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于城市的上空飘荡。
夕照下的街道与楼群在我的面前铺展,构成灰色的巨网,烟尘自各个网眼间产生,带着庸俗的气息飘向高空与远方。我默默观察着一切,在神明的眼中观察这座东北小城的每一丝细节: 行人、车辆、 楼房,一切真实的可怕,而我自知自己仍困于虚幻之中。
每天的下午大抵都是如此,我睁着眼睛在白日中进入梦乡。梦境中我一次次俯瞰脚下的土地,想要醒来却无法达到。当讲台上方时钟的分针转过一日中第十七点五圈时现实的景象方回归我的脑海,虚幻褪去,空落落的我看着练习册上多出来的解题痕迹,茫然地在教室环顾一圈。
“你很健康,没有一一也不可能患有解离性人格障碍。 ”心理医生把诊断书用手推给我,扶了扶眼镜用明显与职业不相符的冷淡语调对我说道。随行的母亲描述在那大夫说这话的前后,我双目虽向不存在的点张望,却依然抛出并回复一个又一个问题,语调冰冷有如机器。彼时是下午四点一十七分,印象中我理应于高空中俯瞰十七小放学的人流,络腮胡子满脸皱纹的心理医生根本不存在于我的记忆。我笃信我的另一人格完完整整的展现在他面前,而他却视而不见,凭这一点便足以判定他是个无法辨认人格分裂症的庸医。
我坚信我患有人格分裂,不然我身边的一切事物都无法解释为何我能精神抖擞的连听三节课,记满笔记,却无法对其保有任何记忆的事实。对我这说法不以为然的其他人,执意以为我的特殊情况不过癔症作怪。然而无论是圣水还是神火,驱魔符咒还是慈悲真经,都无法将我从迷离的下午时分解救。监控录像里那个毫无异样的十七岁男子,言谈举止说话风格与一天中的其他时段别无二致,若单拿机械般的语调说事,倒也说明不出什么问题。
我暂辞了学业,来到南国的土地,拜访当地的名僧。乘坐火车的过程中我虽与南方的稻田一墙之隔,目之所见仍是家乡的俯视图。踏足寺院前我正关注着长青路上的一起车祸,猛然间五点半的闹钟响起在耳畔,我的口中仍在以冰冷的语调述说着讲到一半的笑话。恍惚中我醒来,看见淡黄色的围墙围绕着方正的院落,一位小童在将落叶扫到一起,而苍老的声音响起在我的身侧。
“他醒过来了。 “老住持对我稍加注视,用慈爱而有力的语调转头对母亲道出我的情况。惊异感回响在我的心头,那双看似浑浊的老眼,如此轻易地洞穿了我的内心,将我的实际状况一览无余。 此时斜阳阳透过松树针叶间的的孔隙打入寺院,在地上留下一片片圆形的光斑。老和尚正对着太阳,站得笔直。万千射线给他古铜色的脸庞镀上一层金光,令他的形象神似大殿两侧光芒四射的金身罗汉。我不禁抓住了远比我矮小的母亲的袖口,面前僧人的威严与慈和不知为何令我心慌。
乍起的南风将已经聚拢的落叶拂乱,小童皱了皱眉,将其重新归到一起, 继而用袖子擦脸上滴落的汗珠。我已将我的情况悉数告诉给老住持僧,这位能一眼望穿我内心的老者,已成为我找回无数个失去下午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母亲已经被请入斋中休息了,小沙祢的工作也已经做完。现在只剩下我和老者靠在一株古木下长谈,使得偌大的寺院多少显得有些空旷。“那位心理医生说得没错,”住持说道,“且不说人格分裂病例实在罕见,就我刚才对施主你的观察,你即使在无法感知外界的混沌状态中,行为谈吐也与现在别无不同——唯一让人生奇的是彼时你语调中带有的那种无法模仿的冷漠。老讷阅人四十载,从未见过如此纯粹毫无刻意感的淡漠语调。在这语调以及施主你失去意识时迷离盯住不存在虚空的眼神里我可以肯定——”
我打了个寒战,老僧在肯定二字后刻意拖长了音,愈发令我内心仓惶。我盯着老人的眸子,却见他面部肌肉一松,发出一声长叹。
“自你的身上我看到了缺失,只是缺失之物不甚明了,即便是我可推测出的吉光片羽也同样难以言说。”和尚一面站直了身体,一面面色凝重地道出我真正的症结。但这话说得实在让人糊涂,我的汗毛惊竖,脑中却一片乱麻。我身体完好,初生时也绝未傍有通灵宝玉,若说缺失之物莫名其妙丢掉的十余个下午则更加荒谬,下午的丢失无论怎讲都是果而非因。
和尚眉头微值,不肯给我答案,我知道他心里有数,只是不肯道出独属于我的天机。离开寺院的路上我一路味响自语,品味缺失二字的营义。太阳已经消失在树影明轻的地平线下,仅留一丝自高层云上反射而来的橙黄,街灯早已亮起,飞蛾忙看飞四,去撞击那灯光。灯下一位穿青绿色短袖的年轻妇女正向一对情侣兜售着南方的水果,她的两个四五岁大的孩子围绕一根电线杆,互相追连看打闲,我须慕起那卖水果的家庭,虽然劳累但无需考虑诡异的慢疾,失去的下午,以及老僧不明其所以然的谜题。
我羡慕他们一-更扩大一点去说则是我要慕我所见过的所有人。从富商到乞丐,从将军到囚徒。每个在我身边走过的人都能将自己的下午时分牢牢把握。他们记得自己怎么想怎么做,困怕时间被虚度也有无数个理由可为自己提供。时间是属于他们自己的,他们的生活自然也是一样。我回想起在我失去对下午时分的感知前那曾一度被认为是单调至极的生活,管经我对它多么抱怨,如今就有多么地为它的失去而惋惜。奈何现在我只能偶尔回顾那些本无些物的锈色回忆,翻阅枯燥地坐在桌前听课的刹那,翻阅下课铃响后谈论不变话题的瞬间,阅它个干转百回翻看不出一丝能遇出单调重复之怪圈的新意。我明白我行为的无意义,但我依旧沉浸于回忆中,仅仅因为回忆中那些下午依然在我手中掌控,仅仅因为即使是廉价至极的记忆也好过全无一物的空缺。 我翻阅,翻阅曾经占有的一切,直到承载我记忆的鲜血流入遗忘的河流中被稀释成微红的泡沫前我都不会停止,这是我为对抗那令人疯狂的缺失来给我自己的慰籍,那些回忆就算无法重来,至少也是曾属于我的生活。
——它们毕竟是我的生活。
生活
硕大的电光霹雳在我的脑中炸响,生活两个字越过绕着圈子的思索显得分外清晰明亮,我的缺失与我的生活有关,而和尚又说过这是一个难以说明的概念。此时我正走在离开寺院前往车站的路上,母亲似乎对老住持的解释不很满意,一路抱怨着缺失二字的迷语不过将我们打发走的缓兵之计。那个作出一脸庄重像的老者比起心理医生更是个名不副实的东西,她不知道在她嘟嘟囔囔这当儿我内心的思绪,只顾一个劲向车站赶着,直到发现我甩开她的手,快步向相反的方向冲去。
我叫她站在原地去等我,随后快步穿过闪着红灯的街道,我听见汽车急刹车时的尖利声响,以及车中传来的若有若无的怒骂。日后母亲每每和我提到此事都会声递俱下地哭诉,斥责我不把所有人的命当一回事的鲁莽,搞得我和她一起起誓发冤涕泪横流忏悔两个半小时才罢休。但那时的我不在乎,以至我现在还在为我当时的无情而隐隐感到可怕。可能是得到真理的彻悟,也可能是找到救星的兴奋,总而言之我的大脑已为疯癫所支配。我不顾恐惧不顾他人的目光一口气跑过去, 跑过寺院门口两棵歪脖子老树,不带门票地一口气冲入门内。两个年老的保安立刻前来追赶,可他们的速度何曾是我的对手?我逆人流而行,在那些卡着寺庙关门的点儿才出来的人群里穿越,飞一般奔向住持居住的斋子。圆月已升,我只见斋院的门口,那小童以一种奇性的眼光斜睥着奔跑着的我和气端吁吁的两个保安,加快了关门的速度。
不。
我才发现我竟毫无考虑过自己的退路,面前只有前进一途。 木门发出吱呀的声响, 我的身后已响起越来越近的两个老头的怒骂。我拼尽最后一服气,双腿摆动有如台风天解除限制肆意狂转的风车,在最后几块地砖上一跃而起, 几乎在小童惊讶的呼声中整个身体扑上门板。生活两个字在心灵深处变化着字体,闪烁着为我带来最后的谜题。我将行将闸上的门板用力撬开,把那小僧人吓得一声惊呼瘫软在地,“我只有一次机会。”我心里默念着,索性把头伸入大门之间,一手扶住一门使其不至关上,一手直直前指——
“老住持!生活是一种场——一种流经我们周围, 无时无刻需要我们感知才能作用在我们身上的场啊!”
小童听了这等疯话更加面如土色浑身抖动如筛糠,两个保安也随之一愣,紧接着狠扑上来将我摁倒在地,那离我原来很远的地砖在我眼里一下子变得巨大。 我艰难地抬头,感到双腿被硬拽着移动,佛高的大门离我越来越远,我努力透过行将关闭的大门查看斋内的情况,但见林科间刚刚升起的較月之下,斋院阁楼的阳台上,老住持摸着他的山羊胡子,默默点头。
我一边被摁倒在地一边笑出了声, 我的猜测基本正确了:被称为“生活”的,是人类社会诞生伊始便存在的一种无形的场, 无时无刻不在我们身边流过,带给我们对周边环境的感受,对所历事件的回忆——简而言之, 传递着人与这世间一切的持久联系与相互作用。那缺失之物并非有型的实体和无形的记忆,甚至不属于任何一个已经被定义钉死的概念。它是一种能力,在无数个下午发挥作用,使你感受到无时无刻流经身边的生活。当生活无法被感知,言语与行动当然变成了中文屋一般的机械应答。 如此维系人与社会, 人与世界的纽带既然已无法被感知,那记忆的空缺也是理所应当。
我不记得我是怎么被母亲软磨硬泡地从寺院里带走,逃过了同当街剪辫子的流氓,破坏裤子的疯人一并关入拘留所里的劫数。归家的途中母亲脸色铁青一片,虽未大声斥责却仍用双目恶狠狠地剜着我的内心。我的泪水不住流着弄花了脸,心底里却在一阵窃喜中清醒地明白一-倘我这漫漫人生不过一系列赌局, 那我已在今日的轮盘赌中博得头彩。无论是我还是依然不明就里的母亲,受到的损失都无足轻重,而下午缺失的原因已经弄清,我将不再为命运所戏弄,我将对这世间反将一军。
然而我依旧不知道,如何填补依然缺失的生活感知,如何保卫下一个即将失去的下午,如何找回我的生活。
我想起在下午的混沌中我如何于高空中俯瞰家乡,在神明的视角中我无法感受自己,却能看见脚下土地的每一寸肌肤,每一个毛孔。我想到方才我对于流动着的生活之场的解释,或许我自高空中俯瞰到的,正是由整座城市的生活场联成的一张巨网一一但这也不对,失去自己对生活的观察,换来高空中对整个城市的窥探,显然与缺失毫不搭边。我可以肯定的是我失去了对生活的感知,但被我自空中俯瞰到的城市又是什么?无数个猜想在脑中激荡,刚刚出现便被推翻。
那夜我乘坐自杭州回归岭城的列车,火车平稳地穿过南国和北疆的麦地与稻田,而我卧在这毫无颠簸的安稳车厢内,竟一夜无法入眠。
我回归了学业,只是对我的理论与猜想缄口不提。我后悔曾将我下午的缺失公之于众,现在人们已经习惯于在上午时分的每个下课将我团团围住,听我讲我与下午的混沌状态进行的无休止斗争,以此获得枯燥生活中来之不易的笑料。而当我在晚饭时分,众人纷纷离去的教室里醒来时,却往往发现衣服上多了几块泥点,身上出了几块淤青。我只记得我被人打了,谁打了我我当然一概不知一一本段接下来说的都是后话,不过并不妨碍诸君听之一乐:那天晚饭提前进行,而我刚刚从迷离中醒来,忽见一瓶可乐飞向我的头顶。行凶者完全没有发现自己算错了时间,恢复意识的我将可乐瓶用书本挡住,怒吼着抓住敌人的领子—— 这时我才看清他那张吓到扭曲的脸,那是一经常在一干人等前面高声宣讲要对我关怀备至的小团体头子。
我并未停止过对俯瞰城市的图景的真正含义进行猜测,在我看来那是找回失去下午的关键。我在每段于空中漂浮的迷离时刻中,都在思考让意识回归己身的方法。那些日子里我一遍遍地重复着先前的结论:让我失掉下午的是失去感受生活的能力,而失去此能力后我便漂浮于空中。猛然间我想起灵魂出窍的都市传说,惊讶于二者之间的相似一一灵 魂失去肉体后便于空中飘荡,而我的视野在失去了生活的感知后便也定格在了家乡的小城上空。灵魂和视野,看上去毫不相通的概念此刻融会在一起,它们都是失去载体孤零零游荡的浪子,迷失在故土之上,等待回归自己的皮囊。
原乡的土地在我的面前展开,我的视野仍在空中漂浮,最后一个谜题终在我的思考中被自洽的天才理论所解开。所谓的神明之视角,一开始就是自我安慰的荒唐言,我本人的视野带着我本人的思绪漂浮在铁岭老城的上空,看着土黄的烟尘在街道上腾起,各怀心事的人潮向东向西。
我自知已经到了需要打破僵局的时机,在神秘化作已知的现在,我的生活需要用我自己的力量去填回。我同自己交谈,试图重振自己的信心。却发现说给自己的言语兜兜转转全可一言以蔽之:既已找到破局的出路那便快些行动,他人的得失不必由你考虑,你所追回的是你自己的生活。
身下的人流自四面八方奔赴,又奔赴到四面八方,我困在自己的思维中感受迷茫。明明真相已经在手,我愚笨的脑竟不知如何运用,当我试图铺展开思维时,它便变得像海绵般紧缩。下面那些匆匆的行人若是遭遇如此困境,也会如我一般彷徨失措,徙倚无处依吗?这当然是个无法道出答案的糟糕问题,而我却不住地向着这个方向推想下去。我推想路人的行为,最后难免发现那些推断都是本人自作多情的臆想一一他们的生活从未失去, 失掉下午时分,视野与皮囊解离的全宇宙恐怕也只有我一人。人们继续面无表情的行走,全然不知上空中飘荡的灵魂正发自内心对他们感到嫉恨,对他们占有的生活感到嫉恨,拥有生活的凭什么是他们?我是犯了什么过错才沦落到如此境地?我嫉妒我不甘我想冲破这死局,我想占有他们的生活哪怕只是窃取来的一点——
窃取。
很难想象改变一个人一生的往往是些偶然想到的词语,简单的窃取二字令我豁然开朗:找到一具皮囊附于其上,窃取他的视野,共享他的生活——灵魂附体,理所当然的想法。
我努力使自己下降,寻找自己的目标,然而视角移动不过数米,便被无形的牢笼阻拦:四面八方的风化作阻断前路的丝带,将我的视野弹回到更高的空中。“对生活感知的缺失让我与这城市本身的生活之场割裂了。“我下意识地想到。于是我又开始寻找其他的出路,只为窃取到芸芸众生的那一缕他们毫不在乎的生活。“这座城市在排斥无法感知到生活的人。但若不对这城市中的行人进行感知的窃取,生活的感知对我来说便是天方夜谭。"我的思维继续转着,直到猛地卡在一点。
我看见那些世代定居于此的鸟群在城市的上空翱翔。
我水平着移动,使自已不受下方斥力的作用,我先前就以这种水平位移的方式飘遍了城市上空,因而这行为对我来说已如平地行走般轻松,我向新城区的湿地公园进发,期待可与长有双翼的生灵相遇。鸟,乃至一切翱翔天际的脊椎动物的作用在此刻被放大到了曾经的我无法估量的地步,作为我视野的中继器,让我冲破那道无形的场域的只可能是它们。
我越过哥伦布购物中心,踏入郊区的范围。继而飘过农庄与稻田,沿着沟通新老城区的新开线一路南行。我依稀记得新开线本有名字,但硬是想不起来它是街还是路——南北方向应该是街的——以及街前那两个汉字是什么。突如其来的思维转换令我感到一阵惊奇, 我本应全新全意寻找高空的飞鸟作我视野的载体。疑惑中我环顾四周,举目所见却是空无一人的教室:我已在今天下午的迷离中醒来。
在荒诞的环境中生活久了的人,自身也多少会沾上些荒诞气,表现得最明显的地方莫过于你会时常觉得自己在做一场与现实毫不相干的千年大梦。我一度对这论调嗤之以鼻,如今却不得不承认它的正确:我竟然痛恨起了意识回归肉体的那一刹那,而希望视野继续沿着新开线一路向南翱翔。这是只有疯人的梦境中才会出现的想法,如今真真切切地在我脑海中跃出,然而这念头却不因其本身荒谬就一闪而逝,它的根系早在它出芽前便爬满了我的海马体,使之根本无法被遇忘机制清除。我在此夜一度难眠,心中所想尽是附于鸟身后的视野之所见:一百八十度的视野使得天空与大地都弯曲成弧形,正下方的楼房凸鼓出来又凹陷回去,一座平坦的丘陵永远在我的视野中央成型。
翌日的整个上午我都在胡乱的幻想中度过,以至于我搞不明白我活着的意义究竟在于上午晚上那些真正属于我的感知,还是每个失去的下午中我为对抗缺失所做的抗争。总有一只鸟的意象不断闪回在记忆与思想里,其仿佛自古埃及壁画里复制粘贴而出,有着夸张的大眼和线条组成的简陋身体。它扑棱着简随的翅膀,发着淡淡的荧光,在一片黑暗中向一个目标奔去,那目标光芒万丈,一如即将被我重新取得的生活。
那目标是太阳,我正在体育课的操场上向着阳光发愣,光芒刺入我的双眼将我灼痛。我不得已地转动脑袋,不由感到自己傻了很多。我知道在下午到来前,鸟翼与飞行都会变成我唯一的思考,于是索性放任思维流去:让眼底映出鸟头的体育老师,鸡一样的短跑少女,满树的鸽子毛,鸽子毛下结出的珍珠大小的山里红味鹌鹑蛋——世界是毛茸茸的, 与之一切毛茸茸的还有我的内心,无数期盼的毛发抓住来自飞鸟带来的那丝希望向着高处生长, 高处有一概念,其上大书英文二字母: PM。
中午我提前进行了早已终止许久的午睡计划,只图时日快些过去,下午早点来临。那些浪费了的时间比起我行将找到的生活又算得上什么?风扇徒劳地转着一圈又一圈,于空中留下一道无意义的残影,我于清醒中坠入昏昏沉沉的梦境,又于昏昏沉沉的梦境中进入混混沌沌的缺失域的虚无。
我在城市的上空飘荡。
早已锈蚀的重工业老城向天空中喷吐灰白色的烟雾,我儿时这样将浓烟喷入空中的烟囱在铁岭城中多如牛毛,如今却只剩下稀稀俩俩的几根,上面还模仿儿童的笔调画上了一棵棵蓝天下的巨树,以表示此烟囱的拥有厂家是如何环保。我越过仅剩的四五根把环保写在脸上的蓝色高柱,径直飘向城南的郊区。每离开城市-段距离我视野的高度就会下降几分,我明白这是生活场域的斥力正对我减弱的效果。稻田是油绿的一片,玉米地是带着花点的草绿毯子。一只家燕穿过这一片绿洋,向天空冲去:那是我的目标。阳光打在这鸟儿鱼型的身上,打在它胸前心形的乳黄色羽毛上,将它的身形映得流畅而动人。我盼它向高处飞来,给我一个进入它内部,劫取它生活的机会。而它也果然相应我的号召,一下子蹿向高空。我望向它豆粒般的双眼,那对晶莹的黑色珠子里闪耀着象征希望的光芒。我突然发现过我从来没想过附身到燕子身上的方法,但机会就在眼前不可不抓住。我硬着头皮盯住那双黑亮的眼睛,猛地向那方向一冲,霎那间燕子已不见踪影。我正哀叹我的失败,却发现本应在身后的景象于面前展开,触觉回归我的感知序列,大风正对着我吹来。
我不再飘荡于空中了,我张开双翼在空中翱翔。我身处家燕的身体当中,体验着它飞过原野时的快感,田野变得清晰无比,化燕的视野逆着风飞向市区。我感到脑中另一个灵魂的悸动,那无疑是可怜的燕的思想。它过于羸弱,面对人类灵魂的入侵只会乖乖交出自己的身体。“无名的恶人霸占了燕子的身躯。”简直是童话故事一样的奇怪剧本,如今却硬拉我一介凡人加冕反派。我一面为自己鸣冤,一面越过身下的购物城洗浴馆美容院,自豪于这飞行仿佛一种己身生来即会无需教授的能力咫尺之外我观察城市与行人,它们不可能想到头顶的飞燕中竟居住着剽窃身体的大盗,而我正欲寻找最美好的躯体将其霸占。
邮电新村前的人行道上,三两行人怠惰地走着。燕子穿越在他们上空架起的电线与水泥杆中,用鼓出的鸟眼观测人们的脸庞。靠墙的一侧走来一位吐着泡泡糖的少女,穿着日式高中生制服,看上去貌似是个辍了学的社会姑娘。她的短发及肩,胸口微微隆起,即使单论相貌也足称得上美丽。她将是一个有趣的载体,我在天空中想到。
鸟体内的灵魂操纵着这可怜的皮囊俯冲而下,确信高度足够低后便将这可怜的生灵舍弃边。 燕子哀鸣一声,确信自己重获自由后便冲向长空再不敢回首。我的灵魂自临时载体内跃出,凝视着少女的双眸。
几乎是同一时间我便感受到了布料摩擦身体时特有的那种舒爽,多少令人遗憾的,是这一次我再不能随心所欲地操控对方的躯体。人不比动物,完全将人类的精神挤在一旁并不现实。这种不现实感多少有些脱离了我的预期,我利用他人生活填补下午缺失之空虚的计划也随之被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阴霾。
不安是在这个时候产生的,一旦出现就无法消除。少女的精神依旧掌控着绝大部分的肉体,而我毕竟只是附着在视野上的一丝灵魂。但我毕竟可以看可以听可以闻,可以感受到双脚着地时的压力,纤手前挥时带起的微风。少女的神经细胞不知自己正为两个灵魂工作着,一同蒙在鼓里的还有女孩脑中比我懵懂数倍的灵魂——自以为一切尽在掌控,因而毫不设防一一这是与我同居一具身体的灵魂给我的最初印象。而只要我隐藏的够好,这印象将一直在少女身上保持下去,而我将得以在这句柔软而娇弱,平时远观都尚且无缘的青春身躯里,感受重新回归的生活感知。
她的生活,我的生活。
但不安一直在那,我说了那么多,却只是对最乐观状况的估计,无法改变我如今失落的分毫。我无法控制这具身体,双腿的移动看似由我控制,却出于他人的意愿,而我不得已对这意愿言听计从,只为自己对自己的一个虚假的承诺:到他人体内,找到你要的生活。
少女的手机发出叮咚的提示音,她快活地点开微信,输入语音,朱唇启合间,说出的是只有女生才能会心的玩笑。这玩笑出自我口——拥有我触觉的少女之口——却永远与我无缘。我是个窃听者,本领通天窃取对方一切言语的窃听狂魔,若是超级大国的政府职工,定会爱这个角色到死;但我毕竟不是大国特务,在属于我的那份生活失去前从未拥有过行卑鄙苟且之事的经验。横遭不幸却难以否认自己仍为众生之一的我只想当那个发报人,虽不知隔墙有耳危险将至,但却能干着那些属于自己的事情,说着那些属于自己的言语,享受属于自己的生活。
生活!生活!又是生活!没完没了的每缕思绪都落款到了这无处不在的生活!浮于空中的日子里我多少次想起重新感受到这一概念后那一霎那的美好,如今竟成了镜花水月自我安慰的幻像!屈辱的待在他人的躯体里面,蜗居在本非自己的皮囊里,纵使嗅闻着青春女子的体香,感受柔嫩肌肤的摩擦,又能带给我什么意义?东奔西走的努力,千百夜晚里的猜想,孤注一掷的尝试,以及那些从虚无域中生出,只为督促自己做下决定的邪恶——到最后竟换来了张空头支票,徒有其名的生活,名副其实的屈辱!知道缺失的原理又能有什么作用?下午消失了,一去不复返,而本属于别人的那份午后时光永远是别人的,你声称已将他们偷来,却可敢让自己使用毫厘?执念不过骗局,出路终回假象,亿万次心底里的纠缠,前进还是后退的碰撞,竟换不来一个响指的自由?西郊密林伐尽,重围出路何寻?我虽身在这面容姣好的少女体内,却可曾将其占有一分一毫,可曾占有她那不费吹灰之力天生得来的生活一分一毫!
我依然能感受到嘴唇开闭间气流进出带来的摩擦,少女靠在食杂店的外墙上,嬉笑着跟她的好姐妹讲个没完没了。原来她不是高中辍学的社会女,甚至不是小城本地的居民。她自南方来,来自那个曾经给过我不长久的希望的土地。南方来的姑娘看什么都是新奇的,哪怕是旧小区里住户门前开辟的小菜园,也能让她观摩好久,兴奋半天——也难怪, 习惯出了单元门就看见打理得整齐的灌丛和花园的南国少女,哪里见过将菜地摆在高楼脚下的景象呢?
这是一种囚禁,这是一种煎熬。我曾想过迁跃到他人身上,换种生活去体验。但时为下午三点二十分,能在街上挑到一个年龄和我相仿,相貌也算周正的青年何其困难?街上经过的,是要么红光满面气宇轩昂、要么面色蜡黄形容枯槁的中年妇女;是要么赤膊流汗浑身肌肉、要么满脸皱纹饱经风霜的土味大叔。我不能忍受自己的视野处于一个不断散发出汗臭的中年肉体里,可即使是这具最年轻最美丽的女子娇躯,也让我感到厌倦与迷离。
她将两条腿叉在一起,臀部靠着墙壁,砖石有些硌人。
她整理了一下脑后的秀发,发丝拂着温润柔软的肌肤,痒痒的。
她想起什么似的,取出耳机,戴到耳朵上,我终日的思索立刻被装备上了背景音乐,貌似来自某支后摇乐队,奈何我对此了解不多。
她在墙边叹气,凝望滚滚的车流。
她起身欲走,腿有些麻。
她。
她日式高中生制服的后襟在风中轻轻拂动,蓝黑偏紫的外套,白色的衬衫,深红丝带在她的胸口系成蝴蝶结,格子裙轻轻摆着,伴着热风和趋于西斜的白日。她的胸口饱满,忧伤与快乐储存其中。她的脚踏在地上,发梢轻轻摆动,一次又一次刷着她肩头的柔美曲线。
片刻的迷茫后我冲出了这具身体,看到如上所诉她在人行道上行走时自信而唯美的剪影。但由这优美身姿牵引而出,上浮到我无尽思绪洋面里的,却不是惊羡也并非陶醉,而是一如既往无止息的愤怒;一种欲将无法获得之物通通毁去的破罐子破摔的恼羞。千百遍重复过的,我自己都已经感到厌倦的对他人所有的美好时光的嫉恨再一次爆发,而我在痛苦与焦虑中猛地察觉——
那些让我在无数夜里嚎啕不已的他人生来即有之物,如今可被我不付任何代价地毁去。
我向少女的眉间俯冲,耳机中的后现代摇滚已经切成了欢快的乐曲,她怎么可能知道我在做什么?她永远自信地,微笑着向前走去,而在这令人如沐春风的微笑中,我侵袭了她毫无防备的灵魂。灵魂一物,本就无法确定其存在有无。在上文我的理念中,我情愿把它理解成肉体与生活之场互动的媒介,精神命令的载体。其沟通着皮囊与精神,指使人与社会的互动。而现在,独属于我的媒介挤开无防备的感知载体,横亘在少女的精神与肉体之间。微笑着的姑娘根本想不到自己的精神域中发生了如此一场恶斗,她就这样微笑着——
微笑着将自己胸前的深红色蝴蝶结解下。
那如葱般的十指,如今已成我的玩物。蓝黑色的外套在有些燥热的夏日微风中被抛到一旁。我听到颅内的那声尖叫,属于我的灵魂正在我受害者的锤击中被一点点赶出我的肉体,我能感受到这具已经有一多半属于我的肉体面部狰狞的扭曲——这显然不美,因而我集中精力将其平息。
这是一种紧绷微笑下决定一具身躯命运的搏斗,进攻方操纵着尚未被夺回的十指,将胸口的扣子一粒粒解开,乳白色的内衣袒露在午后的骄阳之下。原属于少女的灵魂绝望地嘶吼,前一秒还在感受那些我最终也将无缘之物的她,眼睁睁看着漂泊天空中失去肉体的窃贼将她所有的生活通通砸个粉碎。蓝黑的上衣躺在地上似在鸣冤叫惨,两个原本叽叽喳喳家长里短说个不停的中年妇女发现了少女身躯的异样冲过来查看。我已脱下少女一半的衬衫,水珠流下脸庞为夏日带来一丝杯水车薪的清凉,我继续行使着我的罪恶,进行不付任何法律责任的谋杀。她夺回了自己的声带与嘴唇,却只来得及发出一声尖叫。中年妇女奔跑起来,似乎搞懂了什么东西,与之一起向我跑来的还有浓妆艳抹的食杂店老板娘,马路砑子上抽烟的老头。
继续纠缠只有悲惨战败,身份暴露一个结局。少女犹在与自己的肉体搏斗,却不知自己的双腿已经开始飞奔,如此模样的奔跑狼狈不堪,脱下一半的衬衫在尘烟与热风中飘动。我跑到车道的中央,一辆重卡擦着我的身体飞驰而过,气流几欲将这具躯体吹倒。我正住身体,却只见一辆路虎又鸣着笛直奔我杀来,尖利的刹车声里我不由愣神,少女的灵魂正是在此时将我完全驱逐出境,与她的欢呼一起到来的,是娇美肉体与现代化金属造物见那声沉郁而悲壮的碰撞。
女孩的腿诡异地弯曲在地上,白色丝袜的破洞处流出殷红的颜料。一只手被压在身下,料想那只藕臂已经折断。少女侧腹部裸露的肌肤与地面摩擦,变得红黑杂合血肉模糊,乳白色的乳罩上梅花绽放。她尚未死去,嘴角尚吐着血色的泡沫,一只完好的手试图抬起,终于无力地垂下。刘海以及侧脸的头发被汗水浸湿,蜿蜒在她如玉的脸蛋上。
“为什么。”她作着口型,鲜血在同时流下她的嘴角。继而她仿佛动用自己全部力气般侧过脸颊,黑褐色的眼睛凝视着一个方向,眼底深处闪着波光。
为什么。
这是一种拷问,受害者在最后时刻对加害者的一种拷问,人在不明不白遭受难以想象的重创后唯一的一种反击手段。血液在街道上瘀积,路虎车主绝望地捂住脸颊,刚才向我奔跑的大妈拨打120大声呼叫,食杂店里花瓶一般从来只会打游戏的老板娘吓的发不出声来。
当然,老板娘就算说出了些什么东西我也不可能听见,我的载体再度丧失,五感中可利用的唯余我的目光。最先浮现在我脑海中的,不过是寻找下一个载体的方式如何,但很快这个另我自己都哑然失笑的思绪就被一种疯狂的,无止息鸣响着带有审判意味的黑暗彻彻底底地吞没——我这才真正意义上的回过神来,少女的眼眸依旧与我的视野对视着。“你杀了人。”那双眼睛对我如是宣判道。
同那双眼睛一起审判我的还有围观者们对我投来的冷漠而谴责的目光,我清楚他们视线所交汇的并不是倒在地上生死未卜的少女,而是浮于天空中的加害者的灵魂。所有的目光都是那样阴沉,直勾勾地向着一点注视着仿佛要将我这孤零零的视野瞪出形体,我无处躲藏,只能茫茫然地漂浮打转最终仍在原处。少女依然躺在地上,静静地,无法辨认死活。她的头发覆盖住脸颊,曾经饱满有生机的脸蛋变得惨白无比,绛红的朱唇失去了血色。
你杀了人。所有目光一起对我说。
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讲:足可令他们的命运轨迹转向的那些大事件,往往不能被他们清楚的回忆。人们想起上述经历,想到的往往只是一种心境与感觉,而非事情的真实。当心底的黑暗袭来,我唯能记得的便是我呆立悬浮在半空中,内心混杂着对毁灭一个无辜人生的愧疚以及大仇得报的快感。我深知第二种感情之罪恶,可却不曾想它是那样难以清除。我想不起别人如何看待此次事件,凭空脑补出的猜想早已替代了真实。他们真的用目光谴责我了吗?我不知道,他人真实的所为所感通通已经被我埋葬在遗忘的深渊。除去黑暗袭来时的内心独白,我唯一真实记得的便是在我在想呕吐时,竟找不到任何一具可供发泄的身躯。白日将光芒洒落在人行道与大街上,树影投落于地,透出圆形的光斑,然后一个声音悄然在我耳边响起:“在这个阳光灿烂的午后,你杀了人,今后的日子里你将再难摆脱逃犯的身份。而日后你的自信将进一步变成杀死你的锋镝,愚者自愚,望你享受好运,我的贼先生。”
在这个阳光明丽且耀眼的午后,一切发生的事情都化作了我无法忍受的煎熬。内心的声音千百遍的嗡嗡作响,四个汉字重复出万遍后终于爆发出了一种诛杀人心的力量。我在游离的状态中从未拥有过听觉,现在却只觉百十分贝的高音在我的耳畔尖啸,尖啸声中我拼命移动,向天空之巅层云之上逃跑。街道在我的视野中急速缩小,那段短暂夺回生活的喜悦已经与犯下杀人恶行的负罪感一同被我抛在脑后。跑,跑,一刻不停,尽全力逃跑;逃离汽化的现实,逃离铅铸的梦想,生活是个无底洞,你越想修补它它就会变得越糟,请不要——
请不要怎样?我的下午,我将来的无数个下午,难道仅凭一场失败就要让完全可收入囊中的它们付诸东流?“请不要”请求的倒是轻松,可那些永久遗失的时间,永远体会不到的经历,永远无法自己掌控的社交要如何去填补?难道“请不要”了以后对着层云与地面进行无休止的沉思就能把我面临的问题解决?反抗才有出路,沉默只有灭亡。
就算我杀了人,但这和我即将夺回生活的大欲有什么关系?这个难以忍受的下午终究只是一次失败的尝试,车祸现场围观的人群哪里能想到谋害那如花生命的凶手是谁?我独立于小城的众生之外,忍受着所有人不曾料想的苦痛,剥夺着所有生命生来即有之物,如今却被自己指控上谋杀的罪名!这是片刻失败来临之际的一种可耻的逃避,如此可耻的方式怎能是那构思出绝妙的生活之场理论的本人所为!
我自高空俯冲而下,风网阻拦着我的前路,而我的灵魂与之搏杀碰撞。重新找回信念的我想要尽可能快地飞身而下,重返上一刻我还尽全力逃离的小城。我无法忍受再去寻找一只鸟儿的漫长时光,数十日来的忍辱负重绝不可因为一次小小的失误就被略去不谈。我将继续我的战斗——那场和车道上静卧着的流血少女间的战斗,并未随着少女的人事不省而宣告终止。立在那横卧路上的矫躯背后的,是充满恶意的命运透过名为道德的孔洞向我不屈精神刺来的长矛。
是的,道德与伦理,正是这两个东西在方才拦于我的前路,使我暂时地退缩。常人的一生,将他人的生命往往看得太重。因此才有了那些失手将人误杀后复系自己头颅于麻绳的惨剧。然而以死赎罪的那些正人君子,可曾思考过他人的死活与自己的实际联系?百步外的一平民因你而死,倘官府不去追责,你的午饭不会因此减少一颗粟米。那些本与你毫无交集的人生,就算命运之线突然折断,于你又有何干?所谓心头负罪可以休矣!所谓伦理道德可以休矣!世人道众生皆苦,他们苦哪怕他们死都随他们去,我是我,我知道那股极端的私心能为我找到出路,这便足矣。
风擦过我无形的躯体,小城里所有人的生活汇在一起誓要将我驱逐。那股斥力越来越大,而我在逆水中撑舸艰难前行。许是上次在飞燕体内蒙混过关让我身上有了属于小城的标记,许是因为潜入了少女体内也为我带来了一丝本属于小城的生活气息,这股斥力在达到最大后猛然衰减。街道在视野中扩大,这一次我将不再退缩。
我的视野横行在街巷上空,只是再没有了鸟身的束缚,更多未曾料想之处从此可供我探索。大街小巷里我搜寻中意的配体,再不如上次般缩头缩尾,胆小如鼠。电线杆子的影已经开始在日光下向东拉长,我的时间已经不多。我当然可以将进入的工作尽数拖到翌日,但一种念头迫使着我在今日解决我应解决的一切:这是一种愤怒,对伦理道德以及一切约束我前进的,以所谓他人为基础思考问题的呕人方式的愤怒。它们曾经让我多少次的迷茫,犹豫和退缩,而我直到今日才看清它的面目!于是我要将它们,那些象征着牵制我的道貌岸然礼教之物以及信奉它们的正人君子们,通通杀灭成灰。杀杀杀,只为保卫我的生活!今天下午的行动将是我的投名状,自此以后我将永远与那个生活在道德阴影下的孩子告别。
我自城区正中北上又东折,绕过市场与学校。居民楼间的阴影里,三个与我年纪相仿的青年正坐在石凳上摆弄手中的手机。频繁发号施令的一人,染着偏白色的黄毛,却刻意留下了黑色的发梢,头发实在令人难忘。
“输了。”他的嘴开合着,把手机一放,双手垂到身侧,嘴巴却从未停下。我能看清他的口型,显然是在对他的两个兄弟进行着不遗余力的责怪。可能是发觉了另外二人脸色不对,这青年又摆摆脑袋踢了一下腿,双指夹住兜里的一“塔尖儿”香烟,猛吸一口吐出一片云雾。
他不知我在他身后窥探,当然也不知他的末日已经来临。一个以杀灭灵魂占据肉体为志的幽灵已经降临在流氓少年的身后,灵魂的触角已经深入他的皮囊。
来吧,容纳我的视野,包容我的灵魂,为了我请尽管做出一点儿牺牲——请让你的灵魂在骄阳下溶解,请让你的肉体为我的五感敞开!尽情享受最后一口香烟的余韵吧,我的猎物,很快你躯壳中的住客将不再是你,你的生活,你的记忆,你老鼠一般不思进取醉生梦死的盲流人生,通通都将化作飞灰!享受,享受,你这终生必将沉迷声色犬马中,从未真正拼搏过的懦夫无权享受这一切!
有很多时候我会进行更深层的思考,所思的并非我的所见所闻,而是先前的思维。我经常在发起进攻前在内心默念一大段话给自己壮胆,为什么呢?可能终究还是因为自己降生在这人世,畏惧冲破的“人施加的铁律”的东西太多的缘故吧。奇怪,为什么我会开始给自己脑补出来的名称加双引号。
噗呲。一个微不可察的声音带着一点来自概念域的猩红。
当一个灵魂抱着必死的决心冲击另一个灵魂时,感觉成了一时的刺激,须臾便被遗忘。
我甚至没在思考我该如何搏斗。
世界晕乎乎的,天地在旋转,“塔尖儿”香烟插在我的嘴里,还剩下半根未曾燃尽。我记不起刚才发生了什么,一切可能已经大变,又好似未曾变化分毫。双引号,我想到,可能是我在回忆的时候破例给一些名称重点拿引号扩住?不知道了。烟在嘴角燃尽,烟头掉到地上,我还在思考,全未理会旁边的两个社会青年。社会青年应该有三个,又一个提示。领头的那人哪去了?那个抽烟的——
只有我在抽烟。
我无法回忆我取得这具身体的经过,待我回过神来烟蒂已经落在地上。青年的同伴完全没有察觉异样,他们正在忙着开始新一句的游戏。身体原来的主人不见了,那个用来感知生活的概念永久性地消失了,再不与此世间留下一丝一毫的踪迹。原来杀死一个灵魂比自一个尚未消亡的灵魂手中抢来身体简单得多。
我亲手杀灭了一个灵魂,第一次有意杀死了活着的人类,却再无了上次那种痛苦无比的负罪感。我渴望证明自己,证明自己不为伦理道德所约束,但当锁链被打破以后,留在心中的惟有空虚。杀死一个人并不困难,灭杀百十个灵魂也不困难,但诛杀如此多的生命,能让我获得那片属于我的生活吗?我现在在社会青年的身体内,明天可能就会在酒吧少女的身体内,后天可能会在学校优等生的身体内。我一直饰演着他们之前饰演的角色,不断自我安慰却终知这些角色不是失去生活前的那个自我。哪怕完美地获得了一具身体的主导权又能如何?我在模仿,模仿他们曾经的一举一动,为自己将暴露而感到恐惧,为模仿过程中干出不符合我行为风格的事情而叹息。
生活是蝶,你扑它,看似扑个正中,却发现它在几厘米外悠然飞行,须臾就又拉开了和你之间的距离。在那个行将终结的下午里我胡乱打了几局王者,胜负各半,当天边的云朵被镀上金色花边的黄昏时分,我跟我的伙伴告别,走向十字路口。
汽车在十七点三十一分撞向倒地的青年。
夜色茫茫,覆盖辽河右岸的东北平原。我的父母有很多事儿要考虑,根本不可能注意到他们的孩子在电视机前的身影。本地电视台循环着播出夸张的男科广告,嘈杂没有尽头。我在这嘈杂中等待着新闻联播,等待播出一男一女两位少年在车祸中或死或伤的报道。命运随钟表指针的转动给予我最后的那点道德宣判与处刑,当新闻播报开始,裁决的重锤落下,“一切并非幻梦”的结论终于绞死了我全部的道德。
连接我与常人凡世的最后一条绳索终于在此刻断为两截。二零二一年的六月十七日,我告别旧日的自己,告别为人的资格。我追随着名为生活的虚无荧光,将我自出生以来一直学习研修的道德伦理、人世纲常一并塞入汽车飞驰过后留下的轮辙,任由它们在血污的泥土中被遗忘所埋葬。
此刻,初夏日所不常有的风吹动白杨的枝条,夜色间可隐隐绰绰地看见叶片在风中翻转摩擦,发出簌簌的声响,其音色与秋日里的它们大不相同。这是温热的夏夜,万物年度轮回的鼎盛时光,一切的一切都在努力生长,尽管它们终将走向死亡。在这蓬勃繁荣,激昂澎湃,由万物共同鸣响的生之乐章中,众生盘旋飞舞,歌颂造物主创生的伟业,攀比鳞翅与绿叶的荣光。唯我孑然一身摒弃光明,踏在行将坠向茫茫黑暗的崖边,却再难回头。
我将继续于城市的上空中飘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