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投意合

Harold Blank认为咖啡的口感就像泥土一样。
或者说,就像想象出的泥土的味道。他成年以来就没吃过泥土,甚至也不确定小时候吃没吃过,但咖啡——或者说他对咖啡的印象,因为他只喝过一次——那味道和他味觉记忆中深深刻印着的泥土味道一模一样。热腾腾的泥土,穿过时间的迷雾。
“Scout让我检查Boskey的微缩胶卷。这是退休前他派给我的最后一项该死的工作了。”他叹了口气,悠闲地在日常值班表的背面描画着他女友的肖像。他已经在另一边把自己画了下来,有着超大的脑袋和烂透的发型。“Boskey把所有工作都保存在微缩胶卷上,跟个间谍或者七十年代的图书管理员一样。你知道‘杂活scut work’这个词吗?以后就叫‘Scout work’了。他也就能留下这种东西。微缩胶卷让我头疼。”

Eileen Veiksaar对着咖啡心不在焉地笑笑。“嗯。Briggs一直在跟我说这个新的……天啊,实在是怪诞。计算机异常,他们叫它‘代码猴子’。你明白吗?代码猴子。是一只真的猴子。在代码里。”她翻动技术手册,继续读下去。
他皱起眉头,眯起深陷的眼睛,看向别处。第三层的自助餐厅几乎空无一人,巨大的空间将他与房中的其他人隔开。
好吧,主要是空间的原因。

尽管他认为咖啡的口感像泥土,他也曾期待过1995年4月首次来到Site-43,因为那里承诺有糟糕的烤咖啡豆汁。他和Eileen Veiksaar有一场咖啡约会。
“我宁可喝可乐,”他想说,“但这毕竟是约会。”这样的措辞对他来说是相当不慎的。他总是害怕说出他想要的,他也非常希望这能是一次完完全全的约会。
的确如此。

“Boskey正在研究霉斑,”他嘬了一口可乐,“你知道那种旧书上的棕色斑点吧?就叫霉斑。没人知道化学过程,至于Boskey?他自以为搞明白了。他认为——听好了——霉斑是一种寄生虫,致使书籍自己遮盖了自己的内容。带有恶意,”Harry故作玄虚地俯身倾向桌面,“Boskey认为书可能变得有知觉,Eileen。被知觉感染!他觉得能听见它们说话。现在很明显了,他只是在说异常书籍,就像文献与修缮部里的那种。”
Eileen心不在焉地点点头,也许是因为她知道文献与修缮部有一大堆来源有问题的档案,也许是因为她知道对话结束时就该点头。
“他不知道原因,是我们在其中写下的文字,还是书籍在社会方面拥有的意义,但他很确定确有此事……也很确定人们以前是知道的。那些书变得狡猾,向人类隐瞒着它们的知识。这就是为什么叫做霉斑foxing——派生自‘欺骗to fox’。”他满意地向后仰去。
她又翻了一页,“嗯。哦,我今早拆开了战术神学部那个坏掉的终端。内部全被骨质化了,电路都变成了骨头。实验室报告说和塞维利亚的圣伊西多尔,计算机的守护神基因吻合。压根没听过这回事。”

当然,他可以似是而非地推脱。“一次约会”,英语中可以是一般的意思,也可以有浪漫的意味。大概是故意的……他在心里记了下来,总有一天要搞明白。词源学是他回避思考当今世界的方法之一。
当她回答“没错。这是一次约会”,并冲他以一种他不能称之为淫荡也无法用其他什么东西来准确描述的方式笑了笑时,他再无法推脱。她比他矮一头,两条浓密弯曲的眉毛,嘴巴很宽,在她笑时不会张开,只会微微伸展;当她瞪大了蓝色眼睛,以一种近似库布里克凝视1的角度盯着他,眼中并没有光芒,而是暗含着讽刺的哂笑时,好吧,即使完全不是故意的,也不只是有一点不得体了。

无论她的笑是不是故意的,他很快就发现她的本意并非如此,而这让他们彼此都很高兴。

她沉溺在阅读材料中,忘记了手中握着的咖啡正在变凉。他又试了一次。“你知道史学家的守护神是谁吗?”
她笑了,把期刊转过来面向他。“看看这个。Site-15好像是想让我们都从Mac改成PC。”
他点点头,站起身。“回头见。”
她勉强点了点头,已经再次贯注于技术细节。当他把已经空了近半个小时的可乐罐压扁时,她没有感到惊讶,而当他推开椅子离开时,她连头都没抬一下。
几个月前,任何学术文献或者含咖啡因的饮料都无法让他们离开他或她的住处。曾经与现在的不同让他感觉……确切来说,并不空虚。
更像是曾经感到满足的记忆渐渐褪色。

一位矮小的老妇人站在他的实验室里。
他隔着老远就发现了她。他的实验室位于一个丁字路口的中央,蓝色钢拉丝门大开着。那名女士站立的姿势也差不多:她的双腿,她的实验袍,她的嘴,都大开着。Harry走出大厅时能在荧光灯的照耀下看到她喉咙的后部,她的头向后倾斜得很厉害。银发闪闪发亮。
她对他的到来并无反应,所以他又花了一些时间来仔细打量她。他意识到其实那是一位相当年轻的女士,比他要小几岁。或许二十五左右。
有着闪闪发亮的银发。

“嘿。”他在她的猫眼眼镜前挥了挥手。“发什么呆呢?这是我的地方。我的家。至少是我的实验室。”
她的眼神慢慢聚焦。头向前倾,她看向他。她的嘴没有合上,但确实张开的幅度小了点。她眨了眨眼。“哦。嗨。”
“嗨。”他伸出手。“Harold Blank。B-L-A-N-K。就像你刚才的表情一样2。”
她的嘴角微微上扬。“哦,抱歉。是。确实有点。Melissa Bradbury。”她停止说话后,嘴又张开了。
他低头看向自己伸出的手。他收回目光时,她仍大张着嘴盯着他。“你是Blank博士?我是你的新室友。实验室友。管他呢。”
他心中暗暗呻吟,不过几乎表现了出来。“我还想他们什么时候换掉Boskey。”
她的表情立刻再次变得茫然。“Boskey?”
“对,Chuck Boskey。我以前的实验室搭档,也是这里包括你我在内所有人都要定期接受精神强化训练的原因。三个月前他喝了一瓶印度墨汁,然后被送去做了心理检查,留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我不骗你,‘这就成全了那些书了’。”严格来说,这些话没一个字是必要的,但他很喜欢好的故事,而且不是特别喜欢Chuck Boskey。
她又露出那种恍惚的神情。他叹了口气,走向桌上的微缩胶片阅读器。
让他惊讶的是,她转过身,将他保持在视线内。“嘿,”她说。
“嗯。”他拉出那张破旧的绘图椅,坐了下来。
她指向角落里台子上一摞发霉的书。“这些是你的书?还是让Boskey喝印度墨汁的书?”
她一直都在仔细听。而这同样令他惊讶。他突然注意到她半框眼镜后面那双昏昏欲睡的眼睛是多么的大。“以前是他的,现在是我的了。我还在忙着看他的研究笔记,看看能否证明或者证伪他的古怪理论。”
“什么古怪理论?”她用手指抚摸着每本书的书脊。
“霉斑是一种寄生性知觉感染。”他叹了口气。“霉斑是……什么?”
她又露出了笑容,这让他分了神。她抓住了这个机会。“我很懂霉斑。相信我。”
他对她咧嘴笑了笑。他的幽默感不允许他像她那样坦率地笑。“我对此相当怀疑,Bradbury博士。”
“我还不是博士。”她从书堆中拿起最上面的一本,一只手放在封面上。“但我知道一两件事。去散散步吧。”

他们乘了地铁。
1995年9月,当地上的事件限制了所有员工只能在站点地下设施活动时,Harry就开始憎恶部门间地铁了。只要他能在心情不好时出来呼吸新鲜空气,坐在地下一千米处一条狭窄石隧道中的狭窄金属罐子里,就比冬天窝在温暖的毯子里强。而当新鲜空气被禁止时,额外的移动就成了噩梦。记忆挥之不去的噩梦。
不过,Melissa Bradbury便是一丝新鲜的空气。她把Boskey的书放在大腿上,不时像敲鼓一样敲打它的皮革封面。她说话时,头部上下晃动,身体似乎无意地前后倾斜……她的思绪似乎已经已经不在这里(不是字面意思),他感觉她已经忘记了我在这里或者是她厌倦了这次对话或者是她的头发肯定特别轻,随着微弱的空气循环飘动着。
随后她的眼睛如同背光屏幕一样闪烁,她的思绪便又回来了,又会接上刚刚中断的对话。这很滑稽。这很迷人。这真的很……
省省吧。
“呃,不,我还没开始读博士。还在读理学硕士。”她一时被地铁隧道中呼啸而过的灯光晃得眼花缭乱。“超常光学supernoptics的。”
“Super什么?Super noptics?”Harry摇了摇头。“那个多出来的字母是干什么的?”
“Superno,超常的。Oculus,视觉。Supernoptics:研究异常光线的物理学。”她从实验袍中抽出一瓶水,他离开就明白了:口干。“地球上的每一中物理属性都有其异常的对应。”
“不只是物理的。”Harry摊开四肢,倒在长椅上;地铁车厢中没人,他们隔着过道面对着面。“你可以说我是研究超常史学的。”
“但我不说,”她说。
“我也是,”他表示同意。
“听起来超级傻。”这一次她露出了灿烂的笑容,他发现她的眼睛是深蓝色的。

奥秘消解设施AAF-A是部门间地铁系统的三个终点之一。它也是站点最为古老的部分,被基金会用来进行最早的处理魔法污泥的实验。按她所说,这是关键。
“什么的关键?”地铁把他们送到了他认为是设施最低处的地方,但她知道并非如此。他们从车站站台出发,已经走下了一层,由于五颜六色的管道,他看不到墙壁和天花板。
“霉斑的。”她转向他,实验袍如浴袍在她周身晃动,她一边倒退走着,一边晃动着书。“如果我的理论是对的,我们就能把这些超自然病原体抹杀,让世界上的Boskey们不再去喝错误的墨水。”
他皱了皱眉。“那正确的墨水是什么?”
“咖啡。”她眨眨眼。“咖啡的俚语。”
“我讨厌咖啡,”他说。他真希望这是1995年对Eileen说。
哦,对了。Eileen。
“我也是。”她飞快地转过身,同时走廊来到了尽头。他本以为自己能冲上去阻止她倒退着进入那扇被钥匙卡锁住的门。他对此隐约感觉有些失望。
她指向读卡器。“你权限是多少?”
“全局二级,局部三级。干什么?”
她仍指着。“三级的锁。我是通用二级。”
他朝她扬起眉毛。他在这方面天赋异禀;沉重的额头帮了忙。“你想用我的钥匙卡?”
她兴奋地点点头。“在一个比你年龄还大的地方有一扇你从未见过的,锁住的门。你想知道它后面有什么。”她走到一边。
她说得没错。

门后的空间是绿色的。
它本应是灰色的。地板是浇筑混凝土,墙壁上涂着混凝土,天花板则是混凝土板组就。每个无法用于行走的裸露平面都布满了各种尺寸形状的管道,而颜色一成不变:沉郁的灰色,那颜色是
“混凝土的。”Bradbury摇了摇头。“地下的生活很艰难,头顶的混凝土实在太沉重了。”
“这是哪里?”Harry将一只手放在最硕大的一根管道上,感觉到其中有什么在间歇着流动。摸起来很温暖。“我们在哪?”
“不知道。”Bradbury从实验袍中抽出一张卷起来的厚纸,用它敲了敲他的鼻子。她打开示意图让他看,而他还在因为那动作的亲近而震惊。
“哈。‘AAF-A至AAF-W过渡区’。这他妈什么意思?”
她拿回那张纸并再次将其卷起。“不知道。那边的楼梯井里还有一扇门,”她的手指了过去,“没开玩笑,根据地图,那扇门要5级钥匙卡。所以我们这些凡人得止步于此了。但是!也已经够远了。”
她指向每根管子和每块板上青绿色光辉的来源,厚重黑色金属笼后排布着许多阴郁的绿灯。她把书递给他。她等待着。
他等待着。
她笑了。“汞汽灯。太低效,现在已经不用了,但这地方很古老,所以我想……我是对的!打开书,找些霉斑,放在灯下。如果听到声响,就尽量不要去听。”
他朝她心不在焉地皱皱眉。扉页上沾满了棕色的斑点,仿佛有二十几杯咖啡在那里放了好久。他的脑中有一阵微弱的嗡嗡声——抑或只是灯的声音?他的注意力一直集中在她身上,无暇顾及这些——他将书举向天花板。
那嗡嗡声猛然提高了声调,又突然沉寂下来。(其实那些灯确实也在发出低沉的声音。)他又放下了书。
霉斑消失了。
“不可能,”他说,“这他……怎么回事?”他不知道自己为何选择了更缓和的措辞。
你当然不知道了。
她踮起脚尖,目光越过他的肩膀,脸颊放在他的锁骨附近。“哈!我就知道。”
他本该合上那本书,然后去问解释。 他或许应该提出严格来说她没有遵守职业礼仪。他绝对不该一动不动地站着,让她的呼吸缓缓流过脸的一侧,让她盯着那本书,而忘记了自己正拿着它,他也绝对应该质疑二人整次地铁出游的动机。
她终于退开了,鞋底触碰到混凝土地板,发出灵巧的咔哒声。“那么,揭开谜底吧。聪明的家伙。”
膨胀的宇宙中不只有Melissa Bradbury,他的思维不情愿地再次回到书上。确切来说,霉斑没有消失;纸上仍有污迹,只是没那么明显。“化学,”他说。
“嗯。”她咬咬嘴唇。
“细菌?”他猜测道,“你觉得是细菌学上的事?”
“大概吧!”她的头快速上下摆动着,鞋跟摇摇晃晃。
他指向灯。“这什么汞汽灯能……杀菌?”
“对!”她在诡异的绿色光线中粲然一笑,“AAF-A是现存最老的恐怖下水道。到处充满了奇术辐射。水平很低,不足以伤人,但足以向局部空间内引入一个额外的维度。”她在原地旋转着,没什么明显的原因,然后她又看了看天花板,也没什么明显的原因。“一般来说,灯光能杀菌。杀菌灯效果更好。杀菌光线在奇术场中变成了奇术杀菌光线。所以,魔法汞蒸气足以杀死,或者至少让那些书籍寄生虫休眠,这得检查了才能知道。”他忽然意识到,在这诡谲的灯光下,她的五官是多么柔顺。
每隔几分钟就面无表情一段时间的副作用是什么?仿佛是安排好的,她的眼部和面部肌肉突然松弛下来,嘴巴慢慢张开。
他啪的一下合上了书,把她吓了一机灵。“这词都是你编的吧?‘奇术杀菌’?‘书籍寄生虫’?把词东拼西凑是你的特长?”
她点点头。“我有很多特长,当然,这是其中之一。光学也是物理学!物理学就是把东西撞到一起的。”
他差点没忍住接着说下去的冲动。

12月16日
第二天早上Eileen Veiksaar是自己喝的咖啡。
她并不在意。

“早安,Blank博士。”
“早安,Bradbury小姐。”Harry顿了顿,端详着手中的黑色哑光名牌,“像个间谍的名字。”
“像皮尔小姐一样。”Bradbury坐在桌前,注视着天花板;由于聚碳酸酯镜片反射着荧光灯的光,他看不见她的眼睛。
“那谁啊?”他把名牌放进门上的金属框里,又仔细想了想。
Blank, Dr. Harold:文献与修缮部
Bradbury, Melissa:研究与实验部
“皮尔小姐。《复仇者》3里的?”她的思绪缓缓漂回现实中。“哦!早安,Blank博士。”
他笑了。“你说过了。”
她也报以一笑。“那挺好。”她指向门。“他们挂的名字对吗?”
“对。为B&B欢呼三声。”
“床和早餐Bed and breakfast,”她表示同意。
“至少——”先给我买点喝的卡在了他的嘴边,于是他慌忙清清嗓子。他不假思索地说:“……B&B委员会。”
她皱起眉毛——虽然他注意到它们本来就挺弯的——问道:“什么?”
“皇家双语Bilingualism与二元文化Biculturalism委员会。历史相关的东西。”他轻快地走向他的桌子,尽量遮住脸,带着顺从和熟悉的轻蔑看住微缩胶卷阅读器。
“书呆子。”她站起身,伸了个懒腰,“喜欢老古董的书呆子。”
“你刚刚引用了一个三十年前的电视节目。”他沉重地坐在椅子上,听到阅读器发出的吱吱声皱起眉来,然后按下了它的电源按钮,“对我们俩来说都够古老的了。”
“咱俩挺般配。”她在实验室中徘徊,在呼吸的间隙哼着什么走调的东西,随后再次靠在他的肩膀上。“你做一页,我做一页。别伤了眼睛。”
她显然是希望他能在两页之间歇一歇。
他没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