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章节:漫长的告别
莱克伍德是一片长长的空地,四周也同样空空荡荡。它本是一个度假村,但1916年的西班牙流感重创了它;现在这里剩下的就只有几间空屋和数不清的坟墓。这里的墓地足有城镇本身的两倍大。
没有比这更适合为一切画上句号的地方了。
我竖起衣领,抵挡凛冽的晨风,手伸进口袋里寻找下一块锡箔包装的口香糖。我的指关节掠过点45凸起的轮廓,这让我稍感安心。一把枪的用处其实并不大——特别是对我即将面对的东西来说。但有总比没有好。
最初的两辆车来得很早——太早了。那是两辆敞篷别克车;两辆都是深暗的红色。它们驶向墓地的大门,引擎发出愤怒的咆哮。我不需要看水晶球都知道是谁派他们来的。
“卡彭先生现在不见客。”
此刻距离我在墓地里守候还有二十四小时,我坐在一张豪华得可笑的皮椅上,这玩意的价值怕是比我一辈子见过的钱还多。这间办公室里的一切都是如此富丽堂皇。到处是让人不禁想抓起来砸碎看看的奢侈品。
这个律师是“集团”的发言人之一;这张刮得干干净净的娃娃脸让卡彭和那些不法勾当撇清了关系,也把我这样的人挡在他的门外。我抬眼瞪着他,拿出一块口香糖嚼了起来。
“那好吧。”我把口香糖从嘴里扯出来,用大拇指把它抹在皮椅华丽的座套上。“我还以为他会想听听‘肉贩子’是如何帮着魏斯在他的地盘上撒野的事呢。既然他不关心欲肉教徒为北边帮创造了怎样的奇迹,我想我还是该听你的。既然这样我就失陪了。”我作势要走。
一连三四个关键字把他砸懵了。有那么一小会,他直直地瞪着我,下巴都快掉下来了——他仿佛正在尽最大努力不让自己的脑子当场烧坏。
“等等。啊,请您等一下,”他终于颤抖着发出了声音。“那个,呃,请您稍等,我这就——”
我停下脚步,两手抱胸。我转过身的时候,胳膊肘“不小心”蹭翻了一个看上去很贵的花瓶。
那玩意儿摔碎在地上的声音是我这一天当中听到的第三动听的声音。
别克车绕过弯道,如同绕着尸体盘旋的秃鹫。最终,它们穿过了墓地的大门,停在我面前大概十码远的地方。五个西装男下了车。走在最前面那个显然是他们的头儿;这人长得五大三粗,身上穿着黑色外套,戴了条扎眼的红领带。
五个人动作整齐划一地穿过歪斜的墓碑组成的迷宫。红领带上下打量着我。
“我想你就是哈特利斯先生吧。”
我剥掉口香糖包装,把它塞进嘴里。“是我没错。”
“我听说你有些对我们老板很重要的情报。”
“是的。”
我没有再说什么。我能感觉到红领带正在渐渐失去耐心,但我必须尽量拖延时间——时机的安排对我的计划至关重要。要是搞砸了,我就会成为脚下这些骸骨的同伴。
“所以是什么情报?”
“魏斯和一个肉贩子合作了。所以北边帮才敢一直给你们搞事——欲肉教徒在暗中给他们撑腰。”
红领带皱起了眉。“是吗?那肉贩子帮他们又有什么好处可拿?”
我屏住呼吸,抬眼眺望远处的地平线。当看到有什么正在靠近时,我露出了笑容。
那是两辆奶油色的凯迪拉克。两辆车都开得飞快。
“你为什么不自己去问问他们呢?”
这个助手的脸简直完美无缺。太完美了。从那雕塑般的下巴,到那淡蓝色的眼珠,一直到那头整齐得不可思议的头发——一切都让我产生了用我的拳头把它变得面目全非的冲动。
“莱因哈特博士不看没有预约的病人,”他端正的下巴快抬上天了,好像故意在挑衅我,看我敢不敢反击。
此刻距离我在墓地里守候还有十二小时,我在芝加哥喧闹的卢普区中的一座时髦的办公楼里的某扇门前。为了面见莱因哈特我已经等了两小时;过了三个秘书和四次转诊的关,最终找到了目标。现在挡在我和他之间的就只有这个身高6尺5的猛男了。
“我只想给他带个信。”我拿出我的信。
他伸出手来。
“我的信息分三个部分。第一部分是这封信,上面有相关的时间和地点,第二部分是一个名字:亚伦·里索斯基Aaron Lisowski。记住了吗?”
他哼了一声。
“给我重复一遍。”
“‘亚伦·里索斯基’。把信给我。”
我把信递给他。他把它装进了口袋。
“准备好听第三部分了吗?”
他翻了翻眼睛。“是是。有话快说。”
我手臂向后一缩,随后展开了我的反击。我的拳头击中他那强硬的下巴时,一阵来势凶猛的疼痛沿着手臂传回肩膀。但他的天灵盖撞上那扇门时发出的声音让我觉得这疼痛完全是值得的。那是我这一天中听到的第二动听的声音。
“告诉他沃洛加向他问好。”
两辆凯迪拉克停在了距离两辆别克不远的地方。两个男人走了出来,恭敬地站在第三个男人的两侧。
莱因哈特。他身材矮小,长相英俊,脸上带着从容不迫的笑容。他有白皙的皮肤、浅色的头发和完美无缺的鼻子,看上去和我在他办公室外揍倒的那个肌肉男不无相似之处。
他一点害怕的样子也没有。莱因哈特不是那种会害怕亲自来参加这种会面的人。这倒不难理解;我能闻到他身上魔法的气息。他是个真正的大师——又一位哈里·胡迪尼,就像沃洛加一样。
卡彭的人并没有慌张——至少现在还没有。但事情的新进展显然让他们不太高兴。他们全都拔出了枪,保持一定的距离,紧盯着莱因哈特和他的两个跟班渐渐靠近。
“这他妈是要干嘛?”红领带问。
莱因哈特停在了离他们几码远的地方。卡彭的小弟们有枪;莱因哈特有魔法。可我有什么?
我有一张牙尖齿利的快嘴。是时候用上它了。
“这位是莱因哈特博士,他的本名叫亚伦·里索斯基。”我一只手藏在口袋里,牢牢抓住我的点45。“1918年,在大战结束后他移民到了这里。他是当时从欧洲溜过来的大批欲肉教徒中的一份子,他们是来偷窃别人的身份的。”
莱因哈特一脸冷淡,不过隐约露出了一丝笑意。卡彭的小弟们一时间不知该把枪对准谁好。
“但是有一个小难题。欲肉教的魔法可以偷走你的外貌,却偷不走你的过去。这时就轮到魏斯出场了。他靠着自己在犯罪界的关系伪造各种证件,抹平细节上的漏洞。莱因哈特把同胞们带过来,为他们换上新的面孔;而魏斯则给他们提供合适的证明文件。作为交换,莱因哈特会帮助魏斯打赢他那小小的帮派战争。”
“真了不起,哈特利斯先生。”莱因哈特奸笑起来;露出两排牙齿。他的牙齿洁白无瑕,又整齐又小巧。我赌他的下面一定也不大。
红领带退后了一步。这完全情有可原。卡彭一点也不喜欢魔法——很难想象他的部下会有哪一个能对付得了偷人面孔的血肉术士。
“不过有一件事我一直不明白。那就是沃洛加。你对她做了那种事——你一定很恨她吧。为什么?”
莱因哈特抬起一条修得整整齐齐的眉毛。“恨她?”
“你把她关在一间小公寓里,割了她的舌头,然后把她开膛破肚——甚至连弄点烈酒稍微麻醉一下都没有。这很无情,也很残酷。”
莱因哈特大笑。“你非要这么说倒也确实是这么回事。”
“那你为什么要这样?说给我听听。”
莱因哈特歪了歪脑袋。“你知道她是谁吗,哈特利斯先生?你知道她是什么吗?”
“欲肉教徒,像你一样。”
有那么一瞬间——仅仅是一瞬间——他那张完美的面具被狂怒和怨毒所扭曲。这表情消失得和它出现的一样快;仿佛一丝涟漪掠过一个平静的池塘——一个装满食人鱼的池塘。
“不像我。”声音单调又冰冷。“根本一点也不像我。”
看来我触到了他的痛处。“怎么?现在你想说自己不是欲肉教徒了?你以为我会信?”我嗅了嗅空气。莱因哈特的那两个跟班身上也同样有魔法的气息。他们的实力恐怕不在莱因哈特之下。这两人都是凶狠的大个子——要杀他们可能和杀沃洛加一样难。
“她那一派已经快要绝种——顽固不化,迷恋着老掉牙的那一套。我们代表的则是新时代,哈特利斯先生。新的世纪需要新的欲肉教。我们用严谨的科学态度来对待仪式和祭典,分清什么是真实,什么是迷信。我们会从族群中把最弱的个体淘汰掉。”
“那个啥,”红领带插嘴道。“我说,你们几位看样子是有正事要谈,那我们就先走——”
莱因哈特狂笑起来。“你们谁也别想走。”他和他的跟班露齿而笑。那些牙齿已经不再是整齐的小小白色牙齿,数量上也比正常人应有的多得多。
我脚下的地面在颤动。
“没错,”我对他们说。“现在谁也不能走。先让所有的与会者都发表完自己的意见再说。”
为了这一刻所付出的努力——一切努力——都是值得的。一切都是为了这一刻,为了能看到莱因哈特脸上那傲慢的表情渐渐变得迷惑,接着变成慌张——最终露出恐惧的迹象。
莱因哈特当怪物已经当惯了。他习惯于埋伏在黑暗之中;他习惯于使别人感到恐惧。
但是威尔海姆·莱因哈特从没遇见过理查德·查佩尔。
此刻距离我在墓地里等死还有三小时,我隔着吧台望着那个嘴里装满锈钉子、剃刀和碎玻璃的男人。每一颗牙齿都被锐利的碎片所取代;当他闭上嘴时,它们的边沿交错在一起,形成一条不规则形状的可怕裂缝。
另一个男人坐在我旁边,啜着酒。他和他的同伴都没有带武器。对他们来说,一把枪就跟森林大火面前的一根火柴差不多。
我对面的男人磨了磨牙,擦出一片火花。那声音有几分像火车在铁轨上紧急制动的声音,我竭尽全力维持面无表情。
鲜血从他嘴里滴落。
“他问你有什么话要跟查佩尔说。”
我做了个深呼吸,闭上了眼睛。“魏斯和卡彭准备要见面。”
锈蚀的铁块猛撞着碎玻璃,声音令人牙根发酸。我死死抓住吧台的边缘,感觉自己快把它捏碎了。
“他们要干嘛?”
面对这种人时,你必须极为谨慎地选择措辞。你应该低下头;你应该有话直说。另外你绝对,绝对不可以说谎。你不能欺骗他们这样的人。你不能欺骗查佩尔的手下。你不能欺骗芝加哥鬼灵。
除非你恰好知道该编造怎样的谎言。
我喉咙里有什么东西涌了上来,攫住了我的舌头。当我开口时,真正在说话的并不是我自己——而是另一个人。
“他们打算合伙,”沃洛加告诉他们。“卡彭和魏斯想要和莱因哈特一起扳倒芝加哥鬼灵。”
我们脚下的土地爆裂开来。
许多只手——湿淋淋的,血红的手,像搁浅的鲸鱼的表皮一样泛着水光——撕开了地面。卡彭的人慌乱地拼命开火;在那些手抓住并攥紧他们时,他们发出绝望的哀嚎。我感到一阵同情。
他们也许是恶棍没错,但他们毕竟不是会魔法的恶棍。他们应该用最适合他们的方式退场。我从口袋里掏出点45,快步走向他们,连发五枪;每一枪击中一个人的太阳穴。他们的惨叫声停了,红领带仍然瞪视着我,但脸已经松弛下来,脸上残留着很难说清是感激还是愤恨的表情。他们的尸体很快就被那些手拖走,拽进了地面的裂缝当中。
还剩一颗子弹。我转向莱因哈特和他的手下那边。两个跟班只顾着哇哇大叫,但莱因哈特还在试图念出些什么咒文来。这完全是白费力气——全世界的魔法也阻止不了即将发生的事。那些像内脏一样粘乎乎的爪子深深嵌进他的身体,打断了他的施法。它们一丝一丝地撕扯下他完美的外壳——先是昂贵的西装,然后是时髦的头发,接下来是光洁的皮肤。直到最后只剩血淋淋的粉色肉身在不断尖叫。
腐肉的气味充满了整个墓地。
坟墓里开始升腾起烟雾。有几块墓碑吱吱嘎嘎地歪倒向一边。莱因哈特的两个跟班已经被拖进墓中,博士却向前一扑,两手抓在地上。他疯狂地抠住面前的泥土,做着垂死的挣扎。我走上前去,用枪对准了他的前额。那一瞬间,我们的目光交汇了。
我看见了他的惊惶——他的绝望——他的恐惧。他无声地向我乞求,乞求一件他在自己那漫长而可鄙的一生中从来没有给予过任何活人的东西。发发慈悲。求求你。
我把枪口移向别处,开了枪。
他尖叫着沉入了大地的腹中。
他最后的哀嚎是我这一天当中听到的最他妈动听的声音。
墓穴自动合拢了。墓地恢复了原样。但我依然能听到地下传来莱因哈特模糊而痛苦的嚎叫声。五分钟后,声音已经微弱到几不可闻。
又过了二十分钟,我不再听下去了。In pace requiescat.安息吧。
我把枪放回口袋,吐掉已经没味的口香糖,走向停在墓地门口的那辆崭新的凯迪拉克。
“昨晚,卡彭匆匆忙忙地离开了芝加哥。没人知道为什么。”电话那头,九月丝毫没有掩饰自己的烦躁。“但我猜这一定跟那二十六个在几小时内先后失踪的人有关系。那些人有几个医生,几个官员,还有一些做生意的,还有七个警察——”
“他们是欲肉教徒,”我告诉她。“或者该叫……我也不太确定……‘新欲肉教徒’。”
“‘新欲肉教徒’?”
“莱因哈特一直到最后都在念叨这个。可惜我没时间记笔记也不知道他有没有传教小册子之类的。总之,他和沃洛加闹翻了——我想是因为老太太看不惯自己的孙子舍弃了旧传统。他还舍弃了自己的脸、口音和文化——”
“她是他奶奶?你确定?”
我喉咙后侧的肉块抽动了一下。
“嗯。我很肯定。”
“那么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告诉他们下地狱去。”
“然后呢?”
“他们就下地狱去了。”
“哈特利斯——”
“听着九月。你们要我查清楚魏斯到底是怎么耍出那些魔法把戏的,我已经帮你们查清了。现在莱因哈特和他的肉贩子们也不在了。我们还有什么好说的?大概只有你们该把我的支票寄到哪儿了吧。”
她停顿了片刻。“加兰特先生希望你没有——”
“告诉迈克尔·加兰特叫他哪儿凉快滚哪儿去。”
她叹了口气。“好吧,哈特利斯先生。我们对您的帮助感激不尽。”
我挂上了电话,竖起我的衣领,开始摸索下一块口香糖。
卡彭还会回来的,很有这种可能。我怀疑集团不会这么轻易地弃风城而去。至于魏斯?没有莱因哈特的帮助,他恐怕很快就会成为卡彭这种人的猎物。但是查佩尔呢?
算了。这个人还是越少提起越好。
总而言之,我没费太大的劲就挣到了350块。这个月底应该能应付得了房东太太了。我沿着大街向前走去,嘴里嚼着口香糖——尽力不去在意喉咙后侧那个灼热凸起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