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拉松

她开始跑步,一半是因为她享受户外,另一半则是因为她丈夫差点死了。事情发生得很突然而又很简单:他坐在沙发上反映自己“不太舒服”时只是脸上有点白,早早上床时他敷衍着答应如果情况没有好转就去看医生,然后,突然之间,他紧紧拽着她,把她弄醒。他在黑暗中睁大了眼睛,脸色通红,喃喃着,声音音恐惧而发颤。“亲爱的,很抱歉,我知道现在才说有点晚了,但……有哪里不对劲。”然后她眼前一片模糊,模糊中她看到丈夫试着走路,之后倚靠在墙上,紧紧捂着心口。他嚎叫着叫醒最大的孩子,气喘吁吁地吩咐她之后,他们匆匆出门。医生谈到了死里逃生和康复之类的话题,其中包括着那些许久前曾被抛到一旁慢慢腐败的,关于开始更好的生活的承诺。所以现在他们一起散步,做一点锻炼,她同时也跑步。

她一开始不喜欢跑步。她把它当作一项伟大的事业来对待,这种态度在开始之前就已经把其中的乐趣吸走了。有趣的是,是丈夫促使她开始跑步的。走吧,他说。看看东西,戳戳石头,慢慢来。接下来,稍微跑上几步,想停就停下来。呼吸点新鲜空气,出去走走,会有帮助的。她翻了翻白眼,但令她感到挫败的是事实证明她丈夫是对的,就像他们结婚以来发生的许多事一样,虽然这并不代表她会向他承认。那之后已经过去几年了,她仍在坚持跑着,这些天甚至跑得比走得还多。她喜欢慢慢地跑。探索小镇的边缘,欣赏风景,迷失在属于脚步、呼吸和风声的世界里。只要能抽出时间,她就会跑上那么一个小时,甚至半个小时就够了。“也许我要下地狱了,但至少你还能保持健康。”丈夫的黑色幽默逗笑了他自己。

对自己笑了笑,她拐进房后一条蜿蜒起伏的长路。路况不怎么好,树木对于一个观光客而言密得有点过分了。她不常走这条路,秋天傍晚的空气则使这像是一场挑战。那些起伏不平的小山包不算糟糕,但这也许是个假象。她想起自己第一次来这儿的时候,那次她差点不得不打电话给丈夫,让他开车把她接回去。不过她最后——主要是凭着纯粹的固执——还是勉强成功跑完了,从那以后她做得越来越好。 她咬紧牙关,登上第一条坡,鞋底打在柏油路上啪嗒作响。也许她这次能跑快点,给这条破路一点颜色瞧瞧。她对自己笑了笑,也嘲笑着自己愚蠢地对一条柏油路怀恨在心,同时加快了脚步。

翻过几座小丘后她开始诅咒自己的固执。来到这条路上时她已经开始累了,而现在她愈加疲乏。她在这座坡顶停下来,双手撑着膝盖喘上几口气,抬头看着脚下那条黑带起起伏伏,像一条嘲弄的蛇。她深深地呼吸,轻声咒骂着,开始慢慢地下山,决定走前面比较平坦的一段。有时候人最难做的是与自己和解。她的那股牛劲儿有时是优点,但也有时会让她面对超出自己能力的挑战。学会与自己和解,即使只是偶尔,对她而言也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所以即使是走,她也要走得很快,努力呼吸,保持高心率,双手放在臀部,迈着大步走。

她顺着树尖往上看,昏暗的天光顺着树林间的缝隙洒在她的头顶。 冰冷的空气带着浓烈的气味灌进她的鼻腔,身旁的树仍半绿着,落叶的霉味儿却已经飘在了空气中。抬起头,看着鸟儿在空中扑腾,她心不在焉地嫉妒它们飞得轻松。她想到工作和家庭,想到孩子们和丈夫,又想到她自己。这种自我孤立的努力就像醒着做梦一般,似乎有助于处理一天中的事务与想法。也许她该承认丈夫是对的……他会喜欢的,虽然他也肯定要为此嘲笑她。她向自己咯咯笑着,捋了捋向后梳的头发。

当她转向一边,她意识到自己已经到了那条隧道旁。

隧道对她张开砖砌的大口。这洞口其实是在一座废弃的桥下,但大家都叫它隧道,而不叫桥洞。桥上的铁路已经废弃了多年,但它仍然在那里,长满苔藓,几乎被乱石与杂草掩埋。隧道的长度大概只有二十英尺左右,但道路在它的出口处向右折过去,路旁的树木又靠得太近,掩映着出口,这使得隧道之内只有正午前后几个小时尚能被阳光照亮,而在余下的时间,这里面一片漆黑,只能看到隧道尽头那一点点光。隧道里传出可怕的回声,还是蜘蛛和其他小爬虫的温床。她眨了眨眼睛,向着那片深邃而看起来有点潮湿的黑暗凝视,感到寒冷爬上她的脊背——与冷空气无关。

她站定,看看下一座山坡,又看看隧道。它看着是让人没那么舒服,但穿过它的一小段路能帮她跳过路径中的东西好几段上坡,顺带着省下不少时间。她的腿和腰背都不好受,而且天渐渐地黑下来了……她胡思乱想着,犹豫着再迈出几步,然后停下来。她又看了隧道一眼,不自觉地眯缝起眼睛——她已经不是个小女孩了。诚实地说,很多年前就不是了,但也代表着她早就过了会害怕一点点黑暗的时候了。她的脑海中浮现出一种模糊的反抗情绪,带着这种感觉,她转了向,开始慢慢地跑,很快就进入了那条昏暗而响着回声的隧道。

气温似乎一下子骤降了十度,寒冷像冰箱里的保鲜膜一样覆上她的肌肤。深邃的黑暗让浮油似的彩色斑块游进她的视线边缘。她的足音在隧道中反射着,回声尖锐得有些怪异。虽然棚顶高出她的头顶大约有十尺,她还是微微矮下身子,当心地避开蛛网和它们的主人们。她努力保持自己的步伐平稳,拒绝向完全没有根据的事情让步,但令人沮丧的恐惧还是在她的思想中像一条渴望关注的小狗一样窜来窜去。空气是如此的寂静,配合着黑暗让人感到莫名的沉重,仿佛光线的缺乏不知何故能够加重它的分量。隧道尽头的光点看起来小得出奇,好像这隧道比她所知道的——差不多十几英尺——要长得多。她闭上眼睛,压下纷乱的思绪,随着回声渐渐远去,她终于摆脱了黑暗。

当她再次睁眼,一阵剧烈的震动让她有些晕眩,她麻木的双脚踉跄了一下,差点带着她摔倒。

隧道口的绿色拐角消失了。道路消失了,树木,天空,都消失了。整个世界都切切实实地消失了。一团翻腾的乌云笼罩着她的上空,从地平线一端延伸到另一端,看起来比起正常的天气系统更像是烟囱排出的黑烟。说到烟囱,那儿有很多烟囱,细长的高塔向天空喷吐出灰舌,烟囱下方拖着大团杂乱无章的管道和生锈的金属,其间闪烁着火苗和病态的黄光。有几十个这样的建筑,也许是工厂,分布在她正所处的这片散落着泥土和岩石的破碎的平原上,巨大的建筑团块冒着烟,轰然作响,昭示着它们的存在的噪音与如同喃喃抑或是呻吟的嗡嗡声一同升起。空气中弥漫着辛辣而又恶臭的味道,这味道里似乎混杂着灰烬、石油、化学品和铁锈,这让当她蹒跚地沿着蜿蜒在她面前这条狭窄、破碎的道路前进时,不禁咳嗽起来。

她回头看了看,睁大眼睛,心不在焉地拨开拂过她面颊的一片烟灰,在那里留下了一块黑色的油渍。隧道消失了,只剩下看不到尽头的道路,路旁平原和工厂的景象向前后两个方向无限延伸。崎岖不平的道路似乎把世界分成了左右两半,它向前后不断地延伸,扎进深不见底的烟尘和黑暗当中。她跌跌撞撞地走了几步,一边走一边努力整理思绪,想知道自己是中风了还是在哪撞到了头。她的头脑麻木而昏沉,就像一条麻掉的腿,于是她狠狠的甩了甩头,希望能清醒过来。眼前昏暗而令人不快的景色依旧毫无变化,但这次她注意到了一种声音,一种几乎淹没在天空和机器发出的噪音中的声音。

人的声音,或者说,至少像是人类发出的声音。人的尖叫。

踉跄着,对着似乎很热、弥漫着尘土、带有刺激性的空气眨了眨眼睛,透过污浊的烟霾认出了人的身影。它们在轰然作响的建筑旁排成队列,摇摇欲坠。他们中有的离得更远些,和靠近建筑的那些不同,他们的行动似乎更有目的性。那些在工厂附近的人蠕动着,颤抖着挤在一起,断断续续地哭泣、尖叫,声音夹杂在金属的悸动与鸣叫之间传到她的耳朵里。她试着集中注意力,呼救的模糊念头在她那浑浊的脑海里浮现,但那几乎无法克制的、歇斯底里的恐惧又将其扼杀了。那些人看起来……哪里不对,虽然她只能勉强看到他们。他们像海草一样在浑浊的空气中摆动,向上飘起,又向下倒伏。他们中有许多人看起来赤着身子,裸体上斑驳着条纹与污点。

她向外张望,试图从疯狂中挤出一点理智,希望能像小时候那样,通过逻辑从噩梦中解脱出来。 但此时,一个突然新出现的、更近的声音打乱了她的思绪,让她回过头。那声音像咆哮,又像嘶鸣,绝非来自周围运转着的金属造物,而是来自巨大的有机体。她想起曾有一次她去拜访一位乡下表亲,听到一头巨大的猪在食槽中嘶吼着它的愤慨。这回忆在她脑海中盘旋,直到她看到声源时,它像炉子里的纺糖一样消失无踪。她瞪大了眼睛,抛开身上的疼痛,转身逃跑,一种疯狂的、源自动物本能的恐惧感在她的灵魂深处尖声高唱着有关盲目逃离的白痴歌曲。

那是个由肌肉和骨骼拼凑成的巨人,身上流淌着鲜血。即使距离还很远,她也看出它要远远地高过她的小身板。仿佛在这造物诞生后其制造者才想起来要加上的皮肤披挂在生肉和滑溜溜的骨头上,就像被随便裹在一尊尺寸过大的雕像上的破布。它的身形像是猿猴,巨臂甚至在站直时仍然几乎拖到地上,格格不入地瘦弱而弯曲的双腿几乎被层层叠叠悸动着的血肉遮盖住。驼峰式的背部连结着狭长的头骨,脊椎骨节沿着驼峰突起,就像恐龙的分段式脊柱。头部是最可怕的部分。 它就像牛的头骨,又尖又长,只是缺了角。巨大的下巴上长出参差的犬齿,一条条跳动着的肉管悬挂在上面,看不出其生长模式为何。一双巨眼像蛙眼一样从头的两侧鼓起,被大量黄绿色组织包围的、黑点似的瞳孔死死地盯着她。它们跳动着,像是受感染的脓疱,随时都有可能爆裂。它的气味像是混合了干涸的血、腐烂的干草和发臭的厕所。 金属碎片,也许是装饰品,也许是把它拼凑到一起的零件,在随机的位置突起和并弯曲。

它的嘴几乎张到了180度,尖叫着,从巨大的拳头上向她伸出一根扭曲的手指。 她不想知道那是惊恐的尖叫还是愤怒的尖叫。

恐慌,盲目而灼热的恐慌,掩盖了她酸痛的四肢简单的疼痛和抱怨。她几乎是在跳着逃跑,在试图把怪物保持在视野之内的意图和对被绊倒后会发生的事的恐惧之间纠结。她在路上扯开抽搐的双腿奔跑,被恐惧和怪物蹒跚着追赶时发出的、奇怪而失衡的砰砰声刺激着加速。她跑在路上,驱动着双腿和手臂,睁大眼睛,克服着污浊的空气导致的刺痛。 她的肺火烧火燎地疼,但恐惧促使她继续前进。她想象着锯齿状的爪子将她撕碎,和野蛮的手指紧紧掐住她的四肢或脖子的画面,背部阵阵作痛。她逃跑着,除了拉开和那东西之间的距离外,再无他念。

她回头瞥了一眼,惊讶地发现怪物比她想象中被落得更远。它看起来的确庞大有力,但零散而不连贯的身体似乎不适合跑步。然而,它仍追着,而且每当它拖动着腿,半跳着走出下一步,它似乎都更快了一点。她试图把它当作她的一次恐慌谈资来无视掉,并继续向前奔跑,即使她感觉到疲惫开始缓缓地回归她的身体,就像冰冷的铅渗透进肾上腺素的墙壁。她失去了对时间的感知能力,已经跑了不知多少分钟乃至小时,单调的地形和死板的道路似乎更像是她奔逃时重复滚过的背景。胸部的灼烧感蔓延至她的喉咙,她感到口干舌燥,眼中流泪。 她的双腿肌肉中好像装了了电线,不断发出电击,传导至她的腰部,那里仿佛变成了一个膨胀的满载着疼痛的气球。

她身后的东西,现在更近了,开始尖叫起来,不同于它之前发出的爆炸性尖叫,也不同于她开始逃跑后一直困扰着她的哼哼唧唧的喘息声。这叫声更加集中,有起有伏,更像是……不是说话,而是狐狸或小狼喋喋不休的叫声。她又一次回头看,感到她的背和脖子随着转头而疼痛,看到那东西正在对着道路两边吼叫着。 它向左转,喋喋不休,然后向右转,甚至还伸出手指点向她。她就这样看了一会儿,在再次面向前方之前差点被一条裂缝绊倒。 它在做什么? 她的思想被疼痛和恐慌的杂念所迷惑,她再次质问着发生了什么,这种事如何发生,为什么会发生?

当她听到从建筑和废墟中传来应答的呼唤,看到其他怪异的造物摇晃着进入视野时,她才明白,那东西在呼叫援军。

她继续推动自己,但步履蹒跚,她感觉就像有装满石块的袋子在研磨她关节处的神经。 每一次粗重的、呼啸般的呼吸都灼烧着她的咽喉,感觉就像喉头卡了一个钢丝球。她仍在奔跑,有什么东西在她的视野边缘闪烁,那是一些更敏捷的怪物,在加入追击时掀起了灰尘。她想呼喊求援,但她此刻已经失声,这是为节省所需的空气做出的牺牲。她的家人在她泥泞的思绪中晃来晃去。 他们会怎么继续生活下去? 他们会惊慌失措吗? 他们会不会忘记她,就像将她从宇宙中删除? 其他不同的脚步声驱散了她哀伤的思绪,听起来像一群嗓音像昆虫的狗在靠近时会发出的声音。

她跌跌撞撞地跑着,她那可怜的、悸动着的双腿只是一团麻木和疼痛的血肉,她张开嘴想尖叫,但口中只是漏出了喘息声。 她转过身来,某种自我毁灭的冲动驱使她去看清她正在逼近的死亡。那是一幅地狱绘卷。 约有一打之数的怪异形体,它们仿佛是被一个从未见过动物或人类的人用随机的死物和旧金属碎片制造出来的。下巴打着哈欠,肋骨颤动,血肉像虱子一样在带刺的毛发间蠕动。 他们簇拥在一起,离她最多只剩下几臂的距离,但又似乎在拖延这最后的时刻。她爆发出一声急促而粗犷的尖叫,尝到了喉头咳出的血腥。许多空白的、梦魇般的面孔喋喋不休地摇晃着,显然满怀着喜悦。

她试图同时做几件事。 转身逃跑,或冲向平原,抑或只是停下来接受即将到来的噩梦。 然而,她力竭的四肢和迷糊的大脑让她没能作出任何选择。她摔倒了。事实上,她在倒转着跑时踢到自己的脚,绊倒了自己。她向后倒下,看着整个世界旋转。她记得,很久以前,她的丈夫因为这种事取笑过她,说他认为这很可爱。 她希望这一跤能把她跌死,或者把她跌晕,这样她就不会感知到即将发生的事情。 在视野的边缘,她看到一大堆爪子、钩子和咆哮的大嘴向她扑来。

她的后脑重重地磕在坚硬的地面上,使她的意识变得模糊,并从她流血的喉咙里挤出一声咳嗽。 她紧闭双眼,试图追上意识中的阴霾,让自己昏迷过去,逃进湮灭之中。几分钟过去了,她像一只被逼入绝境的兔子一样,带着使她颤抖的恐惧紧张地等待着攻击。 她的心脏在胸口猛烈跳动,后背传来阵阵疼痛……但什么都没有发生。 没有利爪,没有尖牙,没有……什么都没有。她开始意识到她的皮肤突然感到寒意,一阵柔和的风冷却了浸透她的汗水。 她小心翼翼地睁开眼睛。 繁星。 树林。 稀疏的树木映衬着的夜空。 她仰起头,为紧紧攫住她身体里每一寸肌骨的疼痛而发出呻吟。她躺在隧道外面,隧道的黑色咽喉就在离她不远的地方打着哈欠。 她向后退着,直到紧贴转弯处的砖墙,一边盯着它一边颤抖和喘息。

她的眼睛几乎瞪得和隧道一样大、一样深。他们似乎凝视着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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