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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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务
第一批安置于站点外的替代人类必须在他们被创造之时被告知SCP-2000的存在和功能,并且参与进文明重建和再殖民工作。尽管部分替代人类可能无法在最初的修整过程中存活下来,这些人员还是能够被无限次的再造直至所有主要人口密集地和基金会设施都已完全重建。
——《拉撒路-01程序实施步骤与整体规划,SCP-2000补充文档》
麦克道尔特工在上午十一点抵达了弗雷斯诺认知隔离区,他被告知档案员佩雷茨和谈话目标已经准备好了会议室等着他。这片认知隔离区完全由复原人类构成,囊括上千平方公里可耕种土地和一小部分城市。它是基金会最早清理出的粮食重镇之一,休谟脉冲空爆弹在保留了所有作物和建筑的情况下,把所有非基准人类炸得只剩一团浆糊。
麦克道尔之前和档案员佩雷茨打过几次交道:在这个年代,每个基金会的人都不可避免地在必行之事的重压之下找出一种调和内心的途径。佩雷茨偶尔的不屑和麻木态度或许让其他和她交流的人恼火,但麦克道尔明白她只是在以自己的方式消化每一条鲜活生命留下的永恒。在他走进会议室时,佩雷茨正冲另外两人露出礼貌的甜美微笑。“泰勒,这是麦克道尔特工,我的同事。麦克道尔,这是泰勒·海顿。”
“你好,海顿先生。”他与谈话目标简短地握了手,“我听说你刚刚晋升为你所在农田区划的负责人,真是了不起。”
“这要感谢基金会的认可。”泰勒·海顿是个年轻的男人,他此时看上去颇为放松而自信,只是对今天的新安排稍稍有些困惑——这意味着他在过去一直被作为A类高价值目标对待,在这个隔离区被照顾得很好,“拜托,叫泰勒就好。”
“好吧,泰勒。”在麦克道尔拉过一张椅子坐下并放好笔记本之后,“最近怎么样?”
“没啥可抱怨的。上轮小麦收成很不错,这轮的也在出苗。杀虫剂有点缺,这年代没办法。我前几天跟上级提了申请。”
“我会帮你催的。”麦克道尔关切地点点头,“事实上,今天档案员佩雷茨和我想跟你聊聊你的妹妹,杰西·海顿。”
就在“妹妹”这词刚说出口时,泰勒便已经变了神色。他前倾身体,瞪大眼睛。“杰西有消息了吗?”
“很抱歉,暂时还没有。资源是有限的,所以基金会只能分批复原以前的人类……请你谅解。”
“虽然你们大概率也不会知道,但能不能帮我问问,什么时候能复原她?”
“我会帮你问的。很抱歉……”麦克道尔的声音颇为关切,“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没有安排一家人在一起复原,就算重建工作再困难,对于个人的关注也不应该忽略才对。”
坐在旁边的佩雷茨在谈话目标看不到的地方悄悄踢了几下地面,似乎是不满麦克道尔的惺惺作态。她接话道:“事实上,这就是麦克道尔特工今天来此的原因。我们需要请你帮忙回忆,在你在基金会的实验室里醒过来之前,所有还记得的有关她的事情。这对我们非常重要。”
“实话告诉我吧。”泰勒的眼里噙满泪水,“杰西的复原,是不是遇到技术障碍了?”
空气凝滞了片刻,有时候不回答也是一种回答。
“……好吧,我明白了。我会尽力配合的。我的妹妹……我该从哪里说才好呢?”
尽管这具复原出的年轻身躯只有二十多岁,但它承载了原先那个泰勒六十多年的漫长记忆;它们会在这具身躯达到对应的年龄之时随世界一起继续。有那么一会泰勒悲伤得开始颤抖,就像突然仰面坠入了回忆之河,六十载的苍老来到他的脸上,快要像瀑布一样满溢而出。但在两名基金会成员的引导下,他还是条理清晰地一点点叙述起来。佩雷茨熟练地履行自己的工作,对关键点进行提问,并及时掐断无关话题的苗头和偏离重点的自言自语;而麦克道尔耐心地鼓励和安慰他。回忆就像血管,每抽出一部分就会牵动无数根支线,一直到最细微、最隐秘的地方,要想遍历何其困难。今天,他们会先确定这张巨大网络的动静脉在哪里。
兄妹俩在一起的时间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多。泰勒和杰西在懵懂的青少年和童年时期相处更久,但那时的记忆已经极为久远模糊。在大学之后,两人便分居两地,话题也随着各自有了自己的交际圈而逐渐变少。杰西在毕业之后就通过校招加入了基金会——对于原来的那个泰勒而言,她去了军队,从事涉密工作,几乎很少再有时间回家。
起初没有人察觉到世界已经走向末日;上辈子的泰勒或许一生都没有察觉。他像每一个普通人那样焦虑学业,然后是买房、娶妻、生子;他的人生目标从青史留名再到在喜欢的领域内做出一番成绩,最终宽慰地告诉自己平淡是福。移动通信从5G发展到8G再到全球卫星,汽车从燃油车到锂电池再到钠电池,智能锅炉支持一键洗切炒炸烤,极大地改变了人们的生活。他每个复活节和圣诞节前都给妹妹打电话,期许她这次能回来一起度假。——妹妹去军队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有许多年,泰勒都在心中暗暗埋怨她。
在他中年时,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提出“意志力假说”——亦即,人的意志力可以激发自己身体的无限潜能与实质改变。这种唯心的骗人论调古已有之,泰勒在过去半辈子都对此嗤之以鼻;但此时他却真切地看到自己同样步入中年的妹妹仍保持着相对年轻的仪容和强健的身体,他开始试图虚心接受人类不可知的事物。或许妹妹因为常年的军旅生涯,所以才有格外健硕的体魄?或许军队早已悄悄开始对自己的士兵应用意志力假说的特殊训练?妹妹坚称是前者,但这对他没有说服力。——档案员佩雷茨记录到这里时,她特意在纸上连了条线,那时正是杰西接受第三代大规模改造二十多年,她的表现与绝大多数受玛丽·雪莱计划改造者一致。
人到退休,便格外注重养生。在泰勒只能一张张翻着照片、怀念他毕生所爱的登山时,杰西却仍健步如飞。此时泰勒终于放下过去的世界观,开怀拥抱日趋流行的假说。他立刻发现他竟然有如此多的同好,一整个热情(甚至魔怔)的社群,无数的成功经验分享。看上去效果极其因人而异,有人狠狠回踩一脚称之为骗子团伙,有人切实感受到身体机能增长、疾病不药而愈,认为它将是下一场医学界革命。毕竟那时癌症也几乎已被攻克,克隆羊达到了正常寿命,新的伟大发现并不奇怪。
当泰勒又能爬上二十层楼时,他暗自窃喜地发现他的修行速度比许多社群里的人要快。有人提出天赋在潜能的激发速度中占一部分,但时常接触其他修行者非常关键。泰勒第一次开始感谢妹妹的职业选择,如今她已经退休在家,与他住在一起;这得天独厚的条件让他更加全情投入了。——麦克道尔在这里重重地圈出了“妹妹”和“全情投入”。毫无疑问,泰勒此时已经因过多接触杰西泄露的虚-实粒子对而严重感染,又因为过多接触所谓修行者而严重改变认知并加速转化了。
泰勒在那之后的记忆就愈来愈少。他能回忆起妹妹的行为已经有些刻板;她每天在同一个时间点起床,例行排查一遍整个房间,洗三遍杯子再喝水。妹妹对自己曾经的工作没什么话可说,理由还是涉密;但就算谈论些过去的见闻、与同事的欢声笑语这样不涉密的内容,妹妹也总是保持沉默,就好像她实在没什么可说的一样。她也不愿像其他终于有大把闲暇时间的老家伙们那样捡起属于自己的诸如纺织、绘画、音乐之类的爱好。但泰勒自己也记不太清这些日子的细节,退休后的生活似乎千篇一律又一晃而过。
记忆到此——基金会预定的复原点——就结束了。泰勒在他的座位上摇晃,佩雷茨看了一眼挂钟,适时地打断他悲伤的絮絮叨叨。“今天时间也差不多了,不如先到这里吧。”
“能帮我查一样东西吗?就一样东西?”
佩雷茨正要失去耐心,麦克道尔的坚定声音已经抢了先:“请问吧,我们尽力帮忙。”
“原来的杰西,后来怎么样了?”
被复原出的每一个平民都是之前已经死去的,这不是什么秘密。佩雷茨打开人员档案查找入口,麦克道尔向她投来一个恳切的目光。于是她装模作样地盯着屏幕片刻:“正如你已经猜到的,杰西是基金会的一名优秀特工。……后来末日来了,怪物入侵了你们的城市,你们都在保护家人的过程中不幸战死了。”
这对于基金会的人来说显然是扯淡,但泰勒不会知道。他从未踏出过认知隔离区,被教育外面的怪物只是怪物而已;他不会知道粒子对在之后的三十年内污染每个活着的人,“意志力假说”成了一项全民共识,集体潜意识的天平急剧倾斜,人的认知最终将各自的机能提升到无以复加的地步。档案员佩雷茨根本无从得知真正的泰勒和杰西结局如何,但不难推断,这对兄妹在能回忆起的最后日子已经转化得十分严重,远超其他修行者。他们恐怕是最早死而不僵、成为转化体的人之一,也许此时还在世界上的某个角落里游荡,就像其他因大规模改造出了错的人一样。
在安保领着泰勒回他的休息室后,佩雷茨叹了口气。
“他不会离开这栋建筑了,是吗?”
“让他发挥最大效用。”麦克道尔整理着他的笔记和文具,“他从今天起就是B类人员了,我们不需要他活到重启的那一天。童年和晚年的记忆可以不用清理太彻底,但青壮年时期的所有关于杰西的痕迹都必须找出来处理掉。重新孵化一个泰勒取代他,接替他的记忆,但从没有过妹妹。除了专案组以外,对所有人宣称他是生病住院了一阵子。如果审讯手法好,还能在冬麦出苗期结束前搞定这事。”
“麦克道尔,你要么就是个铁石心肠还演技爆棚的混蛋,要么就是在偷偷嗑什么药。”佩雷茨挤出一个无奈而嘲弄的笑,“你刚才一副真的在意的样子,是怎么在一线活下去的?”
“你不也演了吗。”
“这个杰西·海顿到底做了什么,上头为什么点名要抹掉她?”
“不知道。我就不会问这么多。”麦克道尔顿了一下,关掉录音笔,“我只能说打算干掉一些新生人类的人不在少数。”
“哦?”
“我听说日内瓦的数据中心被炸了。”他压低声音,“大概十多万人的备份丢了。十多万条生命失去了在新世界重生的机会,十万个各不相同的不幸事件要伪造。你也知道转化体不应该有这种程度的智能,但不好说。也许是哪个敌意相关组织,但这种体量的GOI,基金会不会不知道,也不会还没达成过沟通。我听到一些消息,护层是被人用权限开启的,炸药的安放位置恰好都在备份点。上头很重视。”
“内鬼。”佩雷茨摇摇头。
“总之,今天很高兴和你合作。”麦克道尔简短地表示话题到此为止,虽然他看上去并不高兴,“我还有几十个重点记忆删除目标要一一对接。”他几乎是拎起佩雷茨的手,在空中晃了两下。佩雷茨感到一阵眩晕,并不完全是因为刚才的新闻;她冲他点头以示回应,随即拿起她的公文包就向门口走去。她听到身后传来椅子猛地摩擦地板的声音。麦克道尔似乎在起身时一个趔趄,汗珠从发间滚落。他颤抖着扶住桌子的边缘,半天才站稳。
“麦克道尔?你的腿没事吧?”
“绑了苦修带,上面有钉子。刚刚缩紧了一英寸。”
一阵沉默。
“真他妈古典。”佩雷茨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