橄榄枝漂向风暴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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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2049年12月25日 呼伦贝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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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50个圣诞节本该是个值得庆贺的日子,但在Site-CN-50,除了暗无天日的暴风雪,再没什么能让人联想起圣诞节。

“我们必须撤离了,武队长。”坚定而又略显憨厚的话语打破了死寂。“站点的电力系统和生命维持设备都下线了,如果找不到安全的定居点,我们必死无疑!”

在重重铁门之下,层层回廊之后,昏暗的站点控制室中,只剩下三个孤独徘徊的身影——“风雪夜归人”的最后两名成员,和一个与环境格格不入的少年。

“现在只剩下我们三个人了……志强,物资和装备还剩下多少?”

“食物和必需品都不缺,但现在还能动的家伙就只剩下一辆雪地摩托了。”

武垚发出一声长叹,“尽可能多带食物和燃料,希望那玩意能载得下我们三个人。”他是机动特遣队“风雪夜归人”的现任队长。而孙志强,本来是站点安保人员,在战争中被征召进入了机动特遣队。第8次超自然大战给环境留下了不可磨灭的伤痕,各路常态和异常组织绞尽脑汁,只为了保证对方的灭绝。大量毁灭性武器和异常被投放,将一座座城市化为坟墓。绿地变为焦土,森林变为荒漠,大气环流为之呼号,北方气旋为之怮哭,旋即而来的,便是寒冷与死亡。尘埃落定后,没有赢家,只留下许多在白色地狱中等待命运降临的破碎躯壳。

三人裹上好几层防寒衣裤,戴上厚重的护目镜,走出往日的堡垒,踏入肆虐的暴风雪中。

“现在气温零下42摄氏度,能见度不足20米,只能靠罗盘判断方向了,队长,我来帮您导航。”一直沉默的少年开口了,他名叫王浩,是50号站点主管的儿子。战争开始后,他自愿留守站点,按武垚的话说,他比站点内的大多数人都更成熟,就像他父亲一样。

50号站点不愧为一座基金会综合收容中心和战争要塞,在遭遇三次核打击和五次混沌分裂者进攻后,站点主结构依然基本完好,冰冷的死神依然无法将祂的镰刀伸入其中,但呼伦贝尔城就没那么幸运了。能见度已经不重要了,一切地标都不复存在,纯净的白色已将整个城镇吞没,在漫天飞雪后,人类存在过的最后证据正在被渐渐粉碎、掩埋,最终只剩下凛冽的寒风和隐藏于暗影中的可怖之物。

“我们去伊尔库茨克,那里是距离最近的难民营,燃料和食物足够,只要不出意外,我们应该能安全到达那里……”武垚驾驶着雪地摩托,沿着曾经是301国道的深厚积雪,向未知驶去。


公元2049年12月27日 切尔诺戈尔斯克

“审判日”之后,地球上就没有比切尔诺戈尔斯克更安全的地方了,这里本有一座格鲁乌“P”部门的行动基地,苏联解体后,日薄西山的“P”部门几乎淡出了主流异常组织们的视野,但这也令这座坐落于叶尼塞河畔的小镇奇迹般地躲过了灭世的战争。

“新一批难民,是GOC的人,还有一队破碎之神教徒?如果他们愿意解除武装的话就放他们进来。”德边科上校坐在办公桌前,审视着各处送来的大量文件。

作为“P”部门的前指挥官,现在的定居点管理者,他没有一刻放松的余地,难民越来越多,空间越来越少。虽然基地遗留的军需物资和异常科技能暂时填补食物和药品的需求,但如果暴风雪再持续下去,大自然的伟力终将毁灭这最后的防线。

“你已经三天没合眼了,你必须去休息。”帕夫柳琴科走进办公室。

“这跟本不算什么,我在战争期间一整周都没睡觉,不还活得好好的?”

“你说的好好的,就是昏迷着挂在松树上吗?别逞强,我也能处理这些工作,你快去躺着吧。”

帕夫柳琴科是俄罗斯第31空中突击旅旅长,也是大战前的世界遗留下来的最高官员。

她是一名军人,但她也很快适应了管理避难所的工作。现在,定居点的所有管理事务几乎都由她和上校承担。头痛欲裂的德边科拗不过她,乖乖的回到了营房里。

望着窗外永无止尽的白色,他疲惫的头脑依然无比清醒。什么狗屁“工程师”,狗屁O5,还有狡诈的108议会。这些坐在舒适的办公椅上的衣冠禽兽,用花言巧语诋毁彼此,用虚伪的信仰分裂人民,用卑劣的手段攫取不属于他们的权利。

殊途同归。

他们最好都死了!德边科的牙关紧锁。

要是这群狗娘养的家伙还活着,我一定让他们自己感受一下他们共同创造的伟大“杰作”。他在睡梦中继续咒骂着这群发号施令的家伙。

“你是新来的?名字是奥利维尔·西索科?”

“没错,是我,我昨天刚来这儿。”

“你会用这个机器吗?你知道的,情况不太好,我们工期很紧,如果不会,我也只能培训你们一个小时,不能再拖了。”

“我这辈子在GOC正经学过的只有操作武器和杀人…我也只能尽力快点学会了,非常抱歉。”

“如果你不能在这儿取得资格的话,只能派你外出去干危险的工作了,那我们抓紧开始吧。”

“危险的工作没人愿意去吗?那就派我去吧,我想我应该能够胜任。”

“你没开玩笑吗,你刚逃进来,就又想出去了?”

“我本来的任务是护送专业人员和平民。说实话,我本来就没想过我能活下来,我早就习惯了那种危险的环境,我去那儿能发挥更多作用。”


公元2050年1月3日 贝加尔湖

像武垚和孙志强这样的基金会战斗人员都听过基金会的宣传:我们将在圣诞节之前结束战争,每个人都能回家过圣诞节!

至少他们说对了一半,战争确实在圣诞节前结束了,随之终结的还有人们所熟知的世界,以及数十亿人的生命。

长达一千多公里的跋涉,他们没发现任何有价值的东西。准确地说,没有建筑物、没有幸存者、甚至连一点可以辨认方位的特征都不存在。

武垚望向贝加尔湖,只看见一望无际的冰面。要绕过贝加尔湖,需要多走将近300千米的路程,他决定从结冰的湖面上走个捷径。

王浩坐在两名战斗员中间,依然一言不发。武垚从前没见过他几面,王主管倒是经常和别人提起他这个宝贝儿子,逢人便说他儿子以后肯定和他一样有本事。他从没让他父亲失望过,他也不允许自己让父亲失望,大概这就是他要求留在站点的理由吧。现在王主管死了,他变得愈发沉默,难道这真的是王主管想要他儿子变成的摸样吗?

远处,陆地逐渐浮现于天际线下,孙志强的叫喊声却突然出现,打断了他的思考。

“四周的冰面在开裂!”

倏然,原本平静光滑的冰面开始涌动、破碎,即使身处高速行驶雪地摩托车上,武垚依然能明显感到来自冰层深处的剧烈震动。他拼尽全力握住油门,抓住摇晃的物资箱。他们几乎就要逃离汹涌的冰瀑了。

一阵剧烈颠簸后,孙志强的手从车身上滑落,他很快发现自己躺在满是裂痕的冰面上。

“你们先走,别管我!”他艰难地站起身,“我就是游也会游过去的!”

话音未落,他身后的冰面彻底崩溃,一个庞大的身影从中跃出,漆黑的身体占据了所有的视线,一张血盆大口带着畸形的嘶吼向他扑来。没人知道这是什么,也没人知道它怎么出现在这里,但不言而喻的是,它十分暴虐,十分饥饿。

“日你妈的!”孙志强本能地向前奔跑,然而这里是怪物的主场,在车上尚且不能安全脱困,靠两条腿怎么跑得过这疯狂的造物。

十万火急之际,王浩迅速从弹药箱里摸出一枚手榴弹,递给了意图与异常决一死战的武垚。也许是这怪物欣赏这近乎自杀的举动,它略过了逃命的孙志强,径直向武垚冲来。

“去死吧,畜生!”武垚将手中榴弹扔进了怪物的喉咙里。

一阵剧烈的响动之后,混乱的湖面重归平静。

三人暂时安全了,那怪物不知所踪。它也许死了,或者遭到重创的它在谋划着复仇,总之,此地不宜久留。

摩托车落入了冰湖当中,幸好帆布包里的物资还留在水面上。

“看来剩下的20公里必须步行了,至少出事的地方没离目的地太远。”

劫后余生的武垚,不知该感到幸运还是倒霉。


公元2050年1月4日 切尔诺戈尔斯克

每天都有无数的情况和信息传到避难所,但几乎全部都是坏消息。

“伊尔库茨克和巴尔瑙尔也都失去联系了?”帕夫柳琴科看着无线电操作员送来的报告。

而这份报告无疑是几个月来最糟糕的消息,伊尔库茨克和巴尔瑙尔的沦陷,意味着这里已经成为亚洲最后的据点。现在却不是担心其他避难所的时候,涌入的难民给管理和物资分配带来了巨大的压力。德边科和帕夫柳琴科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如果物资的供给不能好转的的话,可能不得不放弃一些人的生命。

“现在我们的处境可是相当艰难,你真觉得自己处理得好这些吗?”

“你难道觉得我承受不了现状吗?我得强调一下,我在前线呆过的时间比你可长的多,在中亚的每一次战斗我几乎都参与了,我遇到的紧急情况可比你这坐在军部里的异常部队指挥官要来的多得多!”

“但这次不一…”

“没有什么不一样的,就算是平时的急救程序中也规定了先后顺序,几个月前我几乎每天都要做这样的选择……我相信你也很清楚我们现在必须要做什么,如果你是想自己承担这个决定的后果与责任,我只能告诉你,用不着!”

“那好吧,祝我们好运。”

德边科向帕夫柳琴科敬了个礼,依依不舍地退出了办公室。他担心帕夫柳琴科会做出冒进的决策,但在如此糟糕的情况下,极端的决策反而变得异常合理,也许确实没有多余的食物给老人和残疾人了……他突然想起了什么,转身跑向即将关闭拆解的无线电台。

避难所的通讯部门大多是前GOC成员所组成的,不出所料,他们还能联系上两颗正在运行的GOC同步轨道通信卫星。

“让卫星发送我们的坐标,让幸存者到这里来吧,如果帕夫柳琴科问起来…就说这种天气还能逃过来的人一定是健壮劳动力。”

“亲爱的,你要去发电厂工作,你需要这些面包和黄油!我在纺织厂没那么累,这些食物都留给你。”

“我去过纺织厂,那里的工作强度也很大,现在每人每天只能领到200克的木头面包,孩子和老人只有160克的配额,法尔斯还在长身体,这么点面包怎么够,把我的那份给他吧。”

“别这样,你不吃东西活不下去的,我把我的那份留给法尔斯,你别逞强。”

“你就听我这一次,这么点食物不可能让我们所有人都活下来,我不怕死,但我很怕失去你们,我的面包你们拿去分了吧,我会自己想办法找吃的。”

“我也很害怕,我每天都能在雪堆中看见尸体,生怕哪一天里面躺的就是你,我快要坚持不下去了。”

“现在每个人都过得很艰难,我们不坚持的话,就连这点现状也维持不了。别担心,我会尽量活下去的,不然你们就要少200克面包了…万一我没能挺过来,告诉法尔斯,他的爸爸是个舍己为人的英雄。”

他们相拥而泣,直到工作班次的铃声响起。


德边科回到营房,瘫倒在地上。

“慈悲的上帝啊,就算您无法饶恕我们和我们父辈的罪孽,也请您放过那些在风雪中挣扎的无辜灵魂吧……”

他一直是个无神论者,但在这几天里,他不断地向那些被他的国家和组织所否定的,他能想到的所有神明请求宽恕,这是他现在唯一能做的。


公元2050年1月4日 伊尔库茨克

一天一夜的雪中步行,三人终于临近了伊尔库茨克。他们并不对避难所有何期待,只是急需找到一个安心修整的机会。

但伊尔库茨克遭遇了与呼伦贝尔相同的命运。

他们抵达时,城市留下的只有空荡的房屋和僵硬的尸体。没有抢夺,没有斗殴,所有人都只是在风暴中静待死亡降临。

“一切都完了,我们也完了”。最令他们绝望的是,随着一个个城镇的沦陷,生命在这里也许再也找不到出路了。

全城只剩一座医院还留有残存的电力,如同暴雨中的火苗,随时都会熄灭。

武垚早就想过会有这一天,但当末日真切地降临,他还是难以接受这样的现实。王浩反而很平静,甚至有些解脱感,他并不意外王浩能料想到这一天,不过他还是没明白王浩到底对这个世界有什么奇怪的想法。

在医院的一间还算温暖的病房内,他把食物都拿了出来,“上路之前,把这些都吃了吧,要死也不做饿死鬼。”他还在试图安慰王浩和孙志强,即使他自己也需要安慰。

换来的只有沉默……他们并没有做错什么,他们履行基金会成员和军人的职责,他们守卫常态与人类的安全。然而世界运转的规则就是如此反常,你越是执着于一件事,就越可能事与愿违。

昏暗的走廊里突然传来一阵短暂急促的响声,就像在不眠之夜的黑暗中听见的诡异声响一样。

又是不知哪个组织用来杀人的异常吗?没能在战争中死去,那就和这怪物同归于尽吧,至少我是光荣战死的。

武垚用枪管顶开门,左手紧握着最后一颗手榴弹。

是一颗弹珠?是几颗弹珠,还有一个稚嫩的孩子,看上去只有七八岁。

“哇,竟然还有其他人留在这儿,你们也是游击队员吗?”

幸好没急着拔插销,不然英雄没当成,反而成战犯了。

“叔叔,我找不到我的爸妈了,他们说要出去找吃的,一直没有回来,你能帮我找一下吗?”

那孩子还在向他发问。

他现在又能做的了什么呢,保护人类的使命已经失败了,他们最终也会遭遇那小男孩的家人,那亿万孩子、父母、普通人相同的命运。

真是悲惨的结局,但冰雪早已冻结了他的泪腺。

武垚只能先给这孩子一些吃的,他不知道怎么向孩子解释残酷的现实。也许在这样的世界里,无知是最大的幸福。

“队长,微波波段能接收到新的信号。”王浩突然开口,他拿出已经一个月没用过的无线电接收器。

武垚从电台里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这里是切尔诺…斯克避难所,坐标北纬53.82度…1.28度,我们接受所有人进入避难所…请幸存者尽快前往避难所……”

“这是实时通信?人类竟然还没完吗,刚刚白自我感动了。”

“这别扭的英语,好像在哪里听过,就在不久前……好像是德边科指挥官。”

武垚想起了半年前在高加索执行的联合军事行动,当时的总指挥正是德边科。

“听说他还是格鲁乌P部门的人,那次战役之后他就彻底销声匿迹了,俄罗斯政府和基金会都宣称他是逃兵。”武垚意味深长地说道,“看来‘逃兵’比我们聪明多了,他早就清楚战争的后果…与其说我们是误入了歧途,不如说从一开始,我们就没有往正确的方向前进,走得越远,不过是离悬崖越近罢了。说不定以后的整个人类文明都得感谢他。”

“他刚才说的地方应该是切尔诺戈尔斯克,那儿几乎没被战争波及到,但离这里还有1000多千米远。”

王浩很快便定位出了避难所的位置,对于两位路痴特遣队队员来说,王浩确实是他们的救世主,要是他没留下来,他们连呼伦贝尔都走不出去。王浩绝不像他看上去那么简单,从物理、化学等普通学科,到奇术、本质促动这样的异常学科,几乎就没有王浩不擅长的,他留在Site-CN-50的时候,作用比许多收容专家还大。

“不管怎么样,有路走就得试试。”武垚最厌恶的就是坐以待毙,随即,他转身对小男孩说:“小朋友,我们带你去找你的爸妈好吗?”

在这样天气环境下行动十分困难,更不用说他们还得带着一个儿童步行。但现实没有别的选择,只能一条路走到黑。

“还剩两个月的食物,如果每天能走20公里的话,应该足够吧……”

次日清晨,狂风再次裹挟着他们出发。


公元2050年2月28日 切尔诺戈尔斯克

避难所的大门已经十天没有打开过了。

“54个人,只有54个人…至少比没有好。”

德边科又拿起了那份已经被他翻烂的人员流动报告。

“看来外面真的不适宜人类生存了。”

办公室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他知道是有人要来“亲切问候”他了。他赶紧把名单塞进了袖口。

“你明白你在干什么吗,上校,你还配得上这称呼吗?”帕夫柳琴科冲进了办公室,她当然没有敲门。

“我知道这事肯定瞒不过你,不过你快两个月没发现是我干的,看来保密工作还不错。”德边科没有要掩饰的意思,还想要先呛帕夫柳琴科一口。

“你这么草率地公开了我们的坐标,要是这里也被无差别攻击了怎么办?你我都必须对这里的50万人负责!”

“我们确实必须对这里的人负责,但我们也应该对全人类都…”

“到了这种时候你还想做这些‘高尚’的事情,战争甚至还没有正式结束,你就这么着急暴露自己吗?”

“战争难道不是早就结束了吗?这里有来自美洲、欧洲、亚洲,世界各地的人们,曾经是GOC、基金会、混沌分裂者成员的也大有人在,现在不都和平地生活在一个屋檐下吗?难道必须要由一群衣冠楚楚的绅士们的一纸条约才能结束战争吗?”德边科罕见地发起脾气来。

“战争不过是把年轻人骗去送死罢了,世界已经被我们毁成了这样,不可能还有人想继续打下去了……我们终于从战争中吸取了教训,也为自己的鲁莽付出了代价,只是这代价太昂贵,吸取教训的时间也太晚了。”

“我没有年轻到沉溺于宣传中的幻想,所以半年前我离开了军队,我也还没年长到政客那样的老奸巨猾,所以我来到了这里,帮助失去家园的人们,而不是自己逃跑,我相信你也是如此。我只是在做符合良心的事情而已,这个答案能让你满意吗?”

帕夫柳琴科有些吃惊,德边科说得很有道理,她没什么好反驳的,但在这种情况下,符合良心的行为不一定是合理的。

“如果你真想把事情办好,最好务实一点。”

帕夫柳琴科只留下一句话,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头儿,我们真的没法干下去了,天气太冷,我们的四肢都要冻伤了。”

“现在才完成了今天指标的一半啊,现在收工,我要怎么向人们交代啊?”

“可是现在既缺少食物,又缺少药品,我们要是冻伤了,会浪费珍贵的药物啊!”

“唉,你说的也有道理,天太冷了,这天气根本干不了活…你先带他们回去吧,我和施密特接着工作。”

“你们不回去吗?现在外面太危险了,和我们一起回去吧。”

“我没资格回去,你们的管理员愿意任命我这个分裂者成员当组长,我哪有脸面逃工啊。至于施密特,你别去劝他,他说现在正是考验他对集体作用的时候,谁不让他干活他和谁急。”

他们走出20米,身后工具的撞击声不绝于耳。他们中的一部分还是没忍住,转过了他们的头。

“那我们也不回去了,不就是低温吗,真干不下去了再说…”


仇恨是当权者们向人民泼洒的毒药,战争是仇恨催生出的畸形果实。现在这些毒素毒害了作物,毒死了农场主,甚至渗入了地下,毁坏了农田。现在人们只剩下避难所这么一片好田了,德边科也害怕这片最后的净土被摧毁,但他更害怕这里也被仇恨所污染。

如果人类文明的死里逃生,换来的只是一次又一次的灾难,那不如让无尽的痛苦与灾难终结在这里。

那已然不复存在的末日时钟。一个警示人类文明的纪念碑,几十年来都被傲慢与偏见随意摆弄。也许末日时钟真能预言末日,只是用一种不为人知的方式。

人类确实能从历史中吸取教训,但人类同样擅长遗忘和自我欺骗,当最后一个人也被贪婪蒙蔽了理性之后,历史就开始了轮回。

德边科不知道人类应该做出什么改变,甚至不知道他们能不能在这里活下去,但答案其实早就藏在了历史里,藏在了他和他身边每一个人的心里。


公元2050年3月15日 克拉斯诺亚尔斯克边疆区-卡拉图兹斯基某处

毫无疑问,长达数月的暴风雪令本就萧瑟的西伯利亚变得更加荒芜,深达数米的积雪也让人寸步难行。在密云之下,除了没有企鹅,这里和战前的南极没什么两样。

当然,现在的南极已经没有任何生命存在了。

他们在伊尔库茨克找到的孩子叫瓦西里·马尔赫耶夫,他的父母都在本地的化工厂工作。

在他的口中,他的家庭虽然不是很富裕,但每天的生活都很温馨快乐,他的父母每周都会带一些小玩具回家。虽然因为工作的原因,他们不能每天都陪着他吃晚餐,也不能每晚都伴着他入睡,给他念睡前故事。

他在校园内的生活也充满乐趣,他经常和朋友们去森林中嬉戏,在足球场上挥洒汗水,他总是离不开足球,如果有机会,他想成为一名职业球员,也许像他的偶像阿尔捷姆一样,为祖国进球,为祖国赢得冠军,当他站上绿茵场的时候,他真正感受到自己属于这里。

21世纪的发展似乎避开了这片遥远的土地,在各大城市中的绿地逐渐被钢铁和集成电路所取代的时间中,贝加尔湖畔的伊尔库茨克还保留着她400年前的模样。每个周末,他都会与小伙伴们骑车穿过山间河谷,掠过城市的天际,在大坝上欣赏缓缓沉入地平线的红日与静静的叶尼塞河,直到临近子时,活泼好动的小瓦西里才尽兴地回家,而就是这个时间,他的父母正好能等他回家共进晚餐。

但这一切恐怕终究只是南柯一梦,无论是繁华的纽约、伦敦,还是像伊尔库茨克这样贴近“自然”的地方,现在都只剩下残垣断壁罢了。

无论贫穷或富有,发达或落后,所有国家、所有组织、所有人都落得同一个下场。这是暴虐的旧世界留给人们最后的公平。

在战前,伊尔库茨克也经常下雪,不必等到圣诞节才能在大街上玩雪,不过小瓦西里依然很期待圣诞节,因为每个圣诞节,他都能得到特别的礼物。

2047年的圣诞节,他的父母给他买了一只小猫,2048年的圣诞节,他又得到了一个精致的世界杯规格的足球,每个礼物都让他爱不释手。

上一个圣诞节他的父母只留给了他一枚戒指,这也是他最后一次见到他们。

那是他们的结婚戒指,他们平凡的一生中最重要的东西,他们最后把它留给了一生中最重要的人。

这些坚强的阿尔泰山民们从未想过放弃希望,千百年来他们从未向雪山与风暴屈服,对于战争也是一样,他们永远会把希望留给下一代……

相较于武队长,孙志强倒是对小瓦西里更加关心,关于瓦西里的往事,都是他问出来的,一路上也都是他背着小瓦西里,逗他笑…还有尽量隐瞒世界的真相。

最让武垚担心的事还是如期而至了,他们已经尽量减少了食物配给,但在零下40度的低温里,没有足够的热量,就意味着死亡。

能从伊尔库茨克走到这里已经是个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了,他在心里安慰自己。但要想成功抵达避难所,恐怕需要一个奇迹中的奇迹。

在一个还算安全的山洞里,武垚正想着怎么体面地说出那最坏的消息。在短暂的沉默后,反而是孙志强抢先开了口。

“罐头都吃腻了吧,队长,我和你一起出去找点好吃的东西吧。”话还没说完,武垚就被拽出了山洞。

食物一直是由武垚保管,孙志强不应该知道食物已经所剩无几了,武垚思索着他脑中孙志强的形象,虽然他们认识也不久,但他在武垚面前总是一副大大咧咧的形象…也许,表现得有些太刻意了。

“武队长,有些东西是时候告诉你了,在加入基金会之前,我在MC&D干过两年…准确地来说我是叛逃来的,如果不是战事吃紧,缺少人员,我本来没有资格加入机动特遣队。”孙志强打开了他的枪套,”我以前从来没想过,我会加入异常组织,而且还能在异常组织之间跳槽,看来我这一生已经足够精彩了。”

记得安第斯空难吗?在机动特遣队的培训里提到过这个。我们现在的处境真是和他们太相似了,冰冷刺骨的环境,无处找寻的食物,每天都祈祷太阳能够正常升起……”

“你在胡说些什么,别做傻事!”

“你我都很清楚,我们不可能找到食物了,这里除了天杀的雪和石头之外什么也没有。至少,我们比空难的幸存者们多了可以生火的燃料…缺少了尸体,不过很快就不缺了。”

“一定还有其他办法的,孙志强,你先冷静!”

“武垚队长,你知道我为什么要从MC&D叛逃吗?那里的真实情况比基金会宣传的还要烂!不仅是异常,毒品、武器、器官甚至是活人,他们什么都敢卖。我知道他们在干什么勾当,我竟然还为他们工作了两年,我简直是个杀人凶手!”

“但我还有孩子要养,他得了白血病,他的妈妈在他3岁时就死了!我卖了房子也没钱治好他,只有与MC&D那个魔鬼做交易,我别无选择…我真是个混蛋,但他是无辜的…"

武垚回想自己刚加入基金会时,他还没怎么见过成年人当着别人的面崩溃大哭,在战前的几年里,这样的事却已经司空见惯了。

“没人会责怪你的,大家都过得不容易…而且不管你在不在MC&D工作,他们也都会干这些坏事的,这和你没什么关系。”

“你知道吗,第一次知道异常的存在时,我很害怕,但我更兴奋,要是我们能好好利用这些异常,能造福多少人啊!…我真是天真,异常自古以来一直都存在,但人们的现实却从来没改变过。”

“我已经走得太远,没法回头了,我们都是。不用劝我了,我告诉你这些,只是为了让你减少些负罪感。我身上的肉够你们再吃几周了,现在连冷藏都不用不是吗?”他从枪套里取出了一把基金会制式能量手枪。

“可我们决不能这么做!他们只是不得已而吃下了尸体,我们不能为了食物而让你去死!这样我们和野兽还有什么区别!”

“这正是我们和野兽的区别,野兽只知道要填饱肚子,而人类有更有意义的目标,而且能为理想付出一切代价,不是吗?就算是为了我,为了基金会,为了人类,把王浩和瓦西里安全送到避难所。我已经完了,他们的未来还充满希望。”

武垚已经无话可说了,在无情的风雪中,他不得不承认,已经没有更好的办法了。现在他面前的孙志强,已经不是曾经那个可靠的助手,也不是刚才崩溃痛哭的迷茫无助之人,他说出这些话的时候,简直冷静得令人窒息…亦或是疯狂得令人窒息。

“两天前,我在下山的时候扭伤了腿,就算还有食物,我也跟不上你们了,至少这两天没让你们发现,但我已经坚持不下去了。我真是个废物,要不是我从车上掉了下来…摩托要是还在,我们早就到避难所了。”

“我们不会丢下任何一个人,你在机动特遣队表现得那么优秀,怎么能说自己是废物呢!把枪放下,我们一起想办法。”

武垚在做着最后的努力,即使这几乎是徒劳的。他能感觉到孙志强很害怕,害怕地浑身颤抖,人终究还是怕死的,但人类也确实可以为了理想付出一切代价。他不禁想起他曾经的战友们,在掩护平民从高危异常附近撤离时,这样的场景即使已经训练了成百上千次,真正面对那些无法理解的怪物时,他们的眼里分明充满了恐慌,但没有人后退哪怕一步。基金会成员总是牢记“当其他人在阳光下生活时,我们必须在阴影中和它们战斗”,责任最终还是盖过了恐惧。

当信念完全超越生物的本能时,就再也没什么东西能阻止了。

“为什么是我活到了现在?我的孩子,我的妻子,他们什么都没做错,却要承受如此不公的命运,我现在还有什么理由活着。我这辈子已经做错了太多事了,这一次,最后一次,就让我从死神手里多救回几个人吧。我要去他妈的地府里看看,到底命运之神和死神是哪几个狗日的!”

当枪口抵住太阳穴的那一刻,武垚还是下意识地扑了过去。

砰————

……




腐朽衰败的陵园中,伫立着无人问津的墓碑

进步和变革总是有其代价。
厌氧甲烷细菌
成铁纪

先驱者并非永恒,但其功绩长存。
三叶虫
二叠纪晚期

必须榨干每一分潜力,才能赢得残酷的生存竞争。
犬颌兽
三叠纪中期

威武与强大对适应环境而言毫无价值。
暴龙科
白垩纪晚期

终结也会带来璀璨的新生。
腊玛古猿
中新世末期

雪花中冻结着无声的悲鸣。

伟大是一种诅咒,立于万千尸骸之上。
洞熊
更新世晚期

两个物种越是相近,就越是要斗个你死我活。
尼安德特人
更新世末期

安逸能带来繁荣,也会招致灾难与毁灭。
渡渡鸟
公元1681年

亡羊补牢,为时已晚。
旅鸽
公元1914年

优美和壮丽,在利益面前不值一提。
蓝鲸
公元2040年

坟冢之上,狂风呼啸而过。

在混乱的世界中,存在本身即是原罪。
企鹅科
公元2049年

灭亡是规则,生存是偶然。
智人
公元2050年

公元2050年3月31日 切尔诺戈尔斯克

德边科从梦中惊醒,这是第几次了?他以为自己早已习惯这样的梦,但每一次他还是大汗淋漓地醒来。

他看向窗外,调整呼吸和心跳的节奏。万幸的是,危机已在逐渐缓解,不再有遮天蔽日的暴风雪了,气温在升高,降雪量显著减少,现在基本可以在户外正常活动了。

如果能把叶尼塞河解冻,让萨扬舒申斯克水电站重新运行起来,有了这座前俄联邦最大的水电站的能源供给,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至暗时刻已经过去,没必要再胡思乱想了。不管这梦是警告还是预兆,德边科已经决定彻底将它抛之脑后。

当情况稳定下来以后,我得好好休个假,管理员还是给更合适的人当吧,但这儿的名字该改一下,现在这名字也太长了,得取个对所有人都合适的名字。

“这几天暖和了很多啊,出门也不会过几分钟就被雪埋住了。”

“是啊,我之前穿着两层棉袄都觉得冷,现在穿一件就够了。”

“什么鬼,洛佩兹,你哪来两件棉袄?我他妈一件都没分到,我差点就冻死在矿坑边上了!”

“这可是我拿高档香烟换的,我用5包烟才换到一件破棉袄。而且你不也没怎么冻伤吗,我可比你怕冷多了,我家乡几乎没有0度以下的天气,这里的温度我以前想都不敢想。”

“淦,算你走运。你那破香烟现在还有那么多人要啊?饭都吃不上了,还抽烟?”

“这你就不懂了,一看你就没蹲过大牢,香烟和叶子在里面可受欢迎了,烟鬼们就算是在做换肺手术的时候也还想着抽烟呢。要是这里让飞叶子,我高低也得搞点过来。”

“在这冰天雪地里你还玩这么花?怎么就没把你饿死。”

“就是因为没饭吃,压力大,那不得抽烟缓解一下啊,抽了这烟我才能记住我对COOL的追求。”

“你可别再捣鼓你那‘艺术’了,我和工友们一起拼命干活才让你活下来,我现在倒觉得那群拜齿轮神的家伙说的挺有道理,我们分离时是破碎的,团结时,能不能成神不知道,至少能在这鬼地方活下来。”


安排好重建事务后,德边科抓起办公室里那个古董座机,拨打了一个尘封已久的号码。

“喂,探索队吗?我希望你们能去附近的其他城市和工业设施里找点物资。还有,如果可能的话,找到幸存者,把他们安全地带回来。”


公元2050年4月4日 阿巴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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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走了多远?5公里、10公里、他不知道,他也没有闲情思索其他东西,他脑子里只剩下那个虚无缥缈的坐标。

大雪已不再纷飞,但天空依然被阴云笼罩。

他的手脚因冰冷而麻木,目光所及之处,依然只有白雪和凋亡的树木,四个月来一直如此。

整个旅程与噩梦别无二致,重复的场景,无尽的白色,以及迷茫的前路。他需要保持清醒,他强迫自己的大脑思考,但现在又有什么值得思考。

这一切值得吗?第一次世界大战被时人称为终结一切战争的战争,但除了2000万人的生命之外,它没能终结任何东西。当人类解开原子之内的奥秘,释放出死神之力时,人们希望依此保证和平,此刻,却证实了奥本海默的末日预言。

他们说,人类天生带有原罪,只会不断毁灭环境,最后毁灭自己。武垚从始至终都对这种说法嗤之以鼻,但人类自己证明了他们的指控。基金会与超自然联盟付出了无数努力,保护人类远离异常,远离毁灭,最终只是徒劳。

在这世上,必然存在许多恶毒之人,他们自私自利,目光短浅,思想僵化。但武垚在这几十年里,也见过愿意为了大众,为了自己的理想而出生入死的人们。武垚一次又一次目睹这些勇敢的人们牺牲,只因他们的理想触犯了他们的利益。所以有的人是正义的,有的人是邪恶的?也许这种想法有些幼稚,但这就是他根据当下的情况所得出的结论。

为什么,为什么好人就要挨枪子呢?这么多人的牺牲难道只造就了一片废墟和寒冷地狱吗?他很失望,对人类很失望,但他的同僚们,队友们,孙志强,他们都怀有一颗赤子之心,不该落得这样的下场,他们也是人类不是吗?小瓦西里也是人类不是吗?武垚很累,非常累,他几乎已经感觉不到自己的手臂,自己的腿,最后是听觉和视觉。他没法再思考了,人类的命运,还要交给时间来评判。

“等等,那里好像有人!”

“报告总部,找到3个人,一个儿童,两个…应该是两个成人。”

“保持别动,我们会帮助你们的。”

“他休克了,严重失温,体温只有82华氏度,快拿热水和毛毯来!静推50毫升加热生理盐水。”


“武垚叔叔,孙叔叔到哪里去了,为什么没和我们一起走?”

“孙叔叔去找你的爸妈了,找到他们以后就会跟过来的。”

“那这些肉又是怎么来的,我好久都没见过动物了。”

“这个…这个,我告诉你个秘密吧,其实孙叔叔是天使哦,他可厉害了,速度比我们快多了,只是你父母跑得太远了,他也得找一段时间。这些肉就是他用超能力变出来的。”

“原来孙叔叔这么厉害,怪不得他说能给我们找到好吃的,我们身边还有很多天使吗?他们都这么厉害吗?”

“是的,瓦西里,一直有天使守护着我们,他们把翅膀赐予我们,自己坠入人间,让我们得以翱翔。所以你以后一定要好好生活,对得起他们,也对得起自己。”


“我希望你明白自己在做什么!”

“你可以向他隐瞒真相,但你不能欺骗自己。”


谎言总是会伤人的,即使是善意的谎言。
但哪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呢?
现在一切都不重要了,唯有回忆在他的脑海中涌现。

“儿子,你以后想要做什么呀?”

“我长大以后想和爸爸一样,爸爸抓坏人的样子真威风啊,我也想当抓坏人的警察。”

“儿子,当警察可不是为了抓坏人,警察最重要的职责是保护人民群众,抓坏人也是为了保护别人哦。”

“那我就要像爸爸一样当警察保护别人。”

“当警察可没有这么简单,要想保护好别人,自己就不能怕受伤,你做得到吗?”

“我不怕,我肯定做得到。”

“好,不愧是我的儿子,比我还要勇敢。”

”你们既然选择了加入基金会,就要给我牢牢记住,你们将要从那些极度危险的,甚至能够轻易毁灭世界的异常手中保护人类,所以我们的生死对于任务来说一点也不重要,懂了吗?“

“机动特遣队更是如此,当你们执行危险任务的时候,就可能已经被认定为已损失了。你们有这样的觉悟接受这些吗,没有的话,现在滚去接受记忆删除还来得及!”

“武垚,他们人太多了,你带着队员们先走,我来挡住他们。”

“队长,我们不能丢下你不管,没有你还有什么风雪夜归人!”

“你们不撤退就真的没有风雪夜归人了!现在带着队员们撤退,这是命令,以后你就是风雪夜归人的队长,替我管好他们,保护好平民。”

“不用替我难过,我希望你遭遇这种情况时,也会作出一样的选择。”

“这正是我们和野兽的区别,野兽只知道要填饱肚子,而人类有更有意义的目标,而且能为理想付出一切代价,不是吗?就算是为了我,为了基金会,为了人类,把王浩和瓦西里安全送到避难所。我已经完了,他们的未来还充满希望。”

“为什么是我活到了现在?我的孩子,我的妻子,他们什么都没做错,却要承受如此不公的命运,我现在还有什么理由活着。我这辈子已经做错了太多事了,这一次,最后一次,就让我从死神手里多救回几个人吧。我要去他妈的地府里看看,到底命运之神和死神是哪几个狗日的!”


整个世界都跌入了深渊,风雪夜归人也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看来我让所有人都失望了,我什么也保护不了。

…………

…………

又有什么值得保护呢,万物皆有其终时,大家最后都只是一把灰而已。更何况,有些东西即使自我毁灭也不想被外界保护。

…………

…………

也许真正应该被保护的东西,反而没人在意吧。

…………

…………

我值得被保护吗?

…………

…………

一股暖流将他从黑暗中拾起。
无边无际的白色又浮现在他的眼前,只是这一次,光线无比柔和清澈。


“天哪!医生,他醒了,他醒了!”

恍惚间,女人的叫喊声传入武垚的耳中。他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那赐予万物生命的力量,正融化着冻结他心扉的坚冰,驱散着蒙蔽他眼眸的阴霾。那是太阳,那让所有生者魂牵梦绕的救世主,终于重现了祂的光辉。他用尽全力直起身来,“这是哪儿,是天堂?我死了吗?”

随着叫喊声,两人焦急地撞进了病房大门。带着王浩进来的,是个身着军装的高挑男人。

“冷静点武队长,先躺下,你才刚醒过来,不能剧烈活动。”

“德边科上校!你的声音我这辈子也忘不了。那我还没死,王浩在这,小瓦西里呢?告诉我他也在这,你也救了他对吗?”

“他还好好的,王浩和瓦西里都被你保护得很好。”

武垚长舒一口气,紧绷了三个多月的神经终于有了放松一下的机会。

“你的前队长果然没看错你…拼了命也要保证别人的安全。我们找到你时,你已经休克了,到现在昏迷了快两个月,下了好几次病危通知,你能醒来真是个奇迹。”

“那瓦西里现在在哪里,他知道他父母的事了吗?”

“他来避难所之后,就积极参加重建工作,他也知道自己干不了太多活,不过他倒是从不闲着,看来是受到你的影响了。”

“这时候就别奉承我了,你一定还有事忙吧,我还好,不用再天天担心我了。”

“你果然很像你的前队长,他肯定认为我是个软弱的逃兵,我也知道我做得不厚道,你恨我的话也没关系。这段时间都是王浩在照顾你,让他和你多说说吧,我先走了。”

武垚想解释,但德边科很快离开了他的视线,“看来他也有许多苦衷啊…王浩,我还以为你讨厌我呢,但你还是照顾了我两个月。刚才上校在,现在你有什么心事可以说出来了。”

“怎么会呢,队长,我了解您,我知道你无论如何也不会伤害自己的队友。我只是……害怕你变得和我父亲一样。”

“王主管?他可是CN分部最好的站点主管啊,经常被评为月最佳主管。我也经常和他打交道,他对你不好吗?”

“武队长,你在机动特遣队的时候不了解站点里的情况。他并不是对我不好……实际上他非常重视我的生活,他也想让我成为一名优秀的基金会职员,像他那样的基金会成员。”

“那他是想控制你的生活,你其实不想在基金会工作,但又不想让你父亲失望吗?”

“他确实对我要求很高,让我感觉压力很大,但这并不是主要原因,我也愿意在基金会工作…是他的行为让我觉得害怕。他干了那么多年的站点主管,管理那么多危险的异常,我能理解他肯定会变得有些不正常,但他已经变得泯灭人性了!”王浩的话语随着他的身体颤抖。

“Site-CN-50远不是一个安全的站点,那里死过太多人了,而我父亲,他总是说,这是必要的牺牲……他根本不在乎人们的死活。他有一次,甚至……他竟然把活着的D级人员切碎了丢给异常,就为了看看异常的反应……”王浩蜷缩在地上,放声哭泣,像一个寻求父母的保护的婴儿。

武垚还从来没见过他哭,更没见过他这样崩溃。王浩今年才16岁,王主管怎么能让他接触这种事情呢?他本就几乎没有任何童年可言,就要直面来自宇宙尽头的恐惧。

无人能坦然承受保护整个世界的重担,更何况一个涉世未深的孩子。这压力是如此的令人窒息,以至于连倾诉和哭泣的机会都被碾得粉碎,武垚无法想象他到底是如何这样坚持16年的,但……至少,今天自己还有改变他的机会。

武垚轻轻挽住他的肩膀:“哭吧孩子,想哭多久就哭多久,这都是我们欠你的…”

不是战争使人们痛苦,而是痛苦引发了这场无可避免的战争,即使是各个异常团体,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也没有忘记自己还是人类,团体间却都互相视对方为孽种,已经很久没人想过弥合人类之间的裂痕了,文明就在这样的内耗中逐渐沉沦,武垚身边的人,包括他自己,都早已被争斗和迷茫变得精疲力竭,只不过这场战争,揭下了最后一块遮羞布,成为了无辜者的裹尸布……

10分钟飞快地消逝了,病房终于彻底安静下来。

“王浩,你也别太过责怪你父亲,他太执着于保护人类了,以至于忘记了要保护具体的人…就像许多其他基金会成员一样。控制、收容、保护依然会继续,但我们以后会用另一种方法,更好的方法。”


第一日的太阳正逐渐沉入地平线,曾经标志着死亡的冰雪,如今开始化作带来生命的河水。德边科走出避难所大门,他对这座保护了他半年多的堡垒还是有些特别的感情,但它终究更像一座限制自由的牢笼,而德边科显然比金丝雀更向往自由。

叶尼塞河将重新开始奔流,给机器带来运作的能量,给人们带来果腹的口粮。融化的冰雪下,苔藓和杂草正拼命探出头来,德边科甚至有些无法辩别现实与虚幻,他仿佛看见光秃的树丛上长出了枝桠,清脆的鸟鸣不绝于耳。

他来到叶尼塞河边,嫩绿的新芽已经赢取了河边的土地,太阳也让出了天幕的主导权,点点繁星升上云霄。

德边科没能独享这番盛况,已有人在此等候多时。“上校,你果然也来了,刚才去看老朋友了?”

“帕夫柳琴科?你怎么在这儿,你不是要去车床厂吗?”

“今天可是个非常特别的日子,我们的希望终于没有落空不是吗,所有人都想多看看久违的太阳和星空,我就给他们都放假了,毕竟已经半年没有正经的休息日了,这附近应该还有不少人。如果你要问,我告诉你现在物资还足够,能源也不吃紧,不能就放你一个人出来偷偷地休息。”

“看来你也没那么死板嘛,那我也告诉你个好消息,武垚今天醒了,大概是被阳光给照好的。”

“真的?前两天你都快放弃希望了,今天他就好了?看来这儿真是奇迹不断啊。”

“与其说这儿发生的是奇迹,不如说是大伙的潜能都被激发了,发挥出了最大的主观能动性。”

“你的思维还是很‘格鲁乌’啊,不过倒也没说错,愿金刚石像这里的人们一样坚强!”

“那我也想问问你,往后有什么打算,还想管避难所吗?”

“也许管着别人的感觉不错,但压力还是太大了,会有更合适的人们来管理的。或者,不用中央机构也行?”

“既然如此,要不要考虑一下以后和我一起过?”

“我们都是奔四的人了,现在还想着谈恋爱,真有你的。”

“我上半辈子都在研究所和军队里度过,活得根本就不像自己,只像一个木偶。现在有机会,我想换一种生活方式。”

“我也是啊,谁又不是呢?没什么人能掌握自己的命运…现在想这些还太早了,下周让水电站重新运行起来以后,再畅想未来吧。你的提议的话,我会考虑一下的。”

今天不是节电日,却无人点亮灯火,璀璨的星空足以充实人们的心房。今天的星星似乎格外明亮,流星时而划过天空。德边科看见星星对他眨眼,仿佛死难者对幸存者最后的祝福。

“我来唱首歌吧,也算是首情歌吧,很适合在现在听。”

“我还不知道你会唱歌呢,这歌算是唱给我听的?”

“你觉得是就是吧。”

悠扬旋律从帕夫柳琴科口中飘出时,德边科想起了这首古老的歌谣,正是他刚刚加入军队时听过的。


Забота у нас простая
我们有个平凡的愿望
Забота наша такая:
我们的愿望是这样:
Жила бы страна родная
祖国能够繁荣富强
И нету других забот
我们终生的理想
И снег, и ветер
看,风雪茫茫
И звёзд ночной полёт
夜空流星飞翔
Меня моё сердце
我心向我召唤
В тревожную даль зовёт
奔向动荡的远方
Пускай нам с тобой обоим
让我们团结一致
Беда грозит за бедою
穿过那重重灾难
Но дружбу мою с тобою
而你我之间的友谊
Одна только смерть возьмёт
唯有死亡能够分割
И снег, и ветер
看,风雪茫茫
И звёзд ночной полёт
夜空流星飞翔
Меня моё сердце
我心向我召唤
В тревожную даль зовёт
奔向动荡的远方


我早该知道是这首歌。


Пока я ходить умею
只要我还能行走
Пока глядеть я умею
只要我还能看见
Пока я дышать умею
只要我还能呼吸
Я буду идти вперёд
我就将继续前进
И снег, и ветер
看,风雪茫茫
И звёзд ночной полёт
夜空流星飞翔
Меня моё сердце
我心向我召唤
В тревожную даль зовёт
奔向动荡的远方
Не надобно нам покою
我们从不需要平静
Судьбою счастлив такою
这样的命运很美好
Ты пламя берёшь рукою
你手中紧握火焰
Дыханьем ломаешь лёд
用呼吸融化寒冰
И снег, и ветер
看,风雪茫茫
И звёзд ночной полёт
夜空流星飞翔
Меня моё сердце
我心向我召唤
В тревожную даль зовёт
奔向动荡的远方


这样的命运也不赖,浪漫而又凄美……


И так же, как в жизни каждый
就如同每个人一样
Любовь ты встретишь однажды
你也会遇见个姑娘
С тобою, как ты, отважно
勇敢无畏,像你一样
Сквозь бури она пойдёт
陪你穿越风浪
И снег, и ветер
看,风雪茫茫
И звёзд ночной полёт
夜空流星飞翔
Меня моё сердце
我心向我召唤
В тревожную даль зовёт
奔向动荡的远方

他凭木而枕,以草为席,让自己融入这独特的“夏夜”。

“还是二十年前的感觉。”那名第一次来到叶尼塞河畔的少年,那位仰望星空,对未来有着无限憧憬的少年,终于回到了他的身边。总有一天,梦想的烈焰将再度照耀这片大地上辛勤劳作的人们。

他梦见99只红气球,每一只都那么独特,那么珍贵。他们跨过河流,穿越山脉,自由自在地翱翔,地上的每个人都骄傲地注视着他们,看着他们飞向高空,飘往远方。

新元元年6月1日 团结城

snow_night

新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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