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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贝贝很快开口,他那把好嗓子细细地吸进气。

云的脸皮发黑,憋出一滴雨。招牌下墙壁尿渍遍布,而我们(我和贝贝)就在此坐定。显然,这里适合探讨我的牺牲。

他从10年代的提包里接连拿出各式样的公章和一捧手枪零件。

是10年代吗?

看到提包被藏在对侧,我大感失望。我理应认得出这个掉色的皮革造物:它从外地的代工厂颠沛流离到本市的某个摊位,被我眼前的男人相中,用以展现自己不为时间打动的气质。

贝贝戴妥手套,把子弹逐颗压紧。

他不愿让我看到手机。有着大音量的,鲜艳外壳的手机,随时要在提包里生出嘴来,喊他。流行的三和弦,省会的忧愁嗓音,在待机界面亟待触碰——

拉下套筒,击锤张开。

番茄色厚涂,男人皲裂的唇珠正不幸地见证我牺牲的全过程。纵使孑然一身,他也会收到礼物——囿于钦慕和同情而出手的晚辈,或者说是受他提携,又要迎合他爱好的研究员——

一位被四式手枪顶住额头的研究员。

凡是烤蓝没有覆盖的刮痕,都必定是手枪的前任主人留下的,贝贝从未磨损它。可这般养尊处优的枪,如今也不得不开火,打死它面前全然无辜的局外人。

手指扣紧扳机,男人的指甲半红半白——也许只有五成无辜。至少三成。

弹头被膛线压得飞转,贯通额叶,震耳欲聋地离开我的头,而贝贝则在食客们尖叫两次以后扬长而去,乘小轿车返回站点,等电梯时拿出我的唇膏,熟练地……

不,不是那样。贝贝抬手,只对准招牌打了枚空包弹。人们作鸟兽散,而我与他仍然停滞在这里,等待被暴露。


未几,他递过文件,首页印满关于户籍注销和死亡证明的信息,还有半页情真意切,“我”写给家人的遗嘱。

时限迫近。尽管城市正趋于混乱,但当众妄动仍然会刺激到——某些新贵,热切地寻觅我们(Foundation)踪迹的新贵。

次页则以基金会格式写就,声称初级研究员,我,死于本地编号3142的再回收行动中,时间是下周。

擎着火与剑,新贵们蒙了白布就会过来。街道或露台上,听罢号角的新贵们,只消片刻便能点燃我们。

末页仅寥寥数句,无疑是贝贝的手书:『晚五时整于翼楼F层③室取枪,十分钟后进入⑤室处理目标。涉事物料均抛至河边,翌日向我述职。』

人类存亡之际,明争暗斗的档口,我受命去射杀某位同僚。

接受任务的仪式则是对两次死亡的承认——7.62×17mm空包弹,7×24小时之后。

为躲避分部监察,上司特意相见我于市郊,伪造我的死讯。

迫切想取代基金会的秃鹫仍在窥伺,步步紧跟。

作为站点的一员,身处漩涡中心,究竟怎样才能——

“下起雨了。”贝贝说。

——我一扫颓废,心潮澎湃。




安检。竖条纹的光斑打在左脸,让我忍不住坦白:

我从没去过河边。

分部重建时贝贝出勤多次,在搅黄交易,取回资料,打碎叛徒的脑袋后,他就在河边销毁证据。

河的上游收容有本地编号3142,它每天排出约一千毫升具有认知危害的液体,经过稀释后离开站点。拜其所赐,投进河里的物什会迅速失去信息特征,直到汇入邻市的干流。

灯丝的热力从颧骨上离去,防护门旋即开启,赫然露出F层③室的地板角落(贴满图片的)。

贝贝的两位手下死在F层③室,3142溅了一地。防化员用对冲模因相片贴满地面,才让人勉强通行。我盘算起铅鞋和脚掌的寿命,它们能否支撑我走到F层③室的中央——不,科学定律决定了我甫一走进房间,预期寿命就会缩减到半年。

所幸贝贝向我承诺了死期——七天。

房间正中有张圆桌,上面码着油纸袋,我很快要将它们转交给樊司长,而他还未准备好收下这惊喜。

樊司长是位金丝雀。而新贵魏小姐收他为笼中鸟。

席间我喝下太多樊司长的喜酒,在Unit里喘息时,贝贝却带来樊司长赤身露体建设站点的证据。同到的还有防化员,她把宝丽来腆在肚子前,从屁股旁的包里掏出一张屁股。

这是半年前的事。贝贝自那时已串联起人手,在据点密室里声泪俱下,誓要再次收容3142。

我疑惑,新贵们理应将3142照料周全,无须多劳罢?

防化员不言语,戴戒指(樊司长赠)的手又掏出一张动物世界,我羞得转过身去。“霸占站点的渣滓正在3142的收容室里作乐……”

我又疑惑,基金会人已经能回到主楼(甚至于拍照)了吗?

那不重要。我们划归于绥靖人员,通过忠诚测试便可通行。

如果我太忠诚呢?

你可以假装。贝贝的脸拉长。听着,叛徒樊大木罪行累累,我们迟早要惩罚他,你可以派上用场。

我打开油纸袋。新弹头东倒西歪地摁在旧弹壳里,显然贝贝的器械不太得力。此外,⑤室正门电梯核载二十人,可怒汉一位就能叫我腿软,须给枪消音,避人耳目才行——譬如那个书包。

区别于使沙发垫遮挡的精明Agent,我全无半点经验,仅是照猫画虎抵书包在枪口前,步步挪向暗道。现在,盖革计数器也温驯下来,静静等待我开门。

按计划,对侧的樊司长将循声而顾,随着门把手旋转起身,或近或远,愕然间,瞪大眼睛地直面审判:

米奇率先发言,它站在书包的漆皮上,大喊——


枪哑火了!

它的下腹鼓起小包,从反面看,子弹轻轻钻进布料,仿佛还会钻回来似的。

我登时两眼发黑,动弹不得。

樊司长皮鞋半脱,趿拉板的声儿一下一下。

我要图穷匕见了,每个死士都有状况外,可樊司长此刻绕不得柱。

伸手进包,我试图摸到日后能登上通告的残忍凶器:薄册子,厚册子,薄册子……

樊司长愠怒地站在我面前,而我掏出最沉者。

才来。他劈手夺过。孩子都下学了。

樊司长边揉眼,边把书包放在椅子旁,全然不顾贝贝的死士。

草稿纸给我。我乖乖照办,大腿根拘谨地压在手枪上。他根本没意识到,我是来取他性命的。

眼镜给我——原来是——我怎么没见过你,跟魏姨多久了?

不久,其实我是咱们这……

哦,真题会么?樊司长身上有股樟脑球味。

我远离中学的幻想已告破灭。后进生支支吾吾:学过,其实我是咱们这……

等孩子吃完饭,你讲。樊司长打开排气扇,蒜香从涂褐色胶料的玻璃缝里源源不断地涌来。

她在⑦室,不要打扰她。


贝贝在哪?我扪心自问——现在他应当在河边等我,等他的杀手抚平两日间的焦虑。胶状物自上游款款流下,夕阳晒得贝贝浑身发冷,他会发现站点排放即告结束,而我迟迟未至,错失了处理尸首的机会。

待处理的——樊司长于我面前召开一场发布会,展示他对子女的慈爱,虚伪显而易见。吃过饭的女童走进屋,大方地瘫在站点淘换来的沙发椅中间,我无比羡慕她没有暗器作梗的坐姿。

好蓓蓓,先喝口水。樊司长递水。我一阵恶寒,所幸我的长官从未给外人以昵称,但巧合如斯他肯定也无法接受。

乖蓓蓓,会做了吗?樊司长捧书。难以想象魏的女儿为此犯难。纵使不是基金会人,那些卓越的,怪异的同行就没赠予她半分智慧吗?也许是恪守信条,教他们不越雷池分毫。

不像我们。业界先驱——在王朝中开疆拓土,新贵们过去为都市怪谈焦头烂额时,我们便已跑马圈地,乃至于为单独的异常项目建立一整个站点:我的3142。我和贝贝的3142。

当然,也是樊司长的。我翻起草稿纸,他把女童的梦魇誊抄好,待我解释。

这是什么?这些人造的符号红彤彤,赤条条地硬起来,可多年历险,我的脑子里除了逃命技巧和收容知识以外,什么也装不下了。

最多再装下贝贝。

我只能闭紧嘴巴,一分一秒地捱,祈求贝贝能接我离校——而这样的家长会绝非是贝贝想要的。

显然,他要问问老师留校的原因,用他不良行走习惯的恶果——左轻右沉的脚步靠过来,鞋缝里碎石划出一道吱儿。

樊司长也发起警觉。代进等号左侧,然后呢?

正门穿过的怒汉向贝贝致意,也许他怒气更甚。

右边是什么?为什么不做?

是上膛的手枪,它快结网了。我是说,代进等号左侧。

为什么不做?

终于,门开。贝贝捏着门把手,盯着我瞧,仿佛盯着一个旧乐园的化身。

而我们的乐园离去了。


我不会做。我说,

我不会。




临死掉的头三天,贝贝带我去找元铸。

樊司长送我不少甜饼,铝或铁锈味刮满车,我才从袋子里叼一块来嚼。

墨绿的玻璃膜脱了胶,随风摆来摆去,锈红,黑的门框不情愿地走过车窗。

这时贝贝又咒骂起我的不忠,他用拇指扳开食指,仿佛它们不属于他似的。

你只会说谎…

怠速下的车身一抖,贝贝把档位抬高:我们要见的是全站唯一不说谎的人。这一点是副主管葛气向我保证的,我信任他如同信任你。

涤纶裤子上洒满饼渣,贝贝的目光逼迫我拾起它们。

他正好住在下游,仔细看山后边——

我看到一具尸体。两具,三具,是一家子。父亲是市体育场,他躺平了剖开肚子,带射灯的酒店和广播塔杵在旁边,他们都是渴死的。

苏联援建的灰楼群目送我进入市郊,风电机们没了颈子,从丘陵另一面走过来。

零九年只有元铸去21站做报告,你知道为什么吗?同年3142的重收容,他就在现场。

参加工作的资历,他比你,葛气和扬帆儿都老。我们之中只有他见过3142。

我们应该带上扬帆儿的。我心不在焉。凡是3142的消息她都要收集。

她负责准备子弹。贝贝猛打方向盘,我心痒痒地跌向他怀里。

我们到了。


在一栋涂过保温隔层的民居六楼,元铸的老婆沏出整壶茶招待我们,让贝贝有些难为情。

铸子在屋里打电话,您们先喝点儿水。她的胳臂不自然地垂下,偶尔随她的步伐飘动。

贝贝示意我偷偷打开录音笔——受协议限制,元铸对收容措施的描述可能不允许被记录。即使留下纸质文件,元铸也必须向魏小姐的临时小组报告,无疑会令他们警惕起来。

此外,凌晨时分贝贝带回一台辐射指数暴增的计数器,这或许意味着3142的情况在恶化。不论魏对现状持何种态度,收容单位都需要我们的帮助。秘密的帮助。

而明面上基金会和新贵的争端(某种“神圣而永恒的战争”)并不在贝贝的考虑范围内。只要完成收容,之前和之后的一切事都可以牺牲。

譬如我的死亡——当然,我算自愿的。在反派们面前,详陈自己缄默的爱,不可谓不——

卧室传来一声巨响,打断了我的演说。

只有元铸一个人走出来。他弓着厚实的背,脸上的皱纹刚准备向后爬,片刻又止住。

部长们好。他笑,咧开半张嘴,剩下的五官呆滞不动。

山顶洞人,你务必要多分些肉给他,朴实的脸不可辜负。视觉皮层里最年长的细胞对我说。

今天葛副主管未到,但我们仍有他的直接授权:我们需要您提供3142在二零零九年的收容报告,并在您接受的前提下和我们一起返回站点,准备对3142的重收容。

哪一年?眉毛局促地蜷缩。您做报告的那一年,零九年。考虑到您是目击者之一,并且帮助了初次收容——

哦,但那次日子不对,实际上是满月酒——

卧室里似乎有瓷瓶摔碎了。那张脸霎时凝固,他走进卧室,女人的哀嚎声就传出来。

随后又是一声巨响。

未几,返回沙发的元铸继续凝固着。

我记得那一次,但我必须遵守保密协议,仅在基金会终端上编辑和复制报告。

我明白,所以这里是我们带来的随身终端……

突然,大汉的眼睛骨碌碌转动,剜了一眼带有精致外壳的PDA。

我要留下机子,这是保密协议的要求。

贝贝讶然,他没有想到这一出——我们怎么带回资料?贝贝问。

大汉从装月饼或者牛奶的手提袋里拿出一个崭新的华强北iBad。

贝贝忙示意我掏钱。很快,樊司长给我的最后贿赂也被夺走了。

元铸边讲,边用指甲轻轻地抓着胳臂,沙沙声不绝于耳。

“结果是,2009年四季度测试中再次泄露的3142-E瞬间弥散到整个后室,轮值安全员和资料员很快失去了意识。”

贝贝飞快记录着,眼睛却放不开元铸的手。我的杏仁核因为这压抑的房间变得异常活跃,脑海里浮现出越来越多的怪想——

贝贝屈服了吗?在这个人和人互相支配的世界里,他不可避免地爱上这个下颚饱满,小臂线条分明,肌肉波浪般起伏的男人,而抛弃我:瘦骨嶙峋又孱弱的,旧乐园的化身……

我们的乐园离去了。


一小摊水,蜿蜒在地板上探出头来。元铸像阵阴鸷的风,飘进他妻子的所在处。

登时,我胸中如银瓶乍破,麻木流满四肢。

第一声巨响过去,抹布谨慎地收缩,这时妻子低垂了眼。

裹了重物的绒布盒子倒地,女人呜咽——正是第二下重击所带来的。

瓷瓶们前仆后继地碎裂着,在第三次愤怒中,这拖累生意,不识眼色,笨拙迟缓的婊子终于尖叫,用全身的力气尖叫。

坐在童年再现的边缘,我的心痉挛着,以几乎要超过恐惧的速度。

被死去的体育场托着身子,我离坠落总是只有一步之遥,

直至我遇到贝贝,远不如父亲高大的贝贝,

脸色铁青,神情憎恶,却无疑是我的贝贝。

那让我如蒙大赦。




足以刺破耳膜的尖叫声停下了,我狐疑地盯着葛气,在二零一五年(五年前)雷同的冬日里盯着他矮小的身子。

我们还要等吗?

葛气把还要穿五年的皮衣拉锁提起,直到下巴——我怀疑只有明天,我们都死去而他瘫在草坪之上时,才有另一个人愿意拉开它。

但明天还没来。所以在我的回忆里,他仍然能好整以暇地拨弄领子,然后说:

快了。女的都招了。她不知道3142,也没有相关组织背景,是她老公偷的。

我得问问,他对外勤质量的反馈(牢骚)。免得他写进我的报告里。

他一言以糊弄之:还行。

这说辞又被我拿去评价扬帆儿,在昨天我们拜访元铸,返回据点之前,她刚完成了自己的第一次外勤,生疏地作恶以维护正义。

但二零一五年没有给扬帆儿的故事,基金会人不能吸纳无辜者——直到五年后,我们才被基金会除名。

我们站在迷宫之上,台阶下交谈回响,泛着恶臭和辛辣的烟尘,一股脑地挤向我和葛气。

我们下去吧,这里有对流,迷宫里头味道反而小。

这是什么?味道愈发怪异。

3142的副产品。葛气居然捏起了鼻子。

那主产品是什么?我头一次后悔不能向记忆中的自己剧透。

是每日排出高达一千毫升的认知危害物质,唯一的办法是使用大量纯水做溶解处理,因此我们不得不收集和清扫作为副产品的……

葛气念不下去了。或许他也能发觉这公示中不合逻辑之处。

不要多想,旧乐园的化身,还不到你落泪。我对自己说。请专心回忆——扬帆儿和葛气仍在五年后的据点里,等待你从记忆里发现迷宫的地图。

喂——葛气伸手向审讯者们(四人,分别是板寸中年男性,长发青年男性,三七分青年男性,谢顶中年男性)示意——怎么把她放下来了?

审完了。她去河下游把货都卖了。明天拿同位素标记弄一下……板寸把银色瓶状物甩到地上,提好裤子,自顾自地用手去捉腰带——

现在,我指二零一五年的此刻,迷宫里正弥漫着有悖自然的热浪和事后烟,而审讯者们都裹了臃肿的冬装和携行具——携行具里则是更臃肿的二式手枪。它们机头大张,在皮革里摇摇欲坠……


下一刻的远镜头里,手枪被板寸失手摔落而女人在我面前拾起它连开四枪射杀了所有人。


除了我和葛气。

一百二十幅/秒升格画面中,板寸颓然倒下,空尖弹头留下的巨大创面汩汩涌出鲜血。我身旁未配实弹的葛气随女人的枪口调转视线,看着我手忙脚乱地从携行具里摸索,再以训练教官都要赞叹的速度瞄准对面的裸体,压下扳机……

我要保卫葛气吗?或者说,我要保卫刚死去了四个强奸犯的基金会吗?不仅是二零一五年——现在,明天,我们在站点里按照贝贝的收容计划牺牲殆尽的时候,我必须要杀害别人来保卫贝贝吗?

毋庸置疑,旧乐园的人们不会夺走任何生命,他们仅仅在炫耀中建立站点网页,用基金会特供的一切物品美好生活,并偶尔击败怪物就可以了。如果我自诩旧乐园的化身,又何必为此失去清白……

但我们的乐园离去了。


葛气和扬帆儿正盯着我看。想起来了吗?

扬帆儿把文件袋收妥,明亮的面容只因为母亲的遗物阴霾片刻。五年前她的父母死去时,她还在其他城市上学。

差不多了。你母亲出事的地方离出口很近——扬帆儿不知道自己父亲的所作所为,也不清楚母亲的死因。

很好。你来讲一下刚才的发现。葛气用多年未变的生硬语气示意扬帆儿继续。

扬帆儿杏子般的双目流转,从摊开的资料里找字:从二零一七年开始,CN-3142的第四协议加入了关于赡养的条款。它主要针对因站点事务丧生的员工亲属,赡养时间和资助比例是……

我意识到扬帆儿也算是“亲属”之一,可她依赖贝贝的接济已有多年,想必这协议从未真正落实。

然后这里是市内皮包公司的记录——资助始终没有停止。在今年,汇款笔数甚至还变多了。

扬帆儿语毕,拿出一张银行卡。这是防化员的银行卡,樊司长私下转给她。葛气接过话头:这张卡每个月也会收到汇款。

我有些疑惑: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3142相关的业务还在运作,否则站内的经济情况不可能满足如此需求。

空饷的需求。樊司长没有壮烈牺牲。可以说,站点已经很久没有死人了。

但就算研究仍在进行,分部的资金链也早就断了,我们拿不到一分钱。我开口。贝贝的脚步依稀,穿过河岸的泥地,朝据点走来……

这便是明天要搞清楚的。可以确认的是,迷宫里的情况还在变化,考虑到联盟的人已经进入站点,安保力量也一定会比之前更强。

新贵们的确全副武装。发现我的目光,扬帆儿终于停下自己笨拙的动作,一股脑地把二式(可能还混有四式)手枪零件推给我。

因此,不要再寄希望于对手。

葛气意味深长地看着我——女人的弹匣打空了。

做好流血的准备。

贝贝推门而入,雨披的下摆滴水不停。

凌晨前的最后换岗已经开始,我们走。




贝贝和我先行抵达河流变道处。

他熟练地布线,丹宁色袖口里伸出十指翻飞。

向我复述计划。

我略一迟疑:零三四零点亮标记,零四零零时开始覆写CN-3142下属设施前置程序。

有标记的指引,新贵和安保会很快找到难民——寄居在站点外结构的基金会前员工。

驱赶难民的行为一定会演变成暴力事件。

元铸有一套特制天线,迷宫中央的顶板足够薄,他可以在那里胁持CN-3142的分派信号,让全设施停止过滤和排放。

扬帆儿与葛气会带同志们守在迷宫出入口,一旦外结构被肃清,他们就会和返回的安保驳火——直到覆写完成。

那之后,尽管CN-3142的实质和特性被封存,但只要依照文档描述,到主收容室上传新补丁,重收容就能被实现。

我们的任务是?贝贝很满意,又问道。

我们趁标记的光亮躲进林子,出市郊,沿国道去202站,路上我就可以给你手术,取出定位和增强瘤……

贝贝诧异地抬起脸,雨划过眉弓边缘。

我们逃吧,贝贝。


贝贝垂下头去,继续操作。

这里什么都不剩了……我哀求着。我们为什么留在这儿呢?我们的探险,创作全部结束了。早就结束了。

我们的任务是等待覆写结束,排放停止以后,通过迷宫后面的水渠直达主收容室。

而我将重收容SCP-CN-3142,完成基金会中国分部的全部指示。

精灵念罢咒语,递给我一副电钮——

启动标记,现在是三点三十七分。


我温驯地照做。

随后,一万颗流星在夜空苏醒,城市惊恐地流动起来。在上游,褴褛的难民们抬头,离开帐篷,霎时间被照得惨白。机桨转动,十数架次的小队环绕站点地表的豆腐楼,徐徐向难民营飞去……

贝贝拿起防水袋里的紧凑突击步枪,枪托清脆地弹出就位。我递给他填满亚音速弹的塑料匣,又按下四式手枪保险——它渴望着旧乐园。

东门没有人了,让葛气行动吧。




3142是什么?在平行世界,贝贝和我紧密相连,而我索取的第一个预言便同3142有关。

3142被永久收容在站点主收容室,4个附属设施(逆模因载体排放渠,反黎曼流形迷宫,超形上学计算集群和斯克兰顿稳定锚阵列)将协同承担收容任务。

贝贝,3142是什么?

3142每日排出高达一千毫升的认知危害物质,3142协议1则指定使用大量纯水做溶解处理。流程副产物具强烈██性,依赖曲线参考附录3142协议3。

我的贝贝,3142是什么?

3142的本质是████████,它在████。

这不是答案,用文字矫饰会让你感到快感吗?你能容忍为尚未谋面的乐园牺牲吗?从不许诺的乐园,永不现身的乐园,仅存于讨论串的乐园。

就快结束了。比预想的快。

纵使把他们——乐园的本身牺牲掉也可以吗?

可以。但他们牺牲的太快了。

醒醒!比预期早了太多……外结构应该至少有三成持械人员……醒醒!


我从梦魇里挣扎醒来。

左腹的贯通伤已被裹住,血洇散在绷带表面。

一墙之隔的水渠外,哀嚎和零星曳光刺破夜幕——扫荡几近结束。贝贝紧握步枪的折叠把手,枪口还冒着细烟。

随着我们逼近终点,游离电子正愈发迫切地跳进盖革计数管,噼啪作响。

外结构的肃清已经被联盟完成了!葛气……不要和站内安保纠缠,收缩到设施里!贝贝冒失地用明文向站点另一端的队伍呼叫,希望他们朝迷宫靠拢。

我意识到,面对新贵的制式火力,难民们用老旧枪支和超自然手段所组成的防线,顷刻土崩瓦解。更糟的是,由于地理阻挡,我和贝贝不得不冒险自火线——连接河流的排放渠,向站点内渗透。

流弹击中了我。

“……壬午先行进入设施…汇合情况不明。我部速向……”葛气的声音时断时续,似乎仍处运动中。

贝贝又呼喊数声,见无人回应,转身朝我道:

现在就联系元铸。扬帆儿没法和他建立通讯,现在就命令他架设天线!

我飞快拨通元铸的终端——

他镇定,忠诚的声音同时传入我和贝贝耳中:

我在设施迷宫中央。

元铸先生!我们已经抵达排水渠,请你立刻胁持信号,停止废料的排放——我们需要低辐射通行环境——


您看,他们就在那儿呢。


像吉他松了弦,谄媚,萎靡的句子被元铸念出来了。

紧接着是樊司长油乎乎的嘴所诵读的:

“全球超自然联盟与基金会联合小组,请逮捕两名分裂主义叛徒,他们的坐标是……”

通讯中断。

贝贝如遭雷击,僵硬的手正欲摘下耳机——

能听到吗?重复,壬午呼叫!

扬帆儿锐利的询问飘来,片刻,她再次叫喊,甚至带上了我的名字。

……我已进入迷宫,随时可与元铸先生汇合。

大脑空白之际,葛气的联络也告恢复,亟待贝贝命令。

一秒,五秒,十秒。贝贝罕见地沉默着。

我第一次看到他慌了神。

贝贝的计划失败了。毫无疑问,从难民开始,每一环都被我们错失了。但我们还能全身而退,甚至葛气和扬帆儿也能同我们一道离去,只要放下乐园……


收到。庚辰葛气壬午扬帆儿继续行动,至迷宫中央汇合为我们拖延时间


贝贝。我轻声唤他。

白噪音的浪涌再次包围我们,扬帆儿和葛气随时都会断线,我只能继续对贝贝说:

也许来不及救葛气——但扬帆儿离我们很近,我们可以带上她,贝贝,她是扬帆儿,她没有必要……

壬午扬帆儿收到。正靠近档案室。我看到标记已经黯淡——联盟小组位置信号正靠近排水渠口,是否需要回援?

否定。贝贝吐出两个字。

我近乎祈祷:新贵就要来了,贝贝。车子在风电厂门口。我的增强瘤还能泵血,现在我就可以换扬帆儿出来,你们……

同时间,爆豆般的枪声响彻,溢满了无线电频道。彼端火光隐约,贝贝却孰若无睹,扯下怀中业已干涸的人体强化组织,用黑多白少的眼眸注视我:


读者知道我的死因吗?


98式闪光手榴弹爆炸——超压冲击波与上百分贝的噪音瞬间剥夺了我的感官——

在百万流明的天国里,贝贝据枪回身,急促地打出一轮短点射——未及SR-3空仓便脱手——取下大腿侧的副武器不住地射击……

水渠旁道来人——我死命捏紧增强瘤,血液再次欢快起来——

半盲的贝贝被三名士兵架起,最左者用军刺捅进贝贝仍然在流血的腹篓,一刀,两刀……

我想到四式手枪。空包弹,面对母亲,从未击发的四式手枪。

暴怒之下,贝贝竟伸手绕至士兵脑后,擎着起爆器,浑不吝地触动引信——

两名士兵上身,同贝贝的左小臂登时被炸得粉碎。血肉模糊的下巴在贝贝胸口摊开,他摇晃着扑向最后一人。

我拉开手枪套筒。子弹澄黄,滑入枪膛。

乐园近在咫尺了。


砰。


此刻山川喑哑,我和贝贝亦步亦趋前去乐园。

贝贝不愿知晓的乐园。

我不愿言说的乐园。

十扇门隔绝痛苦后,河流源头淤泥凝结,荒野高处秸秆焚烧,化纤天鹅绒地毯铺就,萧条城市所奉献最昂贵的,挪用,冒领,诈骗抚恤金,工程款,研究基金而建设的,

早已不属于我们的乐园。




葛气所在的格子间被围起,楼上门口的脚步在我头顶连成了一片。这之后扳机们被轮番扣动,伴随着偶尔成功射击的枪声和呼喝。未等门开,小而灰的影子怪叫一声,就从窗口跌下去,黏在草地上了。

元铸低沉着头,手悄悄伸出的当口,拖了扬帆儿尸体的守卫路过,直惊得他哆嗦,仅多剜一眼地上的礼服告罢。

扬帆儿——她用碳化的右手捏着3142的传真,我猜想她还没背完最后一段附录:

3142不存在。


项目实质是分部本地站点某工程:上游设施利用城市河流提取███,并伴随产生大量认知危害物质(一级副产品)与放射性废料(二级副产品)。

另责成站点部门修建木制休息室,采购数字业务设备,并沿███河修建下水道。

另记,主收容室(生产车间)亦经覆铅防护,可容纳各司亲属百人有余,届时以庆祝设施规模化生产。

蓓蓓过生日,樊先生亲嘱务必到场。



这就是3142的秘密。每日增删的奥妙,鞠躬尽瘁的爱人,友人,父亲和母亲,他们都在3142里长谈:

3142不存在。


我们的乐园离去了。


基金会人用它来保全自己,后继者也欣然相允,历史里它会是爱的结晶,人性的丰碑,探索的终点,是荒诞世界的最优解。

紧密相连的人们会用一切手段反抗,用生锈的手枪,礼服,爆弹捍卫幸福。

毁灭劣与恶的兽,毁灭我。

如今,所有人都在一起,唯独我不是。我是异己,亟待开化,感悟,惩罚的兽。我们都真诚的时候,沉默就是暴行。纵使我不言语,仍然亵渎人们自有的天堂不止。

我们的乐园离去了。


什么都不剩,只有满当当的受害者,嗷嗷待哺的婴儿。

他们的苦和难在眼前,你却无动于衷?

我的罪在手中,你何不憎恨我,怜悯我?

我们都沉默的时候,真诚才是良药。


呼唤我吧…轻声或高声的,厌恶或欢欣的都无所谓,都无可厚非。

请原谅我的粗俗,鲁莽,漫不经心,呼唤我吧。

每一个好人儿都想报答你,为我的知情感激涕零:


我们的乐园离去了。

贝贝对我说。




现在夕阳正值,站点的排放即将结束,而晚霞欲烧,青山以黛。

我捧着贝贝,两手空空地穿过赤裸的人群,走进干涸的地里。


这之后,河床也从眼角边长出去,枯燥地通到大海。

水要漫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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