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死
评分: +52+x

风啸,掀起一阵不知道掺杂了什么东西的沙浪,重重拍在越野车的车身上。中午吃的烤羊排在我的胃里翻涌,我总觉得下一秒它就会变成一只活羊从我的嗓子里跳出来。我吃的是这里的特色羊排,寥寥几块肉,好像撒了几公斤的盐,偏偏水还是限量的。

我扭头看向身边的南庆,他戴着墨镜,皱缩着鼻子,一只手狠狠抓在方向盘上,看样子也受够了这无垠瀚海。那顶惯常戴着的牛仔帽耷拉在一侧,露出一块头皮。

我记起出发前,前哨分站的老刘看着我,以诀别的眼神,然后轻轻拍拍我的肩膀,一句话也没说。南庆不在场,他早早跑到了越野车上,没和任何人道别。没有人责怪他不懂礼貌,除了他的好人缘,更重要的是谁会和一个快死的人过不去呢?

你们的任务就是在奔死。这是三天之前在主管的办公室里,主管对我说的话。他的桌子上飘着上等龙井的香气,身后的柜子里摆着一摞摞文件,白白的,像是雪被。他告诉我,我们要在沙漠里寻找。但是他没有告诉我,我们要寻找什么。主管只是给了我一辆车,然后把我送出大门。

主管说南庆是前哨最好的驾驶员,所以他负责开车,我负责找。至于找什么,在车子启动驶进沙漠的那一刻已经不重要了。无论老刘、主管,还是那个撒三斤盐的大妈,我都清楚自己不会再和他们碰一次面。能陪着我奔死的,只有南庆和这辆越野车。我们的后备箱里塞满了油,后座上塞满了油,至于身上,戴着三十年寿命的生命维持系统。

你要知道——这不是片普通的沙漠。这里沙丘纵横,风烟迷离,白天接近五十度,晚上跌破零度。这里没有仙人掌,没有西部大镖客和丝绸之路,只有一辆曾经崭新过的越野车拉着两具尸体飞驰。

在沙漠里呆久了,总是渴望水的。我是大海的孩子,我在海滨城市长大。自幼我就看着黄海浩荡,携起泥沙和浪涛一起轰击着堤岸。我也曾脱光衣服,穿着一条泳裤,拉着拦鲨用的绳子,迎着浪起伏,那时我的生活里全是水。

一些记忆总是很清晰,比如我看到的第一张失物启事,是从海里的漂流瓶捡到的。那个漂流瓶的瓶塞盖的很紧,我费了很大功夫才撬开。里面的纸上的字迹只能依稀辨认,但我至今仍记得清楚。

本人于年前丢失海洋一片,望拾得者归还。

我不知道失主为什么要找海,或者是这个人是谁,在或者这个人是男是女,但我就是记住了,一直到今天。那个瓶子很早就丢掉了,连带着里面的信,像是一个永远不会被唤醒的梦,只能在幽明间苟留。

越野车的轮胎会激起很高的沙砾,从远处看上去可能也会像海的波浪。我对南庆提起,他也赞同我的观点。如果在极远的地方看我们越野,将会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

说到南庆,这个人留着长头发,披散着,像个女人,但他自己从来不会承认。他开车的时候从来不说话,虽然开车不需要什么技术含量——狠踩油门,甚至不需要动方向盘——但他还是从来不说话。他戴着墨镜,所以我从来看不见他的眼睛。

有那么几次,我们停车闲聊,我看见他擦汗,挪动了自己的镜架。我通过头发和眼镜片之间的缝隙,隐约能看到南庆的瞳孔。但我刚来得及看清一片灰暗,他就闪电般扶好了墨镜,抬了下头,又继续着手里的工作。

人的瞳孔是不会灰暗的。我作为前哨的高级研究员,多年来经常出国。我见过黑色的、蓝色的、棕色的、绿色的瞳仁,但我从来没见过灰色的瞳孔。我有理由相信,那灰色甚至蔓延到了眼白。

或者他是个盲人吗?

但盲人是怎么开车的呢?

他很瘦,脱了衣服像一条刀鱼,肋骨锋利。他喜欢大口喘气,就像是每一次呼吸都是他此生最后一次呼吸一般卖力。他的汗毛很粗很硬,贴在身上就像是一身的鳞甲。他吃的很少,不过我也是一样,因为我们都带着生命维持系统。

我看着后备箱里的油一天天少下去,日子一昼夜一昼夜地过下去。我起初还会计算时间,最后则是完全放弃,闭上眼睛,放平座椅,假装自己身处海洋。

人们说这片沙漠曾经是一片海洋,因为沧海桑田般的变化而有了如今的地貌。这很难想象,多少年前的三叶虫、无脊椎的小玩意儿、鱼龙还有其他乱七八糟的东西,都曾经在这片沙漠上游动,交配,繁衍下一代。但到了我们这一代,只剩下黄沙漫天。

既然不知道要找什么,那么像无头苍蝇一样乱逛也是可以理解的。南庆的行进路线杂乱无章,可能是凭着心意左转右转。反正——我们都知道不可能走到沙漠的尽头,也不可能回到出发点,因为我们在奔死,从出发的时候就没想过活着回去。

我越来越经常地梦到海洋,梦到蔚蓝的水,轻轻地,温柔地滑过我的脚面。脚下的沙子细软,柔柔地,离开我的脚底。清凉的,澄澈的水波,一层层推过我的身体。然后我醒来,看着千篇一律的沙漠暗自神伤。

车子是会没有油的,你储备了再多的汽油也是一样。在一个午后,或许是傍晚,我们的越野车发出它最后一声悲哀的怒吼,任凭南庆把油门踩的多么靠地,都再也不肯挪动半点。我才意识到,或许是时候做出一点改变。

那就走吧。南庆对我说,我耸了耸肩,开门下车,没有一句废话。即使在黑夜里,南庆也戴着墨镜和帽子,显得很滑稽。不过既然远离了人类,多么荒诞都可以理解。

我又想起那张失物启事,或许比起我丢失了海,海抛弃了我这个表述更为恰当。就如同脚下的这片寸草不生的荒漠,海弃它而去,旋即带走了生命,还带着两个一心奔死的人。我会把沙土当成清水,烈风当成海风,机甲当成泳衣,假装自己仍在海里畅游。

南庆一言不发,我也一言不发,我们像两条死去的游魂在大漠里飘荡。夜观星空,昼顶烈日,不知所向。我又想起了,更早的时候,主管告诉我一颗陨石——或者叫流星体——飞了过来,被地球捕获了,成了第二个月亮。在第二月亮上没有海洋,也没有生命,只有烈日和冰寒彻骨。

我为什么不记得呢。我对南庆提起,显然他也从不了解,只能叹息天地而后迈步向前奔死而去。生命维持系统闪着红灯,嘀嗒嘀嗒嘀嗒,就像是发报机的信号,又或者这就是台天杀的发信机。

在下一个晚上,南庆摆弄了很久的机械,在天蒙蒙亮的时候,他走过来,看着我。虽然他戴着墨镜,但我仍然觉得他看着我。

“怎么了?”我问。

南庆没说话,他只是凑的越来越近,直到我们的鼻尖几乎紧紧相贴。然后他举起手,摘掉墨镜,我得以第一次看清那浑浊而没有颜色的灰暗眼球。

“嘭。”他说。

“盲人可以开车吗?”我又问。显然这是句废话,因为他带着我开空了一后备箱的油。更显然的是他也这么觉得,因为他一句话也没有说。于是我们肩并肩躺下,我看着星河,他看着虚无,我们都一言不发。

天亮了,我没有动,他也没有动,苦行僧似乎停下了自己奔死的脚步。

我们躺着,只是躺着,平躺在沙地上,松弛下每一块肌肉和神经。把自己的意识,愈来愈深地,愈来愈深地探入脑海,默想,静思,然后做些自己想做的,扔掉生命维持系统。

第三个黎明,我听到他说话。

“你想找到海吗?”他问。

“嗯。”我说。

“坐起来。”他命令道,我照办了。

我看见波光粼粼,水天一色,浪涛翻涌,一直蔓延到我的足底,沿着来时的方向,奔死的方向。

“你看,是海。”他说。

然后我们抱头痛哭。

%E5%A5%94%E6%AD%BB.png
除非特别注明,本页内容采用以下授权方式: Creative Commons Attribution-ShareAlike 3.0 Licens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