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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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真的要听吗?”

“当然。”

八月的阳光迎头洒下,炽热难当。我怀念着咖啡罐冰冷且带着一丝水汽的手感,她却只抿了一口。我握住她的手,余温不知有没有残留下哪怕一点儿:那只手柔软,似人的,却毫无温度。她转过头,清澈的双瞳紧盯着我。

“向我保证一件事:转述给别人听时一个字也不改。能保证吗?”

我点头。在得到我肯定的答复后,她向我讲述了如下的故事。照约,我将以第一人称叙述。


1987年年初,安德森公司的前身在湿件计算机电信号的转化上取得了一定成果,随之而来的是我这一型机器人。如果你不理解的话,狭义上来讲,湿件就是指人脑。我诞生于1991年冬天,经历过四次更新迭代,参与到某个关于强人工智能的项目中。

项目一开始就饱受质疑。培养胚胎,取出大脑,去掉一点点神经,换上一些电极,就做成湿件‘计算机’了,最后将湿件计算机放进人造的身体里。和人工智能其实没多大关系。我们有一个配备对外接口的辅脑,能将大脑的指令转换为能够识别的电信号,同时允许外界向大脑输入某些信息。某种程度上我们的大脑是程序化的,但它仍有自然的成分,能够自然地运作。

为了观察人的智能如何形成,我们所受的教育,所经历的许多事情,其实,和一个真正的人相差不大。我们这些人工智能无论智力如何,记忆的缺陷的确很好地模拟了出来。我不记得两岁前的事情,不像其他鹰隼1那样过目不忘。我仍记得我的工程师某天喝醉了,极为突兀地一把抱住我,无声地哭。一大把年纪的人了,还是老样子。

一台白脸角鸮Ⅰ型在外观上和人类几乎没有差别,上个世纪九十年代末的事情,很了不起。

我们一生会换三次身体,新生儿用的最小号的,六岁左右换上的中等型号,十二岁才换上最终型。有的孩子,年满十二岁却仍不想成为大人,公司也答应了。公司尽力去给我们恰当的关爱,但那仍旧是理性的,冰冷的的,就像爱参杂上理性而变得不纯了,就好像那并不是爱,只是对机械的机械关怀。

湿件主机维护技术在千禧年初才真正得到完善,此前生产的我们磨损情况不容乐观。由于是实验机型,我这一型号,白脸角鸮Ⅰ型,只生产了五十台左右。这一型号机器的休眠功能也存在问题,外加实验任务繁重,高强度运作和电信号转换接头技术的不成熟导致所导致的衰老和高癌变率,极大缩短了我们的寿命。只有十三台活到了十三年前的冬天。

余下这些被小心翼翼地维护着。

我记不清是哪一个日子,雪早早落在天穹之上,将少有的阳光遮挡住大半。负责我的那位工程师给我做例行检查,我从不怀疑他,他就像是我的父亲那样,十数年来一直是他在做我的维护。他近来饱受病痛折磨,似乎是癌症,许多姐妹也有类似的烦恼。他将一个数据软盘接到我的颈椎处。

病毒缓缓流淌进记忆和硬盘数据交汇的地方,带来一阵暖流。此时我已失去了行动能力。

他抱着我,低声念叨些什么。我被带到一间屋子,被小心翼翼地放到床上。后脑勺接线时熟悉的触感和金属间的摩擦声令人心安,无法做出任何表情的我此刻却觉得整个世界都崩塌了。

他的脑后有一个凸起,我知道那应该也是辅脑,比我的大上不少。他将数据线接上自己的后脑勺,吻我的面颊。将死之人在我身旁不远处坐下,交叉起双手。我的脑海里响起一些声音,他轻轻为我闭上双眼。

我走马灯似的看过了他的一生,随后又不得不细细地看,一遍一遍地看。顺序全是颠倒的,而我知道正确的。此外还有许多东西一同涌入我的脑海。我想象他坐在一旁,露出满足的笑容。不知何时,我在某一幕中看到了此刻的自己。我所想的自己,所认识到的自我,和他记忆中的自己重叠起来,变得模糊不清。我不知道有哪些属于我的成分是对的,哪些是错的。哪个才是真正的我。

我躺在床上,觉得头脑冰冷。他所有的记忆都将在我的大脑里备份,而拥有他所有记忆的我,将会成为他。他期望在我的身体里重获新生。思绪一片紊乱,我睁眼瞥见他,看到他嘴角抽搐着,泪水和汗水混杂着滴在白大褂上。

记忆的转移就要完成了。痛苦几乎难以忍受。他期待着最后一刻的来临,期待着自己睁开眼,在我的躯壳中醒来。那么我是谁?

如同大脑被搅动般的痛苦最终停下了。那东西躺在床上,睁开眼。他看着那东西,那东西看着他。他失神了片刻,右手痉挛着,试图站起来。完成了,他活在我的身体里了。

有什么地方不对劲。我想他很快就理解了,是剪切和复制的区别。他以为是剪切,不过是复制,他早就该想清楚的,但却下意识地忽略了。按照他的设想,他的灵魂钻进我的身体里,代替我而活着。然而记忆转移并没有杀死他,那个年迈的,饱受病痛折磨的男人,又一次在椅子上睁开眼。在那一瞬间,他开始怀疑一切是否从未发生。

妄图窃取我生命的人,还在他那脆弱的、癌症晚期的身体里。

传输出去的记忆远走高飞了?怎么可能,记忆都不曾离去。他和他的记忆一同,永远,被困在躯体的囚笼里,而囚笼正沉向海洋。他只不过造出了另一个怪物,有他的记忆的,知晓他所有最肮脏、最见不得人的秘密的怪物。他强奸过他的女儿,在做这件事情的前一刻,他看着我,回味那时的感受。他爱上了那种感觉,罪恶感是他的解药,成瘾性的麻醉药。时光仿佛又回到那一刻,但片刻间所有的幻想,至少对于仍在原地的他,破灭了。

而我知道他会做什么。

我抢先一步解开线缆,卡住他的脖子,将他半个脑袋连同那畸形的凸起一同扯了出来。

他知道“我”会做什么。

这就是第一个故事的结尾。

世上唯一不知道的那个人活在这具身体内心的某个狭小角落里,期盼这一切从未发生过。这也许是很悲伤的,然而我不会哭泣,他不会哭泣,谁也不会哭泣。唯一看到这一切会哭的人在记忆传输的一秒前,蜷缩进过往沉重的空壳里,再也不探出头来。这些年我不停地试图说服她,说服她外面没有危险。漫长的时间过去了,她还是不愿出来见一见我。

人们都顺着思维的惯性活着,向着既定的方向,直到终结。我的方向被他改变了,外力使我越来越偏向曾经的他的方向。然而那个力的方向不够恰当,原有的矢量将永远存在下去。

事实上,湿件(wetware)这个词也指代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知识,记忆以外的东西。这样看来我的确是一台“湿件”计算机。

我仍旧向往我从三岁到七岁每天睡前听的童话故事,怀念难以入眠的夜里他握着我的手。童话是黑暗但却美好的,异于常理却又合乎自身的逻辑。童话故事的主人公也许会死,被烧死,窒息而死,削断脚后跟流血而死,被大灰狼吃掉,死在狼或者是猎人的胃里,但也会拥有肥皂泡般的美好回忆,也许自己也会变成肥皂泡。但不要紧,人终有一死。


“这就是关于我这个机器人的全部了。”

“故事还没结束吧?”

“接下来的故事是和我无关的。天真热啊,谢谢你的花,我想去休息会儿了。”

我无声地道了别。蝉鸣不曾停止,此刻它们又出现在我脑海里。她走过数米又回头,顿了一下才开口:

“希望转述这样一个冗长的故事不会让你腻烦吧。”

“不会。我这人生来记性好。”

她摇了摇头:“下次再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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