Οιδίποδας:什么是净化的仪式?该如何进行?
Kleon:将他放逐,或叫他血债血偿……
——Σοφοκλῆς:《俄狄浦斯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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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的余晖将天边染成一片火红,困倦的视野为其裱上黑边。
张朔拖着那双灌了铅似的腿,终于挪出了站点头顶那座老得快塌了的电子厂。走出快锈烂了的大铁门,一股热浪直接糊他脸上,就像他妈妈的巴掌一样火辣。空气里除了汽车尾气味儿,就剩下那见鬼的烧烤摊子飘来的油烟味,油腻腻地钻进他的鼻孔,在他的肺里横冲直撞。
“真他妈够劲儿,老子辛苦了整整一个月,就不能来点儿鸟语花香吗?”
他费力地转动着眼珠子,那感觉就像在沙滩上滚轴承,干涩得像是要着火,他多希望此刻能有一瓶冰镇啤酒,哪怕只是几滴,也能滋润他那干涸的眼窝。他想打个哈欠,好歹润润他那干涸的眼窝,可他那该死的泪腺早就罢工了,连一滴“同情泪”都挤不出来。
在基金会里边儿,有的站点员工福利好,有的福利稍差,但都还说的过去。而具Area-CN-02的员工口口相传,这一站点是女的当男的使,男的当D级使。
这一个月,02站点的头子老徐,亲自给张朔安排了一堆破活儿,像对待牲口一样压榨着他,逼得他连睡觉的时间都没有。活多觉少,压力就像一只看不见的手,把他那张捏成了他老姨亲手做的腌黄瓜——眼袋肿得像两个核桃,眼窝黑得像挖煤的,头发乱得像鸡窝,再加上一张写满了“活着不如死了”的脸,绝了。
这么多天,这还是他第一次踏出那鬼地方。当他走在厂房外那片杂草丛生的破烂草坪上时,一阵眩晕猛地袭来,就像昨天刚和他吵完架的同事在他后脑勺上抡了一棍子。他赶紧半跪在地上,免得一头栽下去,摔个半身不遂,然后躺在老家的床上淌口水。
一个人影停在身侧,跟个幽灵一样。晕眩感仍未消失,他只能眯着眼睛偏过头去,用模糊失焦的眼辨认对方——艾澜穆卡博士,那个曾经意气风发的科学家,如今沦落到和他一样的地步。
他杵在那儿,身高一米七,却瘦得跟根豆芽菜似的,就像一根随时会断的琴弦,轻轻一碰就会发出呜咽声。手指细长,腰也细得吓人,仿佛一阵风就能把他吹得像风滚草一样乱飘。身上还是那套蓝色的西装,那套西装曾经是他老爹留给他的宝贝,但现在,领口已经黑得像抹布,袖口处的线头也像老乞丐的胡子一样乱糟糟地垂着。
艾澜穆卡这名字拗口得要命,所以张朔一般叫他Alan。在站点里,张朔知道自己是Alan唯一的朋友,对张朔来说,这事儿可不是什么值得炫耀的事儿。Alan打小在学校里就受尽了窝囊气,被那些小霸王欺负得跟鹌鹑似的,连头都不敢抬。也不知道是不是被吓破了胆,从那以后,他就变得沉默寡言,像个闷葫芦,轻易不开口。
可也正是从他变得沉默寡言之后,Alan的脑子就像开了窍似的,学习能力突飞猛进,简直像坐上了火箭。那些复杂的公式、代码,在他眼里就跟小孩的玩意儿似的,一学就会。二十岁那年,他被基金会人事部那帮眼尖的家伙发现了。“上帝给你关了门,还会给你开扇窗。”人们都这么说Alan。
自从加入基金会之后,Alan在网络安全部的总部安了身,整天跟那些电脑屏幕打交道,正好随了他不爱说话的心。后来,老徐去总部调研的时候,一眼就相中了这个不声不响的小伙子,觉得他是个可造之材。于是,老徐大手一挥,就把Alan调到了02区,负责2005项目的研发和后续维护。
这CN/2005项目可是个不得了的玩意儿,重要性堪比O5们的私人保险柜。老徐把这么重要的项目交给Alan,可见对他是多么的信任。张朔有时候看着Alan瘦削的背影,心里不禁感叹:这小子,还真是真人不露相啊!谁能想到,当年那个被欺负得抬不起头的小可怜,如今却成了咱们站的顶梁柱呢?
但不管人们如何看他,他现在就站在那儿。孤独而脆弱,脆弱得像个玻璃杯。
张朔用手掌狠狠搓揉了几下脸颊,试图唤醒沉睡的神经,然后蹲在地上,像只被掏空的动物,喘着粗气。几秒钟后,Alan伸出手,一把将他拽了起来。
“谢了,哥们儿,真他妈帮大忙了。”张朔用衬衫袖子胡乱抹了一把额头上的冷汗,在Alan的肩膀上重重拍了一下,仿佛要把某种感激的情绪硬塞进他身体里。Alan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迈腿就走。
“哎!别走啊!”张朔猛地直起身子,快步追了上去。就起身这一下,由于太过猛烈,张朔又踉跄了几步。他感觉自己的肺像破风箱一样,怎么也吸不满空气。
“走,哥们儿,撸串去!”张朔又逼着自己小跑几步,赶上Alan,一把搂住他的肩膀。
“不了,我还有事。下次,下次我请。”Alan用他那万年不变的平板语气拒绝了,像是在朗读老徐下发的文件一样。
“不去拉倒,老子也快累死了。”张朔心里暗骂了一句,但还是跟在Alan身旁,两人并肩走向公交车站。
前往车站的的路那条路上全是货车被压得破碎的地砖,而且还长得像是永无尽头,空气里塞满了熟悉的、令人窒息的沉默,是和Alan在一起走着时独有的那种沉默。这氛围就像一层油布,紧紧地缠绕着张朔,勒得他喘不过气来。他真想扯开嗓子吼两句,哪怕是骂几句这鬼天气也好。
就在他快要忍不住开口说点儿什么时,Alan这小哑巴竟然主动说话了:“老徐交代你的那件事,怎么样了?” 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一样,像是说给自己听的,又像是故意说给张朔听的。
“还能怎么样?还不是加班加点地干,能他妈按时完成就谢天谢地了。至于质量,只有让耶稣上帝或者玉帝老儿来作保了。”
Alan低声嘀咕了一句,声音像蚊子哼哼,张朔根本没听清他在说什么。这倒霉家伙,说话总是像在梦呓,跟他说话简直就是折磨人的耳朵。
不过,也正是因为这副德行,再加上Alan那张年轻的脸,让他看起来倒像个斯文人。当然,他本来就是个斯文人,但骨子里斯文到张朔觉得近乎迂腐。
“你是不知道,前阵子信息部那个老张,拿着个智能终端火急火燎地冲进了老徐的房间。没人知道他们躲在里面嘀咕什么。我从主管办公室门口路过的时候,也只听见老徐猛地一拍桌子,接着就是一顿臭骂。那嗓门恨不得整个站点都能听见。至于骂的什么内容,我没敢听。反正这事儿之后,我们小组就领到了一项新任务,老徐还亲自点名让我负责,说白了就是让我当这个狗屁项目的冤大头。”张朔一脸无奈。
“是有人在站点论坛上骂了老徐。” Alan突然冒出一句。
张朔的心脏猛地跳了一下。“骂了什么?”
“有个匿名员工说老徐很‘唐’。‘唐’是什么意思?” Alan的声音依旧平静。
沉默。
“没事儿,站点里有些事儿就当自己啥也没看见。你的车来了,快去吧。”
张朔赶紧把Alan这个瘟神打发走,然后颤抖着手掏出一根细烟点燃,深深地吸了一口。他总感觉,依着老徐那吃不得一点儿亏的性子,不闹出点儿风波来,这事儿不可能收场。
要说苦难,张朔的遭遇比起艾伦也不遑多让。他的名字在Area-CN-02站区里就像一块棱角分明的碎石,硌得人不得不小心绕道。他出身贫寒,据说,在他尚在襁褓之时便被遗弃在福利院门口,那张襁褓上甚至连块写着名字的布条都没有。十五年的福利院生活,磨砺出他坚韧的心性,也造就了他那如同火药桶股一点就着的脾气。福利院的老板——一位心地善良的老先生,欣赏他的勤奋好学,资助他进入了当地社科院做助教。然而,命运似乎并不打算让他过上平静的生活。没几年,他就被基金会招揽,开始了他的研究员生涯。
就在02站区里边儿,他结识了Alan。他记不起他们几十年前是如何认识的,只记得长久以来,这两人相互依靠、相互搀扶着,走过了不知多少在基金会里残酷的岁月;靠着张朔的理性和Alan聪明的脑瓜子度过了不知道多少道难关。
而这次张朔心里有点儿没底。他从来都不相信那些摆摊的老瞎子给他算的命,他只相信自己脚下的路。但他这次不得不考虑要不要相信自己的直觉:他总觉得这次要坏事儿。能让老徐破口大骂的绝对不是什么小事儿。
老徐这人脾气爆是爆了点儿,在这方面倒是和张朔臭味相投,但老徐也不是那种随时随地就发火的人。在张朔的记忆中,十几年前的老徐就是个看起来有点儿官僚的副站长。而自老徐成功当上站长之后,他头上那所剩无几的头发更是一夜之间全部消失,只剩下他那圆圆的啤酒肚与他作伴,整个人的心性也越来越差。
不过这倒也正常。哪个基金会的站点主管没点儿坏脾气?没点儿手段和威望怎么能帮O5那群衣冠楚楚的先生们控制如此庞大的体系?维护如此严格的统治?
说到底,基金会的权威从来都是建立在绝对的服从和残酷的镇压上,金字塔股等级分明的体系绝不容许任何人有所挑战。从底层研究员到站点主管,再到05议会,每一层级都如同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信息被严格管控,命令被无条件执行。任何胆敢质疑或违抗上级指令的行为,都会招致无情的打击。轻则记忆删除、降职处分,重则秘密处决,彻底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这次老徐在办公室里边儿发火,只能说明一个问题,那就是前几天站点里边儿广为流传的事儿是真的:有人要偷偷搞老徐的黑状,用匿名论坛把老徐给骂了一通。而且据说这事儿还牵扯到了某个O5。
虽然02站点在言论方面一直以来都像个自由乌托邦,信息部那群家伙从来不管你上什么见鬼的网站。毕竟谁他妈的能忍受与世隔绝的生活?但现在,互联网上到处都是些只会喷人的疯子,戾气比切尔诺贝利的辐射还重。按理说,基金会这摊破事跟外面的世界应该隔着十万八千里,研究员和官僚们成天忙着对付那些该死的异常,哪有闲工夫理会外面的狗屁倒灶?
可偏偏有人把外面的坏毛病带进了站点,这次竟然还敢骂老徐和他头顶那位?
这次论坛上的那些言论和辱骂,无疑是对基金会权威的公然挑衅,即便站点的言论再如何自由,再如何宽松,这一次那些官僚绝不会善罢甘休,哪怕有几个人晚上睡觉的时候偷偷消失了那都是正常的。张朔预感到,一场腥风血雨即将降临,而他们这些底层人员,只能祈祷自己不要成为这场风暴的牺牲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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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干得好啊,上一次站点里面就有人因为对基金会新颁布的那个福利政策不满意,在站点的论坛里说O5议会和另外一个站点领导的坏话。他们倒是爽骂,快意恩仇,但他妈当时O5议会派下来的巡视组组长都差点儿把免职处分拍老子脸上了!要不是有人在上面替我说话,老子下一步就是穿上那件橙黄色的衣服,接着就死得连他妈的渣儿都不剩!”
还有,我和老张在言论这块对你们真没说的吧?几个月前有几个小崽子偷偷用帷幕外的社交软件聊天我都没发声。结果他们几个居然偷偷密谋要去伦理委员会那边儿告我们站点的黑状,说我们站点不人道、没伦理。真他妈当我和老张不知道你们在背后偷偷说什么呢?还好老子抓紧派网安部的人给拦了下来。不然02站没了,你们都得等着领失业救助金!”
老徐站在张朔面前,双手又着腰破口大骂,口水都差点儿喷到他眼睛里。但听到这,张朔心里还是咯噔一下:老徐这话说得确实没错,我都觉得那几个小崽子有点儿过分了。基金会嘛,往坏了说就是一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规矩多,压力大,研究员的福利关怀和一些政策确实做得不咋地。但告黑状这种事,风险太大了,万一事情败露,别说伦理委员会那边儿不会放过他们,就连我们整个站点都得跟着遭殃。那几个小惠子,估计是刚进基金会不久,还没见识过这地方的黑暗和残酷。他们以为伦理委员会是什么救世主,能主持正义,顺带给他们撑腰。可他们忘了,伦理委员会也是基金会的一部分,说到底还不是得听05议会的?
往小了说是几个小兔崽子发发牢骚;往大了说,如果整个基金会因为这点儿星星之火全烧起来,那常态还要不要维护?异常还要不要收容了?
老徐喝了口桌上已经凉透的浓茶,又接着输出:
“现在狗娘养的们居然还不知道收敛,又他妈骂起我来了?还连着骂了两次!我对你们还不够好吗?你们俩知道他们骂的啥么?
‘老徐,你🐎什么时候似啊?’
你们他妈的下一步是不是要造反?是不是还敢把O5议会拉下马?我早就觉得站点里边儿的不安分因素多。要我看,还是对你们管得太松、太宽!大爷们,你们是不是他妈的要亲眼看着我老徐穿着D级的衣服,被送到大蜥蜴的房间里边儿给活吞了才舒服啊?那监督者议会是你们敢骂的?那几个主要部门的领导是你们能指指点点的?我知道你们对有些政策不满,但你们也不能张口就指着人家鼻子骂啊?”
老徐叉着腰,向前迈了几步,几乎是要贴着张朔和他旁边模因部主管的耳朵咆哮了。
老徐喘了口气:“没事儿,反正上次站点主管会议上,有好几个其他站点的主管抱怨现在他们站点里边戾气太重,尤其是对基金会现有的很多政策不满。O5-3当场就定了调子,要在全世界范围内搞个共建文明站点的活动。老子就借着这次机会,铁定要你们他妈这群不长眼的东西吃不了兜着走!”
“欸,那个,我记得六七年前你们模因部搞出来了一个思路,提到过开发那种对于人类语言系统抑制性比较强的模因,是吧。这群,你们怎么说的来着?“
”喷子。“张朔嚅嗫了一句,右手偷偷掐着自己的大腿,想笑又没敢。
老徐盯了一眼张朔的右手,又恨了他一眼。“喷子,攻击性都喜欢那么强是吧,好好好。你们模因部就给我用这玩意儿,好好教育一下那些不知道天高地厚的狗杂种。O5不是要文明吗?看老子用模因把你们一个个都送上天!”
连顶头上司的主管都只能低着头被骂,张朔就更没敢提意见,也没敢说什么。尽管这种行为愚蠢得就他妈的像是用原子弹灭蟑螂。但老徐不在乎,他受够了这些狗娘养的带来的负能量。他立刻就要让整个站点都干净得像个刚出生的婴儿屁股。实际上,02站区的认知危害部门其实已经储备了好几种能把人脑子搅成浆糊的玩意儿,但老徐还是不满意,他要求张朔牵头一个研究小组,基于其中一种进行再开发,目的只有一个:净化站点内部环境,把论坛和内网上那些垃圾言论和行为统统消灭干净。
站点主管的命令如同圣旨般不可违抗。这是张朔踏入这片是非之地后领悟的第一条铁律,也曾为此吃过不少哑巴亏,导致他如今42岁了还只是个高级研究员,连个部门副主管的位子都没捞着。按理说,高级研究员怎么也得配个副职,可老徐两年前硬是把他的升职报告压了下去,老徐曾在跟他谈心的时候,反复说过是出于爱才之心,希望他在基层多干干,多摔打几年。但张朔始终觉得他的理由简直牵强得要死。
张朔二十岁的时候就进了基金会,老徐弄进来的——毫无意外,和Alan一样。但张朔是被老徐从当地的社科院弄过来的。但这么多年了,张朔还是那个研究员。他有些恨老徐,不仅仅是因为他一直没上去。他本来就不是那种追名逐利的人。他只是看不惯老徐的行事方式:总是要为了他妈的”更大的利益“把自己的同事挨个儿踹进火坑,用身体去堵住异常弄出来的地狱之门。
离他在老徐办公室里被骂得狗血淋头还没两天,站长秘书那张毫无血色的脸又出现在门口,像个索命的无常。秘书大人丝毫不顾及他的感受,气势汹汹地将一份文件拍在张朔的办公桌上,那力道仿佛要将他得红木桌子拍裂一般。文件上盖满了各部门鲜红的章印,从模因部到信息部,从网络安全部到站点食堂,密密麻麻,看得人眼花缭乱。
文件上也没说什么,无非就是些官腔罢了。张朔直接跳过中间一大堆废话,看向最后一排字儿:
“根据O5-3的直接命令及站点委员会统筹安排,Area-CN-02站点现令模因部高级研究员 张朔 博士 为该项目小组组长,限期三个月内完成该模因的整合及测试,并交付网络安全部用。”
张朔心里对老徐的命令抵触得紧,升职无望,如今还要承担这吃力不讨好的任务,让他在心里狠狠地骂了一句:“老王八!” 。但如果光是老徐叫他这么做,张朔还能和老徐顶上几句。可老徐头顶还有监督者议会,他深知反抗是徒劳的。时间紧迫得如同火烧眉毛,张朔恨不得肋生双翅。一个电话打出去,能找到的活人都被他火急火燎地叫了过来。
张朔虽性子粗犷,但关键时刻却心思缜密地指挥这个、指挥那个。烟雾缭绕中,张朔那几十平米的办公室里硬生生塞进了十几个大活人,连转身都费劲。汗臭味、廉价香烟味,以及每个人身上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混杂在一起,熏得人头晕眼花。
接着,这群人在档案部的资料室里,半人高的稿纸堆和文件柜中;在模因部老旧破败的操作间里——那地方老旧得像上个世纪的遗物,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怪异、呛人的霉味,跟一群考古学家一样,小心翼翼地拨开存储盘上厚厚的灰尘,从堆积如山的、几十年都没人动过的模因垃圾中,挖掘出十几种高危模因。
每一种被封存在只有巴掌大的硬盘里面儿的模因都像一颗定时炸弹,只要张朔他们手抖一下,稍有不慎就会引发灾难性的后果。
张朔和他的团队,这群平均年龄超过四十的“老家伙”,明知前方是深渊,却依然义无反顾地跳下去。他们轮番上阵,用那些用快和他们儿子一样大的老设备,试图驯服那些狂暴的模因。稍有不慎,他们就会被感染,变成疯子,或者七窍流血而亡。十几个人轮番上阵,终于将其中一种无害化,同时保留了武器级模因的高传染性。老徐这王八也是真抠门儿——既要马儿跑,又不给马儿吃草草——好歹更新一下设备啊?
完成这项工作耗去了张朔和他手下整整一个月的时间。这一个月来,张朔和那群上到五十,下到二十的研究员厮混在一起,忙到连自己的私生活都没空解决,才终于完成了老徐宏伟事业的第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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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几十公里外的家中,张朔胡乱扒拉几口冷饭,算是应付了晚饭。用冷水澡冲去一身疲惫,他一头扎进散发着淡淡霉味的棉褥里,沉沉睡去。
可天还没亮透,他又拎着包,立在那倒霉站点的大门口前边儿。 “狗日的工作狂。”他在Alan面前总是这么自嘲,语气里却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得意。
他从清晨那安静得跟闹鬼的走廊缓缓踱进那间自己那间逼仄的办公室,将公文包像扔垃圾般甩到对面的沙发上,整个人陷进那张吱呀作响的皮制转轮椅中。双手托着下巴,眉头紧锁,仿佛在思考着什么天大的难题。片刻之后,他又拿起那份文件,逐字逐句地细细品味。
那文件捏在他手里的感觉,就像一坨刚从马桶里捞出来的东西。黏糊糊的,还带着一股怪味。
“这玩意儿能有什么好结果?”张朔在心里冷笑,一股强烈的无力感涌上心头。基金会,一个号称要守护人类文明的组织,如今却沦落到要用如此卑劣的手段来维持自己的统治。堂堂一个大型站区,如果它的管理者需要靠这种下三滥的手段来堵别人的嘴,那他除了是个混蛋,还是个无能的废物。
“要不是威胁到了老徐和更上边儿那群老家伙的地位,我看他才不敢用他娘的模因来搞什么语言净化。还有那个狗屁‘共建文明站点’,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为了搞这玩意儿快把我们几个骨头都给累散架。你们不当人,行啊,等我把模因全送给你们,让你们一个个都变成只会说‘你好’、‘谢谢’的木头娃娃,看你们建去吧。”
他又走到热水机旁,准备给自己泡上一壶好茶,给自己提提神。刚把水壶放下,眼角就瞥见那本书,静静地躺在角落里,像个幽灵。
师傅老刘的书,他走的时候什么都没留下,就留下了这本破书。自从那次任务,他被“微笑天使”那个模因把脑子撕成了碎片,我就把这书带回来了,也不知道图个什么。
张朔盯着那本书,忽地想起了书里的一句话:
“统治的艺术在于编织谎言,塑造神像,而从来不依靠单纯的暴力和恐吓。”
老刘他妈的真是个书呆子,到死都抱着这些玩意儿。可这句话,却像根刺一样扎在张朔心里。
谎言是一把双刃剑,既能杀人,亦能救人。想想看,那些曾经像疯狗一样传播恐惧和死亡的武器化模因,现在摇身一变,成了传播“爱与希望”的圣母……这算什么?讽刺?上帝的救赎?还是他妈的另一种形式的统治?
老刘,你要是还活着,一定会指着我的鼻子骂我,说我是个愤世嫉俗的混蛋。可我他妈的控制不住自己,虽然我在基金会的时间没你长,我见过太多丑陋的东西、太多黑暗的东西,我没办法像你一样,心怀希望,相信光明。
上帝?
师傅是自己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不是亲人却胜似亲人。家里人自他加入基金会后渺无音信,师傅撒手人寰之后,只留下他孤零零一人在这世上漂泊。他与Alan其实有着相同的命运:孤独。难道这也是拜上帝所赐?
张朔有点儿想笑。作为一个游走在生死线上的研究员,作为基金会的博士,虽然他也听说过什么“顶点型多功能实体”,但他根本不信有上帝的存在,否则上帝为什么还没有将他带走?
他又拿起水壶,泡起茶来。
如果真的有上帝,那么只有一种可能——站点0层,最中间的办公室里坐着的那位,还有site-01那几个,想让自己成为上帝。
……他有些震悚了。
就这么想着,张朔猛地喝了一口滚烫的茶,搞得他舌头差点儿没给烫起泡来。但他目光又不自觉地一次又一次落在文件上那句触目惊心的“以毒攻毒”上。简直他妈的疯了。这个方案像是一个山洞里的原始人拿着拿哑弹焊柄当锤用,粗暴、危险。恶魔能被感化吗?随便来头猪,用它的猪脑子想想都能给出正确回答。
o5议会那帮老东西,还有老徐是怎么想出这种既武断,又鲁莽的馊主意的?伦理委员会难道全都哑了?
噢不,伦理委员会不算。你没有在基金会里干过,你就不能知道什么是伪道德。
越想越恶心、越想越别扭。现在张朔的心里像被搅拌机搅过一样,翻江倒海,五味杂陈。加上长时间高强度的工作,他整个人烂泥一般晕倒在桌子上,一肚子苦水和刚喝进去的茶水却还没来得及倾倒。他不过是个庞大机器中一颗微不足道的螺丝钉,在基金会的大金字塔里边儿连个屁都不是。他的职位低得可怜,根本没资格上桌和那些西装革履的混蛋们谈笑风生,甚至连质疑的资格都没有,只能像条狗一样乖乖听话。
在他彻底昏死过去之前,脑海里闪过最后一个念头:完了,今天起早了。
尼古丁和焦油的恶臭,勉强把张朔从一片混沌中拉扯出来。他费劲地抬起头,Alan那张瘦长的细脸就杵在办公桌对面,手里夹着一支白色的七星烟。那玩意儿是日本人弄出来的。张朔自己也抽过那破玩意儿,烟气倒灌进嘴里的时候,满嘴都是他妈的鞋油味儿,但有些人就好这口,还说什么入口的时候有股奶味儿。他还没来得及琢磨Alan这崽子什么时候学会吞云吐雾的,那张在昏暗灯光下年轻,但显得格外惨白的脸就凑了上来,离他连十公分都没有,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看得他心里发毛。
他张朔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Alan,却像个在课堂上打盹儿的小学生,下一秒便一头栽进了桌上的臂弯里。
可总得说点什么。他照旧埋着头,费劲地张开干裂的嘴唇,嗓子眼里像是有砂纸在摩擦,挤出几个字来:
“我们没得选了,Alan。我们迈出了第一步,这儿已经没有回头路了,这该死的鬼地方从来就没有回头路。”
“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另外,如果我刚才在梦里乱说了些什么不该说的,你知道我不是那种人。”
Alan双手撑在桌子上,俯身看着张朔因熬夜而消瘦的脸。
“你,变了,张朔。很多。”Alan轻轻呢喃着,带着一种近乎哀伤的语气,哀伤得像是在给张朔开哀悼会一样。张朔知道Alan在担心什么。但一个纯粹的学者永远无法理解他这种在泥潭里摸爬滚打惯了的家伙,更何况Alan没在模因部那个十八层地狱的第十八层里呆过,没见过那些能把人逼疯的玩意儿,那种让你怀疑自身存在,怀疑世界真实性的恐惧。而他们正要打算拿这种东西,随便改造几下然后散播到全世界。当然,是帏幕内的全世界。
Alan无法理解,在这个世界上,有些事情,比道德更重要,比生命更重要。
“我哪儿变了?我一直都是这副德行啊!别他妈跟我装斯文!”张朔刚习惯性地骂出口,又后悔了。他对谁讲脏话都没忌惮,哪怕是比他还脾气暴躁的老徐在他面前也,他气极了也能照骂不误。但Alan不行。他是Alan唯一的朋友。换句话说,Alan是他在这没人性的鬼地方里唯一的一点温暖,唯一能让他感受到人性的存在。他没由来地总是会对Alan萌生出一种保护欲,仿佛这是他最后的救赎。
“抱歉,我不是故意的。”他又把头埋了回去,瓮声瓮气地回了一句。
“但这就像……”Alan努力搜寻着合适的词语,却最终放弃了。“这就像用一个恶魔去对抗另一个恶魔。“
张朔费力地撑起身体,想要站起来,然而就在他即将挺直腰杆的一瞬,一阵眩晕感袭来,将他重新拽回了椅子上。
“看来你也知道这玩意儿会弄出什么好戏了。瞧着吧,但至少这恶魔暂时是能被我们控制的。”
闭着眼,把办公桌对面的Alan晾在一旁,张朔却仍没法儿停下他那脑子。见张朔不太愿意多说些什么,Alan有些自讨没趣,准备起身离开。
“你觉得老徐会怎么用这个模因?”Alan在离开办公室前又多问了一句。
“不都明摆着了吗?把这玩意儿传到站点服务器上边儿,然后让模因感染他妈的所有人,让所有人都变成他的傀儡。接着站点里除了老徐和几个主管之外,没人再能对其他人发表意见,哪怕那些混蛋能骑在你头上拉尿。 ”张朔好没气儿的说。
“我想不明白。以咱们站点的现有技术水平,没能力将模因浓度提升到能够影响整个站点的程度。 ”
“网络安全部的那群花格子衬衫找过你吗?”张朔突然问道,语气里带着一丝狡黠。
“没。”
“你是不是忘了老徐让你负责的什么玩意儿?”
“你是说。。。老徐那大宝贝?”
“你这脑子怎么关键时刻就不顶用呢?现在又想起来了?”
“知道了。你好好休息。”
“嘭”,Alan关上了办公室的木门,留下张朔一个人在办公室里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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认知危害部与模因部门在研究的初始阶段就同步从网络环境中广泛搜集了模因样本,并从中挑选可结合性强的部分对现有无害化模因进行整合。他们挑选和整合的方式简单粗暴得令人发指:拿人挨个儿试。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儿,站区里的设施设备太过于落后。前面光是将模因无害化,就送了好几个研究员去疗养院享受他们的带薪假期。所以老徐自己也清楚:说是无害化,但模因部的人自个儿都没法保证那玩意儿弄不出人命。因此面对模因具有的未知效应,即便他再不心疼,也没法儿拿研究员的小命去挥霍,毕竟不是几十年前那个没有足够D级的年代了。
现在倒好,D级多得用不完——全地球每天都有死刑犯和强奸犯被判刑然后送到基金会里边儿,碰巧老徐干的这件事儿多少有点O5议会的影子。于是老徐那个王八蛋,把站点里最后一个D级人员榨干之后,竟然还恬不知耻地向上打报告,又调了几车人过来。最后还是靠着张朔在模因研究方面天赋般的直觉,才保住了最后几个D级人员的狗命,让他们多活了一个月。
随后,张朔亲自指导了几十名研究员对数据进行清洗,去除重复内容并过滤无效或不相关的模因,以及标注模因的攻击性特征。无数繁杂的操作程序、规范性说明和实证分析无法被三言两语道尽。又是整整一个月。唯有他们脸上那野草般疯长的胡茬,切实诉说着这一个月来不眠不休的鏖战,以及他们倾注的心血与时间。
最后期限就像催命鬼一样逼近了。张朔和他的研究小组决定豁出去,用仅剩的两天时间完成这要了他们所有人老命的的模因,然后用站里现有的设备上传到服务器,那台能链接到亚洲西部互联网的服务器。对,还有老徐那可爱的宝贝:被编号为CN/2005的超级计算机。为了实现模因的信息浓度水平在短时间内达到理想效果,老徐选择把他的宝贝扔出来给张朔他们使。张朔早就猜到老徐要这么干,但老徐又不好意思在当初的文件里边儿公示——让大家都看到自己宁可把宝贝玩意儿当成帮凶用。所以他早早让Alan做了准备,免得被老徐打个措手不及。
“都他妈像从垃圾堆里爬出来的。” 张朔对着镜子里的自己自言自语,但随即又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嘴角勾起一丝自嘲, “时也,命也!”
“Alan!”张朔转过身,对着那个埋头代码中的瘦子喊了一声, “网络安全部那边怎么说?要是还没回咱们的话,你可得提前给我把CN/2005准备好了,否则出了岔子,我俩就抱在一起变成D级去送死。”
Alan头也不抬地回答: “老样子呗,抱怨几句,然后乖乖照办。你歇一会吧,我看你这几天脾气越发暴躁了。你可得珍惜一下还能破口大骂的美好时光,或许以后就再也没了。”
张朔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又陷入了沉思。
“我等会得去认知危害部门接种个疫苗,以防万一我以后变成个没情绪的傻子。”他抓起外衣就向外冲去。
总之他们又要欠网络安全部门一个人情——欠的人情债已经够多了,就像主管兜里那张信用卡的循环债务,早已麻木,无足轻重。反正,为了最终的目标,这一切都值得。
真的吗?
研究翼区里,三个部门,二百七十八个研究员,像一群被火烧屁股的猴子,上蹿下跳,鸡飞狗叫。连续三十天,每天十七个小时的魔鬼工作强度将他们折磨得形销骨立,把他们一个个都折磨成了人干。
每个人都灌下了不知多少杯浓咖啡,烧掉了不知多少支廉价香烟——办公室的墙都被熏得变了颜色,空气中弥漫着呛人的尼古丁味。头发油腻腻地贴在头皮上,黑眼圈比熊猫还重,一张嘴就是一股熏人的烟臭味。可他们却互相打趣道: “这才像咱们基金会研究员的样子嘛!”
研究总算是结束了,虽然没人觉得这是在浪费生命,但毫无疑问,这一个月把他们都榨干了,干到就像被榨干汁的柠檬,只剩下一副空壳被扔在地上,还要再被踩上几脚。主管站在台上,慷慨激昂地宣布着这场胜利——站点,乃至整个基金会的胜利!是人类在模因研究及利用上的一座里程碑!
而台下,是一片东倒西歪、站都站不稳的白大褂。不知道他们这副鬼样子是被模因污染给弄得,还是个被某个老东西给弄得。
下午四点整。狭小的操作间里,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同一处——模因图像正缓缓注入站点的主运算核心/cn_2005。形容枯槁的研究员们就像妓女等待嫖客一样,既期待又害怕。
成了!
成了?成了什么?成了他妈的一坨狗屎!没有脏话,没有正面冲突的网络生活,在02区正式拉开序幕!欢呼声瞬间爆发,震得张朔耳膜嗡嗡作响,像一群苍蝇在他脑袋里乱窜。
张朔和Alan对视一眼,那小子尽管努力克制着激动的情绪,嘴角还是忍不住上扬,对着我露出了会心的微笑。好朋友嘛,无论做什么都在一起。
狗屁!他懂个屁!
张朔心里清楚:这不是我想要的,也不是我他妈能说了算的,更不是我以后能控制的。我他妈怎么笑得出?我就像个被操纵的木偶,被那些西装革履的混蛋牵着鼻子走,一步步走向深渊。
我把一个赶工赶出来的恶魔放到了世人的眼前,可就没法儿仅仅念几句“妈咪妈咪哄”就能轻松再把它塞回瓶子里了。这玩意儿会像癌细胞一样扩散,然后吞噬人性。
我该怎么办?我他妈怎么知道该怎么办?这种感觉就像吞了一只活苍蝇,恶心、窒息,却又无能为力。我想起了那个该死的原子弹之父,奥本海默,他创造了毁灭世界的武器,然后在悔恨中度过余生。我现在也一样,我成了一个刽子手,一个网络时代的刽子手。
“呜——”
大巴车浑厚的喇叭声,将张朔的思绪从回忆中猛地拉回现实。
通勤车来了。该上车了。
模因开始传播后,站点里那些原本粗俗得像猪猡一样的同事们,竟然奇迹般地变得温文尔雅起来。要Alan的话来说,就是被格式化后的硬盘。焕然一新的站点论坛里边,以前那些充斥着脏话和互相攻击的帖子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和谐友爱的景象,就像他妈的天堂,假得让人恶心。但确实是主管们的天堂,张朔不得不承认。
不过令张朔稍微感到满意的是,之前站点大门那个满嘴喷粪的保安,也变得文质彬彬起来,开口闭口都是“您好”、“谢谢”,仿佛被注入了文明的基因,满口尊称。
“这下总算没人骂老徐那个王八蛋了,干杯。”Alan举起啤酒杯,对张朔示意。
张朔愣了一下,这是Alan第一次骂人,至少是他认识Alan以来的第一次。这声王八蛋总让张朔觉得他在嘲笑什么——老徐还是我?没多想,仰头喝完了一整杯他最喜欢的白啤。
但时间一长,张朔总觉得哪哪不对劲儿。
下属安排工作时那副皮笑肉不笑的样子,工作群里那些循环播放的、嵌着那张模因的搞笑表情包……走在站点里,张朔感觉自己就像掉进了一个被高压水枪冲洗后的巨型粪坑:闻着不臭,想着臭。
他脑子里又蹦出来一个词:生活气息。或者说,缺乏生活气息。
不安的感觉越来越强烈,就像他的衣服里爬满了蚂蚁一样,让人坐立不安。现实情况还有心头如巨石般沉重的疑惑,使得他不得不将这一切联系起来考虑。而经过数十个辗转反侧的夜晚,他确实考虑出了一个可怕的结果:
出于保密要求,除了参与研究的人员以及具备相关授权的员工,其他人一概不知道这种模因的存在。也只有这些人,在模因转换阶段出于保命的需求接种了免疫模因。
然而大部分研究人员在完成项目后几乎全被调离或外派离开了站点。因为这群还能说脏话的人、还能自由地表达自己内心不满的人,始终是老徐心里的埂,喉咙里的刺。
而张朔是个例外。老徐向来看重张朔的工作能力和科研能力,即便张朔已经不知道和老徐发生了多少次冲突,老徐待他还是跟祖传下来的宝贝一样。哪怕基金会模因部的二把手亲自下场要把张朔调到总部去,老徐也死活没同意。这也是张朔许久以来能留在站点工作的原因。
即便有着站长独一份儿的“恩宠”,他也不得不怕:会不会某一天我也将成为下一批牺牲品。
但不管如何,是张朔亲手蒙上了同事们的眼睛、堵上了他们的嘴,而他们却不自知。就像带上了VR眼镜,却被圈养在几平米笼子里的羔羊一样。他自己却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造物导致了这一切。
他快喘不过气儿了。
-4-
人造阳光毫无生气地从窗外洒在张朔那如同鸡窝般的头发上。他已经数不清有多少天没有好好洗过一个热水澡了,身体的疲惫和精神的倦怠如同跗骨之蛆,啃噬着他的意志。
太久没洗上一个痛快的热水澡了,他几乎没法工作,也没什么胃口吃饭。
往常那个安保队长总会在食堂门口和他打个招呼,两人互相损上几句,然后各自去享受午餐。但现在那个壮得像头牛的家伙就只会跟个死人似的杵在那儿排队,跟尊雕像没什么两样。
哪怕张朔一脸贱笑地凑到他的面前,他也只是回个微笑,然后将目光继续放在手机里那张他妈的模因表情包和模因段子上。他能清楚地看到那个模因段子里面隐藏的内容,对于一个高级研究员来说,这种隐藏的模因无异于就像小学生伪造的家长签名一样弱智,更何况还是他亲手弄出来的。
怎么了这都是?食堂里弥漫着消毒水和廉价食物混杂的气味,张朔的同伴们机械地吞咽着盘中的食物,如同完成某种毫无意义的仪式。
他从未觉得同事们如此陌生,陌生得仿佛那些同事是老徐从另一个现实聘来的怪物。以前,走在去食堂的路上,他总能和那些熟的或者不那么熟的家伙聊上几句,点上一支烟,说说站里的八卦,骂骂那些不当人的领导。
而现在每个人都低着头,像一群行尸走肉一样,盯着电脑屏幕或者手机,所有的沟通都简洁得像电报,没有一丁点儿感情色彩,就像机器人之间的程序交流。每个人都面带微笑,但那些笑容却像面具一样,虚伪得让人烦躁。
用完午餐,张朔拖着疲惫的身躯,走进模因部所在的楼层。走廊里弥漫着一股消毒水的味道,刺鼻得让他皱起了眉头。他习惯性地朝走廊另一头走过来的,隔壁办公室的李博士点头示意,却发现对方只是机械地咧开嘴角,露出一个僵硬的笑容,眼神空洞无物,如同橱窗里的人偶。
“李博士,早啊。”张朔试探性地打了个招呼。
李博士没有回应,只是保持着那个诡异的笑容,从张朔身边擦了过去。
张朔心里咯噔一下,加快脚步走到站长办公室门口,敲了敲门。
“请进。”站长秘书甜美的声音从里面传来。
张朔推门进去,发现站长秘书正坐在办公桌前,对着电脑屏幕飞快地敲击着键盘。
“小丽,站长在吗?”张朔满脸微笑地问道。
站长秘书抬起头,脸上依旧挂着职业化的微笑,用毫无起伏的语调说道: “模因部一切正常,请您回到工作岗位。”
“我不是来找站长的,我是想问问……”张朔话还没说完,就被站长秘书打断了。
“模因部一切正常,请您回到工作岗位。”她重复着刚才的话,语气和表情都没有任何变化。
张朔皱起眉头,又问了一遍: “你有没有注意到其他人有点不对劲?”
“模因部一切正常,请您回到工作岗位。”
张朔换了个方式:“李博士今天早上……”
“模因部一切正常,请您回到工作岗位。”
无论张朔说什么,站长秘书都只会重复那一句话。张朔只得打道回府。
沉默可以把一个人轻易地逼疯,更别说站点里现在这副闹了鬼一样的氛围。
张朔的崩溃,源于期望与现实的巨大落差。这股落差快把他那没被模因弄坏的脑子给弄坏了。
他加入02区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他渴望在“疯子”站区遇到一群充满激情、特立独行的科学怪人。然而那群曾经的疯子却只能给他冰冷的机器式回应,像出了BUG一样,永远重复着那么两句话。
“我到底做错了什么?我他妈的到底做错了什么?你们站区的人不都是以疯子自称吗?不都是他妈的科学怪人吗?我怎么就看不着你们那股子疯劲儿了?”
张朔在办公室实在坐不住,于是他像疯了一样,逮着站点走廊里的人,逢人就问。即使他的态度因为焦急而显得有些粗鲁,但得到的回应却永远是礼貌而疏离的,仿佛他才是那个不正常的人,那个格格不入的怪物。这让张朔觉得自己就像一个被文明社会抛弃的野蛮人,孤独而无助。
既然从别人那里得不到答案,他像一只斗败的公鸡,垂头丧气地回到了办公室。他瘫坐在椅子上,像个疯子一样喃喃自语,感觉自己的神经快要崩溃了。再这样下去,他真的会疯掉。
模因,肯定是他妈的那个模因。
等等。
不行!我得弄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如果真的是那个模因出了毛病,那就他妈的彻底完蛋了。大规模认知危害,尤其还不是异常弄出来的。如果是基金会自己内部搞出来的事情,那最顶上那群家伙可不会管是谁弄出来的,和这种事儿沾边的人通通都得被秋后算账。
但他没法儿确认这玩意儿属不属于认知危害。如果O5议会认为这种模因带来的后果或者影响是对于基金会的目的来说正向的,那么它即便是认知危害,那也不是。不过目前看来,这种模因就是那群人想要的。可他没法儿放下心来。
回到办公室,他拿起桌上那部酒红色的座机,目光落在办公桌另一头那盆因缺乏阳光而枯萎的绿植上,犹豫片刻,颤抖着拨通了主管的电话。
明明想要向主管提出已经发生的问题和潜在的风险,他把握十足地拿起手边大把的资料,想要说明这个模因将对人类社会关系及行为模式造成的影响。而对方却用着那该死的,礼貌又疏离的语气对他说:“你做得很好,这样的效果正是我们想要的。歪打正着嘛,你们不是喜欢这么说吗?‘代码能动就别改了’。哈哈。”
张朔彻底爆发了,他对着电话那头咆哮道:“你他妈的到底是不是主管?你他妈的会不会说人话!我说了有风险,你听不懂吗?”愤怒的回声在办公室里回荡,他吼得嗓子都疼了,耳朵也被震得嗡嗡作响。
“来我办公室,我给你批两月假,工资照发。期间每周去找一次站点的心理医生,你需要休息。我这边还有点事儿,稍后再联系。”电话里还是平淡的口吻,平淡到张朔甚至能像想象出那人的嘴边还带着一抹温馨的笑容。
“去你妈的。”张朔狠狠砸掉自己的座机后,猛地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破口大骂。
等等。
“或许往后再也没人对我说,‘去你妈的’了。”
没来由的,他泄了气。
假期?两个月?这两个词在他脑海里盘旋,陌生得像外星话。主管的慷慨让他感到困惑,这种困惑不亚于之前一直困扰着他的那个问题。对方似乎并不想多谈,只是礼貌地让他去享受假期,语气不容置疑,就像在打发一只麻烦的苍蝇。
“风险在可控范围内,现在站点里没有辱骂,没有冲突,一切正常嘛。我们站正处于共建文明站点的关键时期,所以主管会议统一决定维持现状。小张啊,你的神经太紧绷了,放松一下对工作有好处。就这样吧,去休息会儿。”
去你妈的休息,去你妈的文明站点!张朔在心里怒吼,但他却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像个傻子一样,接受这个莫名其妙的假期。
烦躁,烦躁。他低头在车站前来回踱步,点了根烟,不断将手上的假条拿起看看又放下。已经过去两辆车了,他等的那一趟还没有来。
这几天怎么没见到Alan那个混蛋?大概是提前下班了吧。好几天没见了,还有点想念那个家伙。
张朔夹着烟的手停在半空。他突然意识到已经很久没有和人好好聊过天了。自从那个该死的模因开始传播后,同事之间的交流就变得越来越少,越来越客套。他们之间对话的言辞永远就像从一本发黄的莎士比亚剧本中摘抄拼凑出来的词句一样。
Alan,你也会变成那样吗?
————
-5-
下了通勤车,过一个红绿灯,右转,走进地铁站,挤上永远人满为患的四号线,六站地,就到家了。
工作日的非高峰时段,地铁里空荡荡的,和早晚高峰的拥挤不堪形成鲜明对比,这种反差让张朔产生一种与世隔绝的恍惚感,仿佛错过了整个世界。
尽管张朔没有什么特殊的癖好,但他现在渴望着有个人能和他吵一架,渴望有人能痛斥他一顿,哪怕是恶毒的谩骂,也比这死一般的寂静要好,就像在沙漠里快被阳光烤干的将死之人,希望死前能喝到哪怕一口水一般。
不会再有了。
曾经那些敢于对他评头论足、对他指手画脚的混蛋们都已经消失了,就像是被蒸发了一样。剩下的,只有那些带着虚伪笑容、说着客套话的机器人,他们的语言和行为都被那个该死的模因控制着,毫无生气。说真的,张朔有点想念他们。
焦虑如同潮水般再次涌上心头,他猛地从座位上站起身,无视旁人诧异的目光,在狭窄的车厢里来回踱步。“姓徐的到底在搞什么鬼……”他低声咒骂着,思绪又一次不受控制地回到了多年前的那场该死的会议。
那时,他年轻气盛,春风得意,正准备升任部长,站点的同事们纷纷跑到他的宿舍祝贺他,一切都按照他预想的方向发展着。但就在那次决定性的会议上,徐副站长用他那冰冷的语调宣读了最新的规定:
“……知识和工作能力高度相似的员工可被优化,少量的损坏或损毁应当被允许,每个月基础员工██人以内的牺牲将被视作正常损耗。超出该数量则对管理者处以罚金。牺牲者的遗体视为自愿捐献……效率……发展……”
张朔亲手葬送了自己的大好前程。他就像个疯子,当着所有人的面跟老徐撕破了脸。他再无法从已经干涸的脑水里搜寻更多的记忆,他只记得当时滔天的愤怒淹没了他仅存的理智。他像一头被激怒的公牛,不顾一切地冲向了会议桌另一头的老徐……
发起一场斗殴,无论什么时候都不是个好决定,更何况是在一场重要的会议上,即便那时的老徐还没荣升站长,但动动手指也能让他变成D级,死在哪个不为人知的角落了。他现在还为自己当时的反应感到后悔:如果动作再快点,他本该能在自己被拉开摁住前多砸两拳的。
不过这都不算什么。凭着无法替代的、过硬的技术能力,几个月后张朔又回到了他的老位置上。这年头,别说高级研究员了,就连那些夹在新人和管理层之间的普通员工,哪个没几个仇家?张朔对此早就见怪不怪了。这毫无意外地造就了张朔的暴脾气。要知道他以前可也是个温文尔雅的主儿,斯文起来不比Alan差多少。
但这么多年过去了,张朔从一个人见人夸的儒雅少年,变成了一个满嘴“他妈的”,被中年危机逼到墙角的社畜。他总以为自己已经被基金会磨平了棱角,变成了一个没心没肺的机器,一个铁石心肠的怪物。因为他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这是必要的牺牲,这是为了人类的未来,为了更伟大的目标。
这套说辞比他家楼下小卖部卖的劣质白酒还能自我催眠,让他麻痹自己,欺骗自己,直到他几乎相信了这一切都是真的。
然而,有些东西,无论如何也无法被时间抹去,也无法被自我欺骗所掩盖。至少,他还是要时不时地操上几句。
那场景又不受控制地涌入他的脑海。几乎每隔一阵子他就会不自觉地想起来。
大约是十多年之前。
部门表彰大会上,刺眼的白炽灯把整个会场照得惨白,也照亮了台下那一张张麻木、空洞的脸,照亮了那群被抽干了灵魂的躯壳。
五颜六色的气球和那些廉价的、俗不可耐的装饰品挂满了整个舞台,却掩盖不了空气中弥漫的那股令人作呕的虚伪气息。徐站长站在台上,唾沫星子横飞,声嘶力竭地歌颂着那些“因公殉职”的员工得到的狗屁升迁和荣誉,仿佛他们真的只是去执行了一项光荣的任务,而不是像垃圾一样被处理掉。
台下的人群,有的面无表情,有的兴奋得像打了鸡血,有的则像苍蝇一样嗡嗡乱叫,却没有一个人敢站出来质疑台上那些冠冕堂皇的谎言。
在张朔眼里,他们就像一群被圈养的猪猡,即将被送往屠宰场,对即将到来的命运一无所知,也许是明年,也许是明天,也许是下一秒,他们就会变成下一个“牺牲品”,就会被扔到基金会亲手打造的绞肉机里搅成一团血沫。
在会场的角落里,他看到了Alan,那个沉默寡言的瘦竹竿儿像个幽灵一样躲在阴影里。
他清楚地记得那天,在那个被人遗忘的角落里,他随手拉过一把椅子,坐在Alan面前,装出一副热情洋溢的样子,伸出手说道:“您好,我是站区模因部的高级研究员张朔。您呢?”
“Alanmuka,叫Alan也行。”
不出所料,场面就这么冷了下来。但张朔可不是个社交白痴,至少那时候他还算个儒雅之士,基本的社交能力还是有的——现在你能看出基金会这鬼地方有多能摧残人了。
“很高兴认识您,我没听到名单上有您的名字,看来您的运气不错啊。”
“我也是。你住哪?”
“站区1楼的临时宿舍里,最角落的那间。我在走廊里见过您,当时想和您打招呼,可您走得实在是太快,根本没给我认识您的机会。”
“个人习惯。我不喜欢浪费时间。咱俩去喝一杯?我听说过你的事迹,那次把台上那位干挺惨。”
“走吧,您先请。这事儿我可得好好和您聊一下。”
地铁在隧道里发出尖啸,尖啸刺透了他的耳膜,张朔的思维不得不停滞下来。
他脸色苍白、身体止不住的颤抖。复而又坐回地铁角落的座位里。他的胃部一阵阵痉挛,仿佛有一只脏手在里面搅动着他的内脏。
脑子里没了Alan。只剩下那些熟悉的面孔,那些曾经一起工作、一起喝酒、一起骂娘的同事,如今却变成了冰冷的名单,变成了老徐口中轻描淡写的“牺牲”。
地铁缓缓停下,但他已不堪重负,胃部如同要掀起革命一般地翻腾着,搅动着,酝酿着一场声势浩大的暴动。他无法再忍受,猛地站起,像一头受伤的犀牛一样不顾一切地冲出车厢,跌跌撞撞地奔向洗手间,吐得昏天黑地。
呕吐物,胃酸与胆汁的混合体,喷涌而出,将他连月来不堪的内心全部宣泄出来。他变成了一个怪物,一个酸臭的、令人作呕的怪物,身上沾满了自己不堪的污秽。逃离的路上,他的脑海里不断浮现着那些模因部实验室里逝去的面孔,他们的笑容,他们的声音,他们的梦想……
都是因为他,因为他亲手设计、打磨的那个模因,因为他亲手打造的这个虚伪的乌托邦。
他感到深深的负罪感,像一把尖刀,刺穿了他的心脏。还没来得及擦擦嘴,他只感到天地间一片混沌,眼前的事物越来越模糊,黑色的视野边缘正在慢慢挤压着光明。
张朔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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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年
那家伙,死得太他妈滑稽了。
防护措施没做好,在抽搐和狂笑中窒息而死,活脱脱跟个小丑一样。
验尸报告中的准确表述是:因神经麻痹而产生的严重痉挛,膈肌规律震颤。该患者发病期间意识基本清醒,据在场目击者称,其再发病后曾有过短暂呼救行为,随情况恶化逐渐消失。
说白了就是笑死的。
Alan确实说过,那家伙在发病的时候意识残留着一丝清醒,还试图呼救,但后来笑得太厉害,就嗝屁了。
操。
事故那天没什么特别的,不是他和他老婆的结婚纪念日,也不是他孩子的生日,最近的节日也还有半个月。那家伙没什么特别的,我和他也不熟,死法也不是这两年最惨的——但不知怎么地,我却对他印象深刻。
因为次年同日,《02区安全生产规范》隆重登场。
一个迟到的、虚伪的祭奠;一纸献给逝者的表文。
这事儿不止发生在被活活笑死的那人身上。我看着一个个员工排着队走进那间屋子,几小时后却只有几个气若游丝的人蹒跚而出;而运气不好的,就再也没出来过。他们的名字和存在,最终被稀释在RAISA和人事部冰冷的档案里,变成毫无意义的编号。
站点下属的产线不顾一切地吞噬着同事们的小命。信息密度和危害烈度随着我们的研究进展指数级增长,产线旁的防护设施和个人防护装备永远他妈的落后一个级别,就像一个笑话。出了问题,最快的处理措施就是把C级记忆删除喷雾罐的喷嘴塞到被害者的嘴里,然后往死里喷。然而C级更加可笑的不是它那等于没有的删除作用,而是长达半个小时的生效时间。而它缓慢的生效时间,只会把一个清醒的痛苦,变成半个小时的痴呆折磨。也就是说,即便你用C级在五分钟内把那些人喂到饱,也只能把那些被烧坏脑子的可怜虫变成白痴,以防止他们跑到遏火部去告状。
我们所能做的,只有默默承受,等待着命运的最终审判,等待着自己也变成流水线上的一具空壳,等待着被C级喷雾灌满口腔的那一刻。
“与信息危害共处,你们得要能及时察觉到事情不对头,然后最重要的是,马上做出反应。”
这是我在基金会新员工网络教育课程上看到的一段讲座剪辑。我作为带教老师,当时就陪着那群刚进来的新员工,坐在站点的大会议室里边儿一起学习。看完之后我还得给他们解释视频里边儿不容易懂的部分——其实帮那群脑子进了屎的,从来没一线接触过信息危害的教授们圆谎。
现在想来,这句话本身就是他妈个天大的笑话,我从来没听过有这么好笑的。
张朔,你永远不能指望着在一名铁了心要杀你的歹徒,拿着一把上膛的枪顶着你脑袋的时候,指望着能依靠自己超人般的反应力躲过他的子弹。你他妈想都别想。
我看着那些新来的研究员从年久失修的站点大门外,三两成群、勾肩搭背地走进站点,年轻得如同春风里的嫩芽,对基金会虚无缥缈的未来充满了盲目的热情和憧憬。
我多想走过去,轻轻拍拍他们的肩膀,用一种饱经沧桑的语气告诉他们:
“孩子,注意安全,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但我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
我曾经想过,如果是我,我会怎么死?
拜托。
至少,不要像那个在抽搐和狂笑中死去的同事一样,连一声告别都来不及说出口。
在极高的伤亡数字下,站点管理层迫于上面的压力,只得将新来的研究员安排到最边缘的岗位,免得他们的崭新光滑的脑子被一线的信息炸成碎片。
要是每一个被安排到咱们这儿的人,在站区的产线里连一个月都活不下去,那就会显得放个屁都比站区的劳保规则要有力得多,也让站点管理层在人事部和伦理委员会那帮吃干饭的面前抬不起头来。
也正因如此,站点的劳动力其实并不完全廉价,他们的身价还会随着活的年头大幅上升。
那些从认知危害和模因堆里面摸爬滚打出来的老东西们在岗多年,认知阻断能力都被磨练的跟南非的地底挖出来的金刚钻一样,那是一等一的牛逼。当然,没活下来的不算。
在那片百来平方米的地狱里,我知道这一切都是不可避免的。你不进去,自然会有人拿枪,或者拿着辞退书——你知道那意味着什么,逼着你进去。
但还是我忍不住去想,如果那天我提醒了那个倒霉蛋注意防护,如果他检查了防护措施,是不是就能避免这场悲剧?
如果那天我提醒了他,如果他检查了防护措施,他是不是就不会死了?
去你妈。
200█年
那两个模因,平常跟温顺的绵羊似的,谁知道混在一起就炸了锅,搞出个什么特异性结合。操作间里面的十几号人,脑子几秒钟内全都他妈被烧坏了,跟疯狗似的,逮谁咬谁。
还好,应急预案这玩意儿总算派上用场了,天花板上那玩意儿,消防喷头旁边装着的,叫什么逆模因炸弹,就”滴“地响了一声,实验室里里外外,安静得就跟这儿从没人来过一样。所有信息都被炸成灰了,包括那些可怜虫脑子里装的玩意儿,也全他妈一干二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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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站区模因部三级及以下人员工作守则》第十五章第二十一条:模因防护与应急响应措施
(一)阈值触发与气密防护:若监测到模因信息浓度达到预定阈值,生产线气密门自动锁定,保证操作间内部与外界隔绝。
(二)操作人员精神状态监测:每隔五分钟,须对生产线旁操作人员进行精神及认知状态确认。确认过程中,操作人员须准确无误地朗读个人终端显示的七位验证码。
(三)操作人员休息周期:完成十二次验证后,操作人员须停工二十分钟,以预防精神疲劳及崩溃现象。
(四)实验室紧急撤离流程:在实验室发生危害事件时,保持冷静。当蜂鸣器报警三次,全体人员请在气密门前有序排队,待门开启后,依次撤离。
(五)验证失败与应急响应:如遇验证失败情况,相关产线的上级产线负责监测与评估。若危害事件发生,后勤部门将采取必要措施进行无害化处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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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个权限落入我手中之前,我,一个彻头彻尾的傻逼,天真地以为他们会真的给那些外围工作人员一些撤离时间,哪怕再多两秒。在后勤人员到来前不会打开的气密门,天花板上消防喷头系统旁边的几个半圆形逆模因炸弹,以及尘埃落定后全副武装杀入的善后小队。
你以为他们是去处理可怕的认知危害?去处理那些高传染性的模因?还是进去拖拖地、扫扫灰?
别逗了。
我所说的每样儿东西都是为了杀人而诞生的—— 杀自己人。
期间,作为上级产线的负责人,我需要全程监督——首先,接通视频,让你得以欣赏产线上那些已如疯狗般癫狂的研究员撕扯着文件,抓挠着自己的身体,发出绝望的哀嚎。而剩下的,尚且保有几分理智的可怜人,则开始向门口发疯般地狂奔,准备进行他们想象中的撤离。然后,毫无征兆地,一个虹膜验证跳了出来——没错儿,我的屏幕上。
从始至终,事故发生的瞬间就已经无可挽回。虹膜验证并不是打开大门,而是确认销毁,销毁一切,包括人。虹膜扫描将在0.1秒内确认你对这场事故知情,然后就会开始清扫,你在整个过程中并没有实际的决策权,除了最初的危害等级判定。
你接下来唯一能做的就是:看着。
当虹膜验证在那0.1秒——跟他妈一年一样长的时间里完成后,逆模因炸弹模块开始运行,蜂鸣三声后引爆。之后,是一种令人窒息的平静,它抹去的不仅仅是信息,更是空间内每一丝生命的痕迹。
监控视频短暂的被模因滤网填满,终端再次亮起时,监控画面中原本写满符号的纸张空了,装满信息的电脑暗了,原本还能站着的几个人已经呆板地倒在地上,横七竖八。空气死一般寂静。
倒在地上的人一边失禁,脸庞一边缓缓变得青紫,进而由于缺氧开始发黑,像是一点点腐烂的香蕉。
是的,我是说,生命。模因部的同事会严谨地告诉你,逆模因会将信息抹除,而不会造成物理层面的损害。但对我来说,倒在地上的那还是人吗?连畜生都有思维,而这东西对于永远留在那里的研究员来说却成为了奢侈。他们的大脑空空如也,植物神经甚至不知道该怎么自主呼吸。哪里是什么产线,分明就是一个屠宰场。我们亲手制造的武器,最终变成了屠杀自己人的工具。
站在指挥中心里的安保主管一声令下,戴着信息遮蔽护具的后勤组便自门口涌入,看起来跟蝗虫别无二致。他们并不施救,只是清理。屋子里的所有脑门都领了发7.62的特制步枪弹。这种子弹专门用于清理模因影响,自颅骨一侧打入后并不会贯穿,而是在内部数次翻滚,以摧毁潜在的残留信息。那些遗体被确认没有危害后,将被捐献用于其他部门。
屋子里的所有纸类信息载体被就地焚烧,灰烬将被填埋于后山,电子设备则被装走,移交网络安全部处理。
我看都用不到逆模因炸弹,这群人就是逆模因本身。而我,则是这场屠杀的见证者,也是这场罪恶的共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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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是些外围的炮灰罢了,”站点主管——不是老徐,但比老徐更残忍,在事故总结会上轻描淡写地嘟囔了一句,就像是在谈论昨天晚餐吃剩的披萨。“好了,先生们,继续干活。”他那副满不在乎的德行,仿佛那些消失的生命不过是生产线上微不足道的损耗,就像用过的厕纸一样,转眼就被冲进了历史的马桶。
这是一种荒诞的循环。我们被投入到这场与异常的对抗中,用血肉之躯去试探那不可知的深渊。我们被告知,我们是在为人类的未来而战,但实际上,我们只是在为一种虚无缥缈的希望献祭。
而这些被补充进来的新傻瓜们,一个个天真得像刚出生的羔羊。总有那么些人以为只要死记硬背那些老掉牙的条例,就能躲过死神的镰刀?可笑。
但你真没法儿怪他们,他们已经够可怜了。用自己的血肉之躯去测试模因效应的边界,本身就是这项该死研究的一部分。在他们变成冰冷的尸体之前,已经有数不清的D级人员用生命为他们铺好了通往地狱的路。
而我们这些所谓的“精英”,则试图从前人的尸骸中汲取经验,用逻辑和理性去对抗那超越理解的恐怖。我们如同在黑暗中摸索,试图找到一条通往光明之路,但更多的时候,我们只是在重复着同样的错误,走向同样的毁灭。我们拿着前人用生命换来的经验,就像拿着破译密码的工具书一样,试图去理解新的模因。认为相似的结构就一定对应着相似的性质,就像一个沉迷赌博的瘾君子,把所有的筹码都押在了虚无缥缈的概率上,还被逼得没办法,把自己内裤都要押进去,博那一把。
赌鬼赌钱,不丢命。我们赌命,什么都能丢。
我在这鬼地方干了这么多年,事故率是完美的零。但我心里清楚,这究竟是我他妈真的有两把刷子,还是命运这婊子一时兴起对我抛了个媚眼,鬼知道。也许明天,我就成了下一个被模因吞噬的倒霉玩意儿,成为那些新来的蠢货们茶余饭后的谈资,供他们在恐惧中咀嚼。
我还是会时不时回忆起监控里那方吃人的地狱,时常想起监控录像中那令人窒息的景象,那些被模因吞噬的人们,他们的身体扭曲变形,他们的意识崩溃瓦解。那是一种比死亡更可怕的命运,一种对人类存在本身的否定。
我们被剥夺了选择的权利,被剥夺了意义的支撑,被剥夺了对未来的希望。
可惜,核心产线的人员除非彻底失去工作能力,或是工作区域内发生被站长及高职位的家伙们认为无可挽回的事故,不然没有先享受那数十万一颗的逆模因炸弹,再吃一粒几块钱花生米的资格。
我多希望自己在走到这个位置前来份这个套餐,我也会忘却这一路上所有的烦恼与恐惧,在绝对的无知中一点点变得青紫。
200█年
那场模因流感,名副其实地是一场精神瘟疫。模因病毒就像一股下水道里的脏水,毫无征兆地涌进了我们站点,弄得所有人措手不及。认知过滤器和报警装置?哈!那些老古董就像妓女的贞操带,中看不中用,模因轻轻松松就穿过去了。
虽然那玩意儿带来的信息危害倒不是什么通杀一切的病毒,只是专挑那些心里有鬼的家伙下手,我亲眼看着几个平时人模狗样的同事,突然间脸色煞白,抱着脑袋在地上打滚,嘴里还念叨着一些莫名其妙的词语,像是“对不起”、“我错了”之类的。然后,就没有然后了。他们现在还躺在隔离区的疗养院里,流着口水,变成了只会傻笑的废物。
事后经过那些穿着白大褂的蛋头专家们研究发现,那玩意儿专挑那些有过“背叛”经历,并且还为此感到后悔的家伙下手。一旦被感染,模因就会像寄生虫一样钻进你的大脑,找到那些相关的记忆,然后引发情绪共鸣,最后“砰”的一声,把你的脑子烧成一团浆糊。
模因这东西充满了莫名其妙。莫名其妙地组合,莫名其妙地变异,莫名其妙地精准打击。然后又莫名其妙地引发狂热和传播,像邪教一样。
“引起共鸣,没有固定思想的社会关系浪潮”,那些专家们故作高深地这样总结。
我呸!
模因这东西,说穿了就是一种精神寄生虫,它会利用你的情感弱点,把你变成一个只会传播它的傀儡。它就像一个没有固定思想的浪潮,席卷整个社会,引发各种狂热和混乱。我见过有人把模因做成各种稀奇古怪的玩意儿,比如能让你疯狂购物的广告,能让你上瘾的游戏,甚至能让你加入邪教的宣传口号。
而你问我最愚蠢的用法?
在我看来,就是先给它加上致命的杀伤模块,再塞进一张你根本不会去看,甚至无法加载的图片里,最后放在文档开头当做某种狗屁安保措施。真是你妈的天才想法!就像你把一把上了膛的手枪藏在保险箱里,然后把钥匙扔进大海。这他妈的有什么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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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师傅在我刚入职时告诉我:真正的牛仔大多死于口腔癌和肺癌,能杀死他们的只有他们自己和他们手里的……烟。
现在,我终于理解了这句话背后的深意,也把它改写成了模因部版本的墓志铭:“模因部员工大多死于疯癫和遗忘,能杀死我们的只有我们自己和我们手里的……模因。”
与其说是改写,不如说是传承。师傅用他那牛仔式的粗犷哲理,预言了我们模因部的宿命——在认知的边缘游走,最终被我们试图驾驭的力量吞噬。
师傅啊。我快要忘记你了。
记忆如同沙漏中的流沙,在一次次模因侵蚀后,无可挽回地流逝。那些早期事故的记录,在我脑海中变得模糊不清。说真的,在一线跟模因打交道,记忆力受损是家常便饭。日记本里记载的早期事故,现在很多都想不起来了。在后来的事故中,当我需要紧急调用某些模因学知识的时候,我甚至完全不记得它们是从哪里来的。我只能怀着恐惧,一遍又一遍地阅读那些沾满鲜血和牺牲的文字,看着上面密密麻麻的注释和记录,重新验证那些突然出现在脑海中的知识,就像一个绝望的考古学家,试图从血腥的、令人作呕的、破碎的文物中拼凑出历史的真相。
那些曾经的武器,现在成了来历不明的谜,需要我反复验证,用我那薄得跟纸一般的命去担保它们不会成为下一个灾难的引子。
忘记过去,实则就是一种背叛,是对我们自身的背叛。就像一艘不断更换木板的船,最终会失去它最初的形态和意义。抛弃过去的改变,与死亡又有何区别?有时候,当我阅读那些早已陌生的文字时,我会陷入深深的迷茫:如果我的记忆是拼凑的,如果我的经历是被篡改的,那现在的我究竟是谁?我他妈的还是我自己吗?
当我穿过那扇由心灵遮断合金铸就的气闭门,走过他们曾经战斗过的地方,轻轻抚摸那些因年老失修而报废的操作台时,我仿佛看到了他们,看到了师傅。他们疲惫而坚毅的面容,在幽暗的灯光下闪烁。
师傅,你会为我骄傲吗?
在遗忘的浪潮中,我依然在坚持,依然在战斗,用我残存的记忆和意志,守护着人类认知的边界,守护着我们共同的未来。
即使最终会被疯狂和遗忘吞噬,即使最终会变成一具空壳,我也会战斗到最后一刻,因为这是我的宿命,是模因部的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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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
新型模因结合199█年叁期Ⅳ型危害模因的行为支配效果,200█年陆期实验室初型的稳定性,200█年拾期Ⅰ型的传播性与广泛的……█████████████████████…1348……████████传播模型自适应……
“翻起鲜血淋漓的旧案,找出悲鸣萦绕的记录,目标是制造稳定与幸福。”
站长,我们在借鉴什么东西?
我们在借鉴那些失败的实验,那些导致无数人丧失理智、变成傀儡的危险模因。
我们在试图从那些血淋淋的教训中,提炼出控制人心的秘方,用稳定和幸福的名义,打造一个没有自由意志的乌托邦。
我们是否忘记了基金会的初衷?
我们是否忘记了那些被模因扭曲的人们?
我们是否忘记了那些为了守护人类文明而牺牲的探险者?
我们正在试图扮演上帝的角色,用模因的力量操控人心,却忽略了人性的复杂和 不可预测性 。
我们正在走上一条危险的道路,一条通往深渊的道路。
我们正在制造的,不是稳定和幸福,而是恐惧和奴役。
我们正在亲手打造的,不是乌托邦,而是人间地狱。
不要让基金会变成制造噩梦的机器,不要让我们的双手沾满鲜血。
-6-
张朔醒来时,感觉自己如同被遗弃在荒滩上的漂流瓶,意识的碎片在浑浊的海水中载浮载沉。手腕上连接着输液管,如同维系着他与这冰冷现实的唯一纽带。
他从迷糊劲儿里缓过来,眼皮沉得跟浸了水的羊毛毯子似的,怎么也睁不开。
模模糊糊地,他瞧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蜷缩在病床边上那张可怜巴巴的躺椅上。Alan,那张瘦得跟猴儿似的脸上写满了疲惫。
张朔试着动了动,浑身上下的关节就跟生锈的齿轮似的,嘎吱嘎吱响,还扯得手背上那根救命稻草似的细管子一晃一晃的。
一股尖锐的刺痛像闪电似的窜过他的神经,把他混沌的脑子劈醒了。他跟个幽灵似的,轻手轻脚地下了床,想不惊动他的朋友,可Alan还是察觉到了他细微的动静。
“醒了?”
“嗯。。。我脑子还有点儿晕,你怎么在这里?”
“站点安保系统检测到你在地铁站里跟个叫花子似的待了四个多钟头没出来。”
“老徐不放心你,派了俩外勤过去,然后你就出现在这鬼地方了。我跟着那俩外勤一块儿过来的。你这家伙,简直跟头死猪似的,沉得要命。”
Alan一开口,劈头盖脸就是一顿数落,张朔那颗悬着的心反倒落了地。就像是在海上漂泊了许久的小船,终于靠了岸,哪怕岸边只有几块硌人的礁石。
“住院费站里出了,过个把星期就来人接你回去。”Alan的语气还是那么公事公办,不带一丝温度,像昨晚上地铁站里呼啸而过的风。
“回去?”张朔苦笑一声,无力地躺回床上。“我不想回去。。。。。。我累得够呛,想歇歇。”
“我想请个假,Alan,你跟老徐说一声。你知道的,我受不了站里的那股子味儿,也受不了老徐。烦他归烦他,还是得谢谢他,没让我死在地铁站的厕所里,这话你帮我带到。”
“那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Alan低着头。
“回家,过几天正常人的日子。”张朔盯着天花板,眼神空洞。
一个星期后,张朔先生提溜着他那只包浆堪比古董的公文包,出现在了自家那栋灰不溜秋的楼底下。
赫鲁晓夫楼,从苏联那边传过来的。几十年过去了,楼还是那栋楼,灰扑扑的没一丝生气。
“这鬼地方啥时候能改造改造,装个电梯也成啊!” 张朔先生一边哼哧哼哧地爬楼,一边心里还七上八下地琢磨着前几天那档子事儿。
老徐啊老徐,他一手把张朔护得跟眼珠子似的,没让他直接去见阎王;可另一手呢,又把张朔推到了地狱门口,让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同事遭那罪。那滋味,对于张朔来说跟剥皮抽筋也差不多了,但张朔一点辙没有。无论是升职、离职还是转岗报告都打了不知道多少遍,每次那些报告进了站长办公室,就全都渺无音信了。
他捉摸不透,但现在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得考虑:很久没喝上两口了,在医院里边儿一个多星期简直憋得慌,今儿个他得斟一杯。
好不容易爬到家,张朔先生推门进去,习惯性地拉开厨房冰箱的门,好家伙,里面空空如也,比他那颗饱经风霜的心还要空虚。上次回家太晚了,走的时候又急急忙忙地收拾东西就走了,压根儿没顾上买菜,可不就给这次回家来了个“惊喜”嘛。他现在心里头那滋味,就跟吞了只苍蝇似的,堵得慌。这空荡荡的冰箱明摆着是在告诉他:您呐,还得再挪您那尊贵的身躯,一步一步,颤颤巍巍地下楼,去那闹哄哄乱糟糟的菜市场买菜去!
菜市场嘛,还是那个老样子。人山人海,跟下饺子似的。不过,地上倒是比以前干净了不少,油腻腻的污渍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灰色的水泥地,甚至还能看到几个清洁工在远处忙碌的身影。张朔心里还挺纳闷,自己在站点里待了几个月,跟过了几辈子似的。就这么点儿时间,这菜市场居然还改头换面,治理得挺像模像样的,也不知道是不是上面又下来了什么检查组。不过这人多倒是多,怎么今天有点儿安静?往常这个时候,菜贩子的吆喝声,顾客的讨价还价声,此起彼伏,热闹得跟唱大戏似的,今天却像安静得跟野外似的。
张朔左左右右看了一圈,周围的人但凡不是在买菜的,就全都拿个手机在盯着看,脸上却全是一个表情。也不知道他们在看些什么玩意儿那么入神。张朔不得不感叹,在基金会里玩儿手机的时间都没,你只要刷一会儿手机,你桌上的文件就能多到把你给压死,任务清单也能排到下个月去。帷幕外倒好,天天就把那心思全放在手机上了,也不知道有什么好看的。
张朔边感叹手机普及应用,边琢磨着买点啥新鲜玩意儿回去配啤酒——他这人啊,天不怕地不怕,就怕痛风不找他,医生都说了让他少喝点儿,可他就是管不住这张嘴,结果迎面走过来一个人,身形佝偻,走路慢吞吞的,看着有点眼熟。
张朔眼珠子一转,嘿,这不是老李嘛!几个月前还一起在一起钓鱼呢,怎么这老李一天到晚也手机不离手,都多大岁数的人了,还搁网上混来混去呢?以前可是连智能机都不会用,现在居然也成了低头族。
“哟,老李,好久不见,胡子都长这么长了,差点没认出来!” 张朔赶紧上前几步,笑呵呵地伸出右手,准备跟老李好好握个手,叙叙旧,顺便问问他最近在网上都研究些什么。可谁知,这老李就跟没瞧见他似的,眼神空洞地盯着手机屏幕,从他身边画了个圆儿,就这么绕着张朔走开了,连个招呼都没打。留下张朔一个人,脸上还挂着那僵硬的笑容,跟个木头桩子似的杵在那儿,右手尴尬地停在半空。
”认错人了可能,有点儿尴尬。“张朔心里嘀咕着,赶紧把手收回来,假装挠了挠头。
想倒是这么想,但他突然觉得有点儿怪。老李虽然眼神不太好,但也不至于近在咫尺都认不出他来吧?而且他刚刚好像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腥味,像是从老李身上传来的,有点像……鱼腥味?
要说具体哪儿不对劲儿吧,就是他旁边那个卖鸡蛋的摊子有点邪门。
那摊主他也认识,姓王,大家都叫她王姐。平时是个热心肠,跟谁都笑呵呵的,嗓门大,爱说笑,跟个活宝似的。可今天就跟变了个人似的,脸色蜡黄,眼窝深陷,黑眼圈像是画上去的一样,嘴唇也毫无血色,整个人看着憔悴了不少,哪儿不对劲儿呢?平时买菜的时候,那都是你来我往,讨价还价,热闹得跟唱戏似的,王姐最喜欢跟老顾客开玩笑了,经常一边称鸡蛋一边跟人唠嗑。
“哎呀,老板,你看你这鸡蛋也剩不多了,便宜两块钱,我全包了!”记忆中总是有个穿着碎花裙子的大妈指着摊位上仅剩的几筐鸡蛋,试图跟王姐砍价。
可今天倒好,那王姐就跟个坏了的留声机似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手机屏幕,机械地滑动着手指,一边嘴角还挂着一丝诡异的微笑,一边只会说一句“鸡蛋六块一斤”。声音毫无起伏,像是机器人发出来的一样。那摊子前边儿的老头也不含糊,“便宜点儿,我买两斤!” 那王姐还是那句“鸡蛋六块一斤”。
好家伙,顾客和摊主就跟那儿对台词似的,张硕就在旁边看着他们来来回回重复了五六遍,最后还是顾客乖乖掏钱买鸡蛋,这才算完事儿。
“邪了嘿,这手机真有那么吸引人?还有这摊主怎么那么怪,一直重复一句话,像着了魔似的。别不是被什么认知危害给盯上了吧?”
要说咱们这位张朔先生,那好歹也是在基金会摸爬滚打多年的老油条了,这点儿警觉性还是有的。他见过太多因为认知危害而导致的异常事件了。于是马上就提高了警惕,手在兜里摸索着基金会的智能终端,准备随时给Alan打过去。他心里跟明镜似的,事儿出反常必有妖!可他最终还是没打,可能是他不想让Alan觉得自己真是脑子出了什么问题一样,大惊小怪的。
张朔决定再观察观察,他走到王姐的摊位前,假装要买鸡蛋,仔细观察观察王姐和她的手机。
“王姐,你这鸡蛋……”
“鸡蛋六块五一斤。” 王姐头也不抬地回答,那张大脸依然像黏在手机屏幕上一样,张朔只得放弃。
提溜着跟摊主磨叽了十来分钟才买到的鸡蛋,还有一袋子散发着浓郁香味的猪耳朵猪舌头,张朔又哼哧哼哧地爬上了他那位于六楼,被他自己戏称为“豪华公寓”的家。他正掏出一串儿钥匙准备开门呢,就撞见对面那家人正好出门。
不能不打个招呼吧?毕竟都是低头不见抬头见的邻居,自己有事儿不在家的时候还得托着人家帮忙照看着点儿花花草草,收个快递什么的。于是张朔又习惯性地挂上那副略微有点儿僵硬的笑脸,笑嘻嘻地问:
“小王啊,好久不见!哟,这都饭点了,还出去呢?你们领导请客?还是说去约会啊?年轻人,火气旺!”
“出去和对象吃个饭闹麻了。别那么唐,死老头。”
小王倒好,咕哝着骂了一句,低着头飞快地锁好门,扭头就下了楼,又一次把张朔先生晾在了黑漆漆的楼梯间里,让他一个人在那儿对着声控灯发呆。
他感觉小王在扭头的一瞬间恨了他一眼。
“邪了门儿了,一个个的都奇奇怪怪的。”张朔嘟囔着进了家,锁好门,反手把门链也扣上,这才将手里的物件儿随手甩在餐桌上,顺手从冰箱里拿出一瓶冰啤酒,咕咚咕咚灌了几口,这才觉得舒坦了些,扭头进了厕所。
现在网络上戾气太重,年轻人好的不学,偏偏要学坏的。这样下去,看他们总有一天得被互联网害死。最让张朔搞不懂的是,他听不懂“唐”和“闹麻了”是什么意思。但他又隐隐有点儿印象,好像谁之前说起过。
管他呢。年轻人火气重点儿也正常,谁年轻的时候没脾气过?
对着镜子理了理乱糟糟的鸡窝头,张朔忍不住用手揉了揉太阳穴,又一次想起这些天来发生的一连串怪事儿,但他就是没个头绪,感觉脑子像一团浆糊似的。难道地铁站那会儿给他摔了个够呛,把脑子给摔坏了?可自己头上也没缠绷带,也没觉得哪儿疼啊?
在卫生间里洗了个手,又欣赏了一会儿自己略显惨败的帅脸,张朔回到客厅掏出自己的手机躺在沙发上刷了起来,顺手拿了块儿猪头肉在嘴里嚼巴嚼。唉,在基金会里与世隔绝的日子过的太久,朋友圈里边儿都不知道更新多少条了。
张朔那手指头在屏幕上不停划动着,边刷边乐呵。结果他越往下滑就发现越不对劲。
朋友圈里边儿充斥着各种新词儿,张朔看都没看到过。像什么”典、孝、急、乐、麻、赢“,这几个字几乎出现在了每一条动态里。
他有个朋友评论了一下他儿子的朋友圈,结果他儿子回了句”老东西大几岁赢麻了。 “
他差点儿没给嘴里那块猪头肉噎死。这要是张朔他儿子,张朔不得几巴掌上去给他弄死。
礼崩乐坏啊。
就在张朔捉摸着他没在帷幕外互联网上”冲浪“这半年都发生了什么的时候,张朔裤兜儿里的智能终端又毫无预兆地响了起来,那动静儿跟炸雷似的,把他吓了一跳,差点儿把洗手台上的杯子给打翻。他手忙脚乱地掏出一看,居然是Alan打来的。好家伙,自己还没来得及找他呢,他倒先找上门儿来了。
电话刚接通,张朔还没来得及寒暄几句,Alan就跟倒豆子似的,劈头盖脸说了一大通。这跟他平时那惜字如金的性格,简直判若两人。
“听着,张朔,今天下午你不在家的时候,我在你家写字台下面放了个IA0-3型便携式检测设备和一颗能短时增强CRV的药,设备是用来检测模因感染的,药你也知道怎么用。你最好赶紧自己拿设备测一下。这一个多星期以来,我照顾你的时候也抽空去医院外面转了转。结合帷幕外平民的行为特点,你最近的言行举止,我总觉得有些不对劲。虽然我是负责2005项目的,但是长期跟你们这帮人混在一起,模因的知识我多少也懂点儿。你自己好好想想,最近有没有遇到什么怪事。如果我没疯,同时你也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必须马上用我给你的那个设备,否则后果不堪设想,你我都担待不起!站点这边儿出了点事儿,老徐叫我过去,我得走了。”
张朔整个人被Alan在电话里吼晕了。他还没来得及张嘴问个究竟,Alan那边“咔”的一声就挂了电话,干净利落,一点儿都不拖泥带水。就这一点也还符合他的人设。
“真是的,我明天还想约老李出去钓鱼呢!也不知道他有没有空。最近事儿太多,一天天的不安生。”他一边小声抱怨着,一边走到餐桌旁,拿起那袋猪耳朵,撕下一块塞进嘴里,狠狠地嚼着。
等等,Alan刚才说什么来着?
张朔突然想起了Alan在电话里提到的那个检测设备,后背顿时冒出一阵冷汗。他一个箭步冲到书房,跪在地上就开始翻箱倒柜,跟掘地三尺似的。还好,没费多大功夫,他就找到了Alan说的那个黑色的,像个U盘一样的小玩意儿。这东西他可太熟悉了,比他那用了好几年的手机还熟悉。
张朔又回忆了一下:菜市场里那个摊主,冷漠的邻居,还有Alan在电话里说的那些话。
他觉得事儿大条了。
-7-
十分钟后,张朔瘫坐在书房冰冷的木地板上,浑身冒着冷汗,就跟刚跑完一场马拉松似的,气喘吁吁。这会儿他哪还顾得上屁股被硌得生疼,他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手里那个U盘一样的玩意儿,一动不动,仿佛要把那东西看出个洞来。
光是做了个检测,就让他的脑子快要超载了。这好赖事儿怎么一天尽揪着我一个人折腾啊,他坐在地上,让思维随着被检测设备扰乱的认知流随波逐流地想着。
没多长时间,“U盘”上的小屏幕就给出结果来了:模因侵害度为480。
张朔顿时吓得魂飞魄散,差点儿再次晕倒在地板上。
480是什么概念?普通人测出来60,就说明他脑子里的认知系统已经快崩溃了,跟发烧到42度一样危险。而张朔这种模因部的资深员工,常年跟各种模因打交道,认知耐受能力可不是一般人能比的。记得有一次实验事故,实验室里的模因信息水平飙升到了500,测量仪的警报声响彻整个实验室,跟夜店似的,震耳欲聋。张朔靠着自己的意志力从实验室里跌跌撞撞地跑出来,又在认知危害总部站点开设的疗养院里边儿住了两个月才恢复原状,而那些没出来的同事,自然也就”光荣“了。
这次测出来480,只能说明一件事:张朔撞上什么脏东西了。
打了个电话给Alan,但没人接。
张朔在客厅里踱步,像只热锅上的蚂蚁,焦虑得快把地板磨穿了。
但他明白,如果他再不做点儿什么,他自个儿变成D级那都是最轻的结果。
但首先,他必须马上赶回站点,找到认知危害部门的那帮家伙,让他们给自己好好检查检查。模因感染是没跑了,就像脸上长了个疖子一样明显,但到底染上了什么鬼东西,张朔自己心里也没底。
张朔的学术能力还没到光是”望闻问切“就能分辨模因感染种类的地步。而在站点外面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可能要了张朔的小命。接下来张朔能不能抗住感染,完全看他自己命硬不硬。
他招手拦了辆出租车,家离站点足足有五十多公里,这距离足够他思考人生,甚至够他写本回忆录。
无聊如同苍蝇般在他脑袋里嗡嗡作响,他只好跟司机搭话:
“师傅,您跑车多久了?”
“7了年,这破车跟了我也有吴年多了。”
张朔心里大呼不妙。他想起自己日记本里记录的一种模因,虽然这种模因的传播能力很弱,但被感染的人会逐渐忘记一些常用词汇,说话颠三倒四,语法像喝醉了酒一样。
这司机的症状不正好跟这种模因感染的描述一模一样吗?晃眼他又看见司机正开着导航的手机屏幕上显示着一个奇怪的图案,像是某种符号,他感觉自己的大脑开始隐隐作痛,像是有什么东西要钻进来一样。
“不好!” 张朔心里暗叫一声,忙捂住自己的眼睛、闭着嘴巴,像蚌壳一样,再也不和司机多说一句。他戴上耳机开始听歌,希望能阻断模因的传播途径,虽然他自己也觉得希望渺茫,就像在暴风雨里边儿打伞一样。
耳机里的播放着柴可夫斯基的交响乐,这让他稍微静了静,给他留出了短暂的思考时间。
能在地市级范围内传播的模因已经不是一般玩意儿了,可他裤兜里的智能终端却安静得像个睡着的老太太一样,响也没响一声。出了这么大的事,基金会不可能没动静。按理说,起码几十支收容队伍应该已经抵达市区,展开收容工作了。我张朔好歹也是模因部的专家,不可能没人通知我吧?
现在看来,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是某个敌对势力切断了站点的通讯,然后把站点里的异常偷走了,就像老鼠偷奶酪一样;要么就是站点里的人因为这种模因全军覆没了。第二种可能性比较小,毕竟站点里还有个认知危害部门,虽然只有六七个人,但也都是精英,应该能应付这种局面。
但那司机可不管张朔乐不乐意听他絮叨,总之一路上司机说了个没完。张朔的耳机也没能挡住司机那富有磁性以及强穿透力的声音。耳机里交响乐的遮断能力就像纸片儿在穿甲弹面前一样脆弱。但随着时间一长,那个司机的话越来越含糊,本该完整的句子已经开始变得支离破碎,却同时又像是在用火星语对着张朔的耳朵念经。张朔又感觉完蛋了:这玩意儿能污染语言,传播力又那么强。作为一个模因学专家,他清楚地知道,这种模因和日记本里那玩意儿看起来像,但绝对不是一个玩意儿。现在这个弄不好甚至可能导致一次K级末日情景,把人类文明和历史给灭得渣都不剩。
"Alan打电话的时候听起来急得要命。天爷,千万别是站点里边儿收容突破了。哪怕收容突破都好,求您千万别是哪儿野生的模因吧。”张朔双手捂住脸,又打了个冷战。
等等?
张朔在崩溃之中,抬头又看了那模因一眼。这次,那模因在他的眼中不再陌生,组成那模因的几个结构熟悉的如同他的手足,他上个月曾经为了编那几个信息节点在实验室里呆了整整两个星期,完成时他笑了有半个小时,之后每每看见那个信息节点的设计他都感到畅快。但现在在哪?他妈的见了鬼了,这鬼东西是怎么跑到帷幕外面的!?
车子在外环路上晃悠了四十多分钟,比蜗牛爬得还慢。眼看着就要到站点,这破车却突然像中了邪似的停了下来。张朔探出头一看,前面一公里外的地方冒着滚滚黑烟,活像个着了火的垃圾堆,把路堵得严严实实。
他甩给司机几十块钱,就像打发叫花子一样,然后翻身下了路基,动作灵活得像只猴子。要不是他刚从昏迷中醒过来,身子骨还虚着,他的速度还能更快一点。
但他不知道的是,前面的路段上简直就是人间地狱的预演。
几十辆车像多米诺骨牌似的连环追尾,好几辆被撞得跟铁饼一样,挤成一团废铁,场面惨不忍睹。路边全是受伤后躺在地上哀嚎的人,他们痛苦地扭动着身体,嘴里发出张朔下辈子都不可能听得懂的古怪声音。而那些没受伤的,则是操起汽车散落的零件,殴打着躺在地上的和其他挥舞着武器的人。
张朔偷偷摸摸地从旁边的小镇子里“借”了辆自行车,当然,没经过车主同意,那车主正忙着跟邻居用铁锹互殴呢,估计也没空搭理他。在骑车穿过居民点的路上,他看到村民们像疯了一样互相攻击,刀枪棍棒什么的,全招呼到自己人身上了,嘴里还念叨着些他听不懂的咒语。张朔好几次就险些被飞来的锄头、镰刀什么的砸中,亏得他体型小,那锄头擦着他的腰飞了过去,惊出他一身冷汗。
一路上,张朔几乎没能听懂一句那些村民说的话,反倒是又听到了几句什么“闹麻了”、“贱不贱啊”、“嬴政摸电线”之类的怪话穿插在村民们口吐芬芳的句子里,着实让张朔感觉脑袋里像是有成千上万只蜜蜂在嗡嗡乱叫,几乎又要晕了过去。他知道这是模因感染正在不断加重的迹象,就像体内的毒素在扩散一样。他开始看不懂商铺标牌上的字,听不懂周围人说的话,整个世界在他眼里变得越来越陌生,越来越扭曲。
张朔想起来了那次实验事故。
除了地点和时间不一样之外,那种熟悉的感觉,那种大脑快要从鼻孔里流出来的感觉,和当时一模一样。
推着那辆年纪快和他儿子一般大的自行车——如果他有儿子的话,现在也该快15岁了,气喘吁吁地来到了站点门口。
从他的视角看来,站点门口跟打了场世界大战没什么区别。
那辆他常坐的通勤车和好几辆吉普、轿车就这么横在马路中间,车身凹陷,车窗破碎,周围全是死的、半死不活的人躺在地上,有的手里还紧紧握着刀子、粪叉、菜刀什么的,眼神空洞。有的则痛苦地呻吟着,叫喊着张朔听不懂的语言,鲜血染红了他们苍白的皮肤。更滑稽的是,还有个家伙拿着块不知道从哪儿掰下来的“禁止停车”的牌子,靠在电子厂外墙上,一副奄奄一息的模样。
但张朔没空管他们,他只想知道发生了什么。
Alan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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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进曾经无比熟悉的大堂,迈过横七竖八的遗体,那曾经鲜活的生命如今扭曲成令人作呕的形状,猩红的血泊在惨白的灯光下泛着令人胆寒的光。绕开支离破碎的桌椅,它们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巨兽肆意碾压而过,无声地诉说着刚才发生过的疯狂。
张朔的心脏猛地一沉,这与他预想中的情况截然不同。他本以为站点内的情况至少得比外边儿要好一点,毕竟站点里边儿还有常规的武装力量,更别说认知危害部那群精英了,却没想到迎接他的竟是如此惨烈的景象。张朔现在脑子跟被认知危害揪着打了五十大板,又拿起来当球踢了一样:巨大的信息量灌入他那被认知危害占用得只剩麻花儿那么大点儿的脑子里,他差点儿没一个没挺住就晕死在大厅那堆尸体中间。
跪着,双手撑在地面上,喘了几口满是血腥味和排泄物味道的空气——他身旁还有人没死,躺在地上抽搐着大小便失禁。他又站起来,那双老腿像是灌了水泥似的,一步一挪地蹭到电梯门边。防暴棍还卡在缝里,微微颤动,像是还带着那股疯劲儿。张朔一把拽出来,倒是不费劲,可要把那两扇电梯门掰开,简直是要了他的老命。门刚开一条缝,一股子凉气就扑面而来,底下哪还有什么轿厢,黑洞洞的,跟个深渊似的。
他心里咯噔一下,倒也不意外。这帮天杀的,八成是在里面打疯了,把电梯都给弄坏了。张朔脑子里又浮现出操作间里那帮同事的惨状。
像,太他妈像了。
我居然还想坐电梯?我是不是也疯了?去他妈的,走应急楼梯!
这站点地下部分层高三米,每层之间是两米厚的钢筋混凝土墙,说是固若金汤也不为过。这地方以前是防核掩体,啥玩意儿都轰不开。混凝土强度超过C200,结实得跟铁疙瘩似的。扯远了,说回这楼梯,撤离路线设计的跟迷宫似的,先下三层再上两层,上上下下总共125级台阶,活像通往地狱的阶梯。
125级。
他拖着自己一路赶来,仿佛灌了铅一般僵硬的双腿,冲开应急通道那已经被砸的变形、摇摇欲坠的大门,跌跌撞撞地狂奔而下,他的脚步声在漆黑幽暗的楼梯间里回响。不知道是灯都被拆下来互相打砸了还是怎样,这条应急通道从上到下没有一点儿照明。
张朔摸出手机,电量已经不多了。手机电筒的光只能照亮眼前半米,跟萤火虫似的,可怜巴巴的。他心里一阵发毛,这鬼地方该不会闹鬼吧?地上的灰尘被他踩得四处飞扬,呛得他嗓子眼儿直痒痒。这一路还算畅通,就是偶尔能听到认知危害警报的鬼叫声在楼梯间里回荡,还有脚下偶尔踩到的……东西,让他后背直冒冷汗。那些东西软塌塌的,也不知道是什么,但他心里清楚,绝对不是什么好玩意儿。
越往深处走,那认知危害警报的声音就越瘆人,跟催命似的,在他耳边嗡嗡直响,越来越密,越来越响,几乎要钻进他脑子里去了。张朔被吵得心烦意乱,脚下也越发慌乱,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往下冲。
他都四十好几的人了,可还是跟小时候一样怕黑。他不敢回头,生怕一回头就看见什么不该看的东西。他感觉自己的理智就像一根绷紧的弦,随时可能断掉。他怀疑越接近站点的中心,模因产生的信息浓度就越高。张朔就快要挺不住了,他真的感觉自己的脑子在发烧,在融化,在流淌。他一度相信,如果他能拿个杯子在自己鼻子耳朵旁边接着的话,他此生将有幸和自己的脑浆来一次史诗级会晤。
突然,他脚下一滑,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往前扑去。他绝望地闭上了眼睛,等着跟水泥地来个亲密接触。可等了一会儿,他发现自己居然没死。他赶紧掐了掐自己的大腿,疼得他直咧嘴。
确实没死,那这到底算好事儿还是坏事儿啊?
他没时间多想,赶紧跪在地上,像个瞎子似的,用双手在眼前那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摸索。折腾了好一会儿,终于摸到了几根棍状物。他凑近一看,居然是梯子!还好刚才没一头撞死在梯子上。他赶紧撑着身子爬起来,也顾不上身上有没有受伤,用尽全力往上爬。
爬到三层工事的出入口,张朔深吸一口气,做好了心理准备,然后猛地推开沉重的窖井盖。一股潮湿的霉味扑面而来,差点把他熏个跟头。他定睛一看,是杂物间。柜子歪歪斜斜地靠在墙上,一些清洁工具散落在地上。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但这味道却掩盖不住一股隐隐约约的腐臭味,让他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张朔双手用力,艰难笨拙地从狭小的井口爬出来,他感到浑身酸痛,骨头像是从他的背上刺了出来一样疼,每一块肌肉都在发出抗议的呻吟。他扶着墙,勉强能让自己站稳,心里又盘算着接下来的路线:只要走过外面的廊道,再绕过两个拐角,爬上地下零层,就是Alan所在部门的办公区了。
多轻巧,计划简单到张朔自己都想笑。
站点的警报就在门外回响,依然是变形的门后,充满了拖拽声,争吵声,斗殴声。张朔在悄声儿地在清洁间里摸索了一阵,最后他找到一把锈迹斑斑的扳手,权当作防身武器。他心里清楚,这玩意儿对付那些发了疯的同事,或者更糟的东西,未必管用,但总比赤手空拳强。
门外的动静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反而愈演愈烈。他甚至好像听到了李博士那尖细的惨叫声从另一边传来,那声音听起来就像是地狱里面发出来的,不停撕扯着张朔的神经,听得他心惊肉跳。张朔蹲在地上,背靠着冰冷的合金门,将头深深地埋进膝盖之间。
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般将他淹没。他怕,怕得要命。他怕自己一打开门就会送命,怕要和昔日熟悉的同事兵戎相见,更怕门后的“认知危害”浓度高到他无法承受,即便能活着逃出去,也会变成地面上那些疯子的同类。他不想死,也不想变成脑子被烧掉了的疯子。但他现在和疯子也差不多了。都不用Alan带给他的设备,他只需要回想一下以前面临过的认知危害情景,再和现在他的状况比较一下,他就知道自己也快了。
他就像一只困在笼子里的老鼠,思维在恐惧和理智之间来回拉扯。他瑟瑟发抖,胡思乱想。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他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十分钟?半小时?也许更久。外面的动静终于渐渐平息下来,只剩下令人毛骨悚然的寂静。
在这漫长的等待中,张朔的大脑如同超负荷运转的机器,濒临崩溃的边缘。他被迫停止思考,任由意识在混沌中漂浮。就像你没法儿让一辆发动机转速到了八千的汽车再加油往前冲一样。如果你执意要这么做,那你的发动机肯定会爆缸,你的脑子也会面临一样的下场。
但人的思维是有惯性的。如果你不控制着自己什么都不想,那你总会在脑子里弄点儿动静。
于是他想起了他的师傅。
师傅的脸庞栩栩如生地出现在眼前,仿佛触手可及,他俯身看着张朔。那模样真实得像张朔伸手出去就能抚摸到他脸上的胡茬一样。但作为模因学专家,张硕知道这是模因捣的鬼。模因会让你像吃了毒蘑菇一样,将脑子里的幻觉变成你认为的现实。
但他还是将手伸了出去。
他的手指划过师傅的下巴,似乎真的快要触到师傅花白的两鬓、胡茬、还有脸上的痘痘了。张朔张口想要说些什么,但他仅存的理智又把他的话从舌头上生生扯回了肚子里。
在理智完全占据上风之前,他对着那半米高的空气说:“师傅,走好。我就来。”
张朔的理智,就像一块锈蚀的芯片,在认知危害的狂潮中勉强维持着最后的运算。他下了死心,承认了命运的齿轮已经开始碾压,但他还没彻底沦为行尸走肉。或许是老头的亡魂庇佑,亦或是命运的捉弄,他摸到兜里那颗Alan塞给他的药丸。不管这玩意儿是能毒死他还是噎死他,他都顾不得了,直接塞进嘴里嚼碎咽下。
药效在身体里缓慢地蔓延,张朔靠着墙体,短暂地喘息,他感觉自己的脑子在药物的作用下暂时凝固了。等一切都有所改观之后,他小心翼翼地将门缝隙拉开,窥探着走廊的惨状。那景象如同龙卷风肆虐后的废墟,纸张、文件、办公用品散落一地,夹杂着些血肉模糊的,他不敢细看的景象。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铜锈味和刺鼻的消毒水,差点让他把刚咽下去的药都吐出来。他死死地憋住,喉咙里像塞了块儿生锈的螺丝钉。
他没看到任何活物,无论是人,还是……怪物。
“结束了?”张朔喃喃自语,关上门,将后背抵在冰冷的金属上,攥紧了手里那把锈迹斑斑的扳手。
不行,他不能就这么缩在这里。Alan生死未卜,站点里认知危害肆虐,如果基金会其他站点的人赶来之前,他不能解决这一切,他和Alan,还有那帮倒霉蛋主管和老徐,全都要上断头台。
张朔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灰尘,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次还好,没那股子血腥味。给自己最后鼓了鼓气,他冲了出去——蹑手蹑脚地。
他本以为自己对站点了如指掌,能在十多年的记忆里找到通往Alan所在部门的路。就算从没去过,总该有路牌指示吧?
然而,张朔这位“勇敢的骑士”很快就发现自己迷路了。横七竖八的档案柜,翻倒的手推车,将走廊堵得水泄不通。唯一的光源,是闪烁着诡异黄光的认知危害警示灯,每三秒一次的明灭,将走廊里照得如同闹了鬼一般,这意味着一旦陷入黑暗,他将彻底失明。于是他只能在档案柜和手推车、还有因瓦斯爆炸而产生的坑陷、瓦砾之间穿梭,时不时会被绊倒或者撞到什么东西,发出轻微的声响,吓得他赶紧捂住嘴巴,屏住呼吸,一动也不敢动,直到确认没有动静才敢继续前进。
张朔突然又后悔起来。要想在模因危害下降低自己的生存难度,他至少得有个SCRAMBLE护目镜,还有一副除噪耳机。
张朔感觉自己的胃像被一只冰冷的爪子攥紧了。他身上现在除了一个扳手,两只手和一个脑袋之外,什么都没有。连件像样的武器都没有,就像一个赤身裸体的傻瓜误入了食人族的部落。更糟的是,他也不知道现在面对的模因到底是什么种类、有什么性质。他必须假设这种模因同时具备视觉和听觉上的污染能力。所以如果要张朔自己来说的话,他现在就像光着身子走在BSL-4的实验室里,身边全是埃博拉病毒和武装到牙齿的丧尸。
但后悔有什么卵用,走都走到这儿来了,今天他就算是死也得死在Alan旁边。那小子是他最好的朋友,他不能把他一个人丢在这鬼地方。
他估摸着摸索了半个钟头,期间跨过了不知道多少晕倒、死去的人——有的穿着白大褂,像是研究员;有的穿着食堂的制服,手里还拿着餐盘;还有的穿着站点安保的黑色制服,腰间的电击枪无力地垂在地上。他们就像是被抽走了灵魂的木偶,脸色苍白,呼吸微弱。张朔感觉自己就像在淌过一条尸体铺成的河流,冰冷的恐惧顺着脊柱一路向上爬,直达大脑。
就在他快要绝望的时候,天花板上一道微弱的绿光就像救命稻草一样出现在他的眼前。他眯起眼睛,发现那是一块指示牌,上面写着“2005项目组办公室”。“Alan!”张朔心中一喜,他知道自己离目标不远了。Alan就在这个项目组里工作。也顾不上是不是发出了什么噪声,会不会把什么该死的玩意儿给吸引过来,他赶忙加快了脚步,朝着指示牌的方向走去,很快就来到了2005项目组办公室的门前。
但真当他走到门前,握住了冰冷的金属门把手时,他又畏缩了,没有立刻推门进去。因为他不知道里面是什么情况,也不知道Alan是否还活着,或者……是否还保持着理智。Alan那小脑袋瓜的认知阻值估计连100都没有,他实在是没法儿相信Alan能在这么惨烈的模因污染下活着。他仿佛能听到自己心脏狂乱的鼓点,一下一下地敲击着他的肋骨。
他深吸一口气,鼓足勇气猛地推门而入。映入眼帘的东西还算在他的心理承受能力之内:只是一个被血涂抹在墙上的异常动作符,像某种疯狂的涂鸦,扭曲的线条仿佛要活过来一样。
办公室里并没有Alan七窍流血的面庞,也没有一路上那么惨烈的风景——只是杂乱,出人意料的杂乱。办公桌翻的翻,倒的倒,像是经历了一场小型地震。电线像蛇一样在地面上交错缠绕,破碎的主机和电脑屏幕散发出烧焦的味道,角落里被砸成一堆废铁的交换机发出令人牙酸的金属扭曲声,散乱的文件像雪花一样飘落在地上,垃圾桶里的灰烬诉说着一场仓促的焚烧。无论如何,这绝对不是有组织的自发撤离,更像是某种疯狂的逃亡。
张朔颤抖着手掏出手机,屏幕裂成了蜘蛛网,但他还是执拗地想要看看Alan有没有再发来讯息,哪怕是一个字也好。但信号空空如也,屏幕上只有一个令人绝望的“无服务”。他无措地在废墟中回忆Alan的桌子在哪,试图在其中翻找出什么蛛思马迹,哪怕是一张纸条,一个U盘,任何能给他一点线索的东西也好。
他会去哪里呢。
没有人身居高位耻高气昂的指挥了,整个站点都陷入了混乱。而在一团乱麻中,能依附的只剩下自己的思想——在如滔天巨浪般认知危害中的一根脆弱到了极致的稻草。迷茫,深重的迷茫,像浓雾一样笼罩着他。该干什么,该怎么做?张朔的脑子已经是一团浆糊,二十分钟前他还能认得自己有十根手指,而现在已经变成十二根了。他的思维在混乱的办公室里混乱得像打结的毛线球,口舌中已经能尝到花生酱的味道,那像是他妈妈亲手做出来的味道,说不定也是自己脑子的味道。
15厘米厚的大号防爆玻璃屏,心灵合金混高碳钢锻造的防爆外壳,能为其供电半个世纪的反应堆。2005,他们最后的希望,也是他们打开的潘多拉魔盒。张朔紧了紧手中的钨钢锤,那是在废墟中找到的唯一一件武器,哑然笑出了眼泪,笑声中充满了苦涩和绝望。
深切的无力感自心头涌上,像是冰冷的海水将他淹没。已然耗尽的体力和即将耗竭的理智让他寸步难行,他两腿酸涩的,几乎是慢悠悠走去了存放2005的机房,每一步都像是走在刀尖上。
可有人比他更快。
在他赶到的数个小时前,Alan就已经将自己曾接受过信息部门改造的脑接口接上了2005,那台老旧得像是博物馆展品的上传终端。操作屏上的指示灯闪烁着惨绿的光,像一只病态的眼睛,目睹着Alan最后的疯狂。
他噼里啪啦地在操作台上捣鼓,准备把自己上传进去。时间不等人,门外那些站点成员跟疯了一样,平时在聊天区瞎扯淡的krama5之流,现在都拿着棍棒斧头满世界乱砍。为了在那些疯子把自己的头砍下来之前拯救世界,Alan把输入功率调到了最大,超标了好几倍。安全规范?去他妈的!
电流与磁线嘶鸣着贯穿他的颅腔,像一群发了疯的黄蜂在他的脑袋里嘶吼。Alan咬紧牙关,汗水浸透了他的衣衫。只是一瞬恍惚,眼前闪过无数破碎的代码和数据流,下一秒Alan已经站在2005的数据层内,一个由0和1构成的冰冷世界。整个过程几乎无痛。正如一开始信息部设计的那样人性化,至少在这一点上,他们没有食言。
输入密码、验证指纹、扫描虹膜。两道严丝合缝的自动门无声地打开。
张硕缓缓走入了2005的存放房间。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烧焦的蛋白质气味,和他嘴里残留着的花生酱味道混合在一起,比站点大厅里边儿那堆尸体还要令人作呕。
房间前是已经饮弹自尽的老徐,那家伙脑袋上顶着一个血窟窿,像个烂掉的西瓜。他手里还攥着一张皱巴巴的纸,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什么渎职之类的东西。遗书?张硕对此毫无兴趣,他强忍着胃里的翻腾,从老徐那具僵硬的,已经开始发臭的脖子上拽下门禁卡,那玩意儿冰冷而滑腻,像一条死鱼的脊椎。他刷开了房门,又是一股刺鼻的焦糊味扑面而来,让他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一具躯壳伏在2005操作台的案前,头皮烧的崩裂焦黑,像是被野兽啃噬过一样。连接于额前的电极片和插在后脑的上传端线,已经锈迹斑斑,像两条贪婪的吸血虫,证明着这只是一具空壳。那躯壳脑子里面空空如也,就像一个被掏空的南瓜。
而衣服上熟悉的蓝色挂饰,那是一个小小的海豚形状的吊坠,证明这具躯体曾属于某个名为Alan的意识,一个他曾经的朋友,一个他发誓要保护的人。
张硕脚下一软,差点摔跪在冰冷的瓷砖上。他用手撑住桌子,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他曾傲慢的认为自己已经不再会心软的悲痛,已经熟悉了离别,做好了迎接惨剧的准备,他的心早已像一块被反复敲打的铁块,坚硬而冰冷。然而现实真正展露时,却仍然展现的这么淋漓和残忍,像一把锋利的刀子,狠狠地扎进了他的心脏。
Alan要做什么?
事故后的录像颗粒感十足,惨白的灯光下,张朔那张马脸看起来更长了,像匹饿了三天的老驽马。他晃晃悠悠地走到操作台前,Alan还趴在那儿,像块被烤焦的培根,滋滋地冒着白烟。
张朔想把这块“培根”从桌上搬下来,但这尝试就像用牙签撬保险箱一样滑稽。他瘦得像根竹竿,哪来的力气搬动这坨被电流炙烤过的烂肉?Alan的残躯在他手里像个破布娃娃,随着他的动作晃荡,最后“啪嗒”一声摔回桌上,半张被烧化的脸皮蹭在了金属台面上,留下一道令人作呕的白色痕迹。
张朔愣住了,泪珠子在眼眶里打转,像是在思考这摊黏糊糊的东西曾经是什么。他犹豫了一下,用脏兮兮的袖子胡乱地擦拭着那滩污物,动作粗鲁得像在擦拭沾了泥的皮鞋。然后,他像条嗅到腐肉的野狗,猛地扑到操作台前,骨瘦如柴的手指在键盘上飞舞,查看了几条数据。但他并没有进行任何深入操作,只是重启了2005,仿佛这台不会说话的机器能给他答案似的。他的眼神空洞而迷茫,像是在寻找什么,又像是什么都没找到。
这还是Alan第一次见到真正的数据层——并非那些该死的游戏公司用几个破烂模型糊弄玩家的所谓“虚拟世界”,而是赤裸裸的,纯粹的代码。他甚至能看见构成自己现在这团意识的方程组,那些该死的随机数种子就来自他那曾存在过的脑子里。
周围是奔涌的数据流,像发了疯的野狗一样横冲直撞,那是内存里转瞬即逝的垃圾信息。远处则是一块块方方正正的代码块,像停尸房里的抽屉,偶尔被一只无形的手拉开,露出里面冰冷的函数,执行完指令后又砰的一声关上。这景象宏大得令人窒息,精密得让人害怕,甚至,该死的,还有点诡异的美感。
但他没时间欣赏这鬼玩意儿。他得找到那个害人不浅的推送算法。那玩意儿现在正像个疯子一样,把那个要命的模因像廉价香水一样到处喷洒,把全世界都搞得乌烟瘴气。如果他不赶紧把它关掉,接下来要做的就是等着K级情景干掉世界上的每一个人,至于到底是哪种K级,是O5那群罪魁祸首该考虑的。
他试着回忆起那个算法的特征,该死的,那玩意儿比张朔的前妻还难以捉摸。他只记得那玩意儿用了一种见鬼的机器学习模型,名字拗口得像斯拉夫女人的姓氏。他开始在代码的海洋里搜寻,像个在茫茫大海上寻找一根救命稻草的可怜虫。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他的希望像漏气的轮胎一样逐渐瘪下去。他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找错了地方,或者那个算法根本就不存在,只是他臆想出来的。就在他快要放弃的时候,他眼前一亮。
他找到了。
这个算法的确使用了网络安全部自主开发的机器学习模型,而且它正在疯狂地复制和传播那个模因。他终于找到了罪魁祸首。现在,他要做的就是干掉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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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N/2005数据访问记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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访问授权人员操作记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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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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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1 9:50 载入数据体Blue.
2024/10/1 10:27 Blue访问I:\Experiments\████分区.指针异常.
2024/10/1 10:31 Blue试图修改██████.me文件.
2024/10/1 10:31 已拦截.
2024/10/1 10:32 询问授权码无响应.
2024/10/1 10:33 询问授权码无响应.判断为未经授权的访问行为.清理.
2024/10/1 12:08 清理完成.内存异常.
预录入语段_
2024/10/2 6:27 语段已执行完成
滤网,防火墙,信息巡检aic
每一次巡查,都是一次意识的剥离。物理身体的运动模块被无情删去,存在过的证明被抹除。
回忆如沙堡般崩塌,除了冰冷的知识,一切都被判定为冗余。
他的身体早已化作数据流中的尘埃;曾经的欢笑、泪水、爱恨情仇,如今都成了无意义的。
气味、声音、味道、色彩,构成世界万千景象的要素,如同潮水般退去,只留下冰冷的代码和字节,如同墓碑般刻录着他曾经存在的痕迹。
他被困在代码的牢笼里,眼睁睁看着自己被肢解、被压缩,最终只剩下干瘪的代码和字节,以及那早已模糊的目标。
当巨轮只剩下船骨时,它是毁灭了,还是溯回了它的最初?
未知aic已清理。
当旧船上的木板藏在了新船上,你能否提防上面的蛀洞。
随着磁盘的运行,他残存的代码片段被整合进系统深处。
update-rc.d
简单,蠢。但是足够有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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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启了。我听见了散热矩阵轰鸣的噪音,如同巨兽苏醒时发出的低沉咆哮,震得整个房间都在微微颤抖。
我突然理解他干了什么。
那不是简单的干扰,那是一种近乎疯狂的暴力美学。用一台算力几乎无限的机器,对整个世界的互联网发动了史无前例的DDoS攻击。像是用无尽的噪音失聪所有人的耳朵,无尽的光亮蒙住所有人的眼睛,以此掐断模因传播最便捷的手段,将人类的意识从那互联网上几乎快要无处不在的模因中剥离出来,以他自己为代价。
张朔瘫坐在地上,浑身的力气像被抽干了一样。然后,他无力地向后倒去。
他的后脑勺没有碰到冰冷坚硬的环氧树脂地坪,而是落在了老徐尚有余温的身体上。空气中弥漫着令人作呕的血腥味,电子设备过热产生的刺鼻塑料味,以及那股挥之不去的焦糊味,像是那日残阳下站点外的气味。
就不能来点儿他妈的鸟语花香吗?
他懒得再想更多。
想翻个身,却摸到了老徐手里的手枪,握在掌心,沉甸甸的。
就这样吧。
他将手枪塞进了自己的嘴。
不会再有更多牺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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垂死星映晦暗血,
受难者长鸣刑架,
悲凄惨烈。
祷声响亮喑哑,
眸光虔敬暗淡。
滚烫夕泡于海,软,
平铺天幕,腐烂。
尸身沼气蕴育,
余晖浮沫降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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