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来不惮那骇人听闻的坊间怪谈,我深知那是一种无趣而蕴含讽刺意味的故事情节,辛劳的工作者无力去关注它,饱读诗书的学者对其避而远之掩鼻观之,唯有那自以为读过几遍托马斯·格雷的《墓地哀歌》,亦或是E·扬格的《夜思》(相比其简称,我更喜欢它标题的全称《哀怨,或关于生命、死亡和永生的夜思》)便自觉完全掌握了那阴郁、令人悚然和令人畏惧的主题,那无疑只是附庸潮流或被其引人入胜的标题所吸引的从众者片面浅薄的想法。我厌弃它,并羞于同此类人同伍。墓地作为大惊小怪的读物中永恒的题目,而“活人入棺”则更能够吸引附庸风雅者的目光,他们无法对沉重的真相予以认可,只是作为谈资向他人吹嘘陌生人所承受的死亡与恐怖。他们用嘲笑掩盖这一骇人行径背后的灾厄与可怖,他们深信这将活人置入棺材的的痛苦不会在未来的某一天降临在他们的头上……我以前也曾相信如此。
不得不提的是,我曾一度十分沉迷这类所谓的“正统小说”,它们或隐晦或直接描述了有关生命与死亡之间模糊不清而微妙无形的巉域,其中关于永生、神秘宗教仪式、符号咒术与命运之间由因溯果的猜测与定义也曾让我向往无比,甚至一段时间内我将之奉为真理而由此造就了许多令现在的我啼笑皆非的笑话。我便不在此一一赘述这些,这些并不是重点,接下来我要讲述的,是真真切切发生在我身上的可怖的事实。时至今日,我也为当初那糟糕的境遇而感到愤怒和恐惧。
在我有限的知识里,通常发生活人入棺这般悲剧的起因往往是一些如今也说不清道不明的怪病。这类怪病皆是当时医术上没有记载的,亦或是无法被治愈的,患者从表面上看同寻常健全的人几乎没有差别,除了无可避免的消瘦和因人而异的面无血色与毫无知觉外,最大的共同点便是患者在发病时将会进入一种近乎假死的状态,有时候他们在上一秒还和你谈笑风生,下一秒便毫无征兆直挺挺地倒下,当你前去检查时发现,他已然“失去”了全部的生命特征。他们的身体并不会腐烂,体温尚存,但毫无疑问地会在此后的第三天正式被医生诊断为死亡。这种状态将维持到牧师念完悼词,棺材入土后。此时的他们惊觉他们自身正处在一个封闭、压迫、令人窒息的空间内,大声叫喊但无人能听见,大力捶打只会招致更多是虫豸和湿润泥土的掩埋,恐惧和无法道明的情感占据了整个内心。然后,一丝丝,一点点,他们在过早埋葬、无力、饥渴、压抑和缺氧中死去。
不过区别于我上述的可怜人,我本人并无任何顽疾,我时常随友人外出狩猎和在下午茶时间里探讨新文诗篇,我有身体到心灵上都无可置否的健全,我始终无法明白,我为何会被那群可怖的疯子盯上,并被绑架以进行过早的埋葬。
当时,我骑在新得来的快马上追寻着那匹中了枪的母鹿,基于一种猎人对待作为囊中之物的猎物之自信,我并没有听从友人的劝说在林子前停下马派遣随从去找寻猎物,而是快速地在林间穿行。可是灾祸却突兀地如同戏剧中的机械降神一般发生了,我隐约看见前方的地上有模糊不清的闪光,但没来得及停下查看,我便连人带马一同绊倒在了地上,我当时只觉得脑袋吃痛,双耳轰鸣不绝,眼前只有混乱的虚影,意识也逐渐脱离的身体……当我苏醒过来时,霉臭、不明的异味和肮脏的尘埃一下涌进我的鼻腔,我想要掩鼻,但无论如何也做不成这个动作,我这才看清——此时我正被捆绑在一间破旧不堪的房屋内,沤烂的床榻沾满了深褐色秽物,地上是遍布蝇蛆的死尸和腐烂食物,三两只虫豸爬过我的后背,我看见了脚上的淤青被水蛭啃咬着,伤口被一名脸上满是污垢和脓疮的孩童舔舐着——我几乎要为眼前所见发出惊呼,但却只能传出呜呜的几声哀鸣,我的四肢动弹不得而我只得呆滞地看着眼前的荒诞画面。不一会儿,那名孩童离开了我的身体,在看见我清醒后,便一声不吭地离开了房间,而此时我才发现,我那原来挂着血的伤口已经结了痂,痂随着我身体的颤抖而脱落,并露出了新肉。
正当我为我痊愈的疮疤感到惊奇时,一连串急促的脚步声音由小到大,从门口方向传来,我寻着声音的方向望去,一群身着大致相同的人向我走来,为首的是一名佝偻的中年男子,他身披着肮脏破旧但质地精细的亚麻布衣,麻木而毫无生气的黝黑脸庞上挂着一双朦胧而浑浊的眼眸,他双手擩在袖口里面,杂乱的头发几乎遮蔽了他的视线,虽然他看上去是佝偻、拘谨而病态的,但他仍然钉在我的身前,上下打量着我。我们在这如此诡谲的情景里陷入了沉默。忽然,他龟裂而枯瘦的双唇开始颤动,我听见他尖锐嘶哑的嗓音念了构成我名字的音节,我几乎整个人都为之惊颤——他是如何知道我的名字的?他似乎没有察觉我的异样,只是呆滞地呢喃着一些不明语言的语句,而其他跟随在一旁的人也呆滞地看着我,就像是一群断了线的提线木偶似的戳在那儿。现场这怪异的气氛几乎令我无法容忍,我心中有太多的疑问,我想要大声地打断面前这个怪人的乱语并质问他这儿是哪里。可当我提起胸内的一股气,唇舌和咽喉因不断的颤动而感到炽热,却没有任何声音从我的口腔发出。愤怒如止不住的烈火般燃烧着我的耐心和坚定,而恐惧正逐渐被填满,这无由来的怒火扭曲了我的视界,仿佛我眼前的这群人本身就是下等卑贱之肮脏和贫穷沤烂了的愚笨的结合体,他,以及他们的身上长满了疮,脓顺着积攒了污垢的干燥皮肤上流向四周的地面,浅褐色的排泄物与腥臭的汗液交织在一起,呕吐物嵌进了干裂流血的疮疤。他们撕咬着彼此的身体并将伤口留在对方的身体上,浸染了唾液的伤口迅速结了陈旧的痂,他们撕去旧痂,然后伤口处流出了血,新痂再次将其覆盖住……我试图尖叫,但仍旧没有声音。
这样的情况并没有持续太久,我估摸着不过十几分钟的时间,我面前的这个家伙便停止了絮叨,转而更加专注地盯着我。或许是源于我个人的偏见,或是其他的什么现象,我在我不知道的时候昏厥了过去,其迷糊之彻底和突然使再次醒来以及现在的我均完全无法回忆起那前后所发生的事情以及我为何会陷入昏睡之中。在混乱的记忆和只言片语中捕捉到一些奇怪的仪式动作和喂食异物的行为。在恍惚的潜意识里,我看见了耸立陡峭的巉岩包围着我所在之处,枯树以奇怪的姿态指向我,大片的沈丁花平铺整个旷荡无边的原野,我看见那厚重且灰蒙蒙是天穹不断地向我压迫。这平日里那被我刻意遗忘的虚妄如浪潮般涌入今日这毫无逻辑的梦中,可心中的恐惧我敢保证那是绝对的真实,心中的抑郁也更胜一成。
我的身体开始痉挛,我竭力想要理清的思绪却更加混乱,空茫、寂寥、沉重、不安、惊慌和无法抑制的癫痫如黑暗被投入白昼般映照在我形孤影寡的内心。我奋力举起双手交叉在胸前,想要阻挡将要压倒在地上的天穹,却不想双臂一下撞上了一块硬物,我猛地睁开眼想要看清眼前的事物,这才看清了那撞在我手臂前的物体,那分明是一整块的木板,而我这才惊觉在周围皆是封闭的木板——我被入殓了。刚才那一切都是源自偏见的某种幻觉。
我再不能怀疑我被那群疯子置入了棺材之中,而我正蜷着身体待在一个湿润而阴冷的衬垫。我扭动着身体,双手向着身下和背后摸索着衬垫,弯曲的肢体冲撞我上方的棺盖。忽然,我触摸到了光滑的弧度,上面嵌着两颗圆润的球状物,正中间有一个圆角的棱锥凸起,两道热气均匀连续地喷在我的手心,下方一个包含着若干个平整硬物的湿润大口——那是一张人脸。我的燥热不安愈加强烈,全身不断地颤抖,仅绝望驱使着我逐渐平稳了下来,我几乎喘不过气来也无法再理清思绪。我身下的衬垫是一被掏空了腹腔的酮体。我的心中充满了恐惧,直至我透着眼前木板的间隙看向外面,只看见不断有湿土泼向我所在的棺材上,土腥味夹杂着混凝土粉的气味盖过了我身下的血腥味,紧接着的是一片黑暗……我的意识模糊了恐惧和痛苦,在恍惚之间,我竭尽全力发出了一声持久而嘶哑的尖啸。
“你能听见什么声响吗?”突然外面传出一个声音。
“喂!什么?什么声响?”第二个声音接踵而至。
“……我没有听见什么声音。你确定?”
“不……不太确定,可能是错觉吧。”
“快点收拾吧,欲肉教的都抓住了吗?”
“都抓住了,但失踪的威廉·威尔逊还没找着……”
“快回站点报告吧。”
我已不知所措,连继续叫唤的气力都没有。只能听着那脚步声逐渐远去,我或许将要永恒地承受这过早埋葬的痛苦,而精神上的无限痛苦将一直笼罩在我的幻象中。我身后的衬垫似乎无尽地淌着不会干涸结块的新鲜血液,我的双手抠扯着身上瘙痒的伤口和流脓的疮,不断撕去那新结的痂,不再需要进食却仍规律地排泄,我几乎无法控制住我的身体,仿佛这所经受的一切都只是灵魂被强硬地拓印在一个完全陌生的躯壳之中,我不再感受到饥饿、口渴、疼痛和恐惧,只觉得不住的寒冷。在这段几乎已经使我的感官模糊不清的时间里,除了我身后以及我自身的响动外,我无法感受到其它。我就是一块等待锻造的钢铁,炽热的烈火灼烧着我的躯体,裹挟着氧气的清风撕扯着我的痂和血肉,因碰撞而溅起的火星在我身上留下黑斑,随后我再被抽出火炉中,锻锤捶打着我的弱不禁风的灵魂,我能够感受到我与生命只在咫尺之间,但很快地又一轮的苦难又会再次显现。我已经无法去记忆着寂寥之中我的思绪和痛苦,仿佛这只是作用在我躯体而非我的灵魂上的痛苦,我的灵魂与这躯体分离,而它束缚了我,我不断地挣扎,但毫无作用。很快我又被这熟悉的情绪所感染了,我想哭喊,想要大声地质问,为何要给予我生命和无苦难的前半生,却又在我意气风发的时候夺走了它;我又想质问死亡,为何不直接取走我的生命,而是让我经受这近乎永恒的折磨。可无论如何我的喉舌再无法颤动,我只有无助地颤抖,并将头依靠在身后裸露的腹腔之内。
蓦然之间,我能够看见棺外的事物,我能看见了在那儿的人。
我感觉到了无边的寒冷、孤寂与滞寂。我再也听不见任何声音,似乎是有什么无法名状的事物阻挡在我与外界之间,唯一能听见的,不,或者说是唯一能感受到的响动便是我身后那衬垫心跳以及它的呼气声,我的听觉被水泥阻塞,触觉只有坚硬的寒冷,我口中和鼻腔中灌满了岩石。在一切光明都已陷落之处,我能够看见我眼前总会浮现出一张无法看清的脸庞,我想要去触碰它,即便身上布满了水泥,而我被灌入其中。我的眼球被生硬的水泥灌满,在混乱的意识之中我只好伸直了双手,并一直耸立着。或许这是基于一种人的本能,我想要温暖,而不是岩石的冰冷,我想要和人用力地拥抱,驱逐这刺骨的寒冷。一些关于光的模糊记忆再次涌上心头,我抓挠着墙壁,我想要和人拥抱,我想要不再寒冷。我只有在有限的理智和无限的时间里被我自己扼杀了人性并封印在这水泥之中。寂静的时间总会比虚无要快得多,当那张脸庞到来的时候,我走到它的面前并用尽全力拥抱住它,它的温度多么温暖,似乎想要融入我的腹腔。可当我想要触及那张经常会出现在我视界中模糊不清的面容时,始终有一双眼睛注视着我,令我不敢动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