日晒叶落,黜羡遗华
我厌倦了戏剧中的华丽。
我坐在阿拉卡塔卡的庄园里,坐在亲手栽种的葡萄枝下,坐在去年托人从故国带来的常青藤旁。我很喜欢这株常青藤,它被小心地栽种在用泥巴与芦苇砌成的土墙边,翠绿的藤蔓蜿蜒地爬满整座墙壁。
前些日子我的印加朋友骑着一头小矮马前来拜访,他带来了许多马黛茶。这种奇妙的植物很倔强——它的种子拒绝在丛林之外的地方发芽,而它的叶片中更是有种苦涩的芳香。这苦涩的芳香此时正泡在手中的茶杯里,宁静顺着喉咙流入脾胃中。但这宁静却对我胸口上死死压着的奥匈帝国碎瓦片束手无策,而战争的炮火声更是犹在耳前。
我曾亲自翻山越岭,用双脚丈量哥伦比亚的土地,去寻觅那些部落口口流传的长诗。也曾穿梭在秘鲁的闹市里,将手中的几张寻找《奇兰·巴兰之书》的启事贴在街道上最显眼的地方。我沉醉在印加的戏剧中,但欧洲的华美废墟仍在我梦中萦绕,即使我已经厌倦了这些。
我渴望将华丽从Position Zero1上驱逐,因此顺着被海浪打湿的木梯,登上了从西班牙驶向哥伦比亚的航船。我在思考,有什么能取代它?
对神明的虔诚么?那是我们亲手从戏剧中驱逐掉的东西。对爱情的忠贞么?就连威廉自己都亲口承认,爱情不过是一种狂热罢了。对戏剧中美的追求——?开什么玩笑,我竟要全身心地投入进阿波罗的怀抱中?!
我探寻着拉美的文化,迷茫地思索着想要的答案,但当我转过头时却发现——我竟变成了杀死拉美文化的帮凶。卡萨斯教士的预言一点也没有错,我最后变成了披着和蔼面具的魔鬼。我绞死了印加的原生长诗,扼杀了阿斯特克的祭祀戏剧。我在刻意忽视我同族的屠刀上滚落的热血,并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行。我的所作所为不过是一层可笑的遮羞布罢了。
故事与传说是有生命的——既然有生命就会有死亡,这是自然的常理。
但我也坚信在这之上有杀不死的东西存在,只是我还没有找到它罢了。
于是我舍弃了我的剧本,将它托付给KSN的朋友,希望他能早日认清角色与演员的距离。
然后,我闭上了我那身为演员的眼,再也不是什么狗屁剧作家了。
或许,以后可以当一名画家?
——常青藤边的随笔
夏日的明净阳光从大开着的门窗照进刚建成的房子里,炙烤着我那崭新的大理石地板。
这气候实在是令人恼火!我若想在屋内感受不远处冲刷着卵石的湍急河水所带来的清凉,就非得大开着窗户叫这烈阳晒在我的头上!但若是关上门窗,整个书房又会变得闷热如蒸笼——虽然这比被阳光直射舒服些,但几日后我痛苦地发现,疹子不知不觉间爬上了我的后颈。
酷暑严重影响了创作。前些日子我收到份《卡瓦的奇兰·巴兰》的拓本,是一位自称什么KSN组织的英国佬看见了在闹市里张贴的启事后,找上门送来的。他一枚生太伏也不要,只要我将这拓本里的内容译成西班牙语或是英语。
这样的请求我又怎能拒绝呢?于是连续好几天我都坐在书桌前全身心地投入在这部《卡瓦的奇兰·巴兰》中。只是随着角落里空酒瓶子越积越多,烟斗中烟丝不断地熄灭又燃起,我惊奇地发现:
我只译了不到两句话。
想必是这恼人的烈阳阻碍了我的工作,叫我烦躁不已。而黑色花脚蚊更是时时刻刻侵扰着我,令我不得不穿上长袖的衣服以避免叮咬,但这帮可憎的小东西还是找到了空隙——我那长了疹子的后颈。总而言之,我无法安心地在家创作。
我气急败坏地翻找着施术材料,打算用奇术为屋子创造一个怡人的环境。但我突然想起来,在半年前我将那些好东西打了个包托付给了教士,还在他面前发誓不到万不得已时绝不会去取回这些东西。
我自认为现在就是万不得已的时候,但也确信教士不这么认为。
也许丛林中会比较凉爽。于是我用玉米粉和着河水揉成了几块玉米饼以充当出门的干粮,准备去拜访阿斯特克朋友。
——龙舌兰空酒瓶里的随笔
我终于踩在了坚实的陆地上。
我亲吻着脚下这片坚实的大地,感受着它带给我的平稳与安心感,滚滚热泪不自主地从眼眶中流下。
我此刻的感受正如克里斯托弗·哥伦布在给费尔南多二世的第四封奏呈中所描写的一般:“我来到这个海角时,柔和宜人的花香和树木的清香扑面而来,那简直是世界上最令人愉快的地方。”
事实上,我认为一位晕船的人在饱受了几个月的海上折磨后,哪怕着陆点是世界上最恶臭的沼泽,在他眼中也是世界上最美的地方。更别提这里有数不胜数的美景,尤其是那些鸟儿,它们的歌声令我流连忘返。成群的鹦鹉更是连阳光都能遮掩,还有许多我认不出的飞禽,这一切都美妙极了。
去他妈的战争和老古董吧,新生活开始了。
我相信在这片土地上,我能找到所需的答案——将华丽从戏剧的核心地位中赶下来,寻找一种其他的力量去取代它。而在想办法与东方的一位仙人交谈后,我认为东方的超然物外并不能成为戏剧的核心。所以我并没有前往东方,而是选择来到西印度,用余生去探求这份答案。
经人介绍,我将在圣多明的卡萨斯庄园中暂住。听说卡萨斯是一位有着凛然正气的教士,而他对西印度文化也颇有造诣,这对我以后的戏剧创作来说毫无疑问是一件好事——我需要一位会西班牙语且熟谙西印度文化的朋友帮助我了解这片土地。如果他能理解我将虔诚从戏剧的Position Zero中剔除,那就更好不过了。
——晕船呕吐物中的随笔
烟草在我的口中被细细咀嚼着,醇香的气味浸染着笔下的诗句。
我闭上双眼哼唱着由那瓦语写就的歌谣。在歌声中,披着绿色植被的广袤大沼泽仿佛无边无际,那里飞着蓝色的鹦鹉,它的肉带着浓烈的麝香味。我随着那古老的歌谣步入丛林,那里的土地柔软潮湿,一脚踩上去会陷得很深。林冠遮掩了阳光,在黑暗的丛林中仅有几点微弱的光源——那来自某些不知名的小虫。深绿色的藤蔓重重叠叠将所有的道路封锁,但金黄的蝾螈却能轻巧地穿过藤蔓之间的缝隙,在猩红的百合间时隐时现。
但当我睁开双眼,看向书案上放着的诗稿时,曾经优美的诗歌变成了一堆无聊语句的堆砌,字里行间只有空洞且苍白的花鸟虫蛇,毫无灵性可言。
一连好几天我都在思考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直到有天我刚饮完三瓶半龙舌兰酒,正处于半醉半醒的时候,我仿佛看见了一条长满了羽毛的蛇降临到我面前。祂将一捧玉米粒扔在我头上。
那捧玉米粒一砸在头上,神志就清醒了。我赶忙跑向书案去创作诗歌,但当提笔时我却换了种方式。我将原诗句中所歌颂的传说,所承载的历史用西班牙长诗的形式写下。得到的效果出人意料的赏心悦目。
我将这些诗稿放入背包,然后急切地用柠檬皮擦了擦眼眶,还用常青藤的枝条做成脚环,全然忘记了曾经在教士面前许下的不轻易动用奇术的诺言。
最后,我在夜色中奔入丛林。
在跨过两条乱石累累的河流后,太阳缓缓爬上了天幕。我迫切地在部落中找到了我那正在喝茶的诗人朋友,将我的作品念给他听。
烟叶的醇香与马黛茶的芳香在和蔼的阳光下混合成了一种别致的气味。这气味打动了我那朋友,他高兴地手舞足蹈,还向我学习这种西班牙长诗的写作方式,而我也趁机向他了解更多关于玉米神的传说。
太阳七次升起又七次落下,但烟叶被咀嚼而散发出的醇香与杯中马黛茶的苦涩芳香混成的气息仍在部落的一角萦绕着。
——被埋在马黛种子堆中的随笔
在教士的庄园中不乏印第安朋友们的身影。我在教士那里上完西印度各系方言的课程后,就与他们一齐在庄园后的玉米田中劳作,并不觉得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但在读了教士的《西印度破坏简述》后,我大受震撼。原来在我目光之外的地方,这片大陆的文化竟遭受着如此的摧残。
所以我决定加紧学习语言,以早日踏上寻觅文化的旅途。而负责教我的卡萨斯教士非常支持我的行为,于是抽出了更多的时间来教我。而庄园内那些可爱的朋友们也在协助我的学习。感谢正直的教士,感谢可爱的朋友,我仅用了不到两个月就熟练地掌握了这些语言。
说到这位正直的可敬的教士,他比那些欧洲传统教廷里的教士要好太多了,他一点儿也不迂腐。他虽然仍以神术这种落后且腐朽的形式去理解去行使着自然的规律,但他并不厌恶我在学习语言的过程中释放奇术辅助记忆。他也不像那些传统教士那样称奇术为“恶魔的法则”,更不会用什么“邪恶巫师”、“魔鬼的爪牙”来称呼我们。我非常地尊敬这位可亲的教士,不仅是因为他尽心尽力教我语言,更是因为他的开明与正直善良。
在临走前,我希望能以在庄园中的快乐时光为蓝本,创作一部戏剧来向他们表达感谢。我学着教士的模样,在语言上将西班牙语,西印度方言,意大利语和希伯来文糅合在一起,用欧洲的形式书写了一部歌颂庄园内和睦生活的戏剧。
我满怀期待地将剧本赠给教士,渴望在他脸上看到笑容。而教士看了我的作品后果然喜悦极了。他亲吻着我的脸颊,告诉我这是他看过的最好的剧本。
但过了一会,忧愁又爬上了教士的脸庞。他严肃的告诉我,希望我以后不要再创作这种戏剧了。如果再这样下去,我会变成一只披着和蔼面具的魔鬼。
看来即使是像卡萨斯这般开明的教士,在看到我将虔诚从戏剧的Position Zero中彻底剔除后也会感到不快吧。
——玉米田中的随笔
我无法忍受威廉这个老古董了。
我们曾一同将神从天上拉入妓院,将虔诚赶出戏剧的核心地位,用人间的华丽去取代它。而现在,华丽已不能成为戏剧的力量了。华丽会带来狂热,这会遮掩痛苦,而这些会引发战争。
难道是刚刚过去的战争带来的苦难还不够么,这老东西为何仍不肯放弃她的华丽!我必须要让威廉透彻地认识到自己的荒谬。若不能使她清醒,那我便只好夺了她的闪耀,将她逐出舞台。
抱着这般觉悟,我决心用一场Revue来决定未来的方向。于是我将威廉拉入舞台,上演了两人间最后的Revue。
这老东西很快便明悟了我的意图,于是她从剧本中抽出了那把可笑的羽击剑。哈,这武器在老东西那颤巍巍的手里就跟轻飘飘的羽毛一样可笑。想必是她用鹅毛笔写剧本时昏了头,竟拿一把练习用的玩具来与我手中的迅捷剑对抗。
Revue很快就结束了,我以胜利者的姿态迈出了大门。
“Position Zero!2”
听见威廉的呼告,我回头望了她一眼,漫长的岁月并没有在她华美的面容上留下痕迹。她优雅地将手中轻盈的羽击剑刺入舞台中心,凡踏入舞台者此时皆被魅惑。她一直都是这般美丽,她始终都是如此闪耀,这世间从未有谁的爱能不被这份美掠夺。我明白的,自我走入这舞台起,我的爱已被这份闪耀所俘获,欲望结成了猩红的果实。即使是曾经戴在她头顶的那璀璨的染血王冠,此时此刻在这闪耀面前也将黯淡无光。
但这华丽,这闪耀却终将成为我们前行路上的障碍。
衣领不知何时被雨水打湿,但我还是昂着首离开了剧院。我依旧不知道要用什么去替代戏剧的核心。威廉或许说的没错,我的前路是迷茫的。
或许东方的戏剧能为我提供一些参考,我打算去东方游历一番。
——被插在Position Zero上的羽击剑旁的随笔
那个英国佬又来拜访我了,这次他为我带来了一本《尤卡坦丘马耶尔的奇兰·巴兰》。仍是一枚生太伏也不要,只要我将它译成西班牙语。
我热情地将他迎入我的庄园中,并为他倒了一整杯蒸馏酒。这英国佬很容易醉,半杯不到就有些迷糊了。我高兴地准备联系将他的车夫将他送回去,但他扯住我的衣服对我絮絮叨叨些莫名其妙的内容。
这也让我搞明白了所谓KSN到底是个什么组织,听完他的描述后我只感觉他们十分的无聊。且不提角色与演员的距离,演员又为何要去对编剧指指点点呢?
于是我敷衍地应和着他的醉话,心里盘算着赶紧唤来车夫将这位醉汉带走。他却一口饮下剩下的半杯蒸馏酒,这下他可彻底醉倒啦,无逻辑的胡话不断地从他的喉咙里流出,在唇上围绕三圈后又不知所踪。
“《卡瓦的奇兰·巴兰》翻译的怎样了?”
萦绕在他身上的酒气突然凝聚成了这样一句话,这句话砸在大理石地板后他便进入了梦乡。但就是这样一句醉话,却令我羞愧不已——我只译了不到四分之一。
在将那位绅士送走后,我径直冲向书架抽出那本《卡瓦的奇兰·巴兰》。又看了看曾经的译作,以前的译作着实有些令我不忍直视,于是我抽出一叠崭新的稿纸,嚼着烟叶在书桌前开始了我的工作。
在托纳蒂赫第二十一次俯瞰这片大地时,我完成了我的工作。
——废弃译稿背面的随笔
寻《奇兰·巴兰》
本人系一名玛雅文化研究者,对玛雅的宗教、历史、医学、年表、星象、礼仪、文学、历法等均有极大的兴趣。在从朋友口中得知记载玛雅历史的《奇兰·巴兰》在被各地祭司传抄后有各种不同的版本,且相较于原本,抄本的内容均有增加。
故本人迫切地希望能得到这些不同版本的《奇兰·巴兰》以开展下一步的研究。希望手中有不同版本《奇兰·巴兰》的朋友能为我拓印一份。在确认拓本真实性后,本人将奉上最少三十枚金币的报酬。
本人现居于哥伦比亚的阿拉卡塔卡,您可以在河流旁的第三座庄园中找到我。若您不便长途跋涉,也可将拓本交给位于圣多明的卡萨斯庄园,报酬照付。
——被贴在闹市中的告示
我的戏剧被搬上了当地最大的剧院中上演。
一天三档,有两场都是我的戏剧。虽然说我创作的目的并非是为了得到荣誉与财富,但看到剧院里座无虚席的样子,不得不承认我内心还是有那么一点点虚荣得到了满足的。
我似乎摸索到了那么一点儿前行的方向。曾经的戏剧总带着一层华丽的滤镜。譬如威廉那老东西的戏剧,她笔下的每个人物或奸诈或虚伪或高尚或慈爱,即使衣衫褴褛在舞台上却仍能体现出其华美。她笔下的喜剧也好悲剧也罢,即使是最贴近生活的戏剧也总能找到那么几个光芒万丈的角色出来。
现在,摆在我眼前的,便是初步尝试的成果——人间的华丽再也不能粉饰一切,切实的苦痛也得以袒露出来。沧桑的玛雅老人行走在辉煌的印加帝国里,他吟咏着荣冠战争带来的苦难,为献给托纳蒂赫的血与心脏而哀悼。浑身长满羽毛的蛇注视着这老人的足迹。祂的视线跟着这老人,看着他最终化作世界存续的祭品。
我着实想知道原住民们——而非那些报纸上的所谓评论家——是如何看待这部作品的,于是我走上街头,找了三四个当地居民询问这部剧的观感,但他们的答复却让我十分意外:
“剧院票价最低五十比索一张,我们没有钱去看。”
富有的特库西斯卡特尔在空中窥视着站在街道中的我。我在夜色中思索着,伫立在街道中间一步也不肯迈。一直到曾经贫穷的托纳蒂赫汲取满力量再度赶走星月后我才离开。
——金币堆旁的随笔
我学着东方仙人的样子盘腿坐在大理石地板上压抑着内心的情欲,摆在面前的是半瓶龙舌兰酒。
壁炉内的柴火炙烤着我身子的一侧,却无法驱散冰冷的大理石地板带来的寒意,但这寒意无法冻结我内心的渴望。
大兴土木带来的开销远远超出了我的想象,我自故国带来的财富如今已经十不存一。我与朋友合作写就的诗集距离出版还有一段日子。剧院里的每场演出为我带来的收益又少得可怜,偶尔还要倒贴出一部分钱才能勉强维持运营。
我记得我在故国仍有相当一部分的财产,于是我派遣使魔回国探查。使魔带给我一个非常好的消息——我的财富在这几十年里翻了好几番。于是我迫不及待地开始写信,希望能将其中的将部分财产运来以补贴我的生活。如果可以的话,我还想建几座面向当地人的学校。
就在我用火漆为信件封口时,使魔却突然回来告诉我,替我打理财产的正是威廉。
毫无疑问,若我将这封信寄出,威廉就会得知我目前的境遇。但同时,我也将得到一笔巨大的财产。若我摘得小的星星,我将获得小的幸福。若我摘得大的星星,我将得到大的财富。
我最后将仍未寄出的信扔进了壁炉,看着它逐渐化作一团飞灰。
我又盘坐回冰冷的大理石地面,凝视着我面前的那半瓶龙舌兰酒。在如今贫寒的家境下,酒对我来说如同战略资源一般重要,我必须要严苛地规划好每一滴酒。
——空酒瓶子里的随笔
当地政府终于通过了拨款建造面向当地人学校的提案。
第一所学校将在葡萄藤结下第一串成熟果实的湿润清晨建成,这是我用纸牌卜算了三天才确认的结果。于是我坐在书桌前,开始撰写未来要用到的教材。
杯中苦涩的马黛茶为我带来了源源不断的精力,而鼻烟壶中醇香的气味顺着我的鼻息喷吐在稿纸上,在字里行间游弋着。就在此时,几只蜘蛛爬上了我身后的酒柜。
蛛网逐渐布满酒柜。屋外的常青藤疯了似的从窗户爬进屋内,它那青翠的枝条一踏进屋子里就变成了深绿色的粗实藤条。这藤条将所有的门窗封得死死的,一点儿缝隙也不留。在屋子的东边,浑身长着羽毛的蛇端坐在九层高的金字塔顶部的神殿中。几头美洲豹在塔底懒散地梳理着自己的毛发。壁炉里塞满了柴火燃起了熊熊烈焰。这烈焰一直烧了四天,之后从里面喷吐出一颗光芒万丈的太阳和一颗略显黯淡脸上还带着兔子瘢痕的月亮。阴雨始终笼罩着我的厨房,积水越涨越高,将我橱柜中的碗碟全部冲出,仿佛几只小船在洪水中飘摇。但这洪水一碰到金字塔,就化作了一排排的玉米杆,玉米杆上逐渐结出成熟的果实,这果实落在地上却变成了人。人们行走在大理石地板上,口中用奇楚亚语吟咏着帝国的辉煌,但他们平日却用……
他们平日里应当用什么语言呢?教师的人手太少了,我难以在这近十种语言中做个决断。于是我从书案的抽屉中取出烟斗,点燃了里面的烟丝。心中那七零八落的争执一个接一个地被我和着烟气从胸中喷出,最后脑海中只剩下一个统一的声音:
“用西班牙语吧。孩子们若想更好的在这片土地上活下去,西班牙语是他们不得不学的。这样的话,我也不用去找其他教师了。”
我满意地点了点头,用西班牙语写完了整部教材。
我打开酒柜,几只蜘蛛掉在脚边。我没有在乎那些小动物,只是伸手进去拨开厚厚的蛛网,取出一瓶龙舌兰酒为自己倒了满满一杯。
这酒什么时候变得这么酸了?
——蛛网上的随笔
我决心建一座剧院,带起一支剧团。
这个念头在脑海中盘旋了很久了,直到最近我才下定决心去实践。
每当我看见剧院外那些好奇中带着几点渴望的视线时,我就恨不得把售票处的告示板拆了。我着实无法忍受有人渴望观赏戏剧却被几枚微不足道的比索拦在外面。
于是我撬开我那尘封已久的箱子,取出了我的全部家产。这还是我第一次尝试组建剧团建剧院,以往这些工作都是由威廉完成的。但凡事总有第一次,我觉得我能胜任这份工作。
在棉花第三次绽开的时候,在我从箱子中取出最后一枚金币时,最后一枚铆钉被砸了进去。我计算着剩下不多的财产,暂时先雇了一支西班牙剧团在剧院中演出。
五生太伏的票价,一日两档的场次。每一场剧目都人满为患,每一次表演都掌声如雷。我让剧团不仅排练我笔下的剧目,更在尝试一些本土的剧本。
只是我后来向观众询问感想时,他们很高兴地向我表示从我的戏剧中学到了很多的传说与历史,但这些东西本就是十几年前我在当地搜集的结果。危机感骤然涌上我的心头,我还是第一次如此深刻地认识到文化消退的速度。
我想建一所学校,一所面向当地人的学校。
——衬衫补丁上的随笔
阿拉卡塔卡的六月总是阴雨绵绵的,于是我将自己关在屋子里整理朋友们所作的诗歌。
为了在翻译时尽可能地保留原作意韵,每一句诗我都要细细咀嚼又吞咽反刍后才敢下笔,但翻译成西班牙语后仍不可避免地发生了畸变。我在不断地纠结中明悟了一点,诗歌是语言的精华,把它翻译成其他语言的时候,其精髓必然会流失大半,这是不可避免的。
我无法将这些诗歌所承载的记忆完好无损地用西班牙语表述给我的同族,于是我换了种想法,我期望热爱这些诗歌的人们能去学习原诗的语言,去咀嚼那最完整的意韵。
因此我将诗集的排版一分为二,在原诗处加上大量的西班牙语脚注,并在旁边附上翻译版本。我希望这部诗集能帮助到有意学习当地语言的朋友。
与诗稿一并送来的马黛茶如今已见底,我用芦苇杆做成的吸管吮吸着杯中寡淡的茶水,为最后一句脚注划上句号。紧闭的木窗被推开,发现雨还在下。看着这久久不停的大雨,我突然记起了栽在墙边的那株常青藤。
常青藤是不耐涝的,它的根部很容易被泡烂。我着实不希望这株从故国带来的常青藤就这般凋零,于是提着锄头冒雨走出门外。但当我望向那本应青翠的常青藤时,却发现它的枝条大半已近枯黄。
枯黄的叶片被雨水打落,抚在我的头上,这是死神的旨意么?
在那个瞬间,我的心中涌现出了一种不可遏制的悸动,我很快就明白了这意味着什么。
矮种马淋着八月的暴雨一路向北,巴拿马的船只冲破了加勒比海的汹涌浪涛。
最后,我在圣多明见到了卡萨斯教士的墓碑。据友人说,他生前还在挂念着我,生怕我变成一只魔鬼。
衰老在最后终于夺走了他的明智,愿他信仰的主能赐予他永恒的安宁。
——诗稿背面的随笔
常青藤最终还是凋零了。
那几乎是一瞬间的事情。在八月我整理完诗稿后,它便枯了大半。于是我花尽心思地照料它,每天都为它松土,还用特制的营养液一点点地滴灌着它的根茎,它就这样吊着半条命过了一年又一年。直到在一个湿润的清晨,我惊喜地发现它似乎恢复了往日的青翠。
但这青翠仅仅维持了三日。
那是一个黄昏,夕阳在我的视线中缓缓沉入大地。我饮下最后一口茶,令视线落在身后的常青藤上。它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败着,嫩绿的枝条纷纷枯萎凋落。
太阳落山了,墙角的那株植物变得枯黄衰败,毫无生机。
原来植物也会回光返照么,还是说那是常青藤的灵在死前的最后一搏呢?我不明白,最后失魂落魄地将它的尸体草草掩埋。
为了照顾这株常青藤,我已很久没有出过远门了,与友人的交际也是他们主动来拜访我。于是我从葡萄架上摘下一串酸涩的葡萄,决心出门远游。
我徒步走遍了哥伦比亚的几大城市,惊讶地发现曾经创作的诗集已成了当地学校的西班牙语教材,所有人都在用流利的西班牙语交谈,但我再也听不到用当地语言所吟咏的诗歌了。熟悉的故国语言此刻在我耳中不知为何竟如此刺耳。我在港湾找了个黑发黄肤的小伙子,给了他几枚生太伏,拜托他介绍这里最可信的船长。我跟着他,看着他用流利的西班牙语向一位船长介绍我的来意——要一株故国的常青藤。
常青藤最快也得等到明年。我骑马回到了阿拉卡塔卡,呆坐在庄园里遥望着远处的夕阳。
我到底在找些什么呢?
——常青藤旁的随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