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泣的弥勒佛
评分: +47+x

灯火全亮起来了。

万家熙攘之侧的海滨人潮汹涌,人声早早盖过了海声。夜幕带不来黑暗,但是给远处的辽阔提供了一块纯黑的背景板。我被裹挟在他们当中,被迫抬起头一同远望。身边有人在翻找手机,还有人在让自己的孩子摆好拍照的姿势,等着闪光灯的咔嚓一声。

正当我以为他们的聒噪不会止息的时候,身后几个硕大的音响沉闷地发出十几声钟鸣,像是脸上蒙着黑布的人挣扎时的呐喊与嚎叫,悠长不息。于是漫长的海堤上,方才叽叽喳喳的人们瞬时间就安静下来,屏息敛声,像是在等待着什么的到来。我隐约记得这件事,但并不十分真切,充其量也大概只是庆典一类。

第一声爆鸣发生在钟声停下后十秒,远处的黑暗抹出一团绚烂的烟火,然后群花就开满了天穹。逝去一朵,再开一朵,硬生生照亮了半边夜空。人群静默着,仿佛朝拜神迹,一只只举起的胳膊上抓着手机,摄下这动魄的一幕。

在最后的烟花暗下之后,路灯也随着一起黯淡下去了,石板路登时漆黑下来。我隐约能听到衣服相互摩擦的声音,和窸窸窣窣的脚步。茫然间,我感觉到人群散去了,悄无声息地散去了,和他们来的时候一样迅速。我被遗忘在漫长道路的中央。

只有苍白的月光照下来。


自我迁居到这座城市起,已经二十年有余了。工作在这座方正的大厦,休憩在老旧的小区的日子永远是乏味的。海浪不会因为某个人的离开就停止翻涌,星河也不会因为某个人的死去而晦暗无光。我早明晰了这一点,只是无心去寻求些许激情,也就安定下来。

“韩博士?”主管的声音把我拉回眼下。我看见鼓胀着肚子的他正躺倒在椅子上,和蔼地看着我。他该减肥了。我想。

“事情就是这样了,这次的实习生你来带。”他微微笑着,扶了扶眼镜,“她应该在你的办公室里。”

我点点头,离开他的办公室。实习期的员工一般都是交由相对有些许经验的老人来引入门的,交给我这样的人显得有些离奇。不过联想起过往几次他也曾暗示过我,则也就是可以接受了。坦白来讲,我对此事并无太多热衷,不过本着随波安身的原则,偶尔一试也未尝不可。

默想着,就回到了我的办公室。几十年的沉沉浮浮让我也有了一间自己的独立办公室。我正欲打开门,门却先我一步而开,露出屋内一位一看起来便只是刚毕业不久的女孩,穿着工作服,紧张而期待地打量着我。

“请问,您是韩野前辈吗?”她问。

我点点头。于是她立刻雀跃起来,蹦跳着向我问好,开始絮絮叨叨一些我抓不住中心的语言,似乎有关于她的心愿、身世、学历,甚至还隐隐约约听到了昨晚的烟火表演。不过好在我还是从她极快的语速和混乱的表述里知道了她叫邓唐,刚刚大学毕业,就是那个来我手下的实习生。

我回应了她几句,竟是没能插上话。无奈之下只得打断,让她去建设部领一份办公桌椅放到我的办公室里——这是往年的旧例。她答应一声,迅速隐没在走廊的尽头,仍是跑着的。

我看着她的背影,不由得回忆起近三十年前的那个早晨。我也是怀着相类的心情迈进另一个小组的办公室,立志要在这里有自己的一番事业。几经波折,我也曾身居站点主管之职,也尝过清洁工的滋味。激情不知何时就慢慢淡去了。

我尚不知道我们会彼此扶持着,或者是我引领着她。能踱过多少远途。因为这不会归结于我,而应给予迢迢天命。


我每次经过住宅一楼的时候,都会避免看那扇木门。

一楼的房子许久之前就因为莫名的原因被认为是凶宅,或许是风水一类的说辞。我住在此地几十年以来,只有过一位住户。这扇不上锁的木门正是她安上的。这或许象征着开放和坦诚,又或许是自由,我从未知晓。当她还住在这里时,我就疑惑重重,但未得机会发问。而如今她已不在,我只能把问题留在心里了。

那是位女子,是位作家,是位怪异之人,和曾经的我所差无几。

那时的我正是刚入中年却又时常认为自己仍是青年的年纪,心思尚属活络,虽然也是如现在一样的疲乏,但终还是有精力料理一些它事,譬如自己的情感。只是对她的情感却是不易整理的,这究竟是爱情还是友情,或是单纯的惺惺相惜之情直到现在我都思索不清。我会在深夜找她喝酒,她也会在子时找我念书,我们尽一切可能坦诚。

所以当同事告诉我她是绿型时,我犹豫了,阻止了处理组,尽可能把生活恢复成原来的样子。但她还是走了,因为自己的顽疾与隐伤。我还记得那天晚上我们第一次做爱,也是唯一一次做爱。她滑跪在我的腿上,鲜少喘息,相反,嘴里只有一句话反复地低语。

“忘掉我。”

而我也确实这么做了。我给自己做记忆删除,我藏起来家里关于她的东西,我从来不看那扇不上锁的木门。可当她一次又一次地回到我脑海里的时候,我就知道了,她已经是我思维的一部分,终我一生都会埋藏在心中。于是我不再忘掉她了。

她叫清子,清澈的清。


“前辈早上好!”

邓唐似乎永远不会累,每天我拖拉着步子走进办公室的时候,都看见她已经早早等候,甚至帮我泡了咖啡。有那么几次我觉得自己不是在带实习生,而是收了个秘书。我并不太习惯这样,也和她提起过一两次。不过她明确表示自己觉得无所谓之后我也不再矫情,就心安理得地享受着“前辈”的待遇。

看着她扎着双马尾的侧身,我有时会想起当年的自己,和她近似于一个模子的产物,又或者天下的实习生都是这样的:怀抱憧憬、斗志昂扬。然后就会在接下来的生涯里处处碰壁,磨圆棱角。我衷心希望邓唐不会这样,我宁愿她一帆风顺地走下去,毕竟是我第一个正经的徒弟。

“前辈,这部分异常研究的文件我不太明白。”邓唐抱着一大摞文卷向我走过来。我头皮一阵发炸,连忙让她在一边坐下,把文件一张张递给我,我则给她介绍其内的信息。她留着的是短发,刚刚能包住脖子,显得很干练。但是那稚嫩的语气又不免给了人一种反差感,相当有趣。

“前辈,我今天领了新任务!”

“前辈,你看这件衣服怎么样?”

“前辈……”

一天天的日子都是这么过去的。但她也切切实实地为我的生活带来了不可计数的改变。这么多年以来我第一次体会到了期待明天的感觉,因为明天一定是不一样的一天,而不是上一天的简单复制。虽然这感觉转瞬即逝,但终究是存在的,为阴霾里带来几丝偶尔闪现的电光。

是的,生活仍是失意的,我看着自己的前途仍是苍白和迷茫。但这一面我只留给自己,留给独处的自己。那时的我可以歇斯里底可以神智不清,但在面对邓唐的时候我不能说服自己不认真解答她的每一个疑问。她的眼睛,黑玉似的眼睛,总是会给我莫名的支持。

我衷心希望着她的生命不会像我一样枯燥无味,不会像我一样一事无成。年轻的人会有自己的路去走,我能做的是对她尽我所能。她的傻笑,她偶尔绞在一起的双手都提醒着我要换上另一幅面庞。

“前辈——喝奶茶啦——”她拿着楼下奶茶店的奶茶跑上来,笑着递给我一杯。我喝了一口,是原味的珍珠奶茶,似乎选了半糖。

“谢谢。”我说。


“你要去找一个叫逄演的人。”主管敲打着桌子,“他会是我们站点的技术顾问,你负责和他对接。”

主管很瘦,不戴眼镜,穿着一身干净的淡蓝色衬衣,笔直地坐在办公椅上,目光炯炯。

“你要去找一个叫逄演的人。”他重复了一遍。

我无法直视他的眼睛,就直接从那扇森严的铁门里退出来,手里还握着刚刚拿到的地址明细。西十六路,天海市。走路间,我随手把裤腰带勒到最紧以贴合自己的腰部尺寸。叫了辆出租就赶往西十六路。

西十六路永远人头攒动。我新换的淡蓝色衬衣沾上了好几道咖啡痕。而当我狼狈地从熙攘之中离开时,仍然没能看见所谓逄演的身影。我看着卡片背面关于他的描述:瘦高,不戴眼镜,着正装,看着满大街的人都似乎是这个面貌。人人都像是他,人人又不是他。

当我回到办公室的时候,缘于天已经擦黑了,我从西十六路的人潮里抽身而退。推开办公室的门,我第一个看见的不是主管也不是邓唐,而是一个和卡片上的描述别无二致的男人。

“我是逄演。”他先我一步自报家门,“站点技术顾问,和你对接。”

“韩野。”我收拾掉自己奔波一天的心情,礼貌性地伸出手,轻轻一握,便看见了他已经把手抽回,“你什么时候正式入驻办公楼?”

“明天再说吧。”他冲着我微微鞠了一躬,“今天太晚了。”

说罢,我就看见他退出了屋子。门外黄色灯带下的脚步声一直响了很久,直到我关上办公室的灯,或许是因为用光铺出的道延展了,所以才纵横向远方。短暂的接触没能给我带来多少信息,相反却是对这人充满了怀疑。

楼里面再没有人声了。


休息日是不用早起的,等我从床上尚含着困意地醒来时,已经旭日当头。被褥凌乱得异常,地上散落着透着绿的空玻璃瓶,昨夜似乎宿醉。随之而来的头痛印证了此事,我头一昏,又几近仰面躺倒在床铺上。挣扎着下床,我从记忆里的地方摸出一个烟盒,抖着手掏出火柴盒,几次把火柴掉落在地,方才堪堪腾出一阵烟雾。

陷入在沙发上,吸食着口中的尼古丁,心情略微平静了些许。这几年来我的精神状态每况愈下。我抽烟抽得很凶,但只是为了缓冲酗酒带来的痛苦。至于喝醉,往往只是无心之举。人人都知道的,深夜失眠时难免会小酌两杯,我又不胜酒力,便醉在无意中。

这似乎成为了一种瘾,烟瘾,酒瘾,挥之不去。也许我唯一剩下的可堪夸耀的就是不曾吸毒,那是堕落。但是相差无几的是药瘾。玻璃茶几上铺陈着如小丘般的白色药瓶,那是从药理学部拿来的精神药品。大概也就是安定、氯氮平、苯二氮平等一类的综合。抽烟平复不了心情时,我就抓起一瓶来吃些。至于是吃光一整瓶,还是只咽几粒,就全凭心情了。

我时常会有幻觉,我偶尔看见清子仍坐在那里对我微笑,我有时发现天花板上星河闪耀,我看见不思议之物横行四野,更有甚时我会迷失方向,不知自己身在何方。也许是长久以来的精神压力所造成的结果,或许是混乱不堪的生活习惯所带来的后遗症,总之这一切都鬼魅般伴随着我的生活。

工作永远忙碌,这导致了一个恶性循环。烟、酒、药、幻觉、压力一起,构成一个我难以逃出的钢铁囚笼,我如同困兽,挣扎着试图窥见几丝留存的希冀。

是该收拾下自己的家了。我嘟囔着把一地的酒瓶和烟头打扫干净,桌上的药瓶也摆放成一堆。把我因断片而失去的关于彻夜疯狂的记忆彻底遗弃,恍若什么都未曾发生。已经是午饭的时间,但冰箱里连速食食品都消耗一空,我于是抓起手机,决定离家找一个吃饭的处所。这对我算是难得的休息。

在关门之前,我又依稀记起自己遗忘了什么,但又转瞬即逝。

钥匙转动的声音。


当我和她一起立于此地时,还是有种奇妙的感觉的。就在方才,众人都背上行囊回家的间隙里,邓唐悄悄地戳了戳我,低声请我出来和她一起到海边散心。没有什么拒绝的理由,我便欣然起行。

这里的沿海步道长久以来都保持着寂静,只有在适逢大型活动——例如前些日子的烟火晚会——时方会生出人烟。市民们的出现往往是和消失一样迅速的。他们如春笋一样,一眨眼间就生长出来,又在钟声敲响之后消散得干干净净。残留下的可能只有些许塑料包装的垃圾,证明这里有人来过。

今天显然是适宜漫步的。狭长的栈道上空无一人,只有我和邓唐的脚步声勉强算作有人的证明。除此之外只有浪声、风声和偶尔现出的蟋蟀声。路灯忽明忽暗,光芒近似可以当做没有,照不亮脚下的三寸土地。实习生偶尔絮叨一两句,自言自语或是向我问出一些小问题,也很快地结束。

“你心情不好吗?”我问。

“没事,只是家里老人身体不好。”她轻轻地说,然后又安静下来。

路弯曲的过分,也阴森的过分,枝干横蔓的各类树木像是张牙舞爪的死魂,将伏未伏,僵直在半空中。于是这里就凭空多出诸多幽鬼,呜呜地嚎叫。

邓唐有些害怕了,不自觉地向我靠过来,因行走过快而有些微微喘息。如此漫长而幽暗的路途的确不适合女生独行,我虽在其侧,也不知能寻见什么话题,也就沉默着赾走。恰巧原本布满天穹的云被吹拂开一处空隙,露出洁白的月,是可以供欣赏的。我于是向她提出了休息一下的建议。

“好啊。”她努力让声音带着一些笑意,“我累了,前辈应该也是吧。”

“那就坐下看看月亮吧。”我是切实地在微笑着的。

我们在路边的长椅边肩并肩坐下,看着远方的月于水面上映射出一条玉白色而荡漾的路,一直向难见的远方延展。浪涛减弱了,声音也低下去。鸟虫蟋蟀的声也极细微,几不可闻。天地间归入彻底的寂静。

我嗅见她身上的气息,不是青年女子所惯有的清香,相反充满了沧桑。她没有和我说过今夜为何约我出行,我也不会去问。每个人都会有一些骤然间的心绪需要践行,所提出的请求也不应被拒绝。事实证明我的猜想也是正确的,深夜的邓唐不复曾经的开朗,而露出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前辈为什么不结婚呢?”她突然问我。

我一怔,一时间竟想不出什么准确的答案。而我正想思考片刻,却忽然发现海里正有东西在行进,不由得忽略了邓唐灼灼的眼神,仔细地打量着那物体。

那是只鸵鸟。

我的视力一向很好,借着皎洁的月光清晰地看见它的头颅、身躯和笔挺的腿,正在海上奔行,溅起一路水花。城市里是不会有鸵鸟的。

“你看。”我指着那只奔跑的鸵鸟。

邓唐没有回应,我转过头,对上她迷惑的脸。

“前辈……让我看什么?”

“海里,有只鸵鸟。”

她的面色并未改变,仍是茫然不解。我意欲再看得清楚些,扭过脸却愕然发现鸵鸟已不知何时消失了,徒留下如前的月路。

“前辈……应该是太累了吧。”邓唐轻轻说,“我们回去吧。”

我这才惊觉自己没有回答她的问话,刚才的表现在邓唐看来无疑是闪烁其词避重就轻。但我已经不好再主动提起,只得诺诺几句,带着她走到步道的出口。我又回了一次头,看见的仍是自亘古而有的波涛,一成不变的。仰起头来,我发现乌云不知何时散去了,显露出满天繁星闪闪烁烁,如在絮絮地默语。

我闭上眼睛。


天海市也有夜生活,不在海岸,而是在城中,像每一座有着人烟的城市,夏季的夜幕降临之后,便会有氤氲而起的烧烤烟气萦绕在每一条街道的两翼。在结束了一整天的疲惫工作之后,这是难得的休息。

我像往常一样来到常去的那摊子,老板也为我预留了位置。点上几串五花和几瓶啤酒,我便自己龟缩在人行道的角落,看着车水马龙。每个周末的夏日夜,我都会来此消磨时光。

只是今天有位不速之客,我刚刚坐下就看见对面的椅子上多出了一名瘦高的男人,正默默地看着我。我认出那是先前所见的逄演,但是不知他骤然出现的原因或目的为何。他依旧穿着先前所着的淡蓝色衬衫,翘着二郎腿,在马扎上显得略有滑稽。

“你怎么在这?”我问。

“散步的时候看见你了,就来坐坐。”他自然地回答我。

我于是不好多说什么,得知他也已经点了自己的烤肉后就安然下来。东一句西一句地扯着家长里短。

“逄兄结婚了吗?”我又问。

他摇摇头,我便也一并阐出了自己的现状。有了这充当话题的切入口,我和他的交流于是顺畅起来,从工作聊到生活,几近无话不谈。我自己都讶异于我是如此轻易地就对这个男人说出了自己的一些隐情,仿佛他有种难名的魔力。若我是女子身的话,那我简直要怀疑自己爱上了他。不过我并未讲出自己的一系列毒瘾,所交流的也大抵只是旧日的秘辛。

满头大汗的老板已经端着一个大盘子来了,其上摆着琳琅的竹签。我们于是就着酒菜讲下去。他说他是外地调来的,来此市无亲无故,还常常借酒浇愁。在简陋的棚子里那些飞舞着蝇虫的节能灯下,我们畅谈许久。不过他在说话的间隙常常会用一种观察的目光注视我,就像在看着某种珍稀动物,偶让我不甚自在,不过终究无伤大雅。

常常我一转头他就无影无踪,四下里寻找时他却复而出现,隐隐有些神出鬼没的遗风。我将此归结于自己不胜酒力,是半醉了的精神状态所导致的恍惚。他似乎也有着类似的困扰,有时茫然地打量着四下。

不觉之间已是凌晨。我结了账,和他告别,预备着回家度过一个醉醺醺的长夜。走出几步去,我又忽然记起件什么事情,回过头去却发现逄演已经不见了,空旷的马路边只剩下仓皇地收拾着摊位的老板,不时喃喃自语些什么。

路灯又忽明忽暗起来。


转眼已经是快两个月过去了。我近乎是看着邓唐一点点成长起来的,起初连最基本的术语都不知道的女孩已经成为了足以混入老手之列的研究员。从概略上来讲,这或许归功于我;但从根本而言,我确信这是她自己的功劳。她阳光,乐观,并乐于从别人手里学来些什么,她是她自己的引路人。

我们都发现着多面的彼此。我知道她在欢笑之后也偶尔会泪眼朦胧地向我叙述一些今日里糟心的经历,她也发现我常常在办公室里神经质喝着浓咖啡,不过都予以接纳。

“那个胖子……”她鼓着嘴对我说。她说的是主管,她偶尔会觉得他派给自己的任务过于繁重,以实习生的身份难以招架。

但在我的记忆里,主管早就瘦下来了,整日穿着淡蓝色的衬衣,能隐隐约约看出精瘦的线条。

“他瘦下来了吧?”我问。

“哪有,还是大腹便便的样子。”她耸耸肩膀。

话题不久就转到了一些八卦与闲谈上,这说不上宽敞的办公室里复有了些欢笑。她一眼看见我又在泡咖啡,就过来予以制止。她素来反对我喝太多咖啡,每发现便会凑过来敦促我把刚泡好的浓咖啡倒掉。

“前辈喝太多咖啡会对身体不好的……”她说。

我掩住嘴,只得在她的威逼下停下泡咖啡的手。她的脸离我很近,我能看见她挺拔的鼻梁和柔嫩的肌肤,以及深重的黑眼圈,像是久未安眠。

“你最近睡不好吗?”我有些关切。

“有点失眠啦。”她对我展颜一笑。

她的根根发丝被明黄的灯光映照得透亮。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醉酒的邓唐。

我不知道她是如何强撑着走过了安检,回到自己的办公桌上的。但当我走进去的时候,扑面而来的酒气便令我皱起眉头,紧接着就看见了伏案酣睡的邓唐。她面色暗红,头发凌乱地散披着,身子一起一伏。

兴许是我关门的声音太大,或者是她感觉到了什么。邓唐竟在我走过她办公桌的一瞬里从醉梦中醒来,用一看就知道是彻夜未眠的通红眼球迷茫地看着我。看起来像是还在醉中,神志不清的样子。她微微眯起眼睛,辨认半刻才认出是我。

“前辈好啊。”她几乎是下意识地说出问候,然后又颓然地趴在桌子上想二度入眠。

“你喝酒了?”我算是明知故问了。但我也很清楚此时万不可行责备一类之事,只能予以关切。

她不言语,我索性顺势坐在她身边,转过她的椅子来。曾经的我从未想到过自己还有开导她的一天,现在多少有了些没有金刚钻硬揽瓷器活的嫌疑。或许说错一句话带来的结果就是我无法承担的。

我的想法却是落空了。她醉的比我想象中厉害,方才打招呼兴许只是下意识的条件反射,此刻却甚至说不出几句完整的句子。她呢喃着,扭曲着身体向我靠过来。这样的姿势倘若在清醒时是不会感觉舒服的,但她却是全然不顾,以奇异的姿态伏在我的身上。

“爸……”我听到她低低的声音。不敢打断,我继续听下去。

“你还是……”

“你答应过我要看我出嫁……”

她的声音由平静变成哽咽,然后抽泣起来,再往后的句子,我听不清了。她再不顾什么形象了,一抬身转趴到我的肩头上大哭,涕泪彻底湿润了我的肩头。良久之后,她的抽搐从微弱变到没有,然后是悠长的呼吸——邓唐睡着了。

我看着她尚存泪痕的脸颊,肿胀的眼睛。这张脸现在是不美丽的了,甚至于也不再阳光,但其上新增有了一种难明的苦楚。我拂开她的刘海,慢慢地把双唇印于其上。这吻不含情欲,不含下流,这是我所能给予的最后的,虔诚的祝福。除此之外的一切,我都无能为力了。

我搀扶起邓唐,带着她走向不远处的员工宿舍,在那里她可以睡上一觉。


邓唐今天没来上班。

缘于昨天那次解放天性的酩酊大醉,我猜到她今天必然会迟到,以至于已经准备好了当作一切都没发生过。但知道日上三竿,都没有看见她的身影。莫非她仍是未醒?或是看见迟到过甚就决定今日不来?又或者,需要时间来让自己冷静下来?

这狭小的屋里于是恢复到曾经的寂静。身后的落地窗投射进来的阳光,半暗半明地照射着我的桌子,把那对略小一号的桌椅隐藏起来。我猛然发现自己已经不适应于如此安静的房间,尽管过去的几年都是这么度过。但那个小姑娘却切实地为此地带来了生气,我不愿割舍的生气。

逄演不知什么时候进来了。我没听见他开门的声音,更没听见脚步,但当我抬头却发现他的身影已然浮现在会客用的沙发上。他没和我说话,我也搞不清他的来意,就任由他在那里静坐。空气又凝结起来,我意识到今天可能就会这么度过了。

我无意识地转着笔,习惯性地摸出一瓶药片,往嘴里倒了几粒。看见沉默的逄演和空着的桌椅,我就又神经质地咽下一些,不知觉间已经服了小半瓶。夕阳的光焰璀璨着散射,把一切映射得昏黄。远方的海面上被铺展开一条暗金色的光带,又渐渐淡去。茫然间,逄演的身影消失了。

天色终晚,我赶在最后一抹光消隐之前逃离了这混凝土笼。


当我向往常一样走进写字楼的时候,还没料到会出现这样的一幕。一只壮硕的鸵鸟向我猛冲过来,距离是如此之近,以至于我能看见它一抖一抖的后腿和乌黑色的羽毛,白色的尾羽。四下里空无一人,大厅里只有我和这只硕大的鸵形目生物,竟有些像是西班牙斗牛时的情景。

来不及尖叫,我敏捷地一躲,虽是闪过了冲击,却撞上了一旁的盆栽,土和枯叶洒落一地。我赶在它第二次向我冲来之前奔进了敞开的电梯门,拼命按下二十五楼的按键,终于在它的头伸入金属门之前关闭了电梯。

我上楼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找到主管,气喘吁吁地推门进去,正迎上他祥和的脸。

“韩博士,怎么这么着急?”他微笑着问我,圆脸上有的仅是平静和掺杂其中的疑惑。

“一楼大厅里……有只鸵鸟。”我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咽下几口唾沫,从喉咙里把声音挤出。

主管的小眼睛缩了缩,然后告诉我这是不可能的。现代化的都市里连麻雀都稀少,哪里来的这种澳洲猛兽。但在我的一再坚持下,他还是同意带上两名安保人员随我乘电梯下去看看。电梯门向下的箭头亮起时,我只在祈祷那只野兽不要太狂躁。

然而漫长的等待之后,没有预想中的奔跑与惊慌,一楼一切如常,方才消失的前台人员也复出现。没有鸵鸟,甚至于连一点痕迹都未曾出现。我看见那盆被我撞倒的盆栽仍然安然于彼处。主管轻轻拍了拍我的后背,留给我一个善意的笑容就挺着啤酒肚走了,临走前还告诫我要记得放松。

只有我确信那不是幻觉,或是说相信那不是幻觉。服用安定类药物虽确为我带来了偶尔致幻的毛病,但我的感官绝不会因此而欺骗我。不知觉间我就走到了那盆栽边,那是棵发财树,硕大的叶片摇摆着,就像是在竭力试图告诉我什么。

“你有看见那只鸵鸟吗?”一个低沉的声音在我耳后响起,又是逄演。我如抓住了救命稻草般回头,第一次感觉他的脸如此亲切。

“你也看见了?”我颤声发问。

“嗯。”他说。忧伤地,饱含忧伤地看着我,就像是那野兽正在我的脸上奔行。

然后他就离开了。


在邓唐连续三天缺位之后,我终于定下决心去她家找她。那日,她离开员工宿舍就应该是直接回了家。

想要找到她家的地址并不难,我给人事部打了个电话,简单阐明了缘由后就得到了她登记在册的住址。我打了辆车,说出那个地址后司机就飞驰而去。

我在车上看着掠过的景色发呆时,满脑子都在想着邓唐的朦胧泪眼,无助抽噎,心里面止不住地打鼓。而当我下了车,走近那个小区时,鼓声就更加轰鸣起来。小区门口的位置,围了一大群人,隐隐还能看见里面停着的救护车。我脑海里咯噔一下,勉力支撑着走上前去。

慢慢地,我能听到人群里压低了的议论声,每听一句,眼前就略黑一点,控制不住地向前。

“怎么回事啊?”一个打扮精致的男人问。

“哎呦……可怜的小姑娘……”这是一个烫着卷发的大姨的声音。

“估计是睡着了吧……”几个年轻女人正在议论。

“怎么就忘了燃气灶开着……”

“门窗关得那么死……”

我分辨不出来声音的来源了,只感觉这些所有的窃窃私语都在向我扑过来,洪水一样涌进我的脑海。愈来愈大,愈来愈大,咆哮着,以至于我再听不清晰。我仍抓着最后的希望,摇晃着一位站在人群最前端的青年,拼命地打听着出事的单元和门牌。他异样地看了我一眼,问了问身边人,给了我一个答案。

我听着那和手机里的地址完全一样的一串数字,忽然就感觉世界安静了。方才的吵闹和喧嚣都不再存在了,人们也不在了,只有一片空无的白矗立在那里。一个细小的声音又从白里滋长出来,电子的杂音一样。而当这声音尖细到极致后,外界的噪声才如决堤般骤然涌进。所有的声音,所有的嘈杂,都在告诉我一件事:邓唐已经不在了。

我分开人群,没有走向那辆救护车,我不敢看那张脸。于是我在这座人满为患的城市里茫然地走着,跟随着人群的方向一起前进。不知道过了多久,身边的人越来越少,最后完全没有了。我清醒过来,才看见自己已经在彷徨中走到了海边。

这段栈道对我而言再熟悉不过。我曾在这里看过烟火,看过人潮,也曾和邓唐坐在这里休憩。似乎有种冥冥间的力量,要把一切故事线在这里合拢起来,收束成一个唯一的结尾,给我的故事一个终局。

我没有再沿着栈道走下去了。相反,我翻过了栏杆,向礁石上爬去。低处的礁石上铺满了坚硬的海蛎子,高处的礁石上则显露出石头的本色。我攀爬着,直到自己登上最高的那一块岩石,如同小山一般,在上面可以俯瞰众礁小。

我哆嗦着坐下,看着浪花打过来,点了一根烟,一根接一根。而我身边忽然多出了另一股烟雾,我不用看都知道那是谁,沙哑地低笑几声,把烟拿在左手,右手摸索出一小瓶白色药片,死死盯着。

“你是个幻影。”我对一边的男人说,“我知道自己吃了太多的药。”

逄演没有反驳,他也跟着我一起抽烟,直到我们俩都把各自口袋里所有的烟头扔进海洋。他还是没有说话,远方的太阳正在落下,庄严的,静谧的。在这幽明交替之时,他忽然伸出手,指向海洋里某个小小的点。

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浪涛的中央有一只奔跑的鸵鸟,正赶向日颓的远方。

“你看,我们不是虚幻。” 我听到一声呢喃,然后看见逄演的身子越来越小,越来越淡,碎裂在苍黑色的礁石上,被海水卷回无尽的汪洋。

我呆愣了半晌,又勉强扯出一丝笑,旋开药瓶的盖子,把里面所有的药粒一颗颗倒进手里,然后再一个个用力抛向远方。每扔一个,我就大声地喊出一个名字:李洇齐、石川、清子、邓唐……如此往复,直到我的手里剩下最后一粒,这是留给我自己的。

我把药丢进嘴里,狠狠嚼着。苦涩、辛辣、酸甜、腥臭,一切该有的不该有的气味都在我的口腔里漫溢开来,拨弄着我的舌苔。这是我所有的回忆,所有的尚存在的回忆,将伴着我最后远游的回忆,唯余的财产。

太阳终于落下去了,在我的最后的世界里再也不会升起来。而在那渺远的黑暗里,我看见逄演正对我招手。

我追随他。

除非特别注明,本页内容采用以下授权方式: Creative Commons Attribution-ShareAlike 3.0 Licens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