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片放逐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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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伯利安有些颓废地半躺在椅子上。他在联合政府的政治生活算是彻底结束了,因为他的政敌比他更会断章取义。

他只不过是说了暂时不要前去寻找地球,而是先发展一段时间。任何一个有脑子的政治家面对这种情况都会这么做,他相信他的政敌也是这么想的。可是他的政敌将他的话曲解为不去寻找地球,甚至反对寻找地球。

地球莫名其妙消失已经一年多了,剩余民众的心思还挂在这颗蓝色的母星上。海伯利安的言论一经曲解,就像是按下了核弹起爆按钮,激起的是宛若灭世洪水的声讨波浪。至于他曾经的支持者,早就被无穷无尽的谩骂淹没,或是明哲保身,更多则是临阵倒戈,参加了声讨的一方。他本来就不是什么著名政治家,现在更是身败名裂。至于在地球消失后显露身影的几个暗影组织——海伯利安一直这么称呼那些有着非凡科技的秘密组织——也为了占有更多的生产资料相互倾轧,现在他既然是一个落水狗,为了提高声誉,这些大组织们岂有不打之理?

现在就看自己是被无限期监禁还是被执行枪决了。海伯利安合上眼,有些绝望。

联合政府是地球诸国烟消云散之后仓促建立的政治组织,事实上由几个大的暗影组织在幕后操纵,几个大的政党就是他们的代理人。

而现在在他们援助下发达的信息技术,使得联合政府几乎成为一个雅典式民主城邦。现在政府官网上最受关注的提案……

海伯利安简直难以从椅子上撑起无力的身体。他知道现在自己究竟有多不受欢迎,完全就像是说错了话的雅典僭主,等着被愤怒的公民分尸。他打开网络,迎面而来的是无数指责和唾骂。

他强迫自己不去注意那些难听的言辞,而是看向政府政策提案一栏。

他的瞳孔收缩了一下。

正在这时,他家的门传来了“笃笃”的敲门声,这声音如同催命的恶鬼在他耳边咆哮。

他垂头丧气地站起身,开了门。门外是两位穿着得体西装的男士,高大威猛,脸上挂着淡淡的微笑,看上去仿佛是来邀请他前去参加舞会的。

“你们是……”海伯利安狐疑地看着两名不像是警察,倒像是国安部特工的男子,“这件事和国家安全有关系吗?”

“先生,您说笑了。”其中一位淡定地回答,“看您这身行头不太适合接下来的活动,您是不是先去换身西装?”

海伯利安瞪着他看了一会,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穿的休闲装,妥协了。

一会儿以后,海伯利安和这两名男子登上了一艘小飞行器。

“我们现在不想把事情弄得太大,因为时机还没到。”其中一位平淡地叙述,“要您露面给媒体看的时候已经是最后几刻了。所以我们采用了一些比较温和的手段,就是请您先到月球。”

“这是什么意思?”海伯利安有些摸不着头脑。

“到时候您就知道了。”

就和男子说的一样,第二天海伯利安就知道这么做的原因了。看着报纸头条上显著的几个“反对寻找母星的叛族者前往月球会见支持者”之类的大标题,海伯利安知道自己又掉进了另一个早就挖好的坑里。

这绝对超出了他的政敌的能力范围。海伯利安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感觉所有人都在和他作对,世界则跟他开了个恶劣无比的玩笑。

海伯利安没有在月球安稳几天,警察就上门了。由于事件的严重性,加上部分媒体的推波助澜,这次审判将在联合政府最高法院举行。

开庭的那一天,法院门口挤满了人,拉着“下地狱去吧”的横幅的人们充分表达了他们的愤怒。在这样的情况下,海伯利安也开始觉得自己十恶不赦起来,脑海中无法抑制地出现自己是“traitor”的念头。如果手边有把左轮手枪,他觉得自己会毫不犹豫地向自己的脑壳开一枪,鲜血最好能溅到那些大喊着“下地狱去吧”的人的嘴里,或许能给这些自诩正义的人一些慰藉。

他的脸色苍白,冷汗直流。愤恨自己的念头直入他的脑海。押送他的法警怜悯地看着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图片。

“看看它,先生。”这位法警拍拍海伯利安的背。他是GOC的人,他不能看着海伯利安在自我消沉中自杀,他的利用价值还没有榨干。基金会、全球超自然联盟和格鲁乌,抓住了这个来之不易的直接露面干预政治的机会,煽动民众仇恨,增加自己在民众当中的威信,让自己能够光明正大地参与联合政府群星探索计划的实施。他们用了非异常性模因和一些舆论造势手段,而此刻,海伯利安本人也被这些“反海伯利安模因”感染了。他不能死去,因为他还要在接下来的计划中扮演角色。这位法警手上的就是模因疫苗。

海伯利安吃力地看着这张画满色块的图片,脑中的念头似乎像是潮水一样退去。

我怎么了?海伯利安想着,脸色稍微好了些,看起来像是大病初愈的重病患者,微微喘着粗气。

“谢谢你,先生。”海伯利安道了声谢。多亏这位法警的帮助,他才能从自暴自弃里恢复过来。他不知道这些色块为什么有这么神奇的功效。或许是某种新的心理疗法?

“不用谢,这是我应该做的。”法警微笑着把手上的纸塞回口袋,尽量将它揉成一团。这个东西可不能流传出去,不然一切都白费了。

“接下来得靠你自己了,海伯利安先生。”法警推了推他。在一片照相机的闪光灯中,没有法警的搀扶,海伯利安吃力地习惯着月球的引力,慢慢地向前迈步。

法庭上发生的一切,海伯利安已经记不太清了。他模糊地记得自己茫然地站在被告席,听着检方控告他“反人类罪”,陪审席上的人高喊着“死刑”,法官一次次敲动他的判决锤,徒劳地大声喊着“肃静”,可是这声音就像是滴入地狱业火的一滴水,毫无作用。“死刑”的声音盖过了法官声嘶力竭的大吼和检方洋洋得意的叙述,简直成为了最终的判决结果。

最后,出于“人道主义考虑”,法官决定将他放逐。陪审席上爆发出一阵不满的喧哗,但是陪审员们签字得毫不犹豫。他们签完字后,像是庆祝一样将手上的本子抛向空中,模糊间仿佛雅典人民抛着他们写上了僭主名讳的陶片,在法院灯光下反射着白色的眩光。

海伯利安不记得自己有没有申辩了。他感觉在这场法庭闹剧中,他是一个局外人,等着别人来决定自己的命运。就像慕尼黑会议上绝望的捷克斯洛伐克代表,在会场外焦虑地等待自己祖国的未来被那些道貌岸然的国家所决定。

也许这场法庭闹剧在日后会受到指责,因为这完全不符合司法规范,量刑实际上过重了。但是,在现在,这场闹剧带给了所有人以回报——民众如愿以偿,看到一个反派被打倒;联合政府巩固了它的统治;政党们发展了它们的势力;政治家们获得了支持;基金会们获得了更多插手政治的机会,提高了声望。除了他,海伯利安,一个倒霉鬼,因为一句话的事,被打进尘埃,永世不得翻身。

在他被软禁的房子里,他看到政府官员兴致勃勃地制定联合政府舰队的计划。基金会发言人代表三个主要异常组织提出进行领航计划,将会拨出一艘星舰来首先探索航线。

这个计划不是无的放矢。三天后,海伯利安就被告知,他将成为这个计划唯一的随舰人员。海伯利安明白这是流放。

作为这个计划的附属效果,基金会等组织也想观察他们的星舰在恒星际航行中的表现。这是海伯利安最后也是最大的价值。

第二天,他被带离住所,来到了月球星港。隔了很远就能看到那艘星舰,像是隆起的山脉,压得海伯利安喘不过气来。

这艘星舰是由基金会提供的“无尽星辰”号巡洋舰。全舰呈银白色,带有明晃晃的地球图样。这艘完全重新改装过的巡洋舰如同一把锋利的十字骑士剑,悬浮在月球星港旁边,带着反射自太阳的眩光,锋锐得似是要将那颗冰霜覆盖的、鸠占鹊巢的冰白行星斩裂。她的舰体由基金会提供,而引擎则由GOC提供——毕竟基金会没有可靠的超光速航行手段。

“这是你将要乘坐的星舰。”约瑟芬,基金会职员,有些兴趣缺缺地介绍着,“因为你完全没有太空航行的经验——除了从近地轨道空间站到月球——所以整艘星舰实际上做了相当大的改装,拆除了所有的武器和军火单位,这些空余空间都留给了生命维持系统和能源储备系统——你在听吗?”

“嗯?嗯。”瞻仰着这艘巨舰的海伯利安有些狼狈地答应着。如果他能够目送着这艘星舰启程,那将是无上光荣;而现在,他却要乘着这艘星舰前往无人深空,尽管他根本不想这样。

“哦,得了吧,和你说这些也没用。”约瑟芬耸耸肩,打了个哈欠,“舰载AI米兰达会为你完成一切操作,包括航向修正什么的。它完成不了的工作,你也完成不了。还有,加速前记得进休眠仓,不然后果自负。”

“哦。”海伯利安还是有些惴惴不安,“我要往哪飞?”

“呵。”约瑟芬自然知道眼前这个男人是彻头彻尾的无辜,但是出于基金会利益的需要,她也只能在心底同情一下,“左数第二颗星。”

“左数第二颗?”海伯利安有些茫然地看向漫天星辰,“那是哪一颗?”

“我们也不知道是哪一颗。”约瑟芬同情地叹息,“等待,并心怀希望吧。”

第二天是出发的日子,据说是一位来自中国的CID成员选择的黄道吉日。月球星港人山人海,欣喜若狂的人们举着花朵和横幅为“无尽星辰”送行。至于将要在深空中孤独终老的海伯利安,没有人同情他。

两名荷枪实弹的武装人员押送着海伯利安走上舷梯。根本不需要押送,因为海伯利安也没有逃跑的意愿。然而,政治作秀就要做到底,民众喜欢的也就是这一套。

看着欢呼的人群,海伯利安悲哀地想道,这里没有一个人是为了自己来送行。他们送走的是自己寻找母星的希望,是这艘看上去威严庄重的希望之舰,而不是自己。他是被流放的,不是被派遣的。有什么是比被全人类背叛还要令人窒息的呢?

进了舱门,武装人员拍了拍海伯利安的肩膀。

“好好干,兄弟,你可能是我们当中最接近天堂的人了。”

话音未落,武装人员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星舰,气密门在他们身后缓缓关闭。

海伯利安叹了口气,找到了全舰桥唯一一个给他留好的位置——靠墙竖立的休眠仓。休眠仓上垂着画有一颗水蓝色星球的旗帜——联合政府旗。

舰载AI米兰达机械化的女声在他身后响起:

“欢迎您,舰长海伯利安•基尔达斯。星舰即将驶离星港,请舰长立即进入指定休眠仓。本舰没有舷窗,是否打开舰外影像投影?”

“打开吧。”海伯利安爬上休眠仓,站了进去,“让我最后一次看看人,以后就没有机会了。”

“指令收讫。”

银色合金墙壁上投射出黑色的宇宙和如同石块嵌在月球上的星港。人们已经只有蚂蚁大小,如同彩色的液体回旋流动。

他们是在欢呼吧,海伯利安想着,柔和的推力将他轻轻压在仓壁上。离子引擎的推力逐渐增大,月球在他的视野里也越来越小。

压力越来越大,有一阵子海伯利安觉得自己简直要和背后的那块金属板融为一体。好在休眠液体很快就灌满了整个休眠仓,透过半透明的液体见到的景象也开始显得失真模糊。星舰正准备进行亚光速巡航,直到木星轨道后再进行超光速加速流程,这中间还有快一个小时的时间。而在那之前,海伯利安就将陷入休眠。

他尽力望着,周边的星体被拉长成一条条无可名状的细线,像是被拉长的面团。

银色的利剑出鞘,闪过一道银色的流光,逐渐消失在人们的视野中,化作一个小点。那苍蓝的尾迹烙印在暗紫色天鹅绒般的宇宙星空上,久久未曾散去。

世界在海伯利安眼前崩塌,黑暗模糊了他的双眼。

在失去意识的前一刻,海伯利安仍然想着:

再多看看太阳系吧,再次醒来,就是沧海桑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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