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7。
“…取得了实质性的进展。我们希望能够在未来的一至两年内做出成果。”走廊里的Lyn Marness怀着对他和他工作的十二分信心,自豪地说道。O5派来的秘书们快步跟在他的身后,埋头看着各自的夹板。
自称Osamu的那人几乎没有发觉主管的到来。它1聚精会神地看着一台老式显微镜,忙得脱不开身。有了,有了!就在那块布上,在那丝线的缝隙里边。一道闪光,一条裂痕。有什么不对劲。
它在一张纸上草草记录着什么。它的实验台干净整齐,不留任何分心之物;墙上挂了钟;奖章躺在一张桌子上。它想在工作上全神贯注,心无旁骛。别的东西它不愿去想。
同样整洁的是它的外貌。它是个高个子中年人,黑色短发梳成干练的中分;身上的制服一尘不染,皮鞋擦得发亮。这股气质令人回想,耐人寻味。
“…那么,这位就是我们最杰出的研究员之一,Osa——抱歉,Hisakawa Osamu博士。我总记不清日本名字的规矩。”Marness自嘲地笑笑,身后的秘书们也礼貌地出了些声。
Osamu转过身来,报以同样礼貌的微笑。他小声说道“幸会各位”,便等候着接下来的话题。
“那Hisakawa,今天你在忙些什么呢?”
Osamu松了口气,这不是闲聊。“我在研究如何创造带有自我删除模因性质的物理实体。虽说我们已经在,呃,‘自然界’中找到了一些此类实体,但由于我们工作方向的原因,很难去研究或复制它们。总之,我们一直都需要更多的拨款。”他一口气说完了这段临场发挥的话。Marness露出笑容表示赞许,而Osamu感觉脱离了危险。Marness这人还不错。
“那,各位先生,我们继续往前吧?”主管匆匆离开的同时,Osamu也捡起手上的工作,回到那些可见和不可见的原子之中。它希望它能够早日完成项目。
但它不知道的是,它已经完成了。
从前,有这么一条小行星带。没有生命定居于此,人们也对其知之甚少。
此时,地球已人满为患,于是人类决定殖民外星球。对他们而言,不去冒险的存在简直无法想象,尤其是如今已无人能死。“有何不可”的呼声响彻各国,人们通力合作,褪去了天穹的衣装。
所以,人类来到了小行星带,在此破土动工。但这群人非同寻常,他们兼具坚定、冷酷和威严。他们不为采矿而来,而是要建造一座完美的监狱。
十三颗小行星合为一体,宽阔的铂金隧道将其联通。反重力室、豪华的人形实体收容间、深埋于巨石之中的恶兽。而在一切的中央有一个圆柱,在它那一千余里长的硕大身躯中,充满着官僚主义、监视、图书馆、秘密计划和隐秘的霸权。它的特工遍布帝国、新玉国、天星国甚至联邦,无一不向这世界边缘的中心作着报告。
这便是基金会。
“请说出您的姓名、等级和所需要的材料。”
面前的女人有张完美的脸,完美得过了头。每一部分都是对称的,并且毫无瑕疵。看着她时,Tsukiko感到一丝令她恶心的恐怖,却又无法把视线移开。她懒得去跟随如今的时尚,但这比风靡上个千年的碎片结构派和异常血肉派还要糟糕;这是曾被认为无法实现的当年的理想面庞。
“Hisakawa Tsukiko博士。3级研究员,自4284年以来无限期离职。需要有关20世纪末21世纪初的逆模因学的信息。”
那女人没有回答,只是在一块键盘上敲下短短几个字。Mary看上去无聊透了;Mehmed好奇地环顾四周。一张小桌子,背后是一扇小门,门背后就是无数排——书吗?还是数据表格?他望不到头,也看不见起点,只见一模一样的书架直冲青天,随处可见的阶梯向上蜿蜒。
图书管理员终于动了:有一撇眉毛往上扬了起来。“您于1951年成为基金会员工,曾于21世纪短暂退休。”
Tsukiko皱起眉头。“我是77年进基金会的。”
“是的。您所知如此。”女人叹了口气,只有嘴唇和气息有些轻微的扰动。“我很抱歉,但由于您上次离休的性质以及一些…其他事项,我无法让您带走任何资料。”
妈的。“听好了。我们现在是一边的。告诉我你叫——”
但Mary先往前迈出一步,掏出一张门禁卡。她给图书管理员看了看卡,后者的眼睛微微睁大了一些。她又打了几个字,然后说:“813号网格。不要逗留。带好灯,不要使用明火。”
Mary领着他们走过桌子,走进书架当中。Mehmed想要问些什么,但最终觉得这不甚明智。这不是个适合谈起秘密的地方。每个房间之中,那只眼睛都在看着他们。
基金会只好逃离。或许这会招来阿西莫夫2后人的律师函,但基金会在Omega-K事件中的角色遭到曝光后,面对日益高涨的民愤,“太空基金会”计划是唯一的出路。人们对这无心插下的奇迹大加溢美之辞,但每有两个这样的人,就有另一人受尽它的折磨,正想宰个替罪羔羊。Site-19轰炸事件成了最后一根稻草;他们收拾细软,飞向太空,身后除了影子一样不留。
它坚不可摧。它有的是一层套着另一层的反制措施、逆模因、火圈符咒和连议会都早已遗忘的机密手段。它成了一只跋扈的巨兽,在异常世界中早已举足轻重,不可分割。
它还是一股强大的政治力量。不论是帝国的权贵还是天星的代表,他们身处的大厅便是为其精心打造的收容间。这台政治好戏编写精心、细节丰富,戏中之人都以为各自是宇宙的主宰,西装革履的人们则在幕帘之后记下笔记。
这时有人会想,基金会的建筑风格或许会和它本身一样冷酷无情,但受到数千纪来无数谜团的精华滋养,基金会正逐渐转变。何况,这个地方还有这自己的生命,而它远远超出了其创造者所期望的目的。几年前的一天,Joyce Michaels和Emily Young的两座雕像突然出现,立在通往飞船港的大门两侧。来往的飞船之上,一句拉丁文标语正高高飘扬。
Memento vivere——凡人不死。
是自夸?是叛逆?还是认罪?没人知道,毕竟同样没人知道它们是何时落成的。他们本该为此恐惧,但在基金会里,这样的事情每天都会发生。他们在暗处死去,只为其他人在阳光下生活;二者对他们而言并不可怕。或者说,他们是这样告诉自己的。
Tsukiko提着灯,三人慢步向前走着。偶尔,他们抬头望去,但书架扎进了黑暗之中,再往上就毫无踪影。接着,他们低头望去,看见的却是一边在几里深处走着,一边抬头望天的自己。
“怎么会——”Mehmed脱口而出,但Tsukiko扬手示意他安静。她在一段台阶前停了下来,开始攀登。台阶是纯金的,扶手上镶着蜿蜒的银边。她口中念念有词,声音却轻如吐息。
“节省空间,”Mary说,“这里的空间不够存下所有的数据,所以他们把物质世界做了碎片化处理,在同一处地点分出了很多地点。现在,不同的时间线上有好几千组我们,走着同样的走廊,但里面放的平板不一样。万一有紧急情况,地板和天花板就能充当显示屏。有一组我们会找到对的平板,而出来的时候我们又会变得完整了。”
Mehmed点点头。他抬头看向前去,只是想看见些什么,随便什么都行。这里的规则性令人发狂。无尽的黑暗空间,小小的地灯按精确间距嵌进地板。天花板上没有光源。
他游荡向一边。那边的一排书架没有灯。是灯坏了吗?出了什么问题?不,不是这样的。这黑暗像是有意为之。
他往前走去,此时更是有意为之。通道的另一端有什么东西,那模样他看不太清。它像他一样提着一盏灯笼,但不是他。最基本的一点,它的牙齿更多。
他开始大步迈向前方。他想让腿停下,可它们不听使唤。那个像是他的东西做着完全同样的动作,逼近着他。它在微笑。有什么东西从它嘴里涌了出来,血腥、惨白、闪着光——
之后,Mary将他拉向后面,推倒在地。他狼狈地想要爬回去,但意识到自己正在干什么时便停了下来。他的汗流了一身。他小声说:“谢谢。”
“没关系,”Mary紧张地说道,“她说过的,不要逗留。”
它被人誉为“太空中的亚历山大城”,但区区人类生命的合集在基金会收集的海量数据面前根本不值一提。几名当值图书管理员处于大厅,外表完美而面无表情;有一百来个助理管理员,尽管各自都被分为几十万块,但还保留着些许集体意识;还有母亲,一个居于门厅内的幕后人物,用她的那只眼睛窥视着一切。
按照传统,母亲是议会的一员,但早在许久之前“议会成员”就只不过是象征性的虚职。所以,她的任务就交给了一名3级或4级的代表,派他们穿上古老的白袍,整日要么瞪眼睛要么眨眼皮。官方而言,母亲的职责是维护平板,确保它们的完好性,但所有人都知道这是在相互撒谎。
这是因为,了解真相便意味着同时了解,这座皇宫并不是起于一片虚空。这些小行星不只是随便挑选的石头,更不是实用避难所。没人会知道真相:那些知道的人,人们听说了他们的遭遇,便再也不想知道了。
所以,每隔一段时间,都会有某个学者的一块碎片在书架之间凭空消失,其他的碎片紧随其后。它的名字将被抹去,一段例行公事的悼词后就算息事宁人了。然而,如果被从地球、舒星或者其他地方来的家属问到他们亲人的情况,研究员们只是微微一笑,然后走开。时常能够见到的是,葬礼上一位母亲或父亲在人群中奔走,从一片空白逃往另一片空白,囿于自己的无知。
“这里。”某个碎片里的那个Tsukiko找到了。她那边的Mary和Mehmed站起身来,同时盯着屏幕。
简短的搜索之后,那篇文档出现了。《M. WHEELER领导下的逆模因学研究记录,至2009年》。Tsukiko按下按钮的一瞬间,他们绷紧了神经。
抱歉。由于基金会内部保密需要,此文档已被转移至位于天朝(Celestria)共济城(Gongji)的三点逆模因防护设施。祝您今日愉快。
“这就没了?”Mary扫兴地说。“我们跑了多少光年到这里来,他们连事情都办不好?”
Tsukiko叹了口气。“算是我意料之中吧。Marion不想让我理解。她的意思就是让它——不管这东西是什么,它都得和我一起死。她怎么会希望有人记起来呢?这些记录凭什么让你那么容易就查到?不会的,他们就是要把事情搞复杂。没人料到死亡也会终结。”
她把平板放了回去,望向上空。上面的某处,另一个Tsukiko正向下望着。
正当三人的飞船重回宇宙之中,图书管理员的屏幕上打出了一串数字。它们告诉了她一切;他们是谁,他们从哪里来,他们接下来要去哪里。她微微歪着头,哼了一声。
然后,她换了班,走回她的宿舍,换上了她的另一套身体。那是一套有趣、快乐、外向的身体。她要去酒吧饮酒作乐、嬉笑闲谈。你永远也不知道,她就是那个有着完美灰发、紧闭双唇的图书管理员。
再然后,在她关灯之前,她要换上一身睡眠用的身体;舒适、温暖、简约。在一声哈欠后,睡意便支配了她,使她焕然一新。
不过,在入睡前的几秒钟,双眼紧闭的她仍会看见影子里奸笑着的一口白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