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件事对于尚德雯而言简直是一场噩梦。
往年的十一黄金周她总是很忙的。而现在已经是十月三号，她依旧孤独地坐在厝边城游客服务中心的长凳上。身边印着“风露旅社”的导游旗在清风中无聊地打着扑棱。
上个月的强台风后，今年的客流量并没比往年少，厝边还是帷幕后当红景点。游客那么多，为什么一个来找她的都没有？她素来以极强的讲解能力与亲和的性格获得顾客的一致好评，风露旅社网页中搜索“厝边”，“朝露”AIC第一个向查询者推荐的五星级导游就是她……
这时一个蓄着略腮胡子的男人挥着导游旗，领着队游客走过她身边，手里拿着一把雷公向顾客们宣读着旅游注意事项——声音又粗又重，吼得又大声，吓得尚德雯缩了缩肩膀。她正思索这家伙谁以前我怎么没见过这个同事，眼睛瞟到他那招展的导游旗，忽地愣了：暖橙色的圆形，上面有象征山和云的白色线条——风露旅社的LOGO，没错。但圆形之上又有一个白色鹿头剪影，鹿头下方标有一行小字：风鹿旅社。
这行小字下还有更小的一行字：饮风骑鹿，徜徉八方。
……
她本想说什么但张着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眼睁睁瞪着那队人出了招待中心大门。她忽然想到应该找那个导游大叔问个明白，刚起身跑了几步，一个面目清俊的高挑小哥就拎着块大广告牌出现在她面前：“美女？一个人来旅游吗？”他声音很苏，每个字之间像有糖丝拉起来。尚德雯低头一看。
风鹿旅社。饮风骑鹿徜徉八方。联系电话138-
在尚德雯盯着牌子时那小哥劈里啪啦讲开了：“美女，厝边虽然是旅游胜地，但可是很危险的哦——湖里有吃人的大鱼，山里有摄魂的幽灵，路上也有可能遇到寓寄于此的危险分子。正因如此，一位专业而贴心的导游对于您愉快美满的旅行是必不可少的。我们旅行社从业二十余年来服务过超十万名旅客，不仅专业素质过硬，服务周到细致，价格也是非常实惠的……”
——SSS级美女导游小丽，帷幕后旅游协会七星级专业导游认证！待客亲和，讲解专业，拥有六年导游资历，待客1000＋！（右附很明显的网图一张）
“您看，厝边豪华SVIP一日游，不仅包含‘乘画舫游山水’‘符咒派送’等经典旅游必点项目，更有神秘的惊喜大礼在旅程结束时揭晓！……数百名专业又亲和的帅哥导游任您挑选！……住宿及用餐方面我们已与城内各大豪华旅舍达成合作，您可以看看这些旅舍图片，不论是典雅的还是精致的，西方的还是东方的，自然的或是现代的，一切都听从您的意愿为您安排！”
……我们十年积淀，只为与您一次遇见。我们百分努力，只为换您十分满意！风鹿旅社，您的终身私人旅游管家——
“正好您遇上我们的十周年庆活动，现在订购以下任何服务均可以享受八八折优惠。如果您现在置办旅游年卡，更能享受超多超值好礼！——诶，怎么回事？！小姐小姐，您？！”
尚德雯只觉天塌下来般全身一软，眼前的俊俏脸庞转瞬间变成白惨惨的日光灯，旋即一切都被黑暗席卷而去。
“不不不，没事的。这个，商业竞争是常有的事嘛，帷幕后旅游业这么大块蛋糕，让你们风露都占了也说不过去哪……”
“云岚？你为什么胳膊肘往外拐？你不应该替我想想办法嘛？”尚德雯泪眼婆娑地趴在云岚膝盖上，“现在不是蛋糕被分走了的问题，是一整块蛋糕都被抢走了啊，一点渣都没给我剩下。你知道嘛，我已经三天没有接待过游客了，再这样下去我要喝西北风了啊……”
所以你就因为“发现运用异常能力欺诈”拨通了刑侦处的群众举报热线？云岚拂去头顶的黑线，吸了口手里的椰果奶茶。她叫了旁边的陈域一声。陈域没应。又叫一声。还是没应。她扭头一看，一个骚姿弄首浓妆艳抹的高个儿小姐正拿着块广告牌向他唠叨什么，陈域以“我今天是中了一百万”的表情对着广告牌连连点头，然后拿出手机就要扫广告牌上的二维码。尚德雯发现后立刻张牙舞爪扑了上去，那小姐躲开这饿虎扑食后也不恼。扭着细腰离开了。陈域倒是被结结实实扑倒在地，手中的手机嗖地飞出去，扑通一声掉进洪恩湖里。
“诶我草？？？”在陈域“我今天是输了一百万”的表情形成前，云岚眼疾手快翻翻桌上的折扇，手机伴随着青绿色的EVE粒子若出水蛟龙腾空而起，轻轻降落在他手上。尚德雯龇牙咧嘴地爬起来指着陈域大骂：“你这个叛徒！”
“诶不是，讲点道理小姐，三波特兰三日游只要三百九十九，是个人都会心动吧？”
“我们风露的收费也是三百九十九啊……”
“我呸，人家是人民币，你们那是美刀！”
“便宜没好货！”
“那可不一定，”陈域拿起手机戳了几下，刚才尚未完全形成的表情形成了，“我草，完了，我手机不防水。”
“我当时看到那广告牌，就觉天昏地暗日月无光，耳边好像响起炸雷似的哐地一声，然后形神一散，就倒下了。”尚德雯刚说完，就见桌左对面的林莫歌 “扑哧”一声鼓了下腮帮子。
“你笑什么？”
“呃，没事，我，我想起高兴的事。”林莫歌正色道。
“你是不是在笑话我精神脆弱，看见了块广告牌就晕倒？那你就想错了，精神脆弱的人是当不好厝边这危机四伏之地的好导游的，我曾经孤身一人在夜晚的峥嵘山上——”
“扑哧”，桌右对面的陈域用手捂住颤抖的脸。
“你又笑什么？”
“呃，我，我也想起高兴的事。”
“什么事？你老婆生了还是什么？”
云岚差点没被一大口椰果呛死。
“没有没有，我和莫歌高兴的是一件事。”
“你们其实要结婚了？”
“不是，是你晕倒那段的监控录像已经拿到了，我不好说，你自己看吧。” 林莫歌拿出手机。
屏幕中心有两个人被红圈打起来，其中一人手里拿着长四尺宽二尺的广告牌。很快出现了第三个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尚德雯左侧扑出，扑倒后者后两人朝右飞了一小段距离，撞倒了两排长凳。袭击者穿着一个马甲，林莫歌拉大后可以清晰看见马甲上印着的一轮橙色的圆形。然后袭击者对拿牌男子大吼大叫起来。
“这我熟。”陈域拿出湿答答的手机。
“还有一个坏消息，这段视频不是基金会调来的。”林莫歌说。
“那这个视频是？”尚德雯指着屏幕。
林莫歌把手机竖了过来，视频缩到只占屏幕的中间三分之一大小，屏幕右侧从上至下依次出现了：一个中央有白色鹿头剪影的橙色圆形头像，一个显示“200w＋”的点赞符号，一个显示“50.3W＋”的评论符号，一个显示“20W＋”的转发符号。屏幕上方三分之一则被以下黄色字体占据：
屏幕下方三分之一则有以下白色小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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咔。尚德雯眼前的一切迅速变成头顶白惨惨的日光灯，旋即绝望的黑暗又吞噬了一切。
他的名字叫道悠，是一名导游。成为导游是他自小到大的梦想。但是，尽管他毕业于专业的导游专业学院，他成立的旅社一直以来生意都是门可罗雀。他感到恼怒，感到挫败，他开始自责，开始自怨自艾，很快因为梦想破灭走上堕落的道路了——但在他踏上颓废的不归路前，一则电话响了起来，改变了他失败的人生。那是他在MC&D工作的叔叔，道革打来的。
“喂，侄子，你那旅社生意怎么样呀？”
“叔叔，生意非常红火，焚化炉的那种红火。”
“这么说生意不怎么样啰？孩子，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是我不够专业，还是我的服务不够到位？”
“错了错了，孩子，你彻底错了，”道悠可以想象到电话那头的叔叔点了一根欧石南根的样子，“现在这世道，想经商成功只能有三个法宝。你知道是什么吗？”
“是什么？我洗耳恭听，叔叔。”
“钱。关系。知名度。其他都他妈是次要的。钱指你的资金，包括疏通第一层关系要花的资金。让收了钱的这帮家伙过你的产品与服务，也让这帮家伙在市场上护着你。然后打出各种天花乱缀的广告，怎么漂亮怎么来，要让消费者注意到你。当然，广告要留些漏洞，再在左下角打上 最终解释权归本公司所有 蚂蚁般小的一行字就万事大吉了。你就等着收钱，然后抽一部分出来打通更多关系，如此循环，生意也就好了。”
“可是，如果消费者体验不好，去平台投诉我们怎么办？”
“傻呀，那你花在关系上的钱干什么用了？让平台控评呗，再请一些水军，不就有清一色好评的名声了么？”
“那不可能所有平台我们都管得到呀？”
“就算舆论起来了又怎样？花钱压热搜嘛，很好操作的。然后再买几条赞颂你服务啊产品啊售后啊的热搜，群众很快就会把前面的一点小不愉快忘掉了。”
“群众又不是傻子，到底好不好他们体验了就会知道的。”
“所以要让市场上的大亨与明星为你造势啊。大家都说‘好’的时候，你的‘不好’也就成了另类——国王的新衣嘛，小时候你不是最爱看童话故事么？一群人的缄默可以让真相在沉寂中灭亡，就是这么个道理。”
道悠被说服了：“叔叔，我现在没有钱了……”
“这个简单，谁让你是我侄子呢？你婶婶达尔，不是在帷幕后旅游协会当副会长么？我让她帮你打好招呼。然后我调一笔资金还有一个运营团队给你，你的生意很快就可以起来。我这边台风要来了，公司要忙的事很多，先挂了啊。”
“台……台风？”
“台风‘凯奥斯’（Chaos），百年不遇的一次超级台风今晚就登陆了，厦门和福州在它必经之路上——我说，你都不看新闻的吗？掌握信息对于经商还是挺重要的，以后要多看电视……不聊了，挂了。”
……
随着连续半年的营业额飙升，风鹿旅社迅速击败了所有同行竞争者，问鼎行业龙头宝座。风鹿旅杜董事长道悠慷慨分享自己的经商秘诀，以自己在商海博击的十年经历编著一书——《鹿鼎纪》，出版后即得到大力宣发，销售量一年内达四千万册，被无数国内外著名文学评论家赞赏为“当代创业者走向成功的必读经典，当代企业家功成名就的不二法门”。现有消息放出，此书将筹拍为电影，投资逾五十亿。道悠一边面对这些吹捧谈笑风生，一边在心中犯嘀咕：
一群傻逼，真没人发现我是用ChatGPT写的吗？
……涉事人员噬某系本旅社临时外聘员工，并非本旅社正式职员……旅社管理层现作出如下决议：开除临时员工噬某并永不返聘，对涉事单位负责人晓某予以严肃处罚……本旅社向厝边城及受此事件影响的单位及个人致以最诚挚的歉意……本旅社自今日起将加大员工素质审查力度，对内严格整顿，很抱歉为大家造成了这么大的困扰……本旅社将继续坚决落实贯彻帷幕后旅游协会新出台的《帷幕后旅游限制条例》，为广大推幕后人民群众的和谐安全旅行保驾护航。 #某旅社抢生意袭击游客 #厝边城游客被导游袭击 #风露旅社导游打人事件
“人家风鹿的官方网页有专门团队维护，打开一点都不卡。你们风露的中心页却在维基这种时不时卡崩的网站上，我和你讲，光这点你们就输麻了……”
“别说了陈域，”云岚拿折扇敲陈域的脑袋，“小尚都这样了你还说呢？”
“这是客观事实，该说还是要说的。还有，小尚你看，人家的网址是‘风鹿旅社’的拼音，你们风露却是又wind又tour的英文网址，这对于国内中老年顾客很不友好……”
尚德雯怔怔地听陈域叨叨了二十分钟，然后颤巍巍指了指大屏幕上一泻千里的绿线：“所以，我们风露是彻底完了吗？”
“目前来看你们确实竞争不过人家……完应该不至于完，顶多——姐姐你别哭了，两包纸巾都被你用完了……”林莫歌拆包新纸巾。
“考虑转职吧，”陈域看着大屏幕说，“连续六天你们股票跌停了。”
尚德雯边吸鼻涕边愤愤地问：“这个风鹿到底从哪来的？为什么我之前听都没听过？”
“我也没听过，不过一搜可不得了，公司老大了，人家老板还写过一本书，卖得贼多在业内贼有名……”
“写得如何？”云岚有些惊讶地看见绿色直线斜率在变小。
“就我这破水平来看，故事老套，狗屁不通，像AI写的。但这本书得的奖是真的多啊，每个奖项都大得吓死人。”
“陈域。”林莫歌指指屏幕。陈域转身时绿色线已逆风而上转为红色，向着越来越高的界限接连冲锋。四个人以不可思议的表情，在二十分钟内见证一次涨停。尚德雯在自己惊喜的尖叫声中第三次昏了过去。
“怎么回事？难道……”陈域在电脑上熟练地输入一行股票代码，屏幕上出现了另一副图表。一个前边全由红线构成的大折线图在最后以银河落九天之势崩溃殆尽，于绿色的谷底奄奄一息。
“这是风鹿的股票？发生什么了？”林莫歌一边见陈域颓唐地跪下去，一边拿起响铃的手机，“喂，是我。龙安啊。哦。嗯？什么鬼？哦。拜拜。”
“你又怎么了？”云岚想把面露“我不活了又输了一百万”表情的陈域拉起来，但陈域僵直着身躯不为所动，瞳孔一点点涣散……然后，两行清泪不争气地流下来了。
“你……老兄，你不会买了风鹿的股票吧？”林莫歌拍拍老伙计的肩膀，陈域无力地点了点头。“你这个叛徒。”云岚哼了一声，收回了刚才可怜他的表情，拿折扇敲了界面角落蚂蚁般的小字“股市有风险，投资须谨慎。”
“买了多少？你现在赶快抛了，风鹿已经完蛋了。”林莫歌话音刚落，只见陈域如饿虎扑食扑向电脑。这时全国有无数人和他的动作如出一辙，后来有专家称那天为“中国黑色星期四”。
云岚看着陈域抛完股票在靠背椅上瘫成一团的样子，摇摇头，吸了最后一口椰果：“所以，林莫歌，到底发生了什么？”
“刚才龙安告诉我，两小时前风鹿的官博宣布，风鹿旅社和某款当红异世界冒险类游戏联动……哪款来着，她说的话我前面忘了后面忘了……反正这引起了轩然大波，风鹿往常的控制舆论的手段都不管用了……刑侦处刚刚也立案了，要以‘使用异常能力欺诈罪’逮捕风鹿的管理人员——真奇怪，怎么欺诈了，这么大个公司怎么一下就垮台了，我想不通啊？”
云岚呵呵冷笑两声：“你说的对，但是……”
抵制景点宰客，拒绝盗版旅社。
适当旅游怡情，沉迷旅行伤身。
文明和谐出游，享受健康生活。
——风露旅社文明旅游宣传办公室（宣）
尚德雯觉得奇怪。尽管厝边城内依旧一派繁荣和谐之景，但她总感觉哪里不对。把游客们安排上画舫体验民俗小吃和手工时，她的目光扫过湖岸上的店铺，忽地愣住了。
罗斯安布餐厅。开在安布罗斯对面，门口排着长队。
这时她才注意到喧嚣之中那邪恶动感的旋律：
你爱我，我爱你，罗斯安布欢迎您……
对面的安布罗斯昏暗的大厅之中，有无数人磨刀霍霍，更有人抄起了桌椅勺叉等十八般兵器。
她又回头一看，是厝边城内偶尔举办的赛车大赛……赛车大赛没人去看，大家都去围观洪恩湖上的快艇对决。这场激动人心的大赛的主办方把旗帜插在每一艘快艇的船尾飘摇——Ding论坛。
尚德雯感到后背发凉。她划开手机点开浏览器。热搜榜赫然入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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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第四次晕倒之际，尚德雯不得不承认她确实有点精神脆弱。这是她人生第一次心甘情愿晕倒，在这个时候，晕厥的黑暗反而是一种保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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