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过去一千两百年了,祁连山上的孤儿们仍然在为失去的古老家园而悲伤。他们曾经一度坚持古老的传统,以纪念遥远的故乡。可是这么多年过去,沧海桑田,连他们自己都再也不清楚,古老的传统都有哪些。即使如今山变成了岛,但他们仍然固执地称它为祁连山。他们记得,他们如今的居所在一千两百年前还覆盖着皑皑的雪线,而在汪洋波涛之下深埋着他们过去的家园。这是一群有生之年都无法归家的孤儿。
据老人们传说,旧文明拥有不止十种、甚至也许超过一百种职业,这已然超出了人们想象力的极限。但如今只剩下四种:飞天、耕者、渔父、递吉。
飞天是每座岛上最受尊敬的人,他们常年驾驶着单人桨叶机,冒着生命危险单枪匹马地往返于遥远的群岛之间。他们为各个岛屿带来新的消息与紧缺的物资。飞行技巧极难掌握,所依靠的不仅仅是天赋,还有真正身披飞翼挑战蓝天之前,在岛上那年复一年的模拟训练。有多少飞行学徒一辈子也摸不到驾驶盘,那是因为一旦机毁人亡,桨叶飞机可是毁一架少一架的。年迈的飞天往往会告别空中的生活,得益于在山海之间往返跋涉的漫长岁月积累下的阅历,他们回到地面上组成每座岛的统治集团,监督者议会。无论岛大岛小,议会的成员都是固定的十三人,不多也不少。
耕者负责采集岛上的一切资源,并栽下每一年的树苗。树木珍贵,哪怕最尊贵的人也不会用木头盖房子,他们需要这些木材去制造全岛所有的船只。从近海的捞鱼筏到远洋的捕鲸船,每一寸木材都不多余。到了每年的雪兔繁殖季,耕者们还在山上捕捉兔子,这是一年中为数不多的有人能吃到畜生肉的日子,位高权重者身上的皮草也由这些小动物提供。
与船只打交道的是渔父,这也是每座岛上人数最庞大的职业。年迈的渔父留在岸边修造船只,年轻的渔父则跟着有经验的前辈出海捕鱼。他们的收成直接决定了一个聚落的存亡,所有人的衣食住行都仰仗着渔父。一位出色的渔父往往也是一位出色的手工艺人,鲸骨大梁和鲸皮顶篷搭建成的帐篷、大锅熬制以供给驱动飞翼的鱼油、丰鱼期的鲜鱼片和少鱼期的鱼干、人们身上的鳐皮蓑衣,这些东西都出自渔父之手。
而递吉是一座岛上最卑贱的一种职业,那是一群不中用的人,一群被其他三种职业淘汰下来的人。他们无法拥有自己的帐篷和家什,只能随身背着一条鲸皮睡袋和一个破背篓。递吉们每日天不亮就来到海边,坐在那里无所事事地等上一整天,等待着来自海洋的好运气。如果有幸捡拾到了从海上漂来的漂浮物,他们会把它全数交给监督者议会,再由监督者们分配给合适的岛民。至少理应如此,但实际上没有人会苛求递吉拥有道德观。如果侦查到远处海面上有飞天坠海,他们也会立刻把坏消息传递到监督者议会。议会组织渔父们前去救援时,岛内岛外的飞天一视同仁。但是先救飞翼,再救人。这是属于这个世界的残酷法则。
骆知乡是一个渔父。
他是渔父之中最优秀的那一批,在十七岁那年,他就拥有了属于自己的那条船。
当他到达二十五岁时,他有了一位年轻的妻子和一个刚出生的小女儿。
今天是他人生的第五十三个年头,在他的身边只有这个陌生的小女孩。
在一个大风天,小女孩家的帐篷滚落了山崖,帐篷里是她的母亲。第二天,她的父亲在苗圃耕作时出了大差错,便从此沦落为一名终日游荡于海边的递吉。不久之后的一日,他在落岩海滩和另一个递吉因为一块螺肉发生争执,被人家拾起海滩上的石头砸烂了脑袋。
没有人注意到小女孩是从哪一天开始不再说话的。
自从双亲过世,她就每天跟在递吉们的屁股后面跑到海边,捡些小贝壳和从海上漂来的亮闪闪的小饰物。但她经常捡不到食物,也没人愿意拿珍贵的伙食去换她的那些破烂小玩意儿。她的脑袋看起来越来越大,因为她的身躯正在一天天变得瘦小。
有一天,当骆知乡的船靠岸的时候,他找到小女孩。他对小女孩说:“跟我走吧,我的船上有你一口鱼吃。”小女孩依旧没有说话,她只是抬起眼看他。
她有一双老人的眼睛,骆知乡发现。这是一件好事,活在这个世界上的孩子必须迅速长大,尽快挑起属于自己的那份担子。
女孩跟着他走了。
小女孩意外地能干。虽然不言不语,但她会随着渔父们一起撒网,一起收网,一切做得有模有样。
有一天,小女孩举着一块海上漂来的朽木来到骆知乡面前,她指了指木头。
“你说这块浮木?”骆知乡道。
小女孩动了一下嘴唇,但最终没有说话。
“浮木。”骆知乡重复一遍。
小女孩点头,然后伸手指向盘旋在船头的海鸥。
就像教一个不会说话的小宝宝一样,骆知乡跟小女孩说起各种日常得不能再日常的东西的名字。小女孩依旧不说话,但骆知乡总觉得她可以听得懂。
后来骆知乡只要有空的时候,就给小女孩大段大段地讲故事。
“在遥远的过去,遥远到海水倒灌发生之前,人们打造出一条举世无双的大船,上面可以装得下一万个人,还能存放数不清的飞翼。有一个得了无可救药的浪漫病的人,在平地被大海吃掉的时候,他把一公一母两只山鸡、两条猎狗、两只雪兔、两头长颈鹿带上了船。
“后来啊,这条船在海上漂泊了七七四十九天。船在海上的时候,两只山鸡飞进别人的舱房,被人煮成了鸡汤;两条狗受不了逼仄闷热的船舱,扒开舱门跳进了大海。
“四十九天后,船上的人看到了露出海面的山峰。凭借着对洪水之前地理的模糊印象,他们把这座山命名为祁连山。长颈鹿走出船舱,很快在山地间扭断了腿,躺在那里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了。而两只雪兔一下船就蹦到山中挖洞筑巢,繁衍出了漫山遍野的小兔子。”
这个故事骆知乡曾经讲过很多遍,在他自己的女儿小的时候,那时候的小女儿喜欢让父亲把她唤做小兔子。
骆知乡的妻子走得太早,对于她的许多印象都早已模糊。但是他的女儿,骆知乡依然清晰地记得那么多关于她的生活片段。
她是一个三岁的娃娃,努力牵着母亲的手,走在崎岖的岩石上,踮起脚尖向站在船头的父亲挥手。她的妈妈挺着大肚子,彼时这位年轻的母亲还没有死于难产。
她是一个八岁的孩子,和其他同龄的孩子一起排成一排,用力地把头仰得更高,结队站在监督者面前。其中的一位监督者对着她的小脸端详了许久,然后轻点一下她的额头,向台下的人群朗声宣布:她将成为一名飞天。
她是一个年轻的飞天学徒,在同批次的学徒里面她是第一个真正飞天的,正如她父亲当年第一个独立出海。当她坐在桨叶机里第一次冲出悬崖的时候,父亲的心跳漏了一拍。随即便是深深的骄傲,一直到今天,这份骄傲也没有死去。
她是一位前途远大的年轻飞天,人们都在暗地里低声传言,将来的她会飞遍青藏高原的每个角落,她会成为祁连山未来的监督者。那是一个粘稠的夏日,鱼油的库存不够。然而事态紧急,她决定载着小半缸油起飞。如果她的估算不错,微风将带着她平安归来。当她返航的时候,天空正酝酿着一场雷阵雨,闷热的空气里突然变得一丝风也没有。她的父亲就像一个没用的递吉一样,呆立在船边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桨叶机,望着她在凝固的空气中一路向下滑行。尽管她尝试尽了所有飞行姿态,却仍然如同一片落叶般缓慢地飘入海中。
据说后来飞翼救回来了,但飞翼上没有她。
他们始终没有找到她。
那一天,祁连山下雪了。人们如此猜测,但其实就连最年迈的老人也没有见过雪。他们只是怔怔地望着天上飘摇的白色雪片。祁连山下雪了,那说不定秦岭也在下雪,也许整个青藏高原都在下雪。也许距离他们回到山脚下的日子并不是那么的遥远。
第二天,远方的桨叶机带来消息,只有祁连山。其他群岛的天空也曾阴云弥散,但最终没有落雪。
在下雪的当天,所有人都沉浸在欢乐的想象里。没有人能料想到,那场落雪最先带来的,竟会是海面鱼类的急剧减少。
骆知乡的船已经在海上漂了三天了,打到的鱼还不够自己人塞牙缝,而船舱里的存鱼也早已捉襟见肘。身为渔父,他和他的船员实在没有脸面也没有资格返回到岸边,再去分掉一部分岸上的食物。又况且,就连骆知乡的船都是这样,其他船上的收成情况可想而知。所以他们还是选择继续在海上漂着。
这一天以来,有一条鲨鱼一直跟在船尾,一路游得很近。它也许是出于好奇,也许是嗅到了船上即将发生的死亡的气味。
船上饥肠辘辘的人们齐刷刷地盯着鲨鱼的背鳍,却没有人敢抛出手中的鱼叉。
禁止捕猎鲨鱼是一条古老的禁忌。相传如若出海的人向着鲨鱼大声许愿,有些鲨鱼可能会朝船的方向驱赶海中的鱼群。骆知乡自己是没有经历过这样的好事,他的同伴们也一样,鲨鱼总是冷漠地游开。但是据岛上的老人说,在他们小的时候,这样的场景是真实发生过的。
也许传说只是传说,眼下这半日,鲨鱼吓跑了渔船周围的小鱼倒是真的。但尽管如此,依旧没有人敢动那条鲨鱼。他们只是瞪着切出水面的鱼鳍发呆、叫嚷、祈拜,或是聚在骆知乡听不到的地方窃窃私语。船上的气氛如同船外这沉闷的冬天,越发干燥,越发坚硬。
船上终于发生了暴动。
他把小女孩护在身后。他的船员们,或者说曾经的船员们动作一致,默不作声地围了上来。
“一百一十墨脱客。”有人低声嘟哝了一声。
一百一十墨脱客。那是一句谚语,没有人知道它最初的意思。有人说当海水倒灌发生的时候,在墨脱,最先饿死的是一百一十个无亲无故的陌生旅人。当地人最后吃掉了他们的尸体。这个说法可能只是后人的牵强附会,但是知道这句话代表着必须的艰难决定,就够了。有些抉择注定需要被做出。在眼下这个做决定的时刻,在众人们的眼里,那个来路不明的小女孩显然成了最合适的牺牲品。
骆知乡对视了一圈他们每个人的眼睛,然后伸手拔出腰间的鱼骨匕首。船员们并没有被匕首吓退,他们扑上来的时候或许在想,如果这把匕首捅穿了别人,那就又少了一张和自己争食的嘴巴。
在这个混乱的时刻,骆知乡突然想起,他曾经对小女孩说过“船上有你一口鱼吃”。
如今他要食言了。转眼之间,骆知乡就被捆得结结实实。
没有人知道海祭有没有用。但是约定俗成,当捕不到鱼、船上食物短缺,渔父们就会在自己人中间挑一个,丢下船去祭大海。骆知乡曾经为他的船上从没有人被丢下过船而骄傲。但是今天,船员们已经做好了海祭的准备。
“我不会死的。”小女孩睁大小眼睛,抬起头定定地望向骆知乡,她突然脱口而出。这也许是她在双亲亡故后,开口说的第一句话。
“我们每个人都会死。”最后一刻,骆知乡决定不要欺骗她,他好想摸一摸小女孩的头发,“海水最终总会取得胜利,它会吞下我们每一个人,或早或晚。”
波涛拍打船体,等待着它的祭品。仅有一束阳光刺破乌云洒在海面上,流淌的光芒又反射回去照亮了铅灰色天空。
小女孩张了张嘴,可还没等她说话,船上的人就七手八脚把她丢下了船。
这不公平。在这个短命的世界上从来没有公平,骆知乡知道,可是这样的命运实在他妈的太不公平。有没有人能救救他曾经深爱的妻子,救救他的两个孩子们?有没有人?救救她们?他听见自己的喉咙在呼喊。泪水流过虬结的胡须,淌进他的脖颈,像一只调皮的小手在挠他的脖子。他放声大笑。
“操,船老大疯了!”
“快!搭把手!”
“咱们把他也丢下去!”
他听到他们乱糟糟地在那叫嚷。
十四只手一起高高举起他的身体。当他俯瞰船边的海面,他看到小女孩的身躯已经在海中缓缓下沉,她甚至都没有挣扎很久。她收集过的杂七杂八的小玩意儿从破烂的小兜里纷纷滑出来,掉入海水中。骆知乡还看见从她贴身处滑出一块大得发亮的红宝石项链,骆知乡和他的船员们从来没有想到,她竟然还曾在海边捡过这样的宝贝。
紧跟船后的那条鲨鱼这时游到小女孩身边。它绕过女孩的躯体,贪婪地一口衔住那块红宝石,然后轻捷地游开了。
还没等骆知乡看清,他就感受到了来自海面的撞击。他晕了过去。
流浪汉已经在船尾跟了有大半个白天了。他很清楚,恶劣的天气正在将船上的人类逼向深渊边上。只要他继续赶跑和吃掉船边的小鱼,用不了多久,那些冠有人类之名的低等生物就会开始绝望,并且开始往海里扔值钱的东西,甚至有可能扔活人。船上人的这项迷信活动将给他带来一顿饱餐,接下来他会把捡到的玩意儿带去尖牙帮的黑市,换几天有酒有肉的快活日子。
船上传来一阵嘈杂。上面的人终于要动手了。
流浪汉加速游过去,却发现从船上扔下来的只有一个小不点雌性。他还没来得及感到失望,只见那个雌性小号人类居然在海水中直直地扭转过脑袋,眼睛一眨不眨地盯住了自己。流浪汉不由地感觉到一阵说不出的异样。就在这个迟疑的当口,雌性人类忽地吐出一大团气泡,紧接着就抽搐起来,如同一个被甩进洗衣机里的破布娃娃。流浪汉听到轻微的“嘶嘶”声,他知道,那是海水灌入肺部的声音。
等到挣扎停止,他放宽心游到跟前,惊喜地发现雌性小号人类的身上居然藏了一条红宝石项链。流浪汉这辈子从没见过这么大、这么闪的红宝石,此刻它已从破旧的衣衫下滑开,可爱地躺在海水中央,倒映出清澈的波涛。像任何一个见钱眼开的鲨鱼或者人类一样,流浪汉的眼睛里再也看不见旁的东西。他打出一记漂亮的甩尾,以自己最快的速度一口叼住那条诱人的红宝石项链。
流浪汉准备把项链挂在第一排和第二排牙齿之间。
Bright博士再次醒来。
死亡每一次都不舒服,但他只能去习惯。他原以为附身在一个说着难懂的异国语言的小女孩身上已经够奇怪了,但他依旧没能料想到,自己的下一任宿主,会是一条能说话、会意念移物的鲨鱼。
在上一具躯壳里,Bright已经默默学习了许久,他得知这是一个百废待兴的世界,脚下的地球如同一头发着高烧的怪物,海洋吞噬了大部分的陆地;这是一个不再有基金会的世界,不过基金会在终结之前不可避免地给这个末日世界留下了种种奇怪的烙印。然而末世之后诞生的怪事着实太多,每当他以为自己已经摸清了当今世界的全貌,这个世界又会在他的眼前冒出新的东西。比如眼下,他在自己身上隔空摸出的一本鲨鱼身份证。
如此一来,世界的支配物种就不难推理了。在这个世界,Bright可没见过哪个人类个体拥有证明自己身份的纸质打印证件。
也许在不远的将来,他会想办法在鲨鱼中间发动一场暴动、一场政变、一场战争,以一己之力把地球交还给人类,在后天启时代续写基金会的故事。这听起来就像是一个信奉“我即基金会”的人会做出的决定,假如他经历了这么多还未对人性完全失望的话。
但在此之前,他还需要处理一件私事。
还没等骆知乡看清,他就感受到了来自海面的撞击。他晕了过去。
他做了一个漫长的梦。他梦见自己被驮在巨大的鱼背上,一路乘风破浪。
当他醒来,他发现自己孤身一人,身处一座小岛的海滩上。岛屿上植被丰富,离岸不远就是树林。岸边没有码头,这大概是一座无人的孤岛。骆知乡惊讶于竟然没有飞天发现这座小岛。也许是因为它离有人的群岛太过遥远了罢。
骆知乡刚走出两步,身后传来一声清远的羊啼。
眼泪就是在这个时刻落下的。他孤身坐在海滩上,哭得像一个劫后余生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