茫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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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脚步嘈杂,我在人流中被冲散了,身影小小的。

  满洲里,满洲里。

  回过头却又空无一人,只有零落的蝴蝶尸体。我惊恐万分,不顾一切向前跑。

  要去看大象。

  跟指向牌走却一直徘徊在广场,风刮动树枝要把树的心都划伤。我抬头望见远处高耸的水泥象山。踩过零食袋,飞向象山,长满铁锈的栏杆挡不住我。从空中坠向山脚,却未见坐在地上的那庞然大物。我坐在它的位置上茫然环顾四周,它坐上头倚靠围栏看我,恍然四目相对,那污浊的瞳孔撕开我所遗忘的一切。头痛欲裂。

  “快起来,我要出去了。”

  我把头从双臂间抬起,下意识伸手摸向后背,汗把衣服都浸透了。教室里只有我,周帆还有无边的燥热。

  “为什么关掉风扇,你怎么在这?”我从座位上站起,周遭的桌椅歪斜四散各有姿态,一瓶被打翻的可乐洒在我脚边,已经发酸了。我看向窗外,暮光降临,饱和的橙红光线让我想起催熟的橘子。

  “下午除了你没人来,从没人来过。”周帆低头玩手机,以至于我没法看清那只见过两次的脸。讲台上摆着他脱下的黑外套,身后黑板被写满诸如表白,脏话,摘抄一类废话,右下边模糊的印迹显示有人曾试着纠正这一切。

  “你为什么不走。以前你也没来过。”我问。

  “是,但今天我来看到你在这,有事找你。更何况我是你班主任。”他说。却没有抬起过头,仔细听能发现手机传来循环的生硬笑声。

  “什么狗屁。这会让你好受些吗?我要走了。”我从桌上收起小说放入书包,向门口走去。走到楼梯口时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周帆跟在我斜后方一路下楼,在我要出楼道口时拉住我,我看向他,他表情故作平静似有所思,却又写满躁动和急迫,这种丰富的神情注定他不来自这里。

  “帮我个忙。”他说。

  “我们很熟吗,能帮你什么。还是说你真觉得你为人师表过。”我甩开他的胳膊笑了。我还记得开学典礼当天是这里最有生气的时候,我们苍蝇般落满学校中央的土坡操场,人声嘈杂。站在水泥台上的校长显得身影很小,身边站着两名穿护甲的守卫一类的人物,就显得更小。他每说一两句就停顿去用袖子擦脸上渗出的油,再加上时不时有人往台上丢易拉罐和石头,完整的话被割裂成多个词组。直到对天的枪声响起,我们才真正听清他在说什么。

  “即使作为受看护人员,你们仍要不忘上进,务实,积极的作风,努力做好自己的一份事,努力在索俄市这温暖的大家庭里开辟出自己的一片天地。”这是唯一恶心到让我记住的话。随后的两天很多人人都能装模作样地去教室坐着,尽管只是在那睡觉或是抽着烟闲聊,老师们也尽职尽责装扮好教书育人的角色——直到有人发现规章制度不会被落实,所谓的教导主任和校长无影无踪。人群开始学校里四散开晃荡,接着发现保安亭只是摆设后开始四散到外头,最后连老师也不再出现。用时不到一周。

  黑漆漆的枪口顶住我的脑袋,从中满溢出机械润滑油的味道。周帆示意我把书包放下。

  他说:“帮我个忙怎么了,或者现在我打死你。”

  “你得先告诉我是什么事,再去打死我,得按流程走。”我搓了搓鼻子把他的枪口推向一边,他表情也缓和下来,从腰包里掏出台照相机递给我。这东西只见他们的人用过几次,里边射出的闪光晃花人眼。我轻轻摩挲着相机的磨砂外壳,翻开盖子,那圆形的凸形玻璃片里映照出我扭曲的眼眸,万物以我为中心向外延伸。

  “那叫镜头,别摸。脏了难擦。”

  “这东西我也不会用,给我干什么?”我摆弄着上面的各种按键,有圆柱伸出伸入。随着按下一颗红色的按钮,中央的黑色平面亮了起来,显现出图像:模糊的微缩周帆站在灰白水泥墙壁旁带着虚像,望向远方似在期待着什么。

  “去学,按侧边的红按键开机,里边会教你。我要你帮我拍东西,这就送你了。”他说,“这几天你练着用,下周我会告诉你要拍什么。”

  我把相机装进书包,没什么实感,许多想法挣扎着要挤兑满我的思绪,却又快速平静下去毫无波澜。我习以为常,这的人都这样。

  “给我带几本小说进来,要近些年的。你也知道这的书店翻来覆去就那点旧书。”

  “你明知我们不能带外面的东西给你们。”周帆点着烟轻吸口气。

  “对,所以要你给我带来。”我说。

  “行,到时候拍不出照片你就去死。”听到这我满意了,转身向大门口走去,此时天已经泛起夜色,我却没吃上晚饭。身后周帆的喊叫声还回荡在这扬尘的操场上:

  “以后别他妈来这了,没人在乎。这太热了,真的。”


2.

  我躺在床上把玩相机,看见上方有蜘蛛在木板缝间结网,偶尔伴随着上铺的震动脱落下来在空中摆动。我踢向它顺带踹向上铺,上头床沿垂下来一角被子和一坨油腻腻的头发,朱俊远把头又伸出了些,对我丢来他穿得发黑的袜子。

  “你发什么癫。”他嘴唇开裂布满皮屑,圆脸上带着讪讪的笑,汗水淌满下巴。垂下来的耳机里依稀能听见女人的喘叫声。

  “你能不能轻点,整个床架都在抖。”我说。

  “嘿嘿,有人嫉妒了,嫉妒我有游戏机玩。”不知何时朱俊远用不知从哪换来的手枪换到这部游戏机,他给我看过一次,那动起来的色情卡通图片,从此他几乎每天都蜷缩在棉被里去假想自己操那平面的逼,而现在正值六月。

  我说:“是,我嫉妒得想干死你妈,你再那么大动静我下次把你那破玩意摔了。”

  “那我就把你妈操死。”他说。

  “说不定我妈或者你妈已经死了。”

  “不知道,我不知道。滚你的。”

  然后房间安静下来,我们不谋而合地避开对方的脸,为被彻底遗忘的两个女人而微微伤感。

  “等会要不要出去走走。”他终于又开口了。

  “能去哪呢?”

  “去哪都比你去那烂教室好,装样子学两天瞧你迷的。”

  “我只是觉得理应如此,有一个身份。即使只是坐那。”我说。

  “行了,次次都说这理由,纯扯淡。要不要去电影院。”空中飞过团餐巾纸落在垃圾桶旁。朱俊远跳下床,用手不停挠头,头皮屑落了一地。我喉头有点干呕的欲望。

  “不叫上尚敏博?今早起来就没见他人。”我看向对面铺设整齐的床铺,在这个房间里显得格格不入。

  “他之前不跟基金会申请开奶茶店还是饭馆来着,估计又去忙装修,不管他。”

  我随手把相机挂在脖子上,开门时发现房门上的绿漆又掉下来一块,露出被锈蚀的铁层,锈斑在漆面下四处蔓延鼓起一个个空包。让我有种想扣碎它们的冲动。门外烈日当头,原来现在才刚到中午。

  公寓楼走廊上总得小心走,每一个门口前都堆着垃圾袋,这些是房间仍有人居住的最好证明。如果哪户门口是干净的,要么是每周清理垃圾的人刚来过,要么是里面的人死得一个不剩。我和朱俊远掂着脚走,但他久未活动的脚还是踩到了几次袋子,污浊的液体从袋中流出溅满他的鞋子,粘稠且散发着恶臭。不到五十米的过道我们走了六分钟,下楼后朱俊远指向身后的红砖平房说:

  “总有天我得把这堆垃圾都烧了。”

  “那你别漏了我们房间。”我耸耸肩,不以为意。

  我俩踩着热烘烘的泥地向城中心走去,周边匆忙建起的毛坯楼肆意野蛮生长,侵占每一寸空间。听说过去所有人都还能住装修好的房子,两室一厅带空调。后来基金会发现来的人没按期死掉,能活到三十来岁,便开始变着法子减少支出。如果再往外围走远些,就可以看到新建起来的集装箱房群,还有里面架子床上一张张空洞的脸。每想到自己每多存在一秒都能让基金会更加焦头烂额,我仿佛感到种报复性的快感。可惜没有,无论是报复还是快感都是。

  走上主路后周围的人开始逐渐多起来,三五成群的青年在街巷间游荡,烟草的雾气弥漫四方,满地都是红色污渍。这几乎可以在任何地方买到香烟和槟榔,便利店,厕所门口,还有学校里面。这些更新换代最快的东西,总有新包装,新品种和新样式的货被源源不断送进来,价格低廉只需半顿饭钱,基金会希望人人都能时刻叼着烟或是咀嚼槟榔,迷醉于麻木的天堂。擦肩而过的男子眼神迷离,摇摇晃晃地对我深吐口烟气,我咳嗽着抓住他那耷拉到地上的翅膀,上面的羽毛脱落大半黏连在我手上,灰白掺杂沾满污渍。他转过身推了我一把,把烟头丢到倾倒在地的我身上,我慌张地拍掉烟头,他和旁边的同伴都笑了。朱俊远作势要冲过去,也被踹向肚子踢倒在地。

  “妈的抓什么抓,就该把你手拽掉。”他抽出裤袋里的可乐瓶猛灌下大口浑浊液体,招呼着朋友又摇摇晃晃地走了。我和朱俊远坐在地上面面相觑。侧边的小巷里传来熟悉的声音:

  “你俩坐地上干嘛,这地多脏。”尚敏博推着板车,上面放满袋子和包裹,身后跟着个女人。

  “我俩被喝私酒的打了。”朱俊远说。

  “那为什么不打回去?”尚敏博瞪大着眼睛,他额头上的第三只眼蒙着一层白膜黯然无光。他总是瞪大眼睛,永远天真烂漫。打我见到他第一眼起我就清楚明白这点。

  “那你去打啊,追上去,拿刀把他和他的同伙都砍死。”朱俊远摇晃起身。

  “这样会被基金会枪毙的。”尚敏博眼睛睁得很大。

  “所以才说你是废物。去不去看电影。”我说。

  尚敏博说:“不了,我现在还要搬货呢。我们的奶茶店后天就要开起来了,我很快就会搬出去。”说完那女人钻进他的怀里,两人夸张地拥抱并扭动身子,要给我们看个够,尚敏博扭到一半停下来直勾勾地看着我的胸前,我才注意到相机还挂在胸前。

  “这个叫相机,能把面前的东西拍成图片。”

  “真的吗!那给我俩拍一张吧。我想给我们留下个纪念很久了,等变老后还能回味现在,多美好啊。”我看他满脸陶醉的表情不忍戳破他的臆想,勉强答应下来为他拍一张。

  尚敏博问:“拍好了吗?”我看着屏幕里的照片不知如何回应,图里尚敏博和那女人都露出来十分满足和快乐的表情,却不知为何有种不可调解的矛盾感充斥其中,场景像从他俩中间被对半割裂开一样。

  “我们的生活会很幸福的,你们也该试试。努力工作赚钱,这样的日子多美满啊。”这是尚敏博走前说的最后一句话,他们相依着推车穿行在人潮中,脚不知道被踩了几回。

  “你说那一整条街奶茶店的人,会不会都和他一个想法。”朱俊远问我。

  今天电影院的人很少,门口稀稀疏疏站几个人在看排片版,十分钟后播《少林寺》,又是少林寺。想了想我们决定还是看这个,在门口买票和可乐后进场。我在黑暗里拧开瓶盖,可乐滋滋作响入喉,甜腻得让人犯恶心。一旁朱俊远掏出游戏机来,屏幕亮光映着他的脸不知道在看什么。然后投影屏也亮了。

  古代的纷争故事再次上演,那看过不下八遍的爱恨情仇,与我又有何干系?我只是坐那,让投影里的人物跟随光影流逝,大脑融化在黑暗里。等到影厅内灯光再亮起,我才重新意识到时间的存在,而朱俊远不知道何时已经出去了。我在电影院门口旁边角落的垃圾桶找到他时,他一边咳嗽一边咀嚼着什么,眼睛都呛红了。看到我来,他把嘴里的东西吐掉又扔开手中刚拆的槟榔袋。

  “你知道吗,今天是我的生日。我十九了。”他说这句话时有只苍蝇从垃圾桶里飞到他脸上,被他用肥厚的手掌拍死,随后抹匀成条条黑色污渍。

  “你又放狗屁了。谁记得?没有人记得来索俄市之前的事。所有人都头昏脑涨。”我说。

  “我就是知道。脑子里那大坨烂屎里我看到过,黑暗里我面对个小蛋糕,蛋糕插有蜡烛。微光照着日历,显示就是今天。就像你记得那什么大象一样。”他掏出手机摆到我面前。

  “那是假的,我臆想出来的!为了显得我和你们这帮无所事事的傻逼有两样。所以呢?嗯?你也要吃个蛋糕吗?我是不是还得给你唱他妈的生日快乐?”他不该提这个的,我感到从云端坠落,一种期盼破碎。

  “我只是,除了这个我还能期待什么呢……是,你说得对,去买蛋糕吧。”他的声音和头都低了下去,我们向便利店走去。出来时一人拿着一包达利园小蛋糕,扯开包装靠在门口吃起来。吃着吃着他哭了。

  “你说,以后都会是这样吗。”他哽咽着把蛋糕吃光了。

  “对,每天都这样,或者更糟。然后活到四十岁左右死掉。”我说。

  “外面会不会不一样。”他把眼泪给止住,只剩一点鼻涕还粘在鼻边。

  “谁知道,基金会不都说我们全是杂种,生下来总会不经意间毁掉一切。但我看有些人除去多点胳膊眼睛外不也一样蠢。”我说,“既然说这是你生日,那就当是你生日吧。把脸擦干净点,给你拍张照。”我从挎包掏出相机调试起来。朱俊远扯起衣襟擦脸,挪着碎步站到便利店中间。

  咔嚓。

  “拍的怎样。”他凑到我侧边,我俩盯着那张照片,什么也说不上来,他站在那和旁边的电线杆,招牌上落着的鸟没有任何差别,对我们呈现出来的是一个不可知的整体。他被消解在里面。

  “我觉得还行。”我说。

  “哈,那除我俩还有谁会看到这个呢?删了吧,什么都不会留下的。”他笑了,动的只有嘴角。

  “管他呢,大不了我以后就站在街中间那,挨个抓住过去的人给他们看你的傻样。”

  我们不自觉又继续向前走了,也不知道要去哪,回宿舍和去城中心,或是随便躺在哪滩污水里,都是一样的。落阳如火,却烧不穿这无底虚无。


3. 

  “你怎么拍那么烂啊,看看,这几张都糊了。还有这胖子又是谁。”周帆摆弄相机查看着图片。最终我们还是没有在学校里见面。那片建筑要拆了。他说在墙边接头安全,于是乎我便在那等他。我用鞋碾平周围的野草,它们刮得我腿痒,身后高耸的围墙看不到顶部。它将表里隔绝,上面的电网还挂着残缺的尸骸,提醒着一切不可逾越。

  “不都一样,要拍的东西框在图里就行。”听到我这番话周帆作势想踢我一脚,但不知为何他停下来了,直勾勾地盯着我的眼睛看,仿佛在看往没有井盖的下水道。

  “呵,也是。你们天天喝那些掺和药的水和饮料,感官和意识全麻掉了,看不出图片主次倒也正常。但我不管你,到时候你要拍不清照片还是得死。”说完他把一个旧背包从地上拖动甩到我脚跟前,我拉开拉链,里面是几本泛黄的书。

  “真抠啊你,拿旧书给我,还都是杂志。”我说。周帆为此只是耸耸肩。

  “不要我可以收走。现在说正话。你的任务是监视光明路15号那栋平房,里面平时是空的。但是偶尔会有个老头进去,你给我统计他进出的规律,拍他和住在里面那女的照片,七天后我会去找你。”

  “妈的,你明知道有宵禁。”我没想到他会开出这样离谱的要求。为防止有人借着夜色犯事,每天七点后街上禁止行人,违者可无理由击毙。而巡逻的人为省事也都这样干。

  “你可以住去那附近的房子里,或者找个地方躲起来,我不管你。反正你得给我拍到。”

  “这值当吗?冒着被处分的风险和我交易就为了张破照片。”我不解地问。

  “处分,现在谁还在乎这个。”周帆话音刚落之际就有一个巡逻人员走过,我下意识想躲到树后面,那人却像没见到我们似的绕开了,周帆还对他摇手打招呼。

  “你看,我都打点过了。我们被关死在这看管你们,本质和你们没区别。为了人类安全什么都是垃圾话。”周帆说着说着情绪激昂愤慨起来,声音越来越大,他似乎也注意到这点,吐口痰后又恢复了平时的语调。

  “大部分长期供职在这的都和你们这群怪物有点交际。拿外头的东西去嫖娼最常见不过的。我相比下已经算正派的人。我只想逃离这里。”

  “切,原来都一样。所以你到底拿照片要做什么。我必须知道这个。”我的好奇心被调动起来,隐约感觉自己触摸索到索俄市隐约的本质。

  “那老头是我这个部门的总管,那婊子是他情人。我要拿照片勒索他给我调到外头去。嗯,满意了,还是说你也要勒索我?”他语气咄咄逼人,摇晃着手枪将枪口顶在我下巴上。但他眼神里不含任何危险的东西。

  “不不不。我会照做。最后两个问题,怎么确保照片重心聚焦在我要的事物上,还有就是,为什么选我?”我问。

  他把枪收好了。

  “前者你只需要保持清醒。后者,就作为下次给你的报酬。”他不明不白抛下两句话,就像我不明不白的生活,突然地出现在这里,又被告知要突然地死去。我转身茫然地看向四周随意拍了几张照片,图中矮树稀疏挂着枯黄的叶子,土坡上一片秃一片乱地长着杂草,一切都那么清晰可观。我不清醒吗?

  “你要问基金会下的药啊,水处理中心那帮人都说了,以前基金会还遮遮掩掩,后面直接一麻袋一麻袋让他们往里倒。不过就算不喝烧的自来水,送进来的可乐里也有。这药好像是拿来控制情绪还有避孕啥的,之前有人唠但我没仔细听。”朱俊远盘腿坐在床上,看着我带回来的书,他手上的杂志一个半裸的女人卧躺着被印在封面上。旁边尚敏博的床位被收拾得一干二净,昨天中午我们出去吃饭回来后就成了这样,他倒是记得带走垃圾。

  “你不是和人换来台游戏机吗。那里能不能搞到干净的水。”我说。

  朱俊远结实打了个寒颤,他缓缓地低下头看向我,如同透过我那句话看到什么令他惊悚的事物,脸色煞白。

  “能,那的人似乎都一直喝这种水,他们全是群疯子,疯到骨子里了。”朱俊远声音生硬,夹杂吞咽口水的停顿:

  游戏机是我用偷来的枪换的,不能叫偷吧。那巡逻的在巷子里按住墙和女的打炮,裤子啥放背后对面墙边,我路过顺手拿了。本来不知道怎么处理,那群人的头头在街上看到就问我换不换,后头带我躲宵禁去他们那。内地方全是违禁品,私酒也是他们酿的。操,那人拿到枪就对我脚边开了枪,还好我跳开得快,你知道吗,他当时还在笑。”他语速飞快,想要摆脱什么似的。

  我说:“我得去。我第一次意识到最大的谜团原来是生活,这一坨不知道怎么运转起来的狗屎,理应如此吗?你也问过我。我要知道。”

  朱俊远叹口气下床去拉开房门,外面还留着太阳最后一缕余晖,夜色掌握住天空了。

  “你怎么也开始发癫,但看在你帮我拍照片的份上,带你去吧。”

  我们穿梭于楼房和树丛间,从城郊绕圈往仓库区走。每当有巡逻人员经过就躲到阴影处里。夜晚路灯照到的地方代表着危险。期间零星响起几声枪响,也许是驱散人群,也许是有人死去,与我无关。最终在集装箱群里我们和人接上了头。集装箱规则地摆放在泥地上,一片死寂,这让我想起七年前的暴乱。当时基金会还有心思开办托管所来应付我在内的寥寥几个十一二岁小孩。上学时能看到一群群人拿棍子、刀,拿看到的一切冲向基金会成员,枪声和喊叫声不绝于耳。放学只有简陋的棺材摆满空地,偶尔有麻雀落在上面。似乎自那后一切开始向混乱和衰败滑落,或者是更早以前就已无法挽回,我记不清了。

  “深更半夜来干什么,帮基金会摸底子?”坐在铁皮桶上的男人饶有兴味地盯着我们,他右眼处空荡无物,手上来回摆弄着一把水果刀,领我们进来的人叫他孙哥。地下室里空气污浊,吊在空中的白炽灯泡是唯一光源,喧哗声与人群遍布四处,地上凌乱摆放着各类违禁物品,角落堆有成堆装满不明液体的饮料瓶。品种齐全足矣开一次索俄市安全宣传大会。

  我说:“我想买干净的水,你想要多少钱。”

  突然除去我和朱俊远外所有人都笑了,笑的很夸张,声音干巴巴的。

  “兄弟们听到没有,他跟我们谈钱。谈那堆每个月都会发下来的破纸!哈哈哈哈哈!”被称作孙哥的男人用力捶打铁桶壁,好像笑得要仰过身倒下去,但只是身子稍微往后靠了靠,随后又坐直身子,满脸的讥讽和不屑。

  “这里向来都是以物换物。”

  这样看来我在此算是身无分文,于是我转头准备走扶梯上去,却和人撞了个满怀,两名身材魁梧长相相同的光头痞汉拦住我,不知何时原来分散的人群朝我们靠拢包围了。

  “妈的,你当这是大街随便来随便走?赵二赵三把他俩口袋和包都搜搜。要没东西的话拖那边角落去打一顿。”说完他从铁皮桶上起身,墙边阴影处走出一女子抱上去,紧贴得像条蛇缠绕在他身上。那身影我总有种熟悉的感觉,想凑近看却被那俩光头落拳重击在腹部,顿时闷痛感窜遍全身,我软瘫在地,视线模糊,隐约能听见朱俊远的叫喊声。

  “孙哥,他口袋里有块不知道干嘛的机器。”他们从我腰包里掏出相机递过给姓孙的,他把嘴从女人的嘴中抽开,我得以看清那女的脸,那是之前看到的尚敏博的女朋友。

  “哟,小子你这不是有硬货嘛。这玩意见过两回,有啥用啊?”

  “照相。能把你框在一瞬间然后变成图片记录下来。但是只有我能用,这东西锁住了。”我下意识扯谎,伴随着脚步声的是扯起我头发的手,我被迫直视他的眼睛,那对浓密的眉毛显得他有点滑稽。毫无疑问他完全不信我的鬼话,从他嘲弄的表情就能看出来。

  “你的意思是,这东西能像电影一样把现实记下来下来?”他听到这显得很惊喜,笑得挤出皱纹,摇晃我的脑袋示意我说更多。

  “可以,有个功能叫录像。你是想拍什么吗?给我点水吧,我会帮你拍的。”我试着去捕捉他话里的机会。

  “好,好啊。这下什么都准备好了。你就在这拍。”他这句话我听得一头雾水,倒是其他人都在欢呼,脸上充斥狂热和兴奋。我被排挤在外格格不入。

  他抓过我的手把我从地上拉起,轻拍我的肩膀,动作看似亲昵实则仍在提防。

  “叫我孙安顺就行,你往后就在这住下,别想跑,我们会一直盯着你。”孙安顺说完从旁边地板上捡起两瓶水丢到我怀里。朱俊远灰头土脸地走了过来,刚刚估计没少挨打。我告诉他我决定留在这里帮他们做事时,他愣住眼光黯然,像失了魂,来回抿动嘴唇。良久之后他抱住我,这是认识他四年来第一次。

  “兄弟,果然我们不是一路人。这下你真有个盼头了,咱们无所适从那么久,但我呢……算了,可别忘回来再找我玩啊。”我感觉像把朱俊远背叛了,摆弄双手想做点什么劝解他,他脸色苍白推开我,摇摇晃晃地走上扶梯。后面我没回去过,没时间也不想回去面对他。直到某天有人说那片有居民楼失火了,我奔跑着从城中心摆脱而出,映入眼中的烈火冲天,黑烟四散扑鼻而来的尽是塑料烧焦的味道——他或许真做到了,把垃圾烧个干净。而我能做的只有把他那张蠢蠢的照片,看一遍又一遍。


4.

  他们把我丢进间钉死窗户的单间里,门锁死了。昏暗的灯光勉强能看清物品等我轮廓。露出弹簧的床,墙角边尿壶里尿垢散发出恶臭,总有苍蝇到处飞,床上的两瓶水和一大袋面包是我这三天的口粮。他们把这称为回魂夜。我坐在床上对光看着塑料瓶里清澈的水,拧开瓶盖喝了几口后躺下,回忆着这些天来遇到的人和事,尚敏博的去向,周帆帮助自己的原因,孙安顺的目的,这些事似乎有所串联,但看不清背后的关系。

  蜘蛛网。我脑子里闪过这个词,头开始痛起来,他们说这是戒断反应,我闭上眼,思绪干净空无一物,意识开始变得朦胧,却在快入睡时又醒来,喝口水接着继续睡去。反复如此在现实与梦的边界间徘徊,每次醒来都觉得头变得更加昏沉。最终不知在第几次后彻底迷失于黑暗中。

  我在做什么呢。

  有人在说话,是我在说话。我坐起来什么也看不见,原来是还没睁眼。膀胱很痛,想舒服的尿会儿。我向尿壶走去。

  尿壶上方是镶嵌在墙里的半个象头,已经腐烂了,但它还在摇头晃脑的舞动鼻子驱散苍蝇,我走过去想摸摸它,伸过手它就把我手臂用鼻子卷拉过去,手骨被挤碎掉,我高兴地抱上去却扑了个空,蛆堆从远处倾斜而出。不,大象,大象!我一直惦记的大象,追逐的大象,你真的存在吗?请你一定要存在,如果连你都只是一个虚影,我还能依靠和向往什么——

  你在做什么呢。

  没有人在说话,我也没开口。我坐起来把周围什么都看见了,原来我一直都睁着眼睛,光晃得眼珠子干涩,我揉揉眼,旁边的墙被砸开了,我看到很多个昨天,数不清的昨天重叠。所有日子都那么相似,我身影重叠在一起在索俄里一扭一扭像条大蛇,我晃啊荡啊就把十九岁给过了,我都做过什么啊,我掰着指头开始算,算,算……两边手没有一个指头向内合上。我只是在这活着罢了。右边还有墙,我想把它抓开看看后头还能有些什么,我扑过去用手抓挠,墙面很酥脆碰几下全碎开了,那边也是重重叠叠的日子,我脸上慢慢有皱纹变粗糙,像尚敏博一样我也开家店,从基金会那拿东西,卖给别人拿钱再去别人店里买东西。我有着同样幸福的表情,最后幸福地死在便利店的厕所里,看到这我开始呕吐,呕出来一堆烟头和槟榔渣,这都是些什么啊——

  他们都在做什么呢。

  我挣扎地从床铺爬起来,摸摸裤子湿透了一股尿骚味,口齿干涩想喝水,却发现周围挤满一圈人看着我,他们半透明的身影模糊不清,相互之间密不透风,向我伸出手来疯狂地挥舞着。我蜷缩在脏得发黄的毯子里一动不动,但他们扭曲的手还是穿过了我的身子,我的身体开始变得模糊,我感到燥热,一种被遗忘很久的原始冲动迸发出来,我记起来它的名字叫欲望。我掀开被子扑向周围的虚像想要掠夺,但他们也是空洞的。索求,我急躁得喘不过气,我想要自由,想要脚踏实地的满足,想要真正的幸福,我渴望的太多太多,燥热感变成了侵占全身的瘙痒感,这感觉渗入心底,我倒在地上挣扎着大笑,眼前所有事物旋转调和在一起,像餐馆门口积水上的油污,我闭上了眼。

  砰——

  门被一下子推开,晨曦灌入屋内,我从昏厥中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地上的尿渍里,身体黏腻发臭,不过开门的孙安顺似乎对此习以为常,一桶冷水泼在我身上,我激灵着站起走出门去,他将相机交还给我,我举起相机对着太阳调整着焦距,那炽热的光球慢慢居于镜头中央,纯净的白光从中四散。我似乎伸手一捏就能触碰到它,但我明白它永远无法抵达。随着相机的快门声响起,我泪流满面,心潮澎湃。


5.

  “光明路15号?小雅不就是住那的。你说的老头不会就是包养她的那老逼登吧我操。巧了是。”我和孙安顺坐在面馆门口闲聊着,对面杨树上的蝉叫得让人心烦。他跟我说了很多,除去已经猜到的他们想逃到外边去以外,他还将我们为什么如此短命的答案告诉我。

  “也不是啥难懂的,这城里或者下头藏有叫什么法阵的东西,应该是有吧,那奸细说他调查过。那东西通过吸收我们生命力来压制我们,顺带让我们死快点。”说完我们的面上来了,淡黄色的清汤里面条软坨成一团,筷子一挑全断下去。我搅和着面拌成糊状,端起碗扒弄几口把面吸光了。等孙安顺慢悠悠吃完我才开口问他:

  “你说的啥仪式能管用吗,就杀个人把血往纸上一泼的,就能把我们所谓的能力都解放了?会不会那个自称啥混分间谍的单纯是钓你玩的。另外你当真觉得这对其他不知情的人公平?不断的杀人来积攒自己的力量,说不定你会反过来让人打死。”我一股脑地把疑问倒出,他吹开面汤上的浮沫嘬口汤,不咸不淡地说道:

  “我们没得选。”

  我哑口无言。孙安顺晃动手指发出指令,我侧过身去将相机的录制关闭。他对我的要求只有每天为他录几段视频,除此外我人身自由,在被监视的情况下。

  “行了问那么多屁用没有,你老老实实给我把视频拍了,等到那天我们不杀你。你不是想拍那老头吗?我让小雅带你去就是。”他对于我提出的疑问总是不耐烦,但又在相机前装出人模狗样的沉稳,让我总想给他的臭脸来上一拳。

  孙安顺领我在家便利店旁见到小雅后对她耳语几句后便走了。我和小雅面面相觑,她抢在我之前开口了:

  “我和尚敏博分手了。”她领着我在人流中逆行,快步走着似乎不想让我把话头接过。我对此并不意外,在仓库的这两天经常能看到她流连于各个男人的身旁,和每个人都很亲热。

  “那尚敏博人呢?”我其实并不在意尚敏博,只是想缓解路上这尴尬的气氛。

  “谁知道呢,店他盘给别人后就消失了。说不定真找地方吊死了。那小子还哭着说什么这辈子只爱我一人。”说到这她噗嗤笑了声,轻松得很。

  “你就不觉得自己挺恶心的吗,他人傻但是用的真心来待你。”

  “觉得,我觉得人都挺恶心的,但那又怎样?我只想要爱,谁献给我最多的爱我就依恋谁。”她边说边凑近我身旁,接着充满挑逗意味地撩拨开我的头发往耳朵呼气,我下意识将其推开。对此她回以讥讽的口吻:

  “装什么清高呢,我知道你心里怎么骂我。和个婊子搞在一起你不好受,那到时候帮他们杀人你就好受了?”我没有回应,因为事实如此。如果想保全自己就要协助孙安顺,到时候会死很多人,未经允许牺牲别人去换一个机会,我确实还不如个婊子。忽然一阵夏日难遇的凉风吹过,她的头发扬起肆意飘动,太阳柔光四散将她的脸照亮,而她表情坦率而又陌生,眼睛中透露出不相称的单纯,这些组合在一起让我不自觉地端起相机——

  “你拍我干什么。”

  “不,只是觉得刚刚那一刻你很……很美。你的确和尚敏博不相搭。”我盯住显示屏,找到了当初他们的合照中不协调感的来源——那是无知的满足与真诚的渴求间的割裂。我也不明白为何会拍下此刻的她,只是在那瞬间我感到内心被无法言表的事物所撼动了,直到放下相机,还有种自心间蔓延至全身的暖意残留着。

  听到这她又笑起来,但笑得十分灿烂:“哈啊,你他妈个傻子。不过我也好久没听过美这个字了。他们只会说我太能卖骚。走快点吧,不然那老头要等急了。”

  我没想到会在这里与周帆再次相遇。他就站在路边的电线杆旁,不同以往的是他换上了便装,眼神无光地扫视周围,嘴边的烟抽得只剩滤嘴。

  “哟,你现在才来,都四天过去了,晚了,滚回家吧。不用你帮我拍什么鬼照片。”他与其说是在说话,不如说是从唇缝里吐出些细若游丝的声音,我如同以往与他四目相对,曾经那热切的光彩消失殆尽,落寞从中满溢而出。

  “你,你怎么在这,还变成这幅模样。不是说好狠狠勒索那老东西一把吗?怎么缩了。”也许是同情,也许是感激,又或者是对他那未说出口答案的迫切,不知不觉中我已从心底与周帆站在同一阵营,但得等到自天空尽头落下的炽烈火柱刺穿云霄,一切即将毁灭那刻我才明白,原来我从他身上体会到的,是过去曾无时不体会到的无力感。

  “没用的,走吧。”他轻轻摇晃脑袋,更像在否定自己。我心中窜起股无名火来,拉着小雅径直往前走去。

  “傻逼,现在由不得你,我绝对会把你要的拍到,别忘了我们的约定。”随着话音落下,我感到头闷和突如其来的疼痛,视野逐渐变黑。

  “说吧,你和周帆还有孙安顺想干什么。”一记清脆的耳光将我拍醒,我被反手捆住坐在地上,少见的陶瓷地板。站在我两侧的人沉默不语,其中一人手中的枪托上沾着点点血迹,我舔了舔脸颊旁结块的东西,淡淡的腥甜味。对面小雅在沙发上依偎着旁边肥胖男子挺起的肚子,神色不安。那男人没有我想象中的凶狠恼怒,甚至提不上有任何可怖的品质,疲惫化作皱纹画满他脸上每个角落,头顶稀疏的头发使我联想到索俄边界经常看到的枯草丛。

  “你就是小雅那个老相好吧。”我说。对他我似曾相识,在脑海里苦苦搜寻后他与一个不停擦汗的身影重叠起来,我问道:“五中的校长也是你。”他点点头。

  “你记性挺好,索俄里很多要简单出面的工作都要我负责。所以你到底想干嘛?我很累了,如果不是小雅要求,你已经被丢去荒地那边枪毙。”他默默地贴紧小雅,如同抱着玩偶。

  “凭什么周帆是你们基金会的人却一直被关在这里?”

  “凭什么?就凭他是D级人员。”他叹了口气,“这D字意味着该死。能苟活在这已经是万幸。除去抓捕你们这些现实扭曲者时拿他们出去垫刀,其他时候他踏出这索俄半步身体都会被里头的微型炸弹轰碎。”符合逻辑的答案。

  “那为何如今才告诉他?”

  “如果他不问起,对生活不总有期盼?我们都需要这个。”他和小雅挤得更近了。

  “那我们呢?我们什么也没错,我们甚至他妈不知道自己做过什么就被带进来关到死。你们基金会不觉得自己很卑鄙吗?”我本以为这积蓄已久的愤怒会倾斜而出,但到嘴边只剩下无味的语调,那些痛苦早已被消解。这不是控诉,而不过是流程必要的再叙述。这些话语似乎让那男人身上的疲惫变得更重。

  他说:“活着这件事就已卑鄙至极,但轮不到你们这群猪猡来指责。你们不明不白地拥有改变一切的力量,但这个世界不需要颠覆。平常人则希望生活在平淡可预见未来的普通里。我们这群理想主义蠢货就在调和这二元矛盾间慢慢发疯。你知不知道在三十年前我们的做法是对你们脑子开上一枪,或者再补一枪。”

  “那至少也让我们活的更……”我声音随着语调滑落逐渐消失,他抢过话头把我未说出口的内容补全:

  “更什么,更美满?更自在?我们尽所能满足你们,要的我们都给了,你们能学习,有所工作,结婚然后平和地迎来死亡,还不满足?你们年轻人就是这样,永远他妈逼的觉得有所欠缺,然后无止境地从能抓到的地方去索取,你以为我不知道索俄里半数以上的人员和你们有利益纠缠做交易?我自己现在都抱着个岁数和我女儿一样的人腻歪着。但那又如何,至少我在越过底线前满足自己了。”他咳嗽几声,从小雅手边接过矿泉水瓶喝起来,空出来的手对我指了两下,旁边的人开始为我松绑。

  “我不管你和孙安顺这帮二流子想干什么,但只要你们不越界我就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现在给我滚。”

  我扭动麻木的双腿踉跄着站起,拽过胸前的相机给他们拍了张照,这是种报复性的冲动。没有人阻拦我,我被目光所裹挟,转头奔跑着走下楼梯,刚出门框我就被猛地拉住,回过头发现那是周帆的手,他倚靠在墙边。

  “满洲里的动物园。”他说。“我和他们是在那抓到你的。”

  “知道了,我又能做什么?”这已经无所谓了。

  “我也不知道。但我把这期盼留给你。为了它你能做到什么程度,就看你自己了。我已经没有未来了。”他笑了,笑的如此之悲凄。

  我漫无目的地走在街上,今晚的月亮圆得像下水道井盖,明光将整片大地照得清亮。所有谜团都被解开,然后呢?对于我们这个处境,似乎没有谁做错了。那为何生活就变成这幅模样?最初觉得能理解索俄便能理解自己的命运,理解了,然后呢?命运是一大坨稀烂的臭屎。我摸了摸挂在胸口的相机,被交付的事已经做完了,往后得为自己做点什么。我又抬头看向月亮,此刻几缕薄云将其半掩起来,朦胧中显露出不同以往的恬静,我下意识打开相机按下快门,将那完美的瞬间固定下来。我掂量着手里的相机,感觉它变得更重了。

  不如就继续拍下去吧,有什么拍什么,把这索俄拍遍,把感受到的事物给它拍尽。又能拿给谁看呢?一个唐突的荒唐念头完美解决了这个问题。太好玩了,就该那么做,不如说只能那么做,我笑得合不拢嘴,笑着笑着不知为何眼泪挤出来了。

  拍完拿去满洲里给大象看看,说不定它还记得我,我那么多年都没把它忘了。它肯定,也记着我。


6.

  整理文件,录入电脑,筛查内容,就这样从早干到晚,我揉动僵硬的腰,顶着惨白的灯光闭眼休息。距离索俄事件过去已有一周,整件事可用“收容点法阵失效,暴动无法控制,启动牺牲预案”概括,但善后工作和事故复现仍然看不到尾。所有当时在索俄的人都死光了。随着整体调查工作深入,数不清的违规行为和越权操作被挖出,各类部门大量负责人引咎辞职,但大家也都心知肚明他们不过是被推上来的棋子。每天午饭时间我们就着新打听到的猛料吃下糙口的米饭,谈论什么时候能轮到自己升职,然后趁休息时间在厕所多拉会屎,再回到无味的工作中。

  有时我感觉这样的日子也挺好的,再过两年就能从实习岗上退下来,不用后勤文书两头跑,可以坐在办公室里统计归档那些除去我外不会再有人看第二眼的数据。或许几年后我还能坐到小组长的位置,每天捧住紫砂壶在各个工作位间游荡,督促他们把自己的活儿都干了。对于我这种直接从警校里调剂过来的人而言,做到这大致是到了头。要能掺和上点油水大的收容项目,指不定能搞到副部长当当。

  前途坦荡如砥,但总有什么地方我觉着不舒服不协调,好像我曾经憧憬的并不是这样的日子。那些老成员对此会摸着自己圆润的肚子,说生活就是那么一回事,找准自己的定位和职权,才能稳步迈向美好的未来,然后捧着紫砂壶回办公室继续泡那坨稀烂的茶叶。我睁开眼,周围其他办公间已黑下灯来,在确认四处无人后我从抽屉里掏出坨黑色的铁疙瘩,残缺不齐的镜头勉强能证明它曾经是个相机。我拿过螺丝刀开始翘着内存卡槽,希望里面的卡还能读取。

  这是我一周前从索俄市那拿到的东西,当时事发唐突,很多特工没办法及时赶回来,在最近新疆站点的我们便被派去做善后工作。其实也没什么可善后的,当从罗布泊中转站骑摩托车到达目的地时,看到大片肆虐荒原的白色烈焰把午夜都映白了后,我明白我只是被派来体现某个人决策的“紧急性”的。一发II型腐蚀eve粒子钛棒射下去,所有东西都会被夷为平地,就算是还有靠eve粒子激增勉强苟活住的,eve粒子也会被后面烧起来的净火刮干净。

  但还是发生了点小插曲,火光里走出来了一个“人”——那焦黑的四肢勉强帮我辨识出人的特征。我警惕地掏出手枪对准他,但他没有停下脚步,仍在向我走来。

  “给我停下!”按部就班的废话,我对准他的腹部连开两枪,但他丝毫没有减慢速度的意思,一边手还托举着什么。我着急了,对着他的头把剩下的子弹打空,他这才缓缓地倒下。我凑上去试图确认情况,他却又动起来,把手里的东西向我托举去。

  “去……替我看眼,我现在就当……有了答案吧。”说完他彻底不动了,身上的火焰也逐渐变小,最后只剩下一团黑炭躺在地上。我从他手中拿过那滚烫的物件,他头还保持着抬起的动作,看向我身后不知道什么东西。我转过头去,地平线处亮起淡色的红斑,太阳要初升了。

  那张取出来的内存卡完好无缺,插上转接器后里面读取出来一部视频和很多照片,我决定先看视频,说不定里面能爆出什么惊天秘密。我紧张地点开视频,开头是一名年纪大概十九二十岁的青年坐在地下室里面对镜头。

  “咳,你好?操什么蠢开头。好吧我叫李朝阳,这是我个人摄影,哦个人摄影集的介绍。那本摄影杂志上的集子都是成书的,这就凑合着看吧。”他样子让我想起当时从警校毕业时的自己。

  “这些都是我趁孙安顺他们看管松动时四处拍的照片,他们现在满脑子想杀人顾不上我。不过我得靠他们才能出去,也是个废物。”

  “扯哪里去了妈的,总而言之我拍下这些图片是试图,额我也不知道要表达什么,想要拍就对了。每次按动快门,我都有有种释怀的感觉,好像不再那么失魂落魄了。”

  “如果还是我拿着相机的话,记住坚持拍下去,说不定哪天能找到那圆满的解释。关于生活,命运以及人生的解释。”

  “但如果你拿到这台相机时我已经不在了,请你在看完我的烂照片后帮我个忙,去一趟满洲里,把这些拿给那只大象看。它应该等不及了。”

  到这视频就结束了,没有什么阴谋与内外勾结,不过是一名少年的自白和展望。在他身上我看不到书上说的现实扭曲者应有的疯狂,他眼里只有无尽的憧憬。我点开那些剩余的图片。

  有飞鸟落在枝头,对着灰黑的高墙舞动翅膀,蓄势待发。

  有黄昏下的街市,来来往往看不清面庞的行人。

  有站在便利店门口的胖墩,脸上写满惆怅和迷茫。

  有坐在一起的情侣,相吻着拥抱沐浴在阳光里。

  我划过一张又一张照片,原来他们不只是现实的毁坏者,他们也曾有血有肉的生活,他们也与我过去并无两样,怀揣着同样年轻的伤悲与爱。但他们所有生活都被圈养在六点五平方公里的世界里,我们美名其曰保护常态和坚持人道主义,把这一切烧的渣都不剩。

  我们做对了么?我无力又无权去评判这些,说不定会有更好的解决办法,也说不定这已经是妥协到最后的结果。我突然感觉很累。打开手机搜索起满洲里、大象、动物园这些关键词,想看看让他如此挂念的到底是什么,但弹出来的第一条老新闻就已宣判了某种真相。我大笑起来。

  “满洲里动物园经营不当惨遭关闭,曾被曝出放任园内大象后腿断折盘坐于地上用以吸引游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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