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五章

跋涉

“C类人员指代末日中幸存的人类族群,基金会有义务在重建期间保障他们的生存权、受庇护权和人格权。鉴于大部分幸存者已受实-虚粒子对污染,应当确保他们生活在不会对人类认知出现偏移的环境中。在屡次大面积失去人口之后,隔离、消杀、教育措施、基准人类量表、感染度阈值都经过了多次修订。”

——《现存平民管理方式指导文件与实施细则,版本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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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旅行者做了一个梦。梦中他在一片荒芜的树林之间遭遇了恶魔。这是让他们猎魔人最为闻风丧胆的品种,没有弱点,无可摧毁。他的长剑伤不了恶魔,却被轻松制服。它狞笑着看他在疼痛中扭动匍行,从指尖滴下硫磺和火焰,落在他的伤口上冒出青烟。它毫不在意地告诉他他珍视的人也已经被以相似的方式折磨死去,而他即将成为下一个。他万念俱灰地躺在血泊之间,泪水滴在那些难懂的图画中央。所有烧灼的痕迹忽而开始沸腾,蒸气如光柱一般升空,淹没了临死的他,淹没了哀嚎着消失的恶魔,原来这就是恶魔的弱点。

旅行者用剩下的几天在CA86隔离区中短暂休整了一会。老谷子没有骗他:他的确把当二道贩子赚来的黑钱白钱统统丢到了基金会总部附近的城区,准备去现今人类能享有最好配套、生活环境和医疗设施的好地方过每个人心驰神往的日子去了。旅行者也去见了基金会的职员,他们在堆满文件的桌子后同意给他分配工作;但当他开始问东问西、提出请求时,他们不耐烦地叫他不想干就滚。

在临行前的中午,老谷子与家人留旅行者一起吃饭。煮饺子的蒸汽萦绕在笑呵呵的一家三代十一口人之间,充斥由两个相邻集装箱拼成的矮棚屋。棚屋又被许多其他相似的集装箱簇拥着,就像一大片矮灌木丛长在高楼广厦组成的林地。老谷子的祖辈经历过末日前的好日子,他们在壮年时期开始无数次地逃难,因适时的远见、当机立断的取舍和好运而幸存,那也正是老谷子父母辈的童年与青年。老谷子这一辈几乎都在隔离区内出生,工地围墙外充满未知的玻璃城市不过是近在眼前的蜃景。家人们祝福独自远行的老谷子,也对自己的小窝和拥有彼此心满意足。他们从箱底取出一套末日前保存至今的占卜用具,在旅行者眼里似曾相识的单面刻有花纹的温润方块,打乱后翻开其中几张,告诉旅行者其中的“北风”和纯白方块是自北向南、一路平安的意思。这是个好兆头。

收拾完毕后,两人从正门离开。老谷子出示了他刚刚办妥的两张通行证,被门岗例行公事地告知后果自负。虫哥的车在门口等着他们,他是老谷子在隔离区外的线人和二把手,平日里就住在紧邻隔离区的一栋公寓楼,负责从地下防空通道的某个口子里对接货品。车子路过附近另一片早已烂尾的工地,那里已搭起混凝土地面和承重柱的巨大框架,太阳从任何角度都无法照进它的深处。老谷子提到这里在规划另一片认知隔离区,因为仅余本能的转化体会被那正午日光也无法照亮的幽深结构吓退,给了正常人类栖息的空间。他们穿过主干道,旅行者茫然地看着无数映着天空颜色的建筑沉默地从彼此间划过,干净得就像凝结在透明树脂里。

旅行者问起虫哥在老谷子走后作何打算。老谷子替他作了回答:虫哥的转化程度早已超过阈值,回不去隔离区。而对回不去隔离区的人,他们的最终结局都是一样的。他将以比自己认为的还要快的速度忘记正常人类的神态与话语,忘记纷杂的思绪与变动的日程,就好像一个离乡的人会在几个月内就忘却故地的大部分细节。他们将终日凝望充满转化体的空城,目睹它们僵硬的步态和非人的机能,无奈地被新的认知所塑形。他不是老谷子合作的第一个虫哥。老谷子说这些话时,虫哥只是不声不响地开着车,即使他还有情绪,他也忘记了怎么表达。

他们的目的地是火车站,一两个提着行李箱的旅客正坐在候车大厅等待。闸机检票口的古老设计让他们在早已无人售票的今天还能够进入月台,但必须等到中午那一班,这节车厢从消息源处已确认安全可用。车厢的两头已被关闭,还有些别的乘客,或闲聊或安静,有一个人在他们经过时自顾自喋喋不休着。两人找了空位置坐下,将行李放在脚边。旅行者还是带着他的背包和武器,老谷子在行李箱里装上现金、平板、枪、食物、几件衣物、全家福、小时候的日记本和一套《全球通史》,说是以防万一,可以多保持一会自我。向来神通广大又巧舌如簧的老谷子如今将曾拥有的一切抛在脑后,他此时看上去都像变了个人。不是露怯或者兴奋,只是像变了个人。

一位身穿蓝色制服的列车员挨个问候新登车的乘客,确认他们的状况。他看上去思维活跃,对答如流,旅行者假定他并非那些转化体之一。“我在这趟车上很多年了,对此你可以绝对放心。……在你问之前,我就叫列车员。”他自我介绍称。

“没有本名吗?”

“曾经有。”列车员说这话时,他的眼神似乎蒙上了一层像是湿冷傍晚的薄雾,“在另一段人生里。”

老谷子不失谨慎地接过话头:“我以前遇到过几个类似你的人,可以在长时间留在外面还不被转化。……他们都是从克隆人专门的隔离区逃出来的。我听到一些传闻……”

“基金会对我很好。”列车员在他们的对面坐下。尽管他看上去温和有礼,他的一部分思绪却似乎留在眼神深处的那个不为人知的雾夜之中,“我似乎运气不错,被孵出来就是为了作为某个人的继承平安活下去,等地球恢复正常,就回到他原本的生活。……遗憾的是,我一秒也不想做那个人,更别提过他的人生了。逃出来之后,发现在这列火车里给其他人引路更适合我。”

“这真是好事。”老谷子向他点头,“可惜我只带了搬家的行当,不然一定要找出最好的私酿敬你一杯。我干黑市贩子的时候叫老谷子,是别人嫌我本名难念取的,但我自己很满意。现在洗手不干了,又想回归本名了。我叫黍离,是我祖父母老家的语言,作物长得很好的意思。”

“寓意挺好,现在就缺粮食——喂饱人口、家畜,生产新的克隆人也要原料,什么都要。”列车员转向一直保持沉默的旅行者,“你呢,你叫什么?”

旅行者犹豫片刻,他搜索自己仅一周时长的记忆,一如既往找不出答案。再向前的记忆充斥着奇形怪状的阴影,一些他自己也无法判断是梦境还是真实的东西。

“我不知道,实话。”旅行者盯着他前方的桌面,“我会剑术,但根本不记得是怎么学会的,也不记得我的装备是哪来的。我知道之前的一些见闻,但这是因为笔记里写着,而不是我自己的印象。我还知道我在找一种能起死回生的法术,但我甚至记不得要复活谁。你听说过这种情况吗?”

“我没有听说过这种情况,但我相信你的话。”列车员似乎颇为诚恳,“很抱歉帮不上忙。你看起来颇为困扰,有时候一个自我未必需要一段过去,朋友。”

“末日里死去的人,真的在你们说的隔离区里复活了吗?”

“这取决于你怎么看待问题。”列车员说,“作为当事人,我们都感觉自己昨天还在正常生活,一觉睡去,今天就突然在实验室里,在年轻版自己的身体里醒来,被告知世界末日已经来了,我是死去之人的克隆体,要在庇护所里重新开始。”

“会和以前的人不一样吗?”

“面对这么大的冲击,人怎么还能一样。性情大变也有,记不得过去事情的也有。就当是克隆不完全,今天的你和昨天的你也未必连续,只取决于你怎么看待问题。至于我,”他耸耸肩,“我决定把我看作一个从实验室里出来的崭新生命,碰巧带着另一个人的记忆。”

他们又寒暄了一阵,看着列车穿过或废弃或半死的村镇、仍被尚留本能的转化体日复一日耕种着的田野,以及偶尔掠过的认知隔离区,又驶入另一座由高楼广厦构成了天际线的宏伟城市。在列车即将停定、列车员起身去欢迎新的乘客时,背景音恢复了往日的怪诞寂静,只剩引擎的微弱嗡鸣、空中盘旋的鸟的叫声,还有遥远的某个地方传来的不可辨认的低沉响动,连洽谈的乘客们似乎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停滞拖住了片刻。

列车离开最后一座城市,顺着一片谷底继续前行,高山在两侧排布——易守难攻,旅行者这么想着。再接下来三站的名称被从交通线路图上涂黑了。列车员来到车厢前方,请求所有人的注意。“我们即将进入基金会总部辖区,前方有大约七十公里的模因抹杀触媒地带。一旦目睹窗外的东西就会毙命,这不是玩笑。你们可以拉上窗帘,但它们挡不严实。请紧闭双眼,一直到我宣布可以睁眼为止。”

车厢的气氛随着光照一并暗了下去,乘客们不安的低语比几十面窗帘滑动还要轻。旅行者和老谷子面面相觑,无法确定这是不是什么诡计。他们决定保持弯腰低头的姿势,以便随时按住自己的物品。接下来的十几分钟在一片黑暗与毫无必要的沉寂中度过,直到列车员宣布他们已经离开模因抹杀触媒地带,可以睁眼了。当乘客们纷纷起身,陆续拉开窗帘,让光线重新进入车厢时,旅行者注意到大约三成的乘客仍保持着脸朝下的姿势。老谷子的脸色有点发白,随后决心置身事外一样欣赏起基金会总部辖区的风景。

“每次都来。”列车员的语气像是在抱怨坏掉的咖啡机,他开始把一个乘客拖到车厢后面去。见旅行者盯着尸体看,列车员便在经过他时停下来,似乎在期待他搭把手。旅行者急忙摇头,尴尬地问起这种事是否常见。

“正常人照着指令做并不难。”列车员说,“但一旦转化到一定地步,就没办法再去做不符合直觉和本能的事情了。不用害怕,它们解脱了。你们是去黄石市区,可以在下一站下车了。”

大部分乘客在下一站下了车,置身于另一座废弃而杂草丛生的巨大火车站之中。接头人的巴士已经在门口等着,载着一车灼热空气和拥挤不安的人堆来到基金会的岗哨口。在那里基金会挨个检查每个人的通行证,又再一次用旅行者曾在隔离区门口见过的仪器扎他小臂的皮肤。老谷子在出示了房产证和信用资料后很快通过检查,旅行者在表明了前者的保镖身份之后也被放行,但他们注意到有人惊叫着被基金会安保扣住,带走检查——那人的体检结果似乎过高了。

另一位接头人的车将他们带进这座在曾名为爱达荷福尔斯,而如今被简单称作黄石市区的地方。缺少的东西在这座城回来了:空气中的交谈声,街头餐厅的今日菜单,橱窗外各式各样的打折广告,街道上穿行的车辆。接头人提到,这一带山谷有许多基金会治下的城市,但只有前爱达荷福尔斯任普通人来去;尽管这里的“普通人”几乎也是最有钱的人,最好不要冒失问他们的出身。车子驶进一片安静宜人的居民区,道路两侧是各色的小别墅,两人在其中一栋旁下车,这便是老谷子念叨了一路的豪宅新家。在旅行者眼里,这些房屋就档次和装修而言与他曾在半死的城市中见到的住宅区没有太大区别,除了有人居住、精心维护,新鲜的郁金香和玫瑰丛在门口的花园摇摆,门口被挂上应季的装饰。

老谷子想留旅行者住下歇脚,或者至少用一顿正式的晚餐,但旅行者执意即刻动身去基金会总部。他们在停满吆喝着的餐车和小吃摊的巷子里吃着卷饼——新鲜肉类在老谷子过去居住的工地庇护所是稀有物,在这里却是常见菜式。旅行者注意到餐车上的一摞花花绿绿的房地产广告,他随意抽过一张开始阅读。

一扇窗户 - 2500 Cr 起
1 卧 - 12000 Cr 起
2 卧 - 18000 Cr 起
……

“你也想买?”老谷子饶有兴趣的声音。

“只是看看。”旅行者说。他手里这顿卷饼的价格是0.5信用点,隔离区基金会人员给他找的工是每月30信用点——还是一份需要外出勘探的危险工作,他假定普通人的薪水只会更低。世界各地多少难以想象的价值与血汗都被这片土壤全数吸收了。

“如果你想有地方住,我做生意用的棚屋就给你了。”

旅行者抬起头看着老谷子。

“如果真想挣大钱,就先去外面接活、捡东西卖,积攒些人脉和本金。你在几十年之内都是安全的,干这行是老天爷赏饭。本金够了就不用自己出门,只转手,我替你给道上打招呼。这样下去十年,你也可以来黄石住。”老谷子看起来前所未有的诚恳,某种一直以来的僵硬东西此时从他的脸上消失了。“别去找基金会。你是个好小子,你帮了我。回去原来的地方吧,好好生活。别去基金会的总部,或者克隆人隔离区,或者有关的地方问这些事情了。他们会杀了你,或者更糟。”

“基金会怎么会——”

“你一点都不知道自己是谁,你的认知和习惯像是上个世纪的人,还有把明显是哪个基金会武装人员那里弄来的剑——你知道什么人会像你这样,你已经猜到了,对吧?车上那个是勉强克隆成功,被基金会当个宝的。那你知道克隆失败会怎么样吗?我接触过几个从克隆人的隔离区逃出来甚至杀出来的,有记忆是碎的,有精神不太对劲的,一醒来就被宣布自己是次品,被当奴隶和小白鼠,干最危险最折腾的活。如果我没猜错,你测出来的感染度是零吧。”

“这……你之前说……”旅行者终于找到一个插话的空隙,却不知说什么好。

“我之前没有完全说实话。”老谷子听上去很平静,“我不敢说我了解基金会,但我知道他们的作风。我以前的CA86隔离区和黄石市区都是幸存者生活的地方,管理人员要么自己都不懂这些,要么管不过来,要么就是需要几个例外来创造价值。但如果你继续找下去……”

“你的意思是……等我找到了真正研究和管理克隆人的人,他们会马上发现我也是克隆人。也许是那种次品。也许会把我抓回去……”

“放弃吧,朋友。起死回生术?这年头谁没在做复活亲人和朋友的大梦。克隆人是什么样你也看到了,最好情况也是断片的,上一秒还在过上辈子,下一秒就在基金会的狗屁设施里面醒来,忘东忘西,未必还把自己当自己。这是你想的复活吗?之前的人死了就是死了。”

这张摆在拥挤而热闹的小吃巷中的折叠塑料桌随后被沉默所笼罩。老谷子长叹一口气,就像吹散最后一点他不再留恋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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