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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仔细看——它们就在那儿

啪哒啪哒,雨滴落下。在这个万圣节前夜,我坐在靠近熊熊燃烧着的火焰的扶手椅上,试图把在空荡荡的房间中游荡的那一丁点温暖装进我的斗篷里。脚步声把我从朦胧的睡梦中惊醒,恐惧在我脆弱的骨头里流淌了片刻,直到我意识到那只不过是雨点敲打窗玻璃的声音时,方才平息下来。在那短暂而可怕的一瞬间,我瞥见客厅墙上的影子伸长了,并且向我招手,壁炉里闪烁着的、快要熄灭的火焰捉弄着我的眼睛。在那短暂而可怕的一瞬间,我再次瞥见了我从前的两个同伴。那两个不幸的灵魂。我已经老了,老得无法忍受这样的夜晚。我老了,因为生命和青春已被从我身上夺走——在那个寒冷的万圣节前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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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长,这儿又有个新案子给你。这次也是个急案。信使看起来十分担心。”

“真是的。我刚要打卡下晚班。”

我叹了一口气,拿起刚刚挂在衣架上的帽子,把一只胳膊伸进战壕大衣的袖子里,转向查默斯警司和吉尔罗伊警司,用头示意了一下。

“行吧,伙计们,该干活了。死神不等人,我们可不能让一个杀手在万圣节逍遥法外,对吧?上帝保佑,但愿这事儿不会引起恐慌。”

吉尔罗伊嘟囔着,抓起自己的帽子和外套,把警徽塞进内兜里,然后挂上枪套。“好吧,那实在是是太可惜了。至少附近能有点儿热闹,我妻子一直在抱怨万圣节一点儿也吓不着她了。”

已经把左轮手枪的扳机扣好,正在调整腰带的查特摩斯得意洋洋地笑着应道:“其实吧,吉尔,那是因为她已经习惯了每天都在家里看到一个可怕的牛脸怪吃她的东西,还睡在她的床上。我敢说,在看到你没穿裤子之后,啥都不能再吓到她了。”

“给我闭嘴,查特默斯,至少今晚我要回家吃顿像样的晚饭,而不是睡在哪个小姐的家里和她翻云覆——”

“好了,你们两个够了。我们还有活儿要干呢。”

当我们三个人走出车站大门,走进那寒冷多雨的午后时,我竭力地掩饰着自己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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尸体不见了。而另一边,鲜血溅得遍地都是。街对面,从这头到那头,把灰色的鹅卵石都染上了深红色,就好像有人打开了一罐红油漆然后把它喷在地上。路人和普通的好事者都站在周围,饶有兴趣地注视着现场。

毫无疑问,这是肯定是犯罪。毕竟,自然界中没有任何离奇事件能确保血迹以这种笔直的方式散落在地板上。这几乎就像受害者被极为锋利的刀刃反复切割,尽管鲜血四溅,却一点也没有偏离它们画出的腥红而清晰的痕迹,只有雨水慢慢地冲刷,模糊着轮廓。查特默斯吹着口哨。“这可怜的哥们肯定死透了。在猪身上你都找不到这么多血。”

我跪在血迹旁边,而吉尔罗伊则四处采集样本。新成立的法医部想要查出点使用了火药的证据,但我对此表示怀疑。血溅得太干净了。即使是带刃的武器也很难造成这样的伤口和并发的流血。也许是某种从东方流传来的武器?据说它们的锋利程度足以切——

“塞伊。你看那是啥?”吉尔罗伊指着离我只有几步远的地方叫道。我转过身来,仔细看了看那个地方——然后我注意到了它。那块地方没有雨滴落下。我抬头一看,却发现那边是露天,并没有屋顶遮雨。雨滴只是……在那个地方盘旋,几乎变成一个清晰可见的形状。但是我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为了弄清楚点,我便缓缓向它靠近。

在大约两步远的地方,那片没有雨水的空间快速移动了一下。我吓了一跳,向左闪身,避开了它的行进路线。这可能救了我一命。查特默斯左轮手枪的轰鸣在夜幕下回响,让我几乎没能听见他叫我躲开的吼叫,也没有听到吉尔罗伊惊惧的呼喊。我所听见的,只有它们向我扑来时,踩在雨水浸润的潮湿地面上断断续续、咯吱作响的非人的脚步声。伴着愈发增长的恐惧,我注意到,那片没有雨水的空间现在离我太近了,一串脚印紧跟在它的后面,就像是靴子踩在地上薄薄的水面中所留下的短暂痕迹。而那些脚印的间隔也诡异得很——从人行道的一边跳到另一边,这根本不是人类所能做出的动作。就好似这些脚印是和雨水一同,啪嗒啪嗒地落在人行道上一样。

我感到一股冷风吹过我的身侧,便向后一仰。我的外套袖子被撕开,右臂突然感到一阵剧烈的灼痛,鲜血从我前臂上一个锋利的伤口中快速淌出。更多的子弹从吉尔罗伊的佩枪中呼啸而出,但他试图射击的可怖人影却只不过是一片无形的空间。那些子弹毫无作用。它们甚至没有撞击到任何物体,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恐惧紧紧地扼住了我。我哭嚎着驱动双腿,穿过街道落荒而逃。我灵机一闪,避开受惊的马匹,跃上附近的一辆马车。只听到如雨点般啪嗒啪嗒的脚步声快速地靠得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我用一柄快捷钩把马车的煤气灯的支撑物敲掉,费了好大的劲把灯扳了出来。啪嗒啪嗒声更近了,查特默斯和吉尔罗伊都大喊着叫我快跑。终于,我想办法弄开了灯的盖子,旋转了一下,把它扔向那片静止的,但却快速靠近的空间。

火焰短暂地闪了一下,在地面上肆意蔓延,而那片无形的空间消失了。只剩下伴着夜雨不祥的啪嗒声燃烧着的灯的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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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晚回到警察局后,我坐在椅子上,召集了所有的警力。我让他们搜遍整个城市,去寻找这个无形的实体,无论它是人还是其他的什么东西。如果找到了它,切不可恋战,只需报告它的下落。我不想冒险让我的任何一个手下,丧生在这个于万圣节前夜入侵我城市的陌生东西身上。

我的下一个线索来自一个从街上被带进来的、衣衫褴褛的老人。又是个无家可归的人。我端着一杯吉尔罗伊泡的茶,在办公室里接见了他,听他能说些什么。

“我早就嗦过的,懂吗?我早和他们嗦过那帮魔鬼的事,结果谁也不把我的话当真儿。看着了吧?它们来嗖猎咱们了。仔要咱们还活着,它们就永不停息。在房子下面,它们聚鸡着,等待着。等着把咱们一个儿接一个儿地带走,谁也不留。”

吉尔罗伊摇摇头。“一派胡言。他已经被流浪生活逼疯了。”

查特默斯叉着双手站在房间的一边,表示反对。“在黑暗中让盲人做向导,在癫狂时则让疯子带路。我们还能怎么办呢?”

我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们两个人一眼,希望他们安静一会儿,然后又转向那个胡言乱语的老人。“先生,您知道您所谓的这些‘魔鬼’在哪里吗?”

“完蛋了。已经全完蛋了。咱们全都死定了。”

“先生。”

“它们蠕行在我们脚下。它们无处不在。它们就蠕行在城市之下的啪嗒声中。”

“是指下水道?”

“完了……完了……”

这疯子盯着自己的手,一时沉默了下来。就算他已经疯成了这样,我还是不住地感到脊梁上爬过一阵恶寒。下午发生的事情很难用常规说法来解释了。或许我们必须得跳出寻常思维的禁锢。

机会来得很快。老人走后,我们三个人在警察局坐着消磨时间,等待着报告的到来。这时,一个满头大汗的上了年纪的警官从前门冲了进来,大喊道。“快!快点!先生们,我们刚刚损失了一名警员!”

我们跳下椅子,拾起外套。我把手枪佩戴好,从架子上抓起一盏煤气灯。吉尔罗伊和查特默斯全都装备上了重火力:吉尔罗伊腰间挂着一把霰弹枪,而查默斯则抱着他的猎枪。我们启程,步入黑夜。午夜早已过去,但那该死的雨却未曾停止,直到万圣节的清晨。

这一次,血迹还很新鲜。尽管人群很混乱,但他们全都朝着一个特定的方向——那条空荡荡的街道的中央。在那里,有一顶警帽和一根折断的警棍,沾满鲜血,静静地躺在地上。警棍在中间被一刀两断。刀口光滑、切角精密,简直像是外科手术一样。我们沿着街道继续前行,所有人都缄默不言。

血迹将我们引向前方远处的一个井盖。它们渗过那层铁片,流入下面的黑暗。后援部队尚未抵达。我俯下身用颤抖的双手掀开盖子,花了好大的劲儿把它丢到了一边。蒸汽从打开的下水道里涌出来,我能听到大雨涌入城市之下,废水发出的哗哗声。

“你真要这么干?我们不应该等后援吗?”吉尔罗伊问道,紧张使得他平时坚忍的声音有些颤抖。

查特默斯摇了摇头。“那位的警官也许还活着。这可能是我们唯一的线索了。在一切都迟了之前,我们必须跟上。”

我点头同意。我转向吉尔罗伊,试着挤出一个微笑,我希望这微笑看上去还算勇敢。“哦?你不会是怕老鼠吧,吉尔罗伊?”

查特默斯附和道。“我敢保证你的气味会把它们都吓跑的,肯定没事儿。”

吉尔罗伊哼了一声,举起猎枪。“真是太好笑了。是时候闭嘴前进了。”说着,他便爬下梯子,进入下面深邃的黑暗之中。

我们爬下的梯子仿若直通地狱。水的轰鸣声大到让我们几乎听不到其他人爬下梯子时的脚步声,困在里面的蒸汽和高温的湿气让我们汗流浃背。当我们到达最下面的梯级时,已经全身湿透了。

我们循着血迹几乎没走多远,我就看到了那个受害者。我永远不会忘记。我永远都不会忘记那个可怜的菜鸟的样子,他的尸体就像是被无形之物拖着划过地面,鲜血淋漓。扭曲的尸体躺在地上,随着腰上那仍闪闪发亮的皮带扣摩擦花岗岩地面,每隔一小会儿便歪歪扭扭地挪动一点。

就像是它感觉到了我们一样,那具尸体停下了一小会儿。而后,它便又动了起来,速度比之前快得多,像只只剩下一根弦的牵线娃娃蹦跳着跑过。我们一边大喊着命令那具尸体停下它那可怖的舞蹈,一边追了上去。我手枪的轰鸣穿过下水道,在隧道里回响不绝。我们跑了很长很长时间,很快便不知道自己身处何方了。然后,终于,左转后上了两级楼梯,追逐着那具尸体,跌跌撞撞地穿过不平坦的台阶,下了隧道,右转再左转。然后——我们走进了一个大厅。

一个恐惧之厅。

我们都停下了脚步,动弹不得,尝试用我们的小脑袋瓜理解我们究竟发现了什么。这就像一所恐怖的医院,一行又一行的玻璃棺材排列在地上。每个都被湿气蒙上了一层水雾,但我仍然能勉强感受到里面的动静。呻吟声在大厅里回荡,偶尔还能听到几声尖叫,我几乎吓破了胆,意识到这个大厅似乎没有尽头。它一直延伸到远方,远远超出了这个被神抛弃的陵墓的空间大小。天花板消失了;墙壁越过我们三个人一直向上,延伸到黑暗之中。

我犹豫着朝最近的玻璃棺材走了几步。我之所以在脑子里给它个这么简单的名字,是因为它的形状蛮像葬礼上的棺材的。然而它们却是玻璃做的,在蒸汽中蒙上了一层水雾,这些棺材闪着的暗淡的蓝色光辉成为了大厅之中唯一的光源。我擦了擦雾蒙蒙的玻璃,看向里面。

在里面,一只手狠狠地捶着玻璃。它流着血,黑色的倒钩勾住了它的四周,甚至从里面看来也是如此。一声尖叫让我有些头晕,但即便如此,当我看向里面时也仍然无法抑制那股厌恶。一具几乎只剩下皮肤、骨骼和零零散散几根头发的干瘪的尸体站在里面,几乎没有可以活动的空间。奇怪的金属倒钩穿过它的双耳和脖子,勾住它的身体;尖钉刺穿双眼,全身流出暗红色的血液。不管怎么说,它应该早就死透了。天哪,我真希望它真的已经死了。但事实并非如此。那是旧日的尸体,被注入了不洁的生命。它一直在玻璃棺材里挪动、挣扎、呻吟和扭动,被困于对生命的可怕嘲弄中无法死去。

疯狂笼罩了我,我尖叫起来。我用手枪握把猛砸玻璃,希望能敲碎它,解放里面可怜的灵魂。但却甚至没有留下一点刮痕。我开始胡言乱语,一次又一次地向自己解释,这完全可以合理地解释,那个人肯定死透了,这个世界并没有完全颠倒过来。我继续敲打着玻璃,直到吉尔罗伊紧紧抓住我的手才停下来。查特默斯无法忍受眼前酷刑般的景象和想法而蹲在角落干呕。而吉尔罗伊他则脸色惨白,浑身发抖地抱着我,但这也让我冷静下来。我停下自言自语,挣脱他的手,靠在另一具棺材上屏住呼吸。

然后我听到了那个声音。又一次。啪嗒啪嗒,雨点般落在干燥的大厅里。脚步声的断断续续的节奏,从之前开始就在大厅中回响。回过神来,我感到某种存在正靠的越来越近。吉尔罗伊咆哮着着架起猎枪,开始对着黑暗无差别地抛射子弹。

肯定有一颗子弹命中了水管,因为不一会儿,整个房间便都充满了飞溅的水珠。然后我们看到了那些身影,步伐缓慢,一步一顿地穿过房间朝我们走来。他们无穷无尽,成千上万,带着一种致命的意图行进着。霰弹枪子弹尚未触及到它们,便消失于空中。我们拔腿就跑。

我们跑下黑暗的走廊,身后传来那些存在追逐时发出的的啪嗒啪嗒声。跑下曲折的楼梯,走上湿滑的水道,我们为了活下去而逃窜,尖叫着,喊叫着,制造噪音来提醒自己我们还活着。没过多久,我们被一扇锈死的大门挡住了去路。查特默斯转过身来,用自己的猎枪向后面开火,但那只是徒劳罢了。哒啪声越来越响。吉尔罗伊操作着大门,呜咽喘息着,终于成功地设法扳动了机械装置的齿轮。随着一声刺耳的摩擦,门打开了,而吉尔罗伊则使出全身力气压住了旁边的操纵杆。

“快走!你知道该怎么跟玛丽讲。”

“但——”

“闭上嘴,赶快走!”

向着我的这位做出如此英勇行为的警司点点头,我低身钻过开口,而查特默斯紧随我后。

“吉尔罗伊!”你能做到的!来这儿!”查特默斯抵住大门,不顾那咯吱作响的机械结构,试图保持它打开。吉尔罗伊跳向开口。然而,他在半空中停下了,就好像被一种看不见的力量拽住了,然后便摔在了离大门仅有几步之遥的地上。门咣当一声狠狠地关上了,查默斯险之又险地往回一跳,差点丢了双手。

在远处,另一个玻璃棺材被虚无的空间高高举起,向我们飘来。它是空的。我们能看到在它里面,倒钩蠕动着,饥渴地寻求着可以依附的活物。它越靠越近。而吉尔罗伊被痛苦地缓缓拖进了里面。很快,在黑暗中,能看到的只有他的上半身了,而其余的部分都被困在那敞开着的玻璃棺材里。

查特默斯举枪瞄准,扣下扳机。利落的一枪划过空中,把吉尔罗伊的脑袋轰得稀巴烂。快速而仁慈地死亡比起之前我们看到的那半死不活的样子要好太多。我拉上查特默斯,一起沿着黑暗的通道飞奔,想要逃离这条隧道。

我们发现了一段通向上方的楼梯。我们两步并一步地向前跨越,但就在快到顶端时,我听到一种不祥的轰隆声夹杂在我们身后连续不停的啪嗒声中。废弃了几个世纪的砖石结构再也无法承受压力,在我的脚下坍塌了,而我也落入了黑暗之中。

查特默斯转身对我大喊着:“不!”

我从地上爬了起来,时刻留意着身后的脚步声,又大喊着回复道。“我没事!别停下来!快跑!”

我转过身来,看向身后那回响着越来越多啪嗒声的、空空荡荡的隧道。在我的右边,我发现了一条向上的隧道,那儿可能会通向自由。那是我唯一的机会。我猛地一丢,把煤气灯我扔向面前的区域。一朵淡淡的火苗在黑暗之中迸发,又迅速熄灭了。在一片漆黑中,我转身沿着通道飞奔,简直感觉双腿快要烧起来了。我沿着曲折的通道跑了好几个小时,甚至都不记得自己跑的方向是否正确,只是为了逃离身后的恐怖、逃离大厅里那些被永恒囚禁的人。

我把井盖撞到一边,冲入阳光之下。马车声在我听起来就如同美妙的音乐一般。我侧身躺在鹅卵石路上,干呕反胃,几乎当场昏倒。我听到一位警官注意到我后摇动警铃的声音,这时我猛然意识到——我逃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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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查特默斯没有逃出来。我们一直没找到他。正如我们再也没有找到那些人影,也没有像万圣节那天那样,找到那恐惧之厅。

一声特别响亮的雷声将我从半梦半忆之中惊醒。在这个年龄,我几乎不记得细节,但我仍能清晰地忆起被仁慈地击毙之前的吉尔罗伊的脸。我想起了那个我曾窥视的棺材里,那被囚者的脸上的绝望。那对半死不活的绝对的绝望。

我想起了查特默斯的脸。巧的是,事实上,当我抬起头来的时候,我刚好和它对上视线(就在那儿——就在我的窗外!),就像我记忆中的那样。在我扶手椅对面窗外的雨中。他就站在那,站在一个玻璃棺材里。当我看到他扭动挣扎着的躯体,虚弱地敲打着那不破的玻璃时,我吓了一跳。在他左边,另一个棺材里面的是吉尔罗伊,他虚弱地挠着玻璃,但他的头却不知为何仍完好无损。而在他的右边——一个空棺材立在那里,静静地等待着。在万圣节前夜的黑暗里,午夜钟鸣。伴着姥爷钟的响声,我再次听到了,那些我多年没再听过的声音。

啪嗒啪嗒。一步,两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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