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往昔

天空中夏日低垂,将云渐层染作了橙,红,紫色,阳光洒落在那条还修着的路两旁的行道树上。他们慢悠悠地开着辆租来的车,把时间消磨在喝酒上,或者就只是享受着拥有其他人的陪伴。度假是Dmitri的主意——他需要这个——他也很高兴有人陪着他一起来。他现在最不想要的就是独自旅行了。能回家是一件好事,他也很乐意充当他朋友的向导。理解俄罗斯乡下有多美的人不多;草原就像罗宋汤与伏特加一样,是组成俄罗斯人灵魂的重要部分。

他最先带他们去了他的出生地,莫斯科。他们得看看圣巴孜尔大教堂的彩虹尖顶,克林姆宫高耸的红砖,列宁墓,泽尔日尼斯基二号广场1的外墙,以及斯大林引以为傲,现已仅余下残堤剩水的遗迹—白海运河。他们沿着河边漫步,轻蔑地瞥视着那油腻,肮脏的污水,断定它充其量是个通过奴隶劳作所建出的工事。看到那个小小的牌匾时他们向死者致敬,并啧啧感慨运河如今这幅破败模样,他们在这待了一会儿,没有一艘船经由这里通过。Strelnikov对着自己叹了口气,眷念的凝望着那条河。而他们没能,也无法理解那目光和那叹息中蕴藏着什么。

他继续往前开,让同伴们享受座椅那舒适的叹息和轮胎碾过碎石时的沙沙作响。这条路往两头延伸了数英里,小岔路向四面八方延伸远去,引领旅行者穿过现代俄罗斯的广袤土地。他在心里笑了笑,那是他专门为这种特殊场合所保留的会心一笑。之前他和他们说,他想回家呆几天,现在,他真的到了—这就是他们的最后一站。汽车驶入一条蜿蜒的小路,随后减速停了下来,一座传统风格的大型俄罗斯避暑别墅就矗立在他们面前。他从车里头钻出来,其他人四下张望,又兴奋又惊讶。

它曾经属于她的母亲,她在1992年经济下行后把它买了下来,在当时,你可以用跟日本电子产品一样便宜的价格购买房产。他们将它改造翻新,远离莫斯科的束缚和疯狂,在这儿度过夏日时光。他仰望着它,双手垂在身旁。油漆已褪成灰色,大部分都因冬季的严酷而剥落。屋檐因腐朽而塌陷,门廊上的秋千搁置在石膏线旁,生锈的铁链堆在下面。他听见身后同伴下车的关门声;他没理会他们,只是踏上了门廊。它因压力而呻吟起来,木板不再严丝合缝了。

Strelnikov试图从前门窥视,但门上覆盖着一层胶合板。他又试了试直接打开——门锁着。他花了几分钟时间才想起藏在门廊横梁上的钥匙;他用刀撬开嵌板,无视了蜘蛛网把手伸进去,拿回那把早已失去光泽的黄铜钥匙。钥匙与锁吻合的天衣无缝,他打开门走进去,其他人也跟着他进来。他还记得他第一次来这儿的时候,看着那些家具上覆盖着的防尘的塑料膜,还记得空气中的霉味,记得她把灰尘扫出去,就正是扫出这扇门,扫入夏日那动荡而模糊的空气之中。现在这里已经没有家具了,只有多年来无人理会的灰尘和污垢。

穿过大厅他看见了厨房,天花板上的草莓印花装饰已经褪色成了无法辨认的白色,唯一剩的家具就是他们曾经一起煮过早餐的炉子。他迅速挪开视线,紧张而尴尬地瞥了一眼朋友们。

“……以前是我的避暑别墅,”他不好意思地说。他们点了点头,给了他一个支持的微笑,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四周,就在走廊里等着,而当Dmitri走上楼梯时,他们选择不跟在后面。每走一步,木板就吱呀一声,台阶在他上楼时危险地弯曲,只是勉强地支撑着他的重量。楼上的情况几乎一样,只有一个房间例外——他们的卧室。

房间里几乎空空荡荡,除了一张小桌子,上面放着一个蓝色的锡盒。这个也需要他的刀才能打开,在一阵忙乱之后,他把它撬开,往里看。他的目光立即落在了那张短笺上,他展开它以颤抖的双手,扫视它以沉默。

我最亲爱的Dmirtri,” 信的开头,她用那优雅的,波浪形的西里尔字体写道。

自收到您的死讯以来,已有近两年了。我已尽我所能地等待。其他姑娘告诉我应该抱有希望,但我明白,您能回到我身边的信念哪怕再微弱都荒谬而愚蠢。没有您的日子实在太煎熬了——有时我能听见您的声音在微风中回荡,我发誓,那一瞬间,就像是您回到了我的身边。我一直在等您,Dmitri. 但我不能再这么继续等下去了。

也许那封电报真的弄错了,而您总有一天是会回到这里来见我的。所以我把这封信和这些小小的回忆留给您,希望它也许能帮您理解,并继续生活,就像我。我尽可能地保存着它们,但如今,您将看到它们的希望已经从我心里消失了。我实在不忍心再呆在这儿了;它总让我不断想起您。

我要您知道,您对我来说就是全部了;当我说,我不会忘记我们在一起时您所带给我的那一切感觉时,相信我。我尽力丢掉那些掉不好的念头,并把美好的东西留下来。从始至终我都爱着您,而且,我将会一直爱您。

我希望您能明白。”她的落款依旧漂亮,Eva Katarinovna Strelnikova. 如果他回家的话这将是她的名字。

记忆蜂拥而来,他一时间几乎喘不过气,一看见下面的那些照片,他甚至有些站不稳了。他把它们放下,同时意识到他不需要这些照片;每天每夜他入睡时,他都会看到它们。

他能看到她站在厨房里做饭,阳光落在她的头发上也点亮了她的脸,她看起来就像是个天使。她穿着草莓图案的围裙,与房间的装饰是如此相称。更糟糕的那些时候,他能看见当他告诉她他要离开时,他看到了她脸上的表情,看到了她的痛苦和担忧,以及当他亲吻她并承诺他会完整地回来找她时,她眼中的一丝希望。

当他们一起坐在白海运河的岸边时,他会将她抱在怀里,看着船只慢吞吞地飘过河面。她就这么靠在他的身上睡觉。她的耳朵贴在他的胸口,听着他的呼吸,被他的心跳所抚慰。他记得她皮肤柔软的触感,以及他们睡在一起时它在月光下散发着柔和光辉,她会曲起手臂紧紧抱住他的手。当他回抱她时,他同时感受到了她的力量和她的脆弱,他告诉她这将是场短暂的战争,他只不过是去维护一下和平,这是一个谎言,他知道,同时知道她也非常清楚这一点。

他听见他们规划未来时她那温柔的嗓音,她轻声细语地谈论着他们将如何坐在阳台上,看日落跨过田野,就如今天。他记得当他有时讲了个没劲笑话或干脆是犯傻气时,她那干巴巴的笑声以及随之而来的那个微笑。刹那间,她就在他的身边,站在他的面前,即使那只是在他自己的内心深处。他意识到她一直都在那里。

她就在那儿,在整个炮击期间,当车臣人向他丢炸弹,拿老旧落后的武器对付他时。当他被流弹击中而负伤时,她就在他身边,在战地医院里握着他的手,温柔地抚摸着他的头发。她一直陪伴着他,直到基金会招募了他,并将他永远从她身边带走,他们的联络人向俄罗斯军方发出消息,称他已在格罗兹尼附近的行动中丧生,什么都没留下,只有一封电报和一枚订婚戒指能够给她。

那已是九年前的往事。

他举起那沓照片,感觉到下面有什么东西。它闪烁着熟悉的光芒,他认出了那是他在第二次车臣战争的两周前,求婚时送给她的金戒指。他看到了它。就在那一刻,他知道,一切都结束了,这里再没有什么留给他的了。他把盒子夹在胳膊下,沉默地回到楼下,同行的伙伴好奇地盯着他,无言地为他提供着他们的支持。他知道,这都是发自真心的。

他们一起离开,回租来的小屋里去品早些时候囤下来的伏特加。他的三个同伴后来都喝的酩酊大醉,在楼上的卧室里彻夜狂欢。

而他在夜里独自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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