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席地而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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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第一次进A15那乌烟瘴气的办公室,是在17年的7月1日。第一天入职,我提着大包小包,按照指引坐到自己的工位上。

在我对面的是个女研究员,剪着短发,看起来三十出头。她看见有新人进办公室,向我瞥了一眼,又旋即低下头去。透过电脑屏幕边的缝隙,我只能看见她的几缕头发。

一个冷淡的人。我心里想,最好别把我分到和她一个项目做研究。

事与愿违,在当天的晨会上,站点主管鱼骨高声宣读了研究分组,我和那个女研究员被分到了一起,由她担任项目主管。我只得苦笑一声。

她夹着几摞资料向我走过来,我先一步伸出手。“我叫Tralse。”我礼貌性地握着那只小手。

“夜莺。”她简短地回答。

我们就这么认识了。


我们分到的项目是一个湖,据说那里下的雨从来没停过,人还可以在雨幕上看到一些意义不明的影像。当我得知这些时,夜莺正跟我说着一些初步探索所得的资料。

“那儿只有个湖,别的什么都没有…目前暂时没确认准确的异常性质,只有几份简单的实验。”她漫不经心地扣着自己的手指,“我希望你…在明天下班前,根据那些实验得出一些初步结论,做成报告给我。”她说这话时的语气很轻松,丝毫没感觉有什么问题。

“姐,现在已经快下班了,你想让我一天时间就把报告写出来?”我忍不住抱怨,结果脑袋上挨了一下。

“让你做就去做!”她瞪了我一眼,踩着高跟鞋走到了自己的桌子边,噼里啪啦地敲打起键盘。我满腔悲愤无处发泄,只得翻看着那些探索记录。其内容也无非就是当地分站点派了几个D级人员,划着小船去湖上逛一圈,然后在雨水里看到一些模糊的影像。崩塌的舞台,奔驰的飞车和毫无头绪的我。

第二天下班前,我站到了夜莺面前。

“你要给我读报告吗?”她抬起一只眼睛。

我悲壮地点点头,她做了个手势示意我开始。

“SCP-CN-2399为一处湖泊,其范围内持续产生降雨。进入其中的人类将会看到一段或数段意义不明的影像。”

“没了?”

“没了。”

我看见她的嘴角在抽动,手在微微用力。我不由得联想起之前听人说,她曾经是机动特遣队成员。我突然开始担心她会不会对着我的鼻子来上一拳让我脸上开个花。

不过她似乎忍住了,身子舒展开来。“我们明天就去。”她说。

“什么?”我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说我们明天就去那个湖。”她重复了一遍。

经过四个小时的颠簸,我看见了那片雨水不息的湖泊,以及在它边上建立的观察站点。工作人员热情地接待了我们,把我们引到单独的办公室用来办公,并送上了一份观察站概况。

我粗略扫了几眼,五个D级人员,四名常备特工…果然是个小分站。我捅了捅一边的夜莺,“人不会太少吗?”

她看了我一眼,“五个人,够了。”我于是不再多说,她总是对的。第二天,她就安排好了更详细的探索事宜。D-1782,被要求佩戴摄像机、录音机、休谟指示器、奇术侦测器进入SCP-CN-2399的范围内。

四个小时后,我们看到了抽泣着的D-1782,我们用了半个小时让她冷静下来,又花了半个小时让她停止胡言乱语。

“我看到他了。”她说,“他又一次俯下身子抱着我。”D-1782说的是她的父亲,已经过世十年多了,在幼时十分爱抚她,但因一场车祸过世。据她所说,她在雨幕里看见了她的父亲再次和她玩耍。

我和夜莺趴在桌子上分析了半天记录数据,结果只是一切正常。剩下四个人也被陆陆续续派进去了,结果一模一样。有人看见了自己的死去的孩子,也有人看见自己在高山上奔跑,也有人看见自己在舞台上纵声歌唱……总之,没有两个人看见的是一样的画面。

研究进度在此卡住了。夜莺日复一日地焦躁,我就日复一日地跟着她焦躁,感觉她的态度有些过分激烈,但大抵是因为她从没有如此缓慢地研究过。在一个午后,夜莺拍了拍我的桌子,“出去走走。”她说。

外面的风很暖和,吹得她的发丝一缕缕地飘动,有几缕迷了眼,她就把头发全都捋到耳后,意外的迷人。在远处,我们能看见那片阴雨连绵的湖泊。

“你说,它到底是什么?”夜莺看着它。我看不见她的眼睛,只能从语气大概判断她的情绪。

我沉思着。一个个人影在眼前交叠,他们的资料,他们的记录杂合成一起。我有种感觉,这片湖的真相就藏在这后面,但我现在什么都想不出。

“我不知道。”我只能叹一口气。

夜莺默默地点点头。此刻的她和往常那个女强人不同,温婉而静默。我很少打听她的过去,不是因为不敢,而是因为一些只言片语让我担心触动她内心的回忆。有人说她是从全队的尸体里站起来的人,有人说她曾经抛弃了所有的同伴。我不愿深究。

我们就这样无言地绕湖漫步在荒野里。

天渐渐黑了下去,太阳在努力地向地底挪动,夜莺和我的身后拉出了一条长长的影子。我故意落后了半步,看着身旁女子的面孔,心里情愿把时间定格于此。

“我…”我犹疑着开口。

夜莺似乎猜到了我要说什么,转过脸盯着我的眼睛,“别,Tralse,别。”

我一时间语塞了,只听见她继续说,“感动…不是感情。真的不是。”然后是一声叹息。

我不知道该怎么继续,只得咧咧嘴,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继续和她向前走去,凝望着湖泊。

“我想好了。”她猛地站住脚。

“明天,我要自己进去。”她说。

夕阳跃入地平线下,天黑了。


夜莺决定的事情是无法改变的。她第二天一早就自己划着小船进了湖。我在岸边等了三个多小时,才看见她面色苍白地出来。

我当即迎上去,“你看见了什么?”我问,等待着她的回复。但她只是摇摇头,拖着大大小小的仪器走进站点。我冲了杯热咖啡递给她,注意到夜莺苍白的手已经难以拿稳杯子。但她仍倔强地端着杯子,小口啜饮着咖啡。

夜莺再开口已经是下午了。“Tralse,你做过什么后悔的事情吗?”她轻轻地问我。我看见她微睁的眼睛里闪烁着晶光。她哭了吗?为谁而哭?

“可能…有吧…每个人都有一生也难以弥补的遗憾。”我以同样的语气回答了她。夜莺轻轻地点头,然后又不再言语。我心头一紧,但说不出一句安慰的话。

下班时间到了,她夹起自己的公文包,一步一晃地走出了办公室。她仍然没有告诉我,在那片湖里她看见了什么。我向窗外遥望,仅有雨声在回答我的疑问。

第二天,夜莺没有来上班。

她的探索记录就放在她桌子上的电脑里,但…我不知道密码。

日上三竿,站点的门仍然没有打开。我看着那张桌子上的电脑,终于忍不住走了过去,看着输入密码的界面,猜测着,键入了19920802,她的生日。

电脑开了。

我打开了视频。

夜莺坐在船头,凝视着眼前的大雨。在雨幕上有一阵阵影像急速掠过,最终逐渐定格。

影像上的是夜莺,她穿着特遣队的制服,手里拎着极其先进的制式装备,正极速于丛林中穿梭。一团黑影在她身后呼啸,而在远处还有另外四个人影。黑影逐渐追上了奔跑的夜莺,翻滚着将其卷入身体内。

船上的夜莺就这么坐了几个小时,看着一遍遍重播的画面,随后才慢慢驾着船退出了湖面。

视频就此结束。

而我已经知道去哪找她。


她不在家里。我径直去了A15的资料存放室。“夜莺的资料。”我对那个老头说。他倒也随和,翻了翻就递给我一份。我找到她最后一次执行特遣队任务的地点。

雀山,一座低矮的小山,树木葱茏。

她果然在这里,靠在一棵树边,拨弄着身边的树叶。阳光斜照着从树和树之间的缝隙里泄下。她没有穿高跟鞋和工作服,仅有一身普通的便衣。

她看见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走来,就抬起头,露出一个无力的笑。

“我知道它是什么了。”她说。

“我们所希冀的,我们所悔恨的,我们所悲伤的…都在那里。”她向一块空地走去,我紧跟其后,有种不详的预感。

“我曾在这里遇到一个绿型。”她边走边说,“和我们当年小队的四个人。”

“三级,至少是三级。而我们只是一个轻便化的机动特遣队。”

“然后,Tralse,你知道吗?我做了此生最后悔的事。”她走到了空地,“就在这里,我抛下了其他四个人,带着队里最精良的作战装备逃跑了。”

“我听到他们的惨叫,我感知到他们的死去,我不敢回头。”她坐了下来。

“后来我谎称是自己死里逃生,改了名字,转到了研究工作。但我自己知道,我应该死在那天夜里的。”

夜莺又一次陷入了沉默,我则看着天空上的乌云渐渐聚集,暴风雨似乎要来了。我到她身边坐下,“都过去了。”我只能这么说。

她摇着头,“我本也是这么想的…直到我划着船进了那片湖。我才得以知道,我内心最深的渴望还是和他们一起死在这里。Tralse,我早已死去了。”

“快下雨了…那天,也在下雨。”

一阵不同往常的沉默。我扭过头,看见夜莺的身子,极慢地,向我的身上栽倒。我感到一种温柔的触感在肩头扩散,然随之而来的不是暖意,是冰冷。

我拂上她的脸庞,感知不到呼吸。

她死了。

一声雷响,雨下下来了。


我心底最深的希望是什么呢…

我站在一艘船上,看着湖水上不息的雨。

然后我驶进雨幕。

有虚影在水间浮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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