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以来,我——乔丹·狄马什(Jordan DiMarche),一名拥有法国血统的英国公民——都认为自己是一个懂科学的人,一个理性而善于思考的人。最近我又读了一遍今年早些时候出版的《物种起源》和《人类的起源》,我完全赞同达尔文的结论。可是那一个月中发生的事彻底动摇了我的立场。请读者相信我接下来叙述的一切都是千真万确。
事情就发生在1872年;准确地说,是在7月。我对那一个月中的大部分事都摸不清头脑,但我确定那个男人最初向我搭话的那天是星期天。他个头很高,戴着一顶……高筒大礼帽,不知怎么的,我对这个细节记得特别清楚。他的长相没什么特别之处;既不难看也不是过分的英俊,不过估计还是颇受女性欢迎的。他的黑头发整齐地梳到脑后,而胡子不是故意蓄的就是从没认真刮过。我还注意到,有一条奇怪的伤疤沿着他的侧脸延伸进他的衬衫领口内。
我是在等待达尔文的演讲会开场的时候见到这个人的;这场演讲最后没能开起来,因为达尔文先生的马车车轮出了问题,被耽搁在前一个演讲地点了。这个男人在人群散去时走向了我,对我介绍说自己是西奥多·托马斯·布莱克伍德爵士。之后我们去了一间名叫乔治王酒店的狭小酒馆,然后他以一个奇怪的问题开始了对话:
“你枪使得好不好,乔丹?”
“你说什么?”
“枪。随便什么枪都行。猎枪?火枪?或者手枪?弓箭也行,飞刀也行,东方人用的‘手里剑’也没关系,或者你认识什么人擅长使用这些武器吗?比如大口径粒子枪,甚至……炸弹?”我愣了一会,最后告诉他我一直在练枪,直到六个月前被一支走火的柯尔特左轮打伤为止。“很好,你被雇用了。明天早上八点前来这里见我。你的工资是每天500镑,包括旅费和住宿费。”
“雇用,先生?雇我来干什么?”
“打猎!我正要去追捕猎物呢,狄马什先生!具体细节路上再跟你说!”这个怪人说完便在桌上留下了一个金币的酒钱转身要走,我叫住他,想问他更多问题。“我建议你还是去看看报纸。在肯特郡边界有一个村子叫雷纳谷(Renard's Hollow),最近遇上了奇特的麻烦。我再说一遍,你看了报纸就知道了。”他递给我一份《星期日泰晤士报》,第九版上做了记号——为了节约笔墨,我将在接下来的叙述中逐渐解释此事的细节,而不会在这里引用这篇文章的原文。在他临走前,我问他为什么要雇我,他回答说:
“先生,因为我没有别的人可以找了。王室和议会都拒绝了我的要求,他们说这件事实在是太……无足轻重了,不值得他们向我提供援助。其他我认识的人也都这么说。我拥有的就只有资金和我忠实的迪兹先生。所以,狄马什先生……你愿意帮助我吗?”
我无法拒绝这样的请求。那天晚上我回到家里,思考着自己到底给自己惹来了什么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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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走下布莱克伍德爵士的“自动马车”,还没从高速带来的眩晕感中缓过劲来。“上帝啊,先生!这是我坐过的最快的交通工具!”
“很不幸,它只是我的藏品中第三快的,而我还没有买火车哩!”布莱克伍德爵士一脸得意地下了车,向驾驶者点头示意。“把它停到村民看不到的地方去,迪兹;当地人没见过世面,别让没有马的马车吓到了他们。”他正了正自己的礼帽,靠在手杖上保持平衡。“你总有一天会习惯乘着它到处跑的。就算是我也花了两周的时间才能做到每天坐一次也不会呕吐呢;你表现得很棒,狄马什先生。”我点点头表示感谢,然后开始向村子走去。
这是个古旧的地方,主干道上大约只有10栋建筑物;旅店,诊所,地区法院,封上了门窗的杂货店,等等。街道的末端有一个长满浮萍和水藻的污浊的小水池,水池后的建筑物我猜想应该是市政厅。这条土街上连个人影也没有;有趣的是,只有街道末端的小广场铺了石子路,就好像他们本来打算铺完整条街,但却因为某种原因中途停工了一样。“布莱克伍德爵士——”他打断了我,坚持要我称他为西奥多——“好吧。我读了昨晚你给我的那篇文章。这件事……太古怪了。我必须承认,儿童的不断失踪是一场悲剧,可是这样的事不是应该交给有关部门来处置吗?比如说……苏格兰场之类的?”
“亲爱的先生,我就是有关部门!不管抓走那些孩的子是什么样的坏蛋,他们都得过我这一关!我会不惜一切手段,不管是用子弹还是刀刃还是炸药,我——西奥多·托马斯·布莱克伍德爵士——一定会给他们点颜色看看!”我感觉到他干预这件事似乎有私人原因,但我还没来得及开口问(现在想想,就这么直接问好像也不太礼貌),市政厅的门就开了,一大群人从里面蜂拥而出。这些人大多是农夫,有着高壮的体格和轮廓分明的下颚,还有一些挤奶女工,她们的手上有牛痘引起的水疱。
其中的一个男人——应该是村长——走上前招呼我们,他把一小袋钱交到布莱克伍德爵士手上。“这是我们的金库里所有的钱,我们实在太穷了。可是我们想把孩子找回来,求求你,求求你……”
布莱克伍德爵士面无表情地向村长点了点头,然后转过来对我说:“你听到他说的话了。你先去村里看看能不能找到失踪儿童的线索。我要和村长还有他的委员会讨论一下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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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离开鞋匠铺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出门时,我又看了一眼鞋匠的儿子大卫画的那张画。尽管还不到十岁,大卫却表现出了惊人的艺术天赋。他给了我一张像是獒犬和龙杂交产生的怪物的画像。画中的怪物正从一扇窗中向内窥视,我在店铺里找了找,很快认出了这是两楼的一扇面朝屋后田地的窗户。在画上还有几个类似的怪物正在下面的田里向窗口看。这张画是从那孩子的床的视角来画的,毫无疑问是在描述一场发烧时的噩梦:那孩子最近病了,大多数时间都躺在床上。可是尽管如此,我总觉得这画中有什么东西困扰着我……
“乔丹?”
我立刻转过身。这是布莱克伍德爵士的声音,在黑暗中非常清晰。声音是从废弃的杂货店和一栋被烧毁的建筑残骸(现在我知道那原来是一间书店)之间的小巷里传来的。“乔丹,快到这里来!”他说“这里”和“来”的时候,音调发生了奇怪的转折,就像这两个词各自来自完全不同的两个句子。我心生疑惑,暗暗拔出了布莱克伍德爵士在上车前交给我的那把没上膛的小型燧发枪;他告诉我这把枪“不需要子弹”,我想大概是指没上膛也没装火药的意思吧。
“布莱克伍德爵士?我这就来。”
我握着枪向小巷走去,很快又听见布莱克伍德爵士喊“快来!”。我察觉到了问题——我称呼他为布莱克伍德爵士的时候,他应该会纠正我,要我叫他“西奥多”才对。就在这时,我的思绪被一阵划破夜空的孩童尖叫声打断了。声音正是从小巷中传来的。有些住户打开了窗子,街灯也亮了起来,甚至有人跑出来看热闹。这时,有人从背后突袭了我,将我扑倒在地。我抬头一看,袭击者不是别人,正是西奥多·托马斯·布莱克伍德爵士本人。
“这到底是怎么——?我刚才听见你在那边的巷子里喊!”布莱克伍德爵士说他在街道另一头的一条小巷附近听到了我的声音,但是他在尖叫声响起后立刻冲到了我现在所处的位置。他站起身来,注意到了我手中揉皱的画。“你发现了什么吗?”我告诉他我在鞋匠铺的发现,他露出了沉思的神情。
“看来我又接手了一个超自然事件……棒极了!”我试着告诉他那只是一张画,刚才遭遇的事也没什么“超自然”的,可能我们只是听见了某种野生动物的鸣叫声,可是他打断了我:“这决不只是一张画,决不只是童话或噩梦或月光的阴影或屋顶的雨声。这决不只是动物的鸣叫,决不只是古怪的石盘或森林中逃窜的猿猴。”他看也不看我,仿佛有些忘乎所以。“如果说我从自己五十一年的人生阅历中学到了什么,那就是世界上不存在‘只是’!”他去酒吧给我买了喝的,然后自己回旅馆去了;当我回到旅馆时,他正在擦他的手枪,脸上的表情活像是即将和父亲一起去打猎的小男孩。
这形容倒是一点也不错,布莱克伍德爵士确实准备要去打猎了。
《布莱克伍德爵士和调换儿》的精彩故事将在下个月新一期的杂志上继续,8月2日开始发售!
承接上回(顺带一提,我的出版商已经向我保证这份手稿将会发表在权威的科学杂志上),接下来的三天我和布莱克伍德爵士都在雷纳谷调查着失踪儿童的线索。这期间模仿我们声音的那种奇怪现象没有再次发生,我们听到的那声孩童尖叫的来源也始终没有查明,直到那令人难忘的一天的到来。
在持续三天徒劳的搜索之后,布莱克伍德爵士提出,我们应该去搜一下那间废弃的杂货店。但这可不是件容易的事;那建筑已经被停用两年了,期间没有一个人走进过它。我们去询问了村长迈克尔·雷纳(Micheal Renard)先生(这个村庄就是用他的家族姓氏命名的),他的回答只有四个字:“绝对不行。”
既然被这样斩钉截铁地拒绝了,布莱克伍德爵士决定采取更为直接——也许不怎么合法——的手段来进行调查。在第二天的黎明(因为布莱克伍德爵士认为晚上潜入店里是很不明智的),他试着用手杖砸破杂货店后门上封着的木条,不过显然效率不高。我注意到这把手杖非常结实,但已经被折断过——或者至少是折弯过——不止一次了。
“啊,你注意到了。这是我的叔叔塔迪乌斯·布莱克伍德(Thaddeus Blackwood)的遗物,他把他的封地和爵位传给了我,同时也给了我这把手杖。我的父母……在我很小的时候就死于一场意外事故;是托马斯叔叔(应该是指塔迪乌斯叔叔,尽管托马斯好像不是塔迪乌斯的简称……-译注)一直照料我。他死于一场决斗。”他拧了拧手杖头,从杖中拔出一把剑。“我过了很久才发现里面有这东西。在鸦片战争期间它还救过我的命;那时我差点就当上了将军。旧日的辉煌啊!”随后他用我见过的最娴熟的技法挥剑切开了门上的木条,以及门本身。他一边抱怨着这到底是被废弃两年的地方,一边踏进店里。这时恰好是破晓时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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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莱克伍德爵士——”他又一次纠正我,要我叫他西奥多——“这里什么也没有,我们还是趁没被发现赶快离开吧。”我要说句实话,现在店里的气氛让我觉得十分不安。腐朽的木材的气味,石雕工艺品上可疑的污点,不知哪来的苍蝇嗡嗡声,都足以令人心生恐惧。布莱克伍德爵士又四处看了一遍,最后承认我们是该走了。正当我们走向门口时,楼上传来一个声音。我敢发誓,那是小孩子的哭声。
布莱克伍德爵士坚持要调查二楼,找到声音来源再回去。“可是怎么上去?楼梯已经塌了。”他却只是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把枪,给它装填上一个像钩子的小玩意。带着乐不可支的表情,他从楼梯间瞄准一楼天花板上的一根梁子,开了枪;这时我发现,原来那个钩子上还连着一条绳子。钩子被牢牢固定在天花板上,布莱克伍德爵士把绳子的另一头拴在一个还没坏掉的橱柜上。可是就在这时我发现墙角靠着一把完好无损的折梯,顿时感觉我们这完全是多此一举。
布莱克伍德爵士已经开始顺着绳子向上爬,还喊我一起来爬。我可不想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就架起了那把高度接近天花板的折梯,我爬到梯子顶端,跳上了二楼的地面。顿时我闻到一股恶臭,这让我愈发心神不宁了。这是死亡和腐朽的气息——我早年在殡仪馆当过学徒,对这种气味再熟悉不过了;但却不曾料想会在这样的场合闻到。“上帝啊……”布莱克伍德爵士递给我一块手帕,我赶紧用它掩住鼻子,阻挡这刺鼻的气味;他也做了同样的事,只不过他把脸埋在衣领里,腾出了双手。看来气味是从二楼走廊尽头的一间卧室里发出来的……我们向那里走过去时,我脖子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布莱克伍德爵士则是高举着他的杖中剑。就在那时我突然意识到:我们在楼下听到的哭声就是从这个房间里传出的……几乎在同时,我看见了那个怪物。
那怪物简直有整条走廊那么大(后来回头想想,它显然没有这么大,是我夸张了),而且……我甚至都没法用“冒出火光的双眼”之类的戏剧性字眼来形容它,因为它根本没有眼睛!它的皮肤是深红色的,像是被剥了皮一样,而它的牙齿呈现令人恶心的橙色:我估计是黄牙上沾满了鲜血。惊慌失措之下,我抽出了布莱克伍德爵士给我的那把枪,想要吓吓它——“不要!等等!”它转向了我们,我慌乱地扣动了扳机。枪发出一声不可思议的巨响,我完全没有打中目标,却被枪的后座力推到墙上,我的手臂差点给扯下来。那怪物转过来面对我们,说——对,我敢发誓它说话了——
“先生们,你们好啊。很高兴见到你们。”说完,它钻出窗子,跑得无影无踪。
布莱克伍德扔下他的武器,吼道:“你这个笨蛋!你把它吓跑了,我们明明可以抓住它的,我明明可以赢得一个新的藏品的!”他伸手扶起我,然后检查了那把枪。“你真是走了狗屎运才没有丢了胳膊,B.T.莫斯博士(Dr. B.T. Moth)的雷击枪(Thunderbuss)可不是小孩子的玩具,更不是你只用一只手举着就能开火的!”我辩解说是他告诉我那枪没子弹的,他回答说那是因为它不需要子弹。他没再过多解释枪的事,转而要我给他看看鞋匠儿子的那张画;我迟疑着拿出了画,因为我看得出布莱克伍德不太高兴。他从我手中一把夺过画,很快确认了他的怀疑:画中的怪物和我们刚才看到的是同一种生物。
“你现在相信了吧,乔丹?世上没有什么‘只是’的。”他一边说一边走进了怪物刚才呆的那个房间——发现了更可怕的一幕。
怪物藏身的房间正中,有一颗小孩的头颅,已经被吃掉了一部分。布莱克伍德脱下帽子致哀;如果说刚才他是有些不悦的话,现在的他可以说是既愤怒又悲伤。“我们得赶快通知村里人。他们能帮我们追捕这些……又吃小孩又学人说话的怪物。我们一定要把它们一网打尽。”他向楼梯间大步走去。“跟上,乔丹,快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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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开玩笑吧,布莱克伍德爵士。我们把金库里所有的钱都给了你,你现在就拿吃小孩的地狱恶犬来糊弄我们?”雷纳村长从他的书桌后面怒视着我们;他的女儿玛格丽特(Margaret)也在屋里,她和鞋匠的儿子差不多大,正坐在房间一角玩洋娃娃。
“村长先生,请听我说,你还不明白状况严重到了什么地步。这种生物能模仿它们听到的一切声音,在晚上我们听见的任何声音都有可能是它们发出的,它们会把孩子引诱走,然后吃掉他们;你只要去杂货店的两楼看看,就——”
村长打断了我们。“这是我听过的最荒谬的事,布莱克伍德!你再敢胡说八道,我现在就炒了你!”
这时我插嘴证实说布莱克伍德讲的都是真的,却只换来了村长对我的法国血统的一番“根本不该出生在这里”之类的嘲讽。
“很好。我承认我的结论是很荒谬。那么,无所不知的村长大人,您对这些孩子为何失踪又有什么高见呢?”
村长想了一会,回答说:“那是你的工作,布莱克伍德爵士,不是我的。我只负责管理这个村子。”之后,我和布莱克伍德离开了市政厅,我们都愁眉紧锁。
“西奥多,假如我们跟他们解释说我们找到了抓走孩子的……就说是坏人吧,我们应该可以让他们组织起来进行搜捕的!这村里至少有五百个壮年男子,我们肯定能征召他们去抓住那个怪物!”
“是那些怪物。它们不止一个。那天晚上模仿我们声音的至少有两个……”他把帽子拉下来盖住眼睛,在小广场上闲逛;在这危机四伏的时刻,所有的村民都呆在家里,和他们的孩子在一起。我们听见诊所后面的一栋房屋里有个婴儿正在哭叫。布莱克伍德突然停下脚步,抬头看向那房子楼上的窗口。“村里所有的婴儿都没有失踪……为什么?他们比一般孩子更脆弱,应该更容易下手才对……”
我轻轻敲着自己的下巴,陷入了沉思。“也许,那些怪物更喜欢——请原谅我的用词——老一点的肉?”布莱克伍德摇了摇头。
“告诉我,乔丹,你在村中调查的那天,遇见的孩子都是什么年纪?有十几岁的青少年吗?”我回想了一下,然后……我意识到我在这个村子里见到的所有孩子都不超过十岁!我赶紧把这个发现告诉了布莱克伍德,他用手杖在地面上重击了两下。
“但是为什么呢?为什么这个地方的孩子都不到十岁?也许这里的人之前有一段时期没有生育……”他的眼睛张大了,“又或者,没有十岁以上的孩子是因为……”他弹了个响指,“到了十岁他们就会被带走!可是这又是为什么?为什么要等这么久……需要进一步的调查。我得再去一次市政厅。”
“——那我就去村里再打听打听。”我承认,查看整个村子的居民档案这件事我派不上什么大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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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我们醒来后就得到了一个噩耗:昨天晚上,又有孩子消失了——不是一个,是三个;其中包括鞋匠的儿子大卫,那个描绘了带走他们的怪物的孩子。这件事可以说是压垮村民的最后一根稻草,他们包围了我们居住的旅店,等着我们出门。这些人挥舞着各种农具,逼问布莱克伍德爵士为什么还没有找到失踪的孩子,以及(这倒是事实)为什么他这几天来没有做任何帮到村里人的事。
布莱克伍德爵士试图解释。“我之所以没有抓住带走孩子的人,是因为带走你们孩子的根本不是人类!而是野兽!”村民们发出一阵怒吼,更加逼近了我们。“我说的都是真的,我以自己的名誉担保!那是来自地狱的野兽!它们能偷取人的声音——而且它们已经——”
“它们已经在吃你们的孩子了!”我喊道。人群停下了脚步,所有人都吓呆了。
“这是什么下流的玩笑?”一个女裁缝问。她此刻像举着两把匕首一样举着自己的编织针。“它们吃我们的孩子?”
“这是真的!我敢对着圣经发誓!我们在杂货店亲眼看见了那怪物!”村民们反而被这话激怒了,继续向我们逼近过来;就在这时一个孩子的声音嚷了起来:
“他们说的是真的!我也看见了!”人群让开了一条路,村长的女儿玛格丽特走上前。“那个怪物昨晚从窗口看着我!它说我‘已经快要到时候了’!我爸爸说那是个噩梦,可是我知道它不是!它是真的!它沿着河逃走了!”村民们看看我们,又看看小女孩,最后目光又回到我们身上;不得不承认,作为一个不到十岁的孩子,这个小女孩算是相当能说会道的。“这两位先生没有骗人。我和你们大家一样,很想念失踪的那些孩子——他们都是我的朋友。”布莱克伍德爵士伸手轻抚着小女孩的肩膀,微笑着感谢了她,然后上前一步,开口了:
“如果我们连一个孩子的话都不能相信的话,我们还能相信什么?我估计不止是这个小姑娘,村里还有其他孩子也见过这些怪物,而你们却只把他们看到的当做幻觉。”他拿出鞋匠的儿子大卫画的画,“这就是怪物的真面目,牢牢记住它们的样子吧,因为我们很快就要直捣它们的老巢了……我是说,如果你们肯协助我的话。雷纳谷的人民啊!只要你们的孩子还有一线生机,我——西奥多·托马斯·布莱克伍德爵士——就一定会把他们带回你们身边!”
布莱克伍德爵士的慷慨陈词令村民们欢呼起来。有不少男人,甚至还有几个女人当场上前要求加入搜捕怪物的行动。我相信布莱克伍德爵士,也相信孩子们一定能平安无事地被找回来,我们一定能杀掉这些模仿人类声音的邪恶生物。
要是那时我们知道自己将会犯下多大的错误该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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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接上回,我和布莱克伍德爵士终于发现了在雷纳谷中作乱的可怕怪物的真面目,它们会在村里的孩子年满十岁时将他们抓走。最近又出现了三名受害者,包括鞋匠的儿子大卫。现在,全村人都积极地投入了复仇行动之中。为了杀死这些邪恶的生物,他们无所畏惧。我们经过讨论决定让男人们出去搜捕怪物,而妇女和小孩(以及不愿与我们同行的村长)在市政厅暂时躲避。布莱克伍德爵士为全村人提供了武器,都是那辆自动马车带来的,他简直带来了一个小型军械库。据西奥多说,那里有各种型号的弹药、刀剑和炸弹。不过,我敢发誓,那车厢的内部比它从外面看的样子大得多……
布莱克伍德爵士从怪物没有眼睛这一点得出了一个结论——哦对了,我不该再只叫它“怪物”了,布莱克伍德给它起了个名字叫“千喉”(Many Voices),因为它们擅长模仿人声。布莱克伍德认为,千喉是一种夜行生物,通过声音或某种感知人体热度的方式在黑暗中定位,不过它们偶尔也在白天出来狩猎和进食,就像我们上次看到的一样。我们决定明天碰面后再研讨进攻计划。之后布莱克伍德爵士和我回到了房间,他开始仔细地清理和检查自己的枪支、炸弹和匕首,当然也包括那把杖中剑。
“干得漂亮,西奥多!我们很快就能找到孩子们了!现在村里人都在庆祝;我们也去加入他们吧!到楼下的酒吧里喝点什么!放松一下!”
“等我们抓到了那些生物再庆祝也不迟;我可不想一早带着宿醉去和它们战斗。只有把它们每一个都做成了我墙上的填充标本,我才能放松自己,大醉一场。”他走到窗前,把帽子搁在腿上,低头看着它。我察觉到这顶礼帽对他似乎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也许它本来属于他的一个老朋友?也许是某位女士送给他的礼物?他对于调查这个事件也有一种古怪的执着;说不定送他帽子的那个人也失去了自己的孩子。但我还是没有问,因为我觉得这样太不礼貌了。布莱克伍德两手支在手杖上,看着我说,“你相信上帝吗,乔丹?就算你不信,我也建议你祈祷一下。总有什么会聆听你的祈祷。”说完,他虔诚地低下头,开始用一种我不太熟悉的语言念叨起来;好像是希伯来语。于是我也加入进来,在心里默默祷告我们能平安找回那些孩子。
第二天,我和布莱克伍德爵士以及村里的壮年男性们开始制定行动计划。我们的目的地是一间废弃的教堂,据西奥多的推测,那里就是那些生物的巢穴。村长对我们的行为表示强烈抗议,他说,尽管年久失修,但教堂毕竟是圣地,他反对布莱克伍德靠近那里。但是到了最后,在他女儿玛格丽特的说服下,他还是交出了教堂的钥匙。
这个教堂被称为圣雅各教堂,坐落于距离村子半日路程的山坡上,因此我们的队伍在后一天的破晓时分就出发了。当我们到达教堂时,人人都被七月的阳光晒得汗流浃背;有些人甚至脱掉了上衣,光着膀子。我们决定在与千喉开战之前先在教堂前休息一下。“至少,”布莱克伍德爵士说,“现在天上有太阳,可以肯定它们现在在睡觉,毕竟它们是夜行生物。”休息了一小时,喝了些水之后,我们准备发动进攻了。
我们的计划是这样的:布莱克伍德爵士将会把几个含有硫化物的瓦斯炸弹扔进教堂,这样就能把它们熏到外面来,就像用烟火熏出洞里的兔子那样。一旦它们跑出教堂,全体人员将会瞄准它们的头部进行攻击,摧毁它们的大脑;为此,我们全员装备了由布莱克伍德爵士提供的大口径火枪。布莱克伍德还带了一个没有铃锤的银色小手铃;他说这是为了以防万一。
布莱克伍德爵士点燃了几个炸弹,从圣雅各教堂破碎的窗户中扔了进去,这时天上开始下起雨来。我们听见教堂里传出一阵阵尖叫声,随后是咯咯声,最后,一片寂静。我们在外面等了五分钟,等待瓦斯消散,然后,整支队伍冲进了教堂——却发现里面是空的,那种生物一个也没有。在这之前,布莱克伍德爵士声称他闻到教堂里有“奇怪的气味”,因此没有跟着人群一起进去,我也跟随他站在门外,随后,我们的队伍失魂落魄,跌跌撞撞地从教堂里走了出来。
我们唯一能确定的是,这些村民身上一定发生了什么事。他们迷惑地呆立着,不停重复问着同样的问题;布莱克伍德爵士查看了他们的瞳孔,然后咒骂了一声。“那里的空气中有什么东西让他们中了毒,说不定就是那些生物呼出的气体,应该是……”他更加凑近地查看了一个村民的眼睛。“一部分是迷幻剂,还有消除顺行记忆的效果。他们现在完全无法记住新的东西了。”我正庆幸我们没有跟着他们一起进去,突然,村民们开始尖叫起来,因为他们看见了刚才还不存在的东西。“不好!我们被耍了!”
接下来的情形简直是人间地狱,恕我直言不讳。
大量千喉从地下钻出来,包围了我们。后来我才了解到,它们在教堂的地下构建了复杂的地道网络,用来诱捕无辜的灵魂。它们攻击了仍处于迷乱状态的村民,把他们——请原谅我无法详细描写发生的一切,因为我一直强迫自己忘掉它。我只记得在村民们惊恐地对怪物乱射时,布莱克伍德爵士摇响了那个银铃,呼叫他的管家,同时抽出了自己的武器——一把奇形怪状的枪。我拼命屏住呼吸,以免吸入那些邪恶生物散发的毒气,同时用布莱克伍德的“雷击枪”对它们开了几枪,巨大的音爆撕下它们的手脚,甚至是脑袋——可是完全无济于事!它们身上的伤口甚至连血都没有流出一滴,就算是掉了脑袋它们也仍然在继续活动!我从没见过这样的对手。
布莱克伍德的状况比我好不到哪里去,不过他的身边多了一个男人,我认出那是那天为我们开车的人——可是我敢肯定我们到这个鬼地方来的时候,他并不在人群中。他们两人的战斗力都极为出色,不让任何一个怪物靠近到离自己十英尺内——可是,突然地下伸出了两只爪子,把布莱克伍德的管家拖进了地道。“该死!不要老是这样!”他回过头去,发现血腥的屠杀已经无可挽回;大多数的人都死了,同时也有几个怪物倒在地上,因为失去了手、脚、头颅或以上全部而无法行动。这时剩下的怪物撤回了地下。幸存的村民仍然没从毒气的迷惑效果中恢复过来,他们发出一阵欢呼,尽管我很怀疑他们是不是明白为什么要这样做。
总的来说,这场战斗持续了大约不到半小时,总共有七十六人死亡:原本我们(算上我和布莱克伍德的话)一共有一百二十人。怪物的总数不明(据估计在五十头左右),其中六头被“杀”——它们其实仍在通过某种可怕而不自然的方式“呼吸”,但幸好它们现在不学人说话了,可能是因为在教堂里吸到了瓦斯的原因。
“至少我们还解决了几个。”布莱克伍德样子看上去很糟糕:尽管他在战斗中没怎么受伤,可是光看外表你都敢发誓说他刚刚和鬼王别西卜战斗过。他的头发乱七八糟,脱下来扔在一边的外套已经被踩得不成样子,头上的礼帽也歪了。他从地上捡起外套,从口袋里掏出一小瓶油,然后命令那些被千喉的吐息迷惑的村民把油浇在每一个生物的“尸体”上,再把它们堆到一起。布莱克伍德向这些邪恶生物身上丢了根火柴,点燃了它们。虽然我还是不太确定它们那时是不是真的死了,不过这已经不重要了——过了半小时后,它们被烧得灰飞烟灭。
我们启程返回雷纳谷,不明白我们的行动算成功还是失败。从一方面来说,有几个怪物现在已经(就算没有死也)动不了了;但是在另一方面,今天我们有七十六个男人失去了生命,剩下的人也陷入了精神失常的状态——就算在我们回去的路上,他们仍然不时地被怪物来袭的幻觉折磨着,对自己武器上的鲜血极端恐惧。而我们还有最后一个问题:那些孩子到底在哪里呢?
可悲的是,最后的问题在我们回到村子时立刻有了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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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见过地狱的真容。它有血红的皮肤,没有眼睛,会模仿各种人的声音,把小孩子抓走吃掉。我用的词是“吃掉”——因为我对它们到底干了什么实在是不敢多想,因为,事实远比我想象的可怕。
我和布莱克伍德以及发了疯的捕猎小队幸存者艰难地回到了雷纳谷的主干道上,我们经过那个污浊的小水池,走向市政厅;这时天早就黑了,时间已近午夜。我们走回村里花的时间比走到教堂多得多,因为那些受到千喉的吐息影响的村民不时要出点小状况。
布莱克伍德在市政厅门口停了下来,怀疑地嗅着空气。“……这里有什么不对劲。”他把手放在门闩上,贴着门聆听里面的动静。“我听不见里面有人活动,另外……你闻到了吗,乔丹?”我闻到了。那是……铁的气息。我是说,闻起来像铁锈味……“是血。哦天哪。”
布莱克伍德打开了门,恐怖的景象展现在我们面前。墙上溅满了血迹,有的是新鲜的,有的已经干了。大厅里到处是村里的妇女的尸体,她们的颈部以上都不翼而飞。门上有抓痕,是人类的手留下的;看来她们曾经试图逃走。我同时也注意到地上散落着一些没有流血的怪物身体部分;这里一根指头,那里一截手臂。女人们显然也与它们经历了一番苦战。而所有的孩子却不知去向……
这时我们听到了抽泣声。“我好疼,爸爸。疼得都喊不出声了。救救我,爸爸。救命。”由于不能确定这是不是某一个怪物模仿出来的声音,布莱克伍德小心翼翼地寻找着声音的来源,穿过房间慢慢向那里走去。“爸爸,我好热,我觉得不舒服。我觉得我的皮肤裂开了我疼得厉害有水吗我要喝水。”
“请你出来吧,我——我是布莱克伍德先生。我不会伤害你的。”他话音刚落,几个村里的孩子分别从书桌后面,亲人的尸体下面和门廊拐角钻了出来。村长的女儿玛格丽特走出了阴影,她低声抽泣着;我认出刚才的声音就是她发出来的。
“我好疼,布莱克伍德先生……我的皮肤都破了。你看……”她伸出手臂给布莱克伍德看,布莱克伍德倒抽了一口气;我不明白到底是怎么了,只见他脱下帽子,在小女孩身边跪了下来。
“玛格丽特。这里发生了什么事?”
“你们一走,它们就来了。它们对大人们做了很坏的事……它们还把爸爸从我身边抢走了!它们来了以后,我就开始全身疼,然后爸爸啊啊啊……”她泣不成声。布莱克伍德一脸震惊地站了起来。我想,他大概终于接受了自己已经失败的现实;他没能保护这个村庄,但至少这些孩子可以得救?我们能把他们带到安全的地方去吗?
没容我多想,那些生物又一次发动了进攻。它们中的三个从水池中一跃而出,冲向捕猎小队幸存的成员们,它们对我俩完全置之不理,直扑更为弱小的猎物;一看见红色皮肤的野兽,这个村庄的幸存者们立刻逃进了夜色之中,此后我再也没有见过这些人。
就是在那时候,我不经意地回头看了一眼玛格丽特,我看到了……
很抱歉。即使是事情过去一年后的现在,我仍然很难形容当时我的所见。她的皮肤正在脱落,露出下面枯萎的皮层,看上去就好像……不,简直就和那些怪物一模一样;我还来不及细看,玛格丽特就飞奔起来,一头冲进了水池。一时间我觉得恶心得想吐,因为我终于明白了失踪的孩子们的下落。
一开始它就像普通的发烧,就跟鞋匠的儿子大卫的症状差不多。然后症状越来越严重,他们觉得越来越热,最终他们开始寻找水源——比如说,现在这里的小水池。来到水中之后,他们坐着不动,持续一段长度不定的时间——至少需要一天——在这期间,他们的皮肤逐渐蜕下。玛格丽特的情况是她没有及时进入水中,这蜕变就已经开始了。在水下,他们的皮肤尽数脱落,露出萎缩的红色皮层……然后,他们原本的头颅断落下来,作为食物被一张新长出来的血盆大口吞吃掉……
并不是那些生物偷走了孩子们,而是孩子们变成了那些生物!
布莱克伍德看上去也很不舒服。“慈悲的上帝啊。”他凝视着昏暗的水池底部,掏出了足足9个拳头大小的榴霰弹,他曾经告诉过我这种炸弹是防水的。他把这些炸弹一个接一个地扔进水池,说道,“这总比另一种选择要好。”然后他转身看着我。“我们必须离开这个村子,乔丹。去车上等着我;如果遇上麻烦的话,就摇一摇这个铃。”他把在教堂时用过的那个没有铃锤的银铃递给我。“我在这里还有些事要办,你走吧。”
当我跑向自动马车的时候,布莱克伍德招呼所有幸存的孩子走出了市政厅,带他们来到街道上。当我钻进车里的时候,我听见远处传来几声轻微的砰声,听上去好像是枪响。对于那天晚上村子里究竟发生了什么,请各位读者自行判断,我实在不愿回忆起雷纳谷的那个夜晚。
“乔丹?”车外传来布莱克伍德的声音。过去的一天中发生的一切搞得我头晕眼花,听到朋友的声音,我欣喜地打开了车门——却发现一头千喉的血盆大口正对着我。
我不是很清楚自己后来是怎么逃脱死亡的命运的;我记得的下一件事就是,布莱克伍德和我一起坐在车厢中,车子正以远高于我们来时的速度驶离村庄;我觉得头很晕,眼前浮现出蛇、虫子和巨龙的幻象。我盯着车厢,感觉布莱克伍德爵士仿佛露出了饿狼般的神情,而车厢的四壁正向我挤压过来。之后我猛然清醒,看见了布莱克伍德严峻的脸庞,他的眼中含着泪水。
“西奥多?发生了什么事?孩子们在哪里?”
“怪物吃掉了他们。”他把帽子拉下来盖住了眼睛,乱糟糟的头发从帽檐下钻了出来。“世上没有‘只是’。”这是他关于这件事发表的最后一句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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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我得知,在过去,雷纳谷的村民因为饮用水被上游的工厂排放的化学废料污染而全体患病,变得无法生育。当时他们的孩子也因此全部丧生。村民们一直过着无儿无女的生活,直到十年前的一天,村里的鞋匠无意中来到圣雅各教堂,却在这废弃的圣地的草坪上发现了几个玩耍的婴儿。从那时起,村民组织了一支小队,每年一次地前往教堂,寻找新的婴儿,将他们带回村子;就这样,他们用调换儿不断补充着这个村庄的人口。
我现在正把自己锁在屋里,写着这份稿件。你也许该相信我,但可能你不会信。自从离开那该死的村子已经过去了一年之久,我不知道布莱克伍德或是那个村子或是那些怪物后来怎么样了。最近我得知肯特郡边境发生了一场爆炸事件,曾被我们认为是怪物巢穴的圣雅各教堂在爆炸中被毁。这件事也许和布莱克伍德有关,当然也可能不是他干的,我不知道。
但我知道那些调换儿一直在找我。我听见它们在屋顶上说话,我看见它们在小巷中徘徊。我开始害怕一切红色的东西,甚至包括自己的血液。我曾经精心计划并实行了数次自杀,但都没成功;我的房东都快准备送我进精神病院了。可是我绝对不能走出这间公寓。有天晚上我看见调换儿就在街上,它们看着我的窗口,用孩子的声音说:
“你好啊,先生。很高兴见到你。”
编者按:我们十分沉痛地告知各位读者,在结局部分付梓的一周前,这份手稿的作者乔丹·狄马什先生被发现死于自己家中。根据鉴定,他死于野狗的撕咬。唁电请发往[已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