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一个很突然的时刻想起了那个下午。那时候没有人找我,也没有人和我说话,我歪斜在沙发垫上,像个没有骨头的软体动物。电视自顾自地吱吱呀呀,送出永不停歇的声音和花花绿绿的图像。就在那一刻我恍惚间觉得换气扇转动的噪音仿佛雨点打在青绿的草地上。就在那一刻我想起了我的故乡。
穿白大褂的人偶尔也算说对了一件事,尽管我不太想承认,人类总会对童年时光更加印象深刻。离开故乡时我还是个小孩子,大概最多不过八九岁。在那之前,比起其他这个年纪的小男孩儿,我怯懦、安静、毫不起眼,最大的乐趣是窝在角落里的那张老沙发上看电视,还得是儿童频道。我的省心其实让大哥很是松了一口气。我们的父母长年不在家,大哥被迫过早地承担起了家长的责任和压力;显然这不是什么好差事,不知道和他后来变成了一个人嫌狗憎的西部硬汉有没有关系。
我的二哥为人则要灵活得多。他时常偷偷地从屋子里溜出去,躲进家门口那片广阔的麦田、以及其后更加广阔的山洼和林谷之中,一藏就是一整个白天。大哥曾为他那种“不愿承担家庭责任”的态度和他吵过好几次,后来不了了之。他们吵架的时候我就照顾小妹,或者说是她照顾我,她的镇定自若总让我觉得那些在空气里嗖嗖地飞来飞去的话语并不存在。我们家的孩子都很擅长伤害对方,无一例外。但我相信至少他们都深爱着彼此。
总而言之,那天是一个很普通的盛夏的日子。如果硬要说有什么特殊的话,那就是我家的麦地里飞来了一群乌鸦,它们在那些尚且还是青绿色的作物间起起伏伏,或者就仅仅是抓着麦秆压弯了它,再扯开难听的嗓子呱啦两声。在这里我必须事先说明,考虑到我家的三个男孩都得上学,小妹的年纪只够玩娃娃,那片田显而易见地被交给了相近农场的雇工,不需要我们自己打理。但他们一直没有像老传统那样在田里插上稻草人,说实话,这让我颇为费解。
某种意义上说,没有稻草人直接导致了这个日子变得不那么普通起来。
另一个让我费解的则是我的大哥。那天,在远远近近的乌鸦叫声中,我眼看着他风风火火地闯进储藏间,不一会儿扛了把猎枪,又风风火火地出去了,吓得我赶紧丢下电视扑到窗前,以为他准备去杀人。结果他只是走到家门口,刚一举起猎枪,乌鸦就一哄而散,而等他转过身,那些大黑鸟们又抖着翅膀落下来。我没敢笑出声,憋得发抖。如此反复几次,他忿忿地丢下枪管,进屋找了一顶陈旧的牛仔帽,接着回到麦田的中间,不动了。
我的二哥在这时悄无声息地摸进了门。
“嘿,小弟,”他说,“我发现了一个好玩的地方,你去不去?”
“啊?好啊,”我说,费解地一指外面,“不过,Mikell在干什么?”
“我们不管他,”他轻快地说,“咱家就没有个正常人,你得习惯这一点,小弟。”
“哦,哦……”我说。
于是这事儿就这么定了,我半推半就地跟着二哥往外走。走出很久的时候我回头看,大哥仍然固执地杵在麦田中央,群鸟在他周身久久地盘旋。他看起来格外的高,格外的瘦。他的头上顶着爸爸的老帽子,像个孤零零的国王。
很多次我曾试着把我记忆中的这个画面复现出来,但不论怎样努力地用蜡笔涂抹,还是只能把大哥的身影变成青黄色块中央一段黑糊糊的长条。我拿画给白大褂们看,想问有没有见过这个人,但他们也不知道我的家人们在哪里。偶尔有白大褂单独来看我画画,每次来的人都不一样。他们走的时候会按一按我的头发,他们的目光总是很柔和。
他们说,我下次再来看你,590。
590是我的名字。在过去的那个时刻我有另一个名字,有时我能想得起来,有时不行。我不太关心这个,我知道在该想起来的时候总会想起来的。
那天二哥在前头走了好长的路。他走路的姿势堪称歪七扭八,先是在田边的绿地上一蹦一跳,等来到山林的边缘,又选了一条并不常走的小径。我趿拉着步子,努力地追赶着他。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走得很快,一看就是往来过好多回。青绿的树枝遮天蔽日,随着我们的深入,越发浓密起来。这时我想起了故事书上的爱丽丝和多萝西,我开始觉得我正是她们,钻过兔子洞进入一个从未到访的绿色王国,或者和同伴一起踏上回家之旅。那时还没有人告诉过我不该想象自己是女孩。这样的英雄幻象支撑着我又咬牙爬了一段山路,直到我们站在一座小山丘的顶部,我腿一软,坐倒在地。而我的二哥的背影始终在前方,且渐渐远去。
“James……”我叫他的名字,恳求一般地拖长腔调,“我走不动了……”
我的二哥终于停下了脚步。他走回来,撅着嘴俯视着我,眉毛粗粗地倒挂下来,好像在面对一碗放隔了夜但又不愿浪费的软烂面条。我愣愣地僵在那里,盯着他暗绿色的眼睛,直到他突然弯下腰,将我一把捞了起来,举在脖子上。我的视野转瞬间高了好几倍,惊讶得连叫一声都忘了,只记得紧紧抱住了二哥的头,好似抱着一颗崎岖不平的橄榄。
“嘿,小弟,别这样抓着我,”我听见他的声音从我的肚子前面传来,伴随着些微震动,懒洋洋地,“看不见路啦。”
“你不累吗?”我问他。
“这点路不算什么,你也不重。”他回答。
“我们到底要去哪儿?”我又问道。
“就要到了,”他说,“你看。”
顺着他举起手指的方向,山坳里有一小片粼粼闪烁的蓝绿色。我盯着那处看了一会儿,才意识到那是水光映着的树和天空,于是后知后觉地惊呼起来。丘顶上无树无鸟,光秃秃的,我的声音像个闯入的外来者,风在头皮上方温柔地摆来摆去。
“一个湖!”我说,“这附近还有湖?我从来都不知道。”
“嗯哼,”二哥笑了,有些得意似的,“那原本是一段有点胖的河道。但前几天雨很大,我又把出水口堵住了。”
我当时的头脑尚且不足以理解这两件事之间的联系,只好似懂非懂地应了一声。
二哥没有在意我的敷衍。他悠悠地走着,走得很平稳,好像他肩上坐着的不是一个男孩而只是个有点沉的包袱。
接下来的事从我的脑海中流走了。我从往事里睁开眼,等待我的是一片令人难堪的空白。我总觉得应该还有什么别的,于是拼命想要抓住剩下的那一点儿感觉,那种青草扎在背上搔着脖子、又麻又刺的、让我想打喷嚏的感觉,但一切都走得不留痕迹,如同云朵掠过大地时投下的阴影。我也回忆不起大哥、二哥、小妹还有我自己的名字了。或许这一切只是我的想象,无论是我的家人还是内布拉斯加的麦田。
这天来看我的白大褂是一个棕红色头发的中年女人,有着一双不甚清澈的、暗绿色的眼睛。恍惚间我觉得这个组合很熟悉,仿佛在什么地方见过许多遍。
“你今天怎么样,590?”她整理着满地散乱的靠枕,用一种悠然的、若无其事的腔调说。
那种腔调在我的肚子里成了落地的石头,梦中的瘙痒在背后盘桓起来,说不出的难受。
“没有画画?我还以为你心情不错呢。”她说。
而我还在努力盯着她的头发瞧。
突然之间,我意识到了从哪里见过这种颜色。这是我在镜子里看见的头发颜色。
“我见过……在湖边。”我含糊不清地告诉她。
中年女人直起身来。她显露出了诧异的表情,但我只是不依不饶地盯着她,盯着那双暗绿色的、和我的哥哥十分相似的眼睛。
她走到我身边,垂眼望着我。她的脸上空白而安静。她按了按我的头发,轻轻哼起了歌,声音微弱低沉,在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房间里寂静地回响着,久远又令人怀念。在那一时刻,透过别人的眼睛,我觉得自己好像又看见他了。
我努力冲他笑了一下。
他也冲我笑了一下。
很多很多年以前听过的旋律在这一刻回到了我身边。跨过所有黯淡的、模糊不清的迷雾,很多碎片持续不断地在我的脑海中飞来飞去,响起的是洪钟般的往昔。有些我一时忘了它们应该安放在何处,有些则显然是那个梦的后半截,比如我们一直在碧绿的湖水边躺到太阳落山,比如溜回家后二哥和我一起挨了一顿好骂,而他为了将功补过,主动担负了把我和小妹送上床的责任,那时候他说,他说……
晚安,TJ。
我的脑中只剩一支没有名字的歌谣。
我想,我终于可以再一次地,回到湖边,回到——我们的湖边,那个盛夏的午后,听见我的哥哥给我唱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