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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属于设定竞赛空地呓语设定
11月21日凌晨6点,主管像往常一样醒来,花十分钟起床,更衣,洗漱,准备上班。他推开门,发现城市掩盖于浓雾之下,淡蓝色的氤氲中结出寒冷的冰针,昨夜无梦,他如此想,又一次。他在重复的环境中察觉到一丝文法上的对仗感。
将军躺在床上,尽力地沉入睡眠。一切都结束了,他想,我们终结了破碎神教,完成了一场战争,而明天就要回归原本的生活。这一想法让他打了个寒噤,仿佛24D正在无休止地生长出裂隙,而他正在向着身体的深处坍缩。现在想来,泥塘真是温暖舒适。将军在床上翻了个身,试着回想自己和士兵蹚在齐腰深的水里,在灌木下躲避侦察机的搜寻。他怀念泥水从裤管流下的温暖,怀念带着土味的肾上腺素喷雾剂。明天主管可能就对欲肉宣战了。他轻笑。
主管出了门,步行500米到公交站,安稳地上车,划卡,坐下。车上只有他和司机,司机有些时候与他搭话,二人便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工资,编制,物价,主管耐心地倾听,报以微笑。今天二人一路无话,主管检查着手机短信,徒劳地确认。车载电视闪烁着,色彩流转变换,发出微弱的笑声。司机从迷雾中辨认道路,在每个站点前等待不存在的乘客。最后主管到站下车,徒步1000米,从高大建筑的隐蔽小门进入。二人便孤独一人。
将军仍孤身一人躺在床上,但当他沉入梦中时,身边熙攘起来。他发觉自己回到了沼泽深处,士兵裹挟着他前进。军火无声地响动,激起泥点,血液,以及机油,而战斗却在顷刻间停止,留下的只有冷硬的齿轮和迷茫的活人。
主管到食堂的时候是7点整,一些住独身宿舍的同事正努力从混沌中清醒。主管划了10块钱,端了一碗豆腐脑,一碟咸菜,两个包子,找一处空桌坐下。这时候阳光从三面窗户透进来,穿过食堂,主管看见淡蓝色的雾气被加热,根根银针断裂,融化,蒸腾,一颗颗浓雾的分子消解于无形。
将军站在泥塘里,一动不动地潜入更深的梦境。场景纷繁变化,有时他在漆黑一片的大帐中用刀刃撕开人体;有时他乘坐星舰,向一个星球表面倾泻激光。身份失去意义,唯有24D长存,构成流变的根基。虽然将军连它存在的意义也一并遗忘了。
这时常林走了过来,他穿一件鸡心领毛衣,红色的绒线间溶解着汤渍和油污,带着疲惫进食。他有时候吃得很快,风卷残云,有时候只是盯着主管,一动不动。
“今晚又他妈整理归档,全都得烂在这。”常林说。
主管缄口不言,仔细地打量了他一番,发现他面色灰白,如燃尽的碳灰,而两个眼球仍在燃烧,死盯着他。
常林说:“你这么一跑又有什么用呢?他们已经拖了你们10年了。”
“没什么用,”主管说,“我想走走看看。”
随后他们沉默了,主管缓慢地吃完了早饭,期间他总想到一位将军。那天早上六点,三个清洁工发现无法唤醒自己的室友,他们在穷尽最后一种手段后向医务室申请了协助。早上六点四十分,医务室成功地宣布了这位清洁人员的死亡,毫无痛苦地在梦中离去。六点五十分他们把他送进火葬炉,那时候他仍然穿着红色的睡衣。七点整,随着一个黑色小盒被完满地刻上“李山 清洁人员”,众人前往食堂就餐。那时候将军被困在不断重复的泥潭中,他在一个梦境中看见了自以为的真实,于是永远留在了那里。
但主管什么也没说,他只是怀念着,去买了三包速溶咖啡。他的工作很简单,每天八点到办公室坐下,然后等待。有时候开笔记本电脑,浏览些和破碎之神有关的消息,尝试着从娱乐八卦中剥离出有用的讯息;有时候看着门外,人流熙熙攘攘,墙壁上蓝色的涂料逐渐被阳光剥落,露出灰色的混凝土底色,变得斑驳破碎。每天都会有三两个人找他,他们倾诉自己的不满,述说生活中遇到的不公,主管努力地把那些混杂着侮辱性言辞的话语精炼记下,然后拍拍他们的肩膀(有时也塞上一粒胶囊),让他们多休息。
人们对此反应各有不同,有的怅惘若有所失,有的快乐如得灵药。更多的则感到无来由的愤怒,或拍桌,或瞪眼,最终摔门而出。有人最后会憋出些话来,他们说:“要是我有车有房有存款,没上司没加班没ddl,也能他妈的休息。”其实这时候主管总想讲点什么。他想跟常林讲讲自己曾经的梦,梦里高大洁白如雪峰的建筑,他们曾在那里工作生活;他想讲自己每次坐上公交车,引擎浑厚的驱动力顺着蓝色的座椅向上传导,让他的五脏六腑一起震颤;他想讲自己在迷雾中的见闻,那里没有昼夜,没有生死,他听见死人的呢喃,他们述说着远方的故事,在那里海底的宝藏向天空坠落,闯过日界线的船只一去不返。但他最终一言不发。
那天早上来了个怪人,接近九点半的时候,主管看见一个男人旁若无人般走了进来,他高大健壮,却又像一座优雅的铁塔。男人随后坐在咨询椅上,说:“我认得你,我在24D看见过你。”
Site-CN-24-D消失后,研究员一直试着用站内员工的梦境重建它。他向其他人描述黄渤海交界的岬角上的站点,冲天的白色大楼,三面环海,绵延不断,耸立如喜马拉雅山。他说那里有最好的福利待遇和假期制度,主管着中国分部最强的一支精兵,因此绝对安全。研究员恳求自己的同事们想象它,梦到它。于是24D的幻影在A120漆黑如墨的底色上生长,膨胀,直入天际。在日期是单数的日子里,员工们只能进入黑色的房间,因为24D并不存在;在日期是双数的日子里,他们则只能进入白色的房间,因为A120疑惑于自己的存在。
于是主管说:“我认得你,你是研究员。”
但男人说:“不,研究员已经死了。那天A120的主管走进白色的房间,看见一个世上最完美的男人在统括大局。那人风趣,健谈,工作能力远超常人。于是A120的主管血气上涌,浑身颤抖,他走进黑色的房间,在里面发布了全站通告。‘留心你们的幻想,它们正在毁掉你们的大脑,’他说:‘想象是有限的,而无休止的幻想会顺着神经吸食人的脑浆,把你们抽成干尸。’他在下午就开除了研究员,于是那白色的幻影就像肿瘤一样被切掉了。而我是清洁工”
“然而我从没见过你。”主管说。
没人能记得最后一天发生了什么,”男人说,“只有一个模糊的界限,在那之后就烟消云散了。我记得那时候我正在接受表彰,管理者们正在为我带上勋章,我们握手时他的脸逐渐扭曲发泡。然后就是第二天早上,我从床上坐起来,旁边的人跳下爬梯,开始大笑。那之后我再不敢住宿舍,首付再贵也得买房,因为每天一躺下就感觉有人在拍拍捏捏。‘我草,醒了。’他们说。”
“我知道,我知道,”主管说,“那之后我们在论坛里重新认识彼此,在假期时相互邀约。”主管说,“我最后约到了七个人,一起吃了几回饭。最后一回我努力灌下几瓶啤酒,话借着酒劲顶上来。我说:‘我们得上访,那时候搞出来不少成果,总不能全吃灰了。’众人点头称是。最开始都只当是借酒发疯,可是发疯久了就全当真了。”
清洁工说:“我没有找到你们。我发现自己的回忆同时走在两条并行的轨道上,我记得自己工作于此,是几级研究员,工作内容为何,但同时怀疑这是否真实。坐公车上班时,我梦见自己是一个吉卜赛人,坐着马车穿越荒野寻找村落,向村民们推销落后于时代的杰出科学产物。路上人很多,来自不同站点,与我同样真实。他们并非虚构,只是同时做着同样的梦。”
主管说:“然后我们就去上访。最开始24站每年都开年度总结,我们就过去静坐。我现在还记着本站门口有个极大的雕像,雕的是大白船乘风破浪,上面垂下五条细鱼线,下面则是五根立柱把船托起来,旁边的喷泉不分昼夜地喷出水来。我们每次去都围着它坐着,风一捎,像是刀在剐眼睛,眼泪就下来了,你猜怎么着?”
“我们数了无数遍,总是少一个,泪就在脸上碎裂如玻璃残渣。寒气顺着肛门反上来,反到大肠,小肠,在胃里搅和,心就凉了一半。等领导们出来了,我们就挤上去,保镖挡上来,前进不能。我们就喊,喊到嗓子哑了,领导看不下去了,才把我们的材料接过去。”主管说,“领导从来也没个准信,所有领导都说要等等看,等等看。我等了十年,等来了赵莫西钱莫西孙莫西李莫西周莫西吴莫西郑莫西王莫西,所有领导如出一辙地秃顶,肥胖,微笑。他们说,你要等等看,他们说,这要征求其他人的意见,他们说,这一切还说不准呢。”
主管说:“我们就等。三位领导叛逃了,借着部分研究资料当上了教会的地区领导;两位领导转手卖给了别的组织,那些钱换来一颗银亮亮的处决弹;一位领导把它们当笑话;一位领导用它们开数据层后门,被植入物活活烧死。最后一位领导没看材料,他说;‘你们辛苦了。’他把我们分配到更远的站点,我们就再不能上访。”
主管倒掉了剩下的半杯咖啡,说:“最后我直接把资料寄总部去了。退回来的时候甚至没拆封,我还笑着跟人说我的机密成了一摞废纸。但晚饭的时候我发现米饭有股冷腥味,刺入骨髓,汤混杂着泥土和铁锈的味道。我吐了,食物失落饮水不解胃液倾泻而出。我发现自己慢慢秃顶,肥胖,胃痛,驼背,老花眼,头脑昏聩,接近死去。”
清洁工说:“所以你最终还是接受了这个事实。”
“所以现在我要走了,”主管说,“最近的前哨站能看见24D的原址,而接下来要做的就是在那里日复一日的生活,等待24D出现在海的边缘。”
二人无话,房间静谧如梦境。主管感受到脑后光影游移,仿佛脑后生目,他注视着漫长的光束,听见自己的心脏剧烈搏动而安稳地发出滴答滴答的声响。在长久的等候中他知道这是时间天然的响动,它像一台精密而老旧的仪器,齿轮磨损,喷吐黑烟,日复一日地重复而故障,但向来如此,滴答滴答。
在某一个时间点,主管站起身,说:“抱歉,原本应当是你向我倾诉。”主管为这小小的渎职行为拍了拍男人的肩,把男人送到门口,像一个阔别已久而疏远了的老友。
他们很快地握了一下手,头也不回地分别了。火车在午夜发车,于是主管回到他的椅子上,看见报纸上正报道冯莫西当选地区代表。照片上的人是消瘦的,微笑的,众人簇拥着的。主管看见了他胸前的大红花,感受到荣誉的威压,又觉察到某些可怜的成分,这红花似镣铐,像锁链,牵引着冯莫西,歪歪扭扭走上一条已知的路。
午饭时主管仍坐在椅子上,仿佛一截从椅背上生长出的灰白枯藤。望着记忆中渐渐远去的24D,他看见那些高楼露出一种模糊如蜃气的微笑,在阳光下蒸发成一缕缕向上升腾的水汽。他觉察到一种名叫青春的急切疯狂的东西丢掉了,只剩下一些很老很老的祈盼,像几块癞石,它们在探求一个结局,慢慢地审视一个已有的句号。
他等待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