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现在感觉很轻,但是大脑却前所未有的清醒,我的家族里每个人的人生都像胶卷一样在我的眼前飞速闪过,往下螺旋形成无底的阶梯。而我,正在这阶梯之中溶化,飞快地落下并流淌开去。”
我的记忆从这里开始
1940年6月9日 无名 谢菲尔德
他们常说我是个野种。
从我记事起父母就不知去向,我在谢菲尔德的大街小巷流浪,看着这个国家逐渐被拖入战争的节奏之中。
我像往常一样裹紧衣服走在街上,从我容身的桥洞到十字路口的面包店并不远,如果运气好的话我可以并不引人注目地从路灯底下悄悄地溜到店门口。如果我在市钟敲响第十二下之前赶到,也许能得到最后一点上午卖剩下的面包。
转过街角,我看到几个穿着黑色制服的人站在临时搭起的讲台上,大声宣传着让市民们领取木板把自己家的窗户钉死,把孩子送到乡下去。台下是成堆的木板,他们仿佛站在在木板搭建的浮岛上大声呼号。
木板……若是有那么几块,那便可以为我遮挡谢菲尔德夜晚时常卷起袭击行人的冷风,也可以与桥墩配合着,围起一个对于我来说勉强算是一个“家”的地方。
街上的行人们逐渐被吸引过来,相互推搡着一拥而上,我被人流裹挟着来到讲台下,从人墙的缝隙中抽出两块木板,紧紧抱在怀里。就在我转过身的瞬间,突然一旁的一个女人抓住我,一只手用力拉住木板,另一只手用力按在我的肩膀上将我推开。我在惊愕之中还未缓过神,便被另一个男人用皮鞋尖狠狠踢在了肋骨上。
“哪里来的野狗!”
我重重倒在地上,还没等站起身。人潮就像蚂蚁一样一拥而上,一双双手臂伸向灰色的天空,像浪潮一般重重叠叠,很快便将那一堆木板一扫而空。
我还记得抢走木板的那个女人,她的表情既不凶狠也不狰狞,反而像一个急切而紧张的母亲。我看着她紧紧地抱着木板消失在街角,鹅黄色的裙子也沾染了尘土。
我掸了掸衣服站起来,又扯扯破烂的裤腿。市钟在刚刚的混乱中敲过了十二次,看来今天只能去昨天那个送奶工的妻子那里讨一点剩下的牛奶和炸物了,她看起来是一个和蔼的人,说不定也愿意帮助一个瘦弱得活像一个破烂的风向标的孩子。
我裹紧了衣服,刚刚转过身,突然发现那几个穿着制服的人站在面前,他们肩章上金色的条纹与袖口处环状的黯淡金线在我的眼中形成了奇妙的对比。
“孩子,去乡下的火车两点就要开了,你应该去更安全的地方。”
“你身上太脏了,孩子……不要躲,你看,我第一次见到把树叶当做肩章的人。”
“你的父亲呢……怎么让你一个人在街上乱跑,你叫什么名字?”
“……”
“我们知道了……如果你也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的话……愿不愿意和我们走呢?我们的船上正好缺一个给指挥塔送餐的帮手。”
“别害怕,她可稳的很……对了,你叫什么名字?没有的话……牧师,你从那本不离身的小册子里选个好名字送给他吧,这孩子怪可怜的,待会我去厨房给他讨点热乎的面包。”
“我找找……哦,这个,亚伯拉罕。这可是个好名字啊,它一定很适合你。孩子,从此以后,你就叫亚伯拉罕。”
“哈哈……好,那我们回去吧。亚伯拉罕,小兄弟,别发抖了。来,把这个披上。我们回去了”
我仍旧记得那个中午,如果我没遇到这几个好心的军官,说不定我会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被德国佬的炸弹炸的粉碎,碎肉也会被城郊的野狗叼走,只留下白骨在烈日下暴晒,龟裂。
那是一艘很大的船。
一道道钢材以优美的曲度延伸开去,下面紧实的焊线与舷窗亦跟随着排列开来。向里是由排列均匀的木材拼接而成的甲板,其中一些深色的木料仿佛海中穿梭游曳的鱼群,向外是一人多宽的主锚链,混杂着锈渍与漆料的粗大铁环上映着我惊愕的脸。舰艏的国旗随着海风滚动出波涛的形状,前面两座主炮塔如同两座巨龟一般卧着,炮管在铅灰的天空之下直挺挺地伸向前去,我没来由地在记忆深处想起摆放在木桌上的长矛。我看着指挥塔上正圆形的舰徽,里面一门金色的风帆时代火炮仿佛唤醒了在我的脑海里些许沉睡已久的画面,我似乎在海面上飞翔,又仿佛突破层层阻碍炽烈地散发自己胸膛当中的炫光与热量,脚下坚实的木板似乎变成了轻云,而我就在这轻云当中向上升去。
带我上船的男人按住我的肩膀,我好像意识又重新被按回身体似的颤抖了一下。
“她真的很美,尽管上了年纪,但是她依旧是美的。”
“她能跑的很快,也能让敌人永远保持警惕,无论他们是谁。这是我们可敬的老女士,孩子。”
她在厚重的云层下与宽阔的海面之上沉睡着,厚重如同一座山,一座永不沉没的钢铁之山。
我感觉到身后的男人挺起了胸膛,他的手按紧我的肩膀:
“亚伯拉罕,你要记住,她的名字是厌战,我们的厌战号。”
1942年2月11日 藤堂朙 南太平洋某海域
“我有一种预感,接下来的攻击不会顺利。我们的战车推的太远,需要固守的地方又太多,沿着岛链行军必然会导致防守兵力的空虚。我们的正规空母又配合不足,尽管那上面的飞行员都是些目力锐利而且头脑敏捷的小伙子们。”
飞田健二郎回过身看着藤堂朙,尽管他背对着月光,藤堂朙依旧在他的脸上看到扬起的嘴角与微皱的双眉,共同构成了一个苦笑的形状。他接着说:
“我倒是希望那些小伙子真的不要上战场,我们的推进太过于顺利了,美国佬肯定不会善罢甘休的,你压制着一头把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的狮子,拿不准什么时候就会奋命咬上你一口。”
飞田摘下军帽放在前臂上,看着藤堂朙身后解开围栏登上小艇的年轻人们,再次叹息道:
“我们的空母庞而不稳,他们操舰的技术甚至不如我。藤堂君,你们此去的目的在明天就不是机密了,我知道你的精神状态不好,但是我能看到你对于舰炮的天赋。”
“我为你申报的病历可以在你不想再继续这场战争的时候脱身,尽管你所去的地方将是整个帝国海军最为安全的所在。”
“我知道你在开炮的时候,眼睛常常预估炮弹的轨迹,比我们的仪器与测算更加精准,这是你独一无二的天赋。”
“雪风也很久没有补给了,更没有什么东西给你们送行。但是藤堂君,你要活着回到家乡,就像我会把雪风上的每一个人都平平安安地带回去一样。”
藤堂朙看着飞田,却感觉到无比的疑惑。通过战无不胜的推进,他似乎看到了永无止境的战斗与不知平安于何处的未来,这两种感觉在他的心里不断来回冲突,他分不清应该迷茫还是坚定。
小艇激起的尾浪打碎了雪风号的探照灯映在海面上的灯光,藤堂朙就这样看着雪风的舰影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了海平面处一道模糊的微波。
1866年7月20日 塞缪尔·肖尔特 利萨岛
我上一次坐风帆战舰是二十年前了,那个时候我们拖着网在海里捕捉旋涡状的鱼群,成群的海豚跟在我们的后面,他们银色的脊背在月光之下闪闪发亮。
而现在,海洋已经不属于我们。
意大利人的炮击持续了两天两夜,我们的要塞城墙之上已经铺了一层细碎的石渣,我们趁着硝烟还未趁着海风消散之时闭住气背着炮弹爬上去,为我们的要塞炮装填弹药。装填手的眼睛被黑烟刺的红肿,他们一边流泪一边低吼着把炮弹送入炮膛。在他们身后,士兵们弯着腰排成长长的一列,把浸水的衣服从后面一次传递过来,直到第一个人给站在最前面的装填手捂住口鼻为止。传回来的衣服上还残存着他们温热的鼻息,也印着着烟雾留下的洗不却的黑渍。
岛上要塞一共有88门炮,从反击口令开始,我们一直在艰难地还击。
要塞墙下的海面浮满了装填手的尸体,每次有新的人掉落下去,漂浮在周围的人便默契地为他让出一圈空间,这个可怜的新人以面部上的姿势直挺挺地浮上来时,所有的尸体又会重新簇拥着他挤满海面。他们的四肢交叉堆叠着仿佛一张随着海浪波动的网,网上有无数双或衰老或年轻的眼睛无神地望着同样无神的天空。
我是在看到鲁道夫之后突然发现自己的天赋的。那个时候他飘在那张网里,手臂突兀地伸向天空,围在他脸上的灰白色围巾勾勒出鼻骨与唇的轮廓。
那个围巾是我送给他的。我亲自给他围在脸上,又顺手给他擦了一把眼泪,我感觉到他绷紧的咬合肌条理分明,他搬起炮弹的时候脖子上的筋肉不断翻滚勃动。完成装填后他疲惫地转过身,朝我比了一个多谢的手势。
然后他就死了。
他的身体突然绷直,整个人就像是举起木质手臂的稻草人一样晃了一晃,一头栽进了下面的大海。我在那一瞬间看到他的后背血肉模糊,嵌满了石渣与铁片。他跌落下去,变成了网的一部分,围巾盖住了他的脸,我从那五官的轮廓里看不出他的表情。
意大利人的舰队浮在远处,漆黑的甲盖仿佛海面上仰起头瞪视我们的恶龟,每次侧舷闪过浓烟,我都能清晰地看到他们的炮弹在半空中划出的弧线,我能看到炮弹上火药灼烧的焦痕,也能看到它们在半空中旋转时的姿态与它们最终的落点。我看着我们的炮,我感觉到炮弹在膛中仿佛即将睡醒的婴孩,要哭闹着去这个世界散发他们的爆裂与力量。
而我,将是能够百分百引导它们去向的人。
“右侧第四阵地东方三门炮,炮口上扬半指,捻绳对准敌方旗舰桅杆每秒钟向右移动一掌半,瘫痪他们的舷侧炮,让后面的小伙子们抓紧时间装填,我们的反击正式开始了。”
我的落点完美无缺,我亲眼看到炮弹呼啸着以最完美的角度砸进意大利人的装甲,我看着他们的舰炮被冲击掀翻,我看着破片撕裂啃咬他们的水兵,我们的每一次齐射都会让他们死伤惨重,我看着他们高呼国王的名字落入海中,又被海浪与尾波吞没,我看着他们惶恐不安,我仿佛亲临现场。
等到我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经是大汗淋漓。意大利人的炮击已经停止多时,我身旁的小伙子们正用混杂着钦佩与惊恐的目光看着我。硝烟已经散尽,我看到我们帝国的舰队鸣响雾笛冲向敌阵,在锅炉燃起的阵阵白雾中我看到费迪南德·马克西米兰号上飘扬的将旗,特格特霍夫将军亲自指挥着旗舰撞向了“意大利”号,另外一艘帝国的军舰横在面前封住她的去路。我们的将军亲自带领着军队吹着号角发动我们的反击,一如战前他所承诺的那样。
正午的阳光惶惶地照在意大利号的残骸上,也照着要塞之下那张年轻的网。他们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平静地随着波浪睡在海面上。
“利萨就在我们身后,大洋在我们的面前,我们的生命将在海面之上燃烧,敌人孱弱的炮击只会激昂我们的斗志。我们在海面上构筑而起的坚墙,让昨天,今天,与将来的将来,没有意大利人能够踏上利萨的领土!”
1940年7月9日 亚伯拉罕 卡拉布里亚半岛海域
“已过的世代,无人纪念。一如未来的世代不会被继往者所记念,”1那位牧师曾对我如是说到,“我们生来的使命有时不会被立刻参悟,从生命的半途去追随神的人数不胜数。当我们找到神对我们降下的使命时,便是蒙福的,是被应许的。”
厌战像是一个岛屿浮在海面上,周围护航的驱逐舰如同岛屿周围的礁石。
拔锚出海的日子对于我来说十分安逸,我不用挨家挨户敲门去讨要剩面包,也不用怀着感恩的心情去努力舔干净玻璃瓶底的那一点点牛奶。每天晚上我都会去听那些在舷侧偷偷吸烟的水兵讲他们的故事,遥远的家乡与妻子,或者是自己的孩子该叫什么名字。我闻着他们身上机油的味道混着海风与硬烟的鼻息,坐在甲板上看着烟囱里的黑烟逐渐溶解在夜色里。每当这时,我都能感觉到这只钢铁巨兽躁动的心跳,即使隔着甲板,也能触摸到她焦急的体温,与某种在她的体内哐哐作响的强劲力量。
牧师把我登船的那天当做我的生日,他送给我一本小册子,教给我读里面训诫的话语。我第一次知道了神的存在,也知道了使命的意义。我一直把这本书揣在怀里,以便时刻感受着它的重量与温度。今天早上牧师乘着小船登上了跟在我们后面的欺诈号驱逐舰,他准备在那里同之前意外受伤的水兵好好聊聊天。
“我要歌唱神的慈爱,直到永远2,”牧师告诉我。他登上欺诈号的样子很滑稽,黑色的袍子被海风肆意玩弄飘扬,活像长在他身后的两个暗色的翅膀。
跟在我们后面的鹰号航空母舰向我们传达了意大利人舰队的方位,在这之前皇家海军已经有一百四十余年没有在地中海见到强敌了,厌战号上的每一个水兵都在拿纳尔逊与拿破仑当年的战事说笑,我看着他们绷紧微笑的肌肉,用手压住不知是因兴奋还是惶恐而颤抖的双腿。
没人料到意大利人来的如此迅速。
当意大利人的第一轮炮击落在厌战的方向上时,甲板顿时骚乱起来,我站在副炮旁的走道上听着主炮塔转动的轰鸣与炮弹从弹药库里缓缓升到炮塔内的导轨声。铃声与哨声在甲板上上空短暂地响了几秒后又归于沉寂,敌人的炮弹激起的水柱刚刚落下,我又能看到海平面时,甲板上便已经肃清,我这才意识到所有战斗人员都已然就位。一个袖口缝了两条金线的军官把我推进最近的舱门,然后敏捷地钻进了旁边的副炮塔里。我跑到二层的平台上,看到桅杆上挂了三面四色的信号旗。厌战开始向东转向,有人告诉过我这是展开战列线的信号。
欺诈号的烟囱冒出比以往更加浓密的黑烟,与同行的两艘驱逐舰呈之字形加速向前方驶去,我听着她们与厌战同时拉响汽笛,而在舰艏指向的海平面,我依稀看到了数个浮岛般的舰影。
我这才意识到,我经历的第一场海战已经开始了。
1944年10月25日 藤堂朙 萨马岛海域
两年过去了,在大和号的观测室内,藤堂朙依旧记得那个自己离开雪风号的漆黑的夜晚,自己凝望却视而不得的模糊未来,与飞田留给他的那句话:
“我们压制着狮子,拿不准什么时候它就会暴起咬上你一口。”
而现在,拖起烟雾冲向他们的几艘美国驱逐舰就是狮子的獠牙。
在几个小时前,美国人的舰队刚刚进入视野之时,栗田舰队的所有人都欣喜若狂。这种癫狂在发现对手是一支仅由驱逐舰护航的航母编队时达到高潮。观测所内的水兵紧紧把眼睛吸附在目镜上,涨的通红的脸上可以看见绷紧的肌肉的轮廓,大声吼出数据的嘴角也泛出了白沫。所有的战舰全部着了魔一般冲向前去,即使阵型是不利于炮战的轮形阵也丝毫不在意。
现在美国人的舰载机并没有起飞,眼下也只有几只卑微的护航驱逐舰,远方海面上匆匆开始变速机动的航母编队在第七舰队460口径的舰炮之下就像是叠放在盘子里的刺身一样清新可口。
藤堂朙看着驱逐舰们慌乱地拉起烟雾,乳白的浓烟很快随着海风扩散开来,向上翻滚成一面带着弧度的烟墙,隐去了她们的身形。
片刻之后,所有的日本人都被冲破烟雾向着他们冲锋而来的几艘驱逐舰所震惊。
她们仍旧拖着长长的尾烟,仿佛从这堵烟墙之中破出的指爪。藤堂朙看着她们向着第七舰队冲来,仿佛没有携带弹弓便冲向歌莉娅的大卫。
藤堂朙眼睁睁地看着为首的敌舰逼近了熊野号,很快,炮口的黑色浓烟与白色的拖烟混合在一起,敌人的五寸炮像是疯了一般向着熊野喷吐炮弹。藤堂朙能想象到那座与大和相比简直是袖珍的炮塔之内的景象:所有人全身赤红,机械般地疯狂搬运着炮弹,肌肉滚动的臂膀在炮弹上留下汗水的痕迹,尽管这并不是他们的弹弓。这微薄的力量在整个第七舰队面前仅仅像是飘落在肩膀上的一片落叶。
但也是一片锋利的树叶。
当藤堂朙看到敌人鱼雷尾迹的时候已经太迟了,熊野的船体在高耸的水柱与冲天火光之中剧烈地颠覆,当她再次平静下来时,舰艏已经消失不见,周围散落漂浮的钢板宣告着她在这次交锋之中的落败,尸体与油渍滑腻地连结在海面上,呆滞地随着海浪浮动。
同时,美国驱逐舰的舰岛被集火狠狠犁过了一遍,藤堂朙清楚地看到敌人尾部的五英寸炮已经无法旋转,前部指挥塔被大口径炮弹炸的一塌糊涂,当看到这只小船像是拄着拐杖的士兵一般踉跄着做着机动时,他就明白敌人的舵机也被打坏了。
“美国人不都是少爷兵吗!他们冲过来送死……”观测塔内指挥长咬牙切齿。然而他话音未落,藤堂朙与所有第七舰队的水兵最不愿意听见的声音略过海面而来:
飞机引擎的轰鸣声。
敌人的拼死反扑再次开始了。
来不及编队也来不及调度,藤堂朙绝望地看着漫天的敌机,护航驱逐舰的反向冲锋终究还是为航母们赢得了放飞舰载机的机会。
但是他们却没有时间换装对舰武器。
藤堂朙清楚地看到许多敌机摇晃着俯冲而下,投下的却是反潜用的深水炸弹。大多数敌机来不及投弹便被打坏了机翼,翻滚着向海面栽去。掠海飞行的鱼雷轰炸机逼迫着乱做一团的日舰慌忙机动躲避,但是最后却发现他们起飞时根本来不及挂载鱼雷,这只是一次次以生命作为代价的恐吓。
藤堂朙彻底绝望了,在雪风号上看到的不知希望与何处的未来在此处变得清晰起来。这场让他感到迷茫与恼火的战争吞没了多少人的生活,现在他只想着回家,逃离军队与战争,不想再在海面上看到舰炮炮口的扬烟,也不想再与狮子对峙。
“藤堂君,别发呆了!”观测指挥毫不留情地打断他,“现在我去第二观测室指挥尾炮,你指挥头两炮对美国人的空母进行炮击!”
远处的航母编队为了放飞飞机而摆出了一个合适的角度,而负责对舰炮击的炮击科都是从各个军舰上调度而来的精英,藤堂朙明白自己没有能力左右炮击目标,更没有能力阻止这场战斗。这个名为大和的战争机器已经开始运转,自己作为一个齿轮无论如何都不能使这台隆隆作响的机器停下脚步。
他看着远方敌空母低矮的甲板,也明白那并不是主力,而是为了掩护登陆菲律宾的士兵而在此进行支援的轻型空母部队。他知道即使在这里胜战,敌人的洪流依旧会碾过大和,碾过他这个小小的士官,也会碾过他并不愿意为之战斗的皇国。到那时,双方无谓的牺牲将会更多,他不想再看到人们在海上哭喊挣扎。
“目标:敌空母,初照尺距离:三一五,前二炮塔三式弹交互射,放!”
藤堂朙感受着大和开炮时舰体的震动,他明白通过测算很快就会跨射,直击,炮术科的测算十分精准,到那时将大海将再次吞噬卷食无数生命。
“接下来藤堂君进行指挥,射击诸元无误,请进行二次的着弹修正,拜托了。”送话口传来着弹观测员的声音。藤堂朙忽然感觉到某种来自血脉的压迫,他的意识随着炮口的抬升逐渐分离剥裂开去,他理解了自己的命运,有时候,精准无误的一炮不一定要夺走大海上的生命。
他的身体开始变轻,声音也逐渐变得微弱,仿佛一块固体的颜料逐渐在油脂中溶解。
“照尺缩小半五,更用一式彻甲弹,放。”他对着送话口轻声说。
藤堂朙仿佛飘离了那个狭窄逼仄的观测所,意识俯身到那枚白色的弹头之中,他随着这枚炮弹旋转着飞出膛外,在空中呼啸着划出一道尾迹,他轻轻引领着它去往它应去的所在,沿着命运的轨迹向前飞去。
完美无缺的落点,与完美无缺的效果,他与它一同分开水面冲入水中,以完美的角度轻微剐蹭那艘轻型空母的舰艉,随后偏转角度向着更深的海底奔去。
1944年10月25日 藤堂朙 萨马岛海域
美军护航航母白平原舰艉后方的海域发生了剧烈的爆炸,冲天而起的水柱让整艘航母颠簸不已。受到惊吓的白平原号很快释放烟雾向着编队后方驶去,冲击震坏了尾仓的绝大部分仪表,也迫使从攻击中幸存的舰载机在其他护航航母上迫降。
栗田的第七舰队惊慌失措地离开了萨马岛,没人注意到仅能容纳不到十人的观测室内少了一个沉默寡言的士官。
雪风号在编队的末尾拉响汽笛最后一个离开,她的舰艏分开海面,随着波浪荡开了缓缓扩散的波纹。
1940年7月9日 亚伯拉罕·肖尔特 厌战 卡拉布里亚半岛海域
“亚伯兰,你不要惧怕!我是你的盾牌,必大大地守护你。"3牧师从那本小书中把这段话摘出念给我听,他告诉我,神是我的盾,祂为我选好了我的路,定了我的命运,我无需顾虑,只需随着神所画出的线向前奔跑而去。
远方的海面滚起一道道黑烟,橙红色的火光在其中闪烁,我仿佛能听到破甲弹彻空而过的呼啸之音。
片刻后,又是几道水柱在厌战的后面炸开,我知道这是意大利人在进行校射。敌人的射击只会越来越精准,而从远方的水柱来看,我们的射击并不尽人意。
我看着前方的欺诈号,牧师站在舰艉扶着围栏拼命地向我挥手,要我回到仓里。
我刚刚向着他举起手来,一发近失弹便在欺诈号的侧舷爆开了。
水柱与冲击彻底包裹住了“欺诈”小小的船体,在混乱中我看到牧师的黑袍在海浪之中翻滚,片刻之后便被卷进了欺诈号尾部的螺旋桨之中。
水柱落下,海面平息之后,船艉已经没有了牧师的影子。
我念着牧师教给我的诗句,看着先祖们的历史,我看到命运的道路在我的眼前延展开来,我看着我的父亲与祖父随着炮弹出膛而缓缓消失在空气之中,他们举着双臂,安详而虔诚。我看到厌战蓄积的愤懑怒火,也看到那枚静静地躺在膛中等待击发的炮弹,我的眼前闪过堆成浮岛的木板,鹅黄色的裙摆,锚链上的锈迹,水手们的烟头上有一闪一闪的火星。
于是我向观测所跑去。
滚动成波浪形状的国旗,用树叶做成的肩章,排列均匀的舷窗随着船体的弧度延展开去。
我轻盈地飞上观测所,几乎是飘行到送话器前:
“向左半度,炮口抬升一度半,原弹装药不变。”
在阳光下温暖的甲板,虔诚的读经,黑袍在波浪里翻滚又翻滚。
“放。”
我逐渐淡化开去,在空气与咸湿的海风里延展开来。我跟随着炮弹前去,穿过炮口的黑烟与橙红火光,越过炮口风暴与冲击,跟随炮弹在空中肆意旋转。
不断的呢喃与念诵
不断的呢喃与念诵
神啊,这要到几时呢?
你要隐藏自己到永远吗?
你的忿怒如烈火般熊熊燃烧,又要到几时呢?
求你想念我的时候是何等的短少,
你所创造的世人,要使他们归于何等的虚空呢?
神啊,你凭借你的信实,向大卫立誓所要施行的慈爱又在何处呢?4
我用目光为我们画出命运的轨迹,我们在空中尖锐地呼啸,感受着自己的动能与身体之中即将爆裂开来的能量。我们看到甲板上的敌人惊慌失措地逃散躲避。我们贯穿甲板,切开层层舱室砸进敌舰内部,钢铁在我们周围扭曲形变,烧融又冷却,我们精准无误地跨越海面与天空,最终停留在敌人的要害之内。
四周蒸汽弥漫,我高举双臂,朗声大笑。
我听到爆炸声响起
一代逝去,一代又来,土地仍旧长存。
急归所出之地,太阳升起又落下。
反转原道回旋之风,向北吹去而后又向南
盈怀虚满之海,吸纳广行之江与九曲之流
万物满有困乏,人亦无法说尽。
眼观而不尽,耳听而不足。
已有之事,后必再有;
已行之事,后必再行。
耀日之下必无新事,这耀日之下便是就是我们与先前的世代。
已过的世代,无人纪念。一如未来的世代不会被继往者所记念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