猿国
乾隆五十九年,曾任八品县丞的李汝珍从江左归乡,渡船上碰见刘福恒,路途长久,两人相谈甚欢,互话奇闻。奇闻之所以奇,缘由其据不可考,又有发得人听的兴致。讲者随心,听者无意,但又要求讲的声色俱佳,辞藻斐然,如果引起了听的人兴趣,一方面能增加对方对他的敬佩之情,另一方面,如果能让对面留心记了下来,回家誊写一番往外说道去,又是一项不可多得的殊荣。
在昏沉微醺的把酒絮叨里,湖光照射在船帮,刘福恒说起他的故事。好一片异邦奇景,江湖风情,李汝珍听得酒意更浓,好似参与了刘福恒的江湖轶事一般。感同身受之下,把他的故事暗自记下,后来去写了长篇小说《镜花缘》,就把这些故事藏在其中。但是刘福恒对李汝珍的故事就提不起兴趣了,刘本身是前朝一镖局子嗣,喜好舞刀弄枪,又颇具豪爽之风。尔后王权更迭,局子破败,他才落到接头去做卖艺卖酒的生活。他对李汝珍的絮叨不满,觉得他虽生是大兴,但在海州待的久了,一股子绵软黏糯的口音,实是不快。
李汝珍说的故事又仅是一桩自己遇了的梦魇。他梦见自己在子时惊醒,见自己兄长站在雨夜里,对一女子施暴。女子哭的凄厉,他心有不忍便上前劝阻。兄一把推开他,宽大的竹杖直对那半趴在地上的女子喊道:“你看这是甚!”李一惊,顺着兄长手里那竹杖子的端头看去,那女子梳着两把头,穿一身宽松的旧布衣,一抬头,竟是一张无眼无眉无口无鼻的白脸!李就惊叫一声,顿时吓醒,再看门外,天干物燥何来雨夜。
头一回被吓着,第二回遇梦更是惊悚得不轻,兄长不再见,那竹杖子也没有了。但那女子竟趴到他的脖颈上,逼得他冷气直冒,再侧头相看,那白脸还是白脸,不过源源不断地有八股文字显露出来,更是惊得他久久不得平静。
但梦魇终是梦魇,说的再惊惧,也算不得真,倒不如说编的力道过了,听得刘福恒是哈欠连打。这些东西无非就是李汝珍的不得志而化的念想,文人的苦闷愁肠、伤春悲秋,他是听得厌了,就对李说,你是摒弃八股文,但深怨至此,怎不见的去做点实事?
刘福恒一粗人,是不懂得推行改革等方方面面的事儿的,但他暗自就觉得你李汝珍好说为八品的官,从海州地方开做点为官该做的,岂不比颓颓然梦魇甚强。这番也有几分道理,虽说现皇上英明,熟谷丰登,但正所谓“国未亡时遍地骨,新朝开泰未见枯”,要是仍事以前,不知会有多少将亡之民正在遥遥而来的后代中?
但李汝珍早就对从政心死,此次回乡便是准备归于田园,作书享年,便大表推辞。刘听到这儿,便很不乐意,说,道不同不相为谋,次日不欢而散。
刘福恒过了徐州府便下了船,愈去想李汝珍那翻不作为的辞官言表,愈是愤懑,其心郁郁间撞见司峿山下两个小吏欺害孩童,意气上头,竟是拔刀便砍倒其一。离去后见官兵庸碌,街坊间寻人,知是自己心头一热闯下了大祸。他不敢过县镇,巧是司峿山在旁,便躲进山林里去,以山果水泉为生,与山间猿族为伍。这样过数月,竟觉身轻如燕,心肺具怡。他又见那些个猿猴技巧过人,能以手语代言人语,又体格健硕,非同凡猴,便疑心道,这莫不是仙人留了洞门在此山间,乃至仙气外溢,聚而不散?刘福恒此时已剃发为髠,体毛愈长,已是断了重新入世的念头。
一天,有一猿猴将其引至两峰之间,内有一夹缝,阴风自起。该缝隙仅能留一人通过,两侧幽暗湿滑,足具苔藓。刘仰望峰顶,云层凝结,雾气甚重。走入缝内,方才发觉频有露水下滴,一路过去,衣袖已被浸润。到了尽头,才见豁然开朗,别有一番天地。原来过了两峰,是藏了一片更宽阔的山谷平地。其中多树木,住了上千人,此千人形象与凡间人不同,形貌倒是与猿猴无异,但又生的更为粗大,约有一人半高,毛发俱长,色泽红、黑、棕皆具,鲜有白毛。众人见了刘福恒,纷纷跪拜,称其为王。问起缘何,便说此地已存数千年,他们皆为夏朝余部,战火后经仙人指路来此缝中世界安身,等东山再起之机。多年来莫不敢忘复国之志,铸炼兵甲,习练武功,男女老少皆有一战之力,可以千人当万人军。又说仙人怕众人受外世迫害,点洗了全身,如若常人长视己身,将死。但刘福恒看来是免疫之人,极为独特,必是命中引领大家的人,遂愿称他为王。
刘福恒大喜,认为自己遇到大好,便教众人立旗制号,国称“猿国”,准备择日出师。刘还写信给已在家中的李汝珍,邀请一同。信中说,尔乃名士魁首,又有抱负不得,此乃你我大好机遇,如果你振臂一呼,江右士民莫不响应,彼时立军作国,与清廷划江而治,复国可期。不料李汝珍收信当晚,吓得胆破,当晚呈上了州官,州上逐级加急上报,各路兵马已然集齐,团团围住司峿山。侦察官兵先行打探,确见一缝直抵谷底,然谷底一番萧瑟,荒石累累,何来军队村舍?倒是林间有一草屋,进去一看,一人体毛寸长,身形如猴,喝的烂醉如泥。官兵将其架出山外,来到军前,一人面目,刘福恒无疑。州官当场气笑,早知文人荒唐,竟至如斯。次日将刘押入府,以妖人妖言定罪,腰斩弃市。李汝珍也受了牵连,此生再不受用,更是断了本就无所望的官梦。
此事更是成其一生最大耻辱,再不与人提起。临终前更是命童子将与刘福恒有关的书稿尽数焚毁,好在那童子做熟之人,用口头野史方式,将这轶事传说出去,也让你我等有幸听得。
罪吏
乾隆二十六年,河南有一人名张振奇,凶猛有力。年轻时曾加入了一个本地流窜的野寇团,四处盗窃与抢夺百姓财务。如遇反抗的,他们就将人杀死,弃尸山野间;若是遇貌美女子,或会戮尽其同伴,劫其身而回,享厌后灭口。他们在项城杀死无辜者四十余人,后事发,被当地官府察觉,一众官兵将其缴捕,盗魁被依法处死,二十余名从犯皆斩首于市井间为示众。而张振奇因揭发主盗,且被认定为胁从做犯,便免得一死,特罪减一等,发配到了云南大理府弥渡县。
弥渡县位于沅江上游,西北连大理,东南接昆明,水陆两通,客商云集,为滇中重镇。张振奇带着妻子支氏、小妾尚氏,还有儿子张顺兴、张顺发,经数月跋涉而来。经多次行贿和攀附,终于与把持地方衙门的草书李枝健结成了拜把子弟兄。他也在一大路边搭建了几间茅屋,开了客店,当上了掌柜,专门接待往来客商。
数年后一日,一位其貌不扬的中年男子持竹简前来,一不住店二不打尖,迎头见了张振奇便话,你多年前身背数罪,手犹余血,判你轻罚仅因你心生狡黠,点明了盗魁,然官府实是因为证据不足,无从重判,若是将这一竹简中的罪证交予地方官,想必你亦难逃一死。
张听完是又气又急,多年不发的杀心顿蒙,可手边又无利器,又冒勒些许慌张冷汗,大喝道,官府已判,尔等草民胡言何惧!中年男子蔚然一笑,从怀取出一物,乃一方镜,广四尺,高五尺九寸,表里有明。他以镜面向张,镜内出黑雾血字,雾浓烈不化,血字淋淋书其罪状。张振奇内心大颤,如遇鬼神,即刻跪地叩拜,仅敢用余光瞥视男子。他见对方一席长褂,貌容宽坦,手中竹简上似有一奇特标记。张识字不多,仅孩童时偷听过几趟私塾先生授学,只能看出那标识上好似为两篆体刻字,但一细瞧又好像如古钟、如墓碑。心中更知诡谲,想对方竟是何方仙人下凡问罪。
但看那男子一边将方镜敛回衣怀,一边说道,隔世犹能追旧孽,教人何处匿昂藏。吾等乃代官府机密行事,莫问源头,只与你知晓,你的罪不可赎,但可以另行相抵,只需你助我们做些事,可教你以升官之由,敛正当之财。只是此事多有危险,或及性命。我们可为你担当一二,但终究不可做保证。此番这样,你可愿意?
张振奇眼珠一转,心想若是不从,这大仙怕是可当即处死自己,若从了虽仍有害命之危,想必也有仙力之助,何不为也?随即便答应了下来。
那中年男子点头,颇为满意,就又拿出一扎竹简,上面画了些瘦骨嶙峋之人。他对张振奇说,这是一种异魂,多是灾荒时期死亡的百姓怨愤所化的妖物,被吾等称为魑。此魑本身无害,且多已投胎现世成人,但如若过某一年纪,则其中一部分会想起上一世的苦痛,陷于癫狂,暴起伤人而食,如若其群聚某地过久,则可能引起某地饥荒,酿成更大的祸害。现在赐给你一柄长斧,该斧没有什么神力,但如遇这种异魂,则愈发暗红。你所要做的就是在以后的日子里,观察接纳的客人中哪些会令斧子起反应。如遇,则需将其杀死,以免为祸世间。
这样详实交代了诸多事宜后,那被张振奇奉为仙人的男子便悠然离去,同时留了他一大笔银子,用于改建店面。于是张将草屋翻建成砖瓦房,安然经店。
张振奇豪爽好客,与周围的乡镇居民关系都不错。大理府的别驾官署就设在弥渡,时间一长,他与衙门里的胥吏衙役等也都混得透熟。但凡衙署急需某种物品,仓猝之间一时难以寻觅置办的,就过来求助于张振奇,张振奇无不欣然应诺,而且马上就能设法搞到。于是人们都纷纷称赞张振奇豪侠仗义,是个不可多得的奇才。
期间,他确实遇见不少异魂人士,多为经商百姓。与人无二致,说人言、行人事、有人情,如像那多年未见的仙人所言一般,异变的魑都已狂暴,故无记忆之人完全可称之为平常的无辜百姓。但是张振奇是何人也?年少杀人抢劫,肆意妄为,毫无同理心,更是力大如牛。管教他是人是鬼,只要斧现红,必叫斧见血。那些异魂人士体格皆是普通,靠家中女子一次色诱,一顿蒙汗药,立刻不省人事为张宰割。那些被杀死的人,张不舍其财,就尽数纳下,而尸体则被掩埋各处地下,再不见天日。
这样又过了二十来年,一次某姓郭的商人前来寻其同伴,见人已不在,马却安然,而问店家人去了何处,张振奇又百般推辞,顿时心中增生忧虑,连夜报官。署官几经审查,加之在店中发现了掩藏的尸首二十来具,才令张开了口。原来,张振奇这二十多年来,总计杀死了来往的异魂三百多人,尽数敛财。张振奇见什么也瞒不住了,开始大呼,我是除妖的官吏,仙家邀我除害,这些人非人,乃妖人也!
然官府怎知什么异魂妖鬼的,只当他胡言乱语,还道什么妖人,看他这幅妖言妖行,怕不是他才是那妖人。终判将其拉至街头千刀万剐,妻儿皆斩。据众人说,临刑之时,张振奇犹且圆睁双眼,高声怒骂,死不瞑目。而他心里始终盼着来救他的那位仙人,则自始至终未能显身。
说书人
好些年没去“老大房”买熏鱼了,这次一去,发觉涨价涨了不止一倍,顿感自己这十几年过去了,依旧是困于生活。也再买不到一枚铜板两块的臭豆腐干了。我从街角小童那儿买了一包海盗牌香烟,花去六枚铜元,然后回家去。但所经之处有一家酒楼,名唤“花衣”,我时常关注那里。倒不是馋那一角一斤的绍兴酒,只是那边常来一说书先生,每次驻留时间很短。他穿一袭灰色马褂,年纪尚中,每每出现,也不吆喝,也不拍桌,只执一白扇,轻盈地煽动,然后悠悠然地讲一个故事。
这位说书先生很怪,怪到没人知晓他从哪里来,也不知一个故事完毕,他会归去何处。姓甚?名谁?家居何处?一概不知。
而且他说的故事也很怪。他仅说清朝的野史怪话,这些野史其实大部分都是已经广为人知的了,但他总能说出一点众人所不知的花头来。像以往说过的什么“猿国”,与桃花源记甚是相像,但又有种格外的迷离感。还有那“罪吏”,那清政府第一暴徒名号的张振奇来说事儿,又把他说成是什么被错冤的捉鬼人。但又不是纯为着勾人猎奇之心,听完感觉那妖也无辜,那人无辜又觉有些可恨,实是让人百感交集,就盼着下次能说出些什么更有趣味的故事来。
我有幸听过几回,难免心痒痒,但我常想到钱的重要性。我成年后更喜书,走进书店对每一本好书都爱不释手,但总得翻上好一会儿才敢恋恋不舍地买下其中一本。只因价昂,无钱!父亲又是吸鸦片的,虽说文人雅士多有这霞烟癖好,但还好我不吸,这玩意儿也可贵着哩!犹记当时零售规模最大的是一家叫“老延龄”的店,就在华界到法租界一段路口,门面是红木柜面,里堂格外宽阔,我曾领父命往里面去捎带过,一小罐就小洋两角。怎么办呢?家里也得用钱,所以我得想着办法挣零花。听书是不用花费的,但那酒楼老板格外抠搜,你脚一只踏进去,那店员就盯上你了。
“不吃别进!”他们总那么喊。
所以我只能远远在外观望,好在听的人不多,先生也不常来,能遇上几次就有幸,也不觉着自己亏了别人多少。
可惜的是这次仍没能赶上趟,路过时,正巧先生已讲到了结尾处,似乎是关于什么蛇人的故事,我兴趣万分,但也只能感慨错失了。不过先生出来时,我突发地心念一动,想上前询问一二。可拉住别人也太显得没礼了,就只能怯怯地在旁,用不轻不响的声音问道:“先生,您到底是哪里人,大名是何呀?”
那说书先生转头看了我一眼,仰头大笑,但也不停留。
“无名!无名!我仅一介乌有之人罢!”
说罢,飒然离去。我一晃神,想再去寻他就寻不到了。远处有一穿黑色西装的英国大老爷,是个看着近古稀的老者,就这么含笑看我,大概是在看我的笑话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