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近乎完全的黑暗;灯关着,窗帘拉着,只有极弱的光从窗外透入。
宁静。并不安静——远处隐约传来黎明前的城市的躁动。风扇在天花板上轻轻嗡鸣。沉睡者的呼吸平稳而微弱。
嗞嗞嗞!
当然,这一切很快被唯一的居住者的手机铃声打破了,手机的屏幕像探照灯般亮起,它在床头柜上格格作响地振动,发出讨厌的合成音乐铃声。
格林斯利哼了一声,不情愿地从美梦中回到自己疲惫的身体。梦的记忆很快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对这通轻率又无情的电话不尽的怨恨和腹诽。他向床头柜伸出手,摸索着他的手机,碰落了一枚小小的硬币才找到它。
“喂,”他低声应答道。
“不好意思这个时候叫醒你,特拉奇先生,”他的助理说道,“但我们有个案子。”
“在哪。”
“死亡谷。详情发你邮箱了。”
格林斯利叹了口气,用空着的那只手揉了揉眼睛——死亡谷离这里至少两小时车程。“好的。谢谢你。”
他挂掉电话,把手机扔回床头柜。接下来的一小段时间里,他只是躺在床上,瞪着无边的黑暗;他的头脑在激烈斗争,一面想打起精神来迎接新的一天,一面想回去继续睡觉。后者在舒适的床垫、被单和枕头的支持下眼看就要获胜;于是格林斯利拿出所剩无几的意志力,把被单甩到了一边,他坐起身,打开了床头灯。
这个房间的绝大多数空间被格林斯利的大床所占据。一面墙上挂着一台电视,摆放在正好能让人躺着看的位置;电视下方有一个五斗柜,一台小音响,以及一个不用的香薰炉。另一面墙上占主导地位的是藏在窗帘背后的唯一的大窗户;而它对面的墙上挂着一幅几条狗在打扑克的油画(赝品),卧室的门就在画的一边。
格林斯利又呆呆地望了一会儿前方,然后用双手猛力揉了揉脸。他拿起手机,看了一眼时间——凌晨四点十分——然后解锁了它,打开邮箱;迎接他的是一大堆未读邮件,最上方的那一份发送时间仅仅是五分钟前,他打开了它。他的眼睛木然地扫过那些见惯的说辞(“出状况了,快去解决”),直奔事件的GPS定位,他把它贴进导航应用里。
它位于三小时车程之外,在一片沙漠的中心。一片全世界最热的沙漠。
现在还是盛夏。
格林斯利叹了口气。“运气真背,”他咕哝道。
运气。
这个词勾起了某种记忆;他看向床头柜,上面除了灯以外空无一物。格林斯利放下手机,扫视着铺有蓝色地毯的地面,一分钟后,他蹲下身子,将手伸到床下。床下缝隙很小——不过在摸索了一会之后他的手指终于碰到了某件金属东西的表面,他把它拽回了灯光下。
这枚硬币很旧——比格林斯利本人老二十岁——也带着明显的岁月痕迹;但是自他发现它至今的四十年里,格林斯利渐渐学会了保养它,留住它1959年铸造时残余的镀银。他也仍然记得他是如何发现它的——七岁那年,格林斯利的母亲给了他一把硬币,让他去自动售货机买几瓶可乐。售货机吞进了硬币;只吐出了这一个,拒收。
乍看之下,它和一般的二十五美分硬币差不多——也是银色,也是这个大小,其中一面上也有一只鹰。但在又被拒收了两次之后,他仔细观察这只动物,发现它的样子很奇怪——更小,风格也更抽象——而且围绕着它的那圈文字除了一个拼错的“共和国”之外完全是看不懂的鬼扯。它的另一面也完全不对;乔治·华盛顿的头像不见了,换成了一个简单的数字“1”,两侧是两片树叶,下方则是“1959”的年份,还有一个叫“马克”的人的什么东西写在它们之间。
格林斯利搞不懂这枚硬币的外观为什么如此奇怪,他的母亲也同样搞不懂。这令他很着迷;这个谜点燃了他童稚的想象力,不到一个小时后,他已经相信它是一件来自另一个世界的独一无二的珍宝。长大一点之后,他得知它其实只是一枚从西德流入美国的普通一马克硬币——但那时他已经迷上了他的幸运硬币,所以还是把它留了下来。
格林斯利把玩着这枚硬币,欣赏着它背面的德国鹰。假如它是从东德来的,那么这里的图案就会是锤子和圆规;要是它的年纪再大十二岁,那又会是抓着万字符的鹰。格林斯利的母亲肯定会认出它来——即便是她也能认出共产党和纳粹的符号——并且会很快没收它,把它扔掉,彻底改变她儿子的人生历程。
没有它给他带来的幸运,他不会对概率和统计学产生兴趣;不会进入保险业,继而从事起调查工作,开起自己的公司;不会注意到遍及无数保险机构的异常趋势,永远指向同样的、不明的业务。
他也不会去挖掘其中的真相;不会发现基金会的存在;不会获得选择的机会。记忆删除——忘记真相,用常态的理由来解释和埋葬一切线索,让格林斯利回去继续过他普通、舒适、有利可图的人生……或者,接受一份新的工作,做的是同样的事,为的却是不同的理由,得到更多的报酬,以弥补他将不得不卖掉的产业……但是他将可以探索另一个世界,寻找隐藏在不可能中的不可能,如同寻找混杂在一堆二十五美分中的一枚外国硬币。
格林斯利觉得选哪边都无所谓,他认为他的硬币——他连接两个世界的门径——最适合替他做出选择。
而现在,在四十岁时,在为了保护牙齿已经很少喝可乐的年纪,他已经是后勤部的副主管之一,监管着调查科,负责查明每一起与交通相关的事故或灾难背后的原因,并确保它们不会再次发生。有的时候,就算他尽了最大的努力,悲剧还是会重演。
格林斯利一手握住硬币,另一手拿起手机,再次查看路线。预计到达时间:七点二十分;接下来要只靠五小时的睡眠来顶过十二个小时的高强度工作。一切只是为了某场不见得需要格林斯利本人到场的事故……
地图上的一个名字引起了他的注意。他放大地图,看着位于他目的地东北侧的一个小镇——比蒂。
乔治应该还在比蒂,他一边随意地在指间翻动着硬币,一边想。离那边只有半小时车程。他可以替我做准备工作,我就能晚点再去。
格林斯利花了好一会找到了乔治的电话号码——但在就要按下拨号键时,他的手指停在了半空。
可是他也需要休息。为结掉沃克那个案子,他过去一周都在加班——他搞定了没有?我有可能会在他还没完成上一个案子时就给他添上一份新的……
暂停。
不过我不会把所有事都推给他,只是让他在我赶到前顶一顶。我可以给他两倍半报酬来哄哄他……但是不管怎么样,我会把他从睡梦中叫醒。他也许比我更需要休息。
……或者也许他不需要……
他需要打破这个僵局。
他的手轻巧地一翻——这个动作练了几十年了——硬币停留在弯曲的手指上,他的拇指探入它下方,准备好将它发射到空中。
“正面,我让乔治先去,”他说。“反面,我自己出发。”
硬币快速旋转着直飞向上方,差一点碰到天花板,然后落了回来;格林斯利用同一只手抓住它,将它倒扣在另一只手的手背上,然后慢慢地挪开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