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
你见过云绵羊吗?
从泛黄书卷中觅得只言片语,从怪谈聊斋内搜寻缥缈走踪迹。而后收拾行囊,踏上羁旅。
寻找云绵羊的路途崎岖漫长。渡河,攀岩,采一朵粉色花。蹒跚而行,指尖残红未褪,忽而云雾环绕。缝隙之间,太阳淌下它的赤红心血——是生铁般冷峻的光,熠熠生辉。而轻风以丝绸似的柔调和了它的坚硬,拍打脸颊,余下一地清凉。疲惫就这么溶解在空气中。
然后,我见到了云绵羊,在碧蓝的天幕下。和山下老人们说得一样。漂浮在空中的幼小生灵,沐浴天光。漂亮而蓬松的毛发像一朵朵云,这便是它们名字的由来。云絮深处,传出稚嫩的叫声,带着晨露的湿润。霜雪,是它们掉落的毛发,甜丝丝的,纷纷乱乱,不在舌尖停驻。
也许,当你抬起头,看到一朵像绵羊的白云时,你就找到了云绵羊。
黎明:孩子与羔羊
黑夜轻酌一口月的美酒,薄雾乌云为光打上昏黄,像是卷了页的书。萤火虫低飞,在这没有灯火的寂静之夜,悄悄扮作地上的星辰。小鸟不懂潮湿空气里发酵的忧郁,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是湿漉漉的啁啾。
酣睡的孩子醒来了。他做了个好梦。梦中,他在洁白的天上飘啊飘啊,一直飘到太阳公公那。他看见太阳和躲在云朵后面的月亮下象棋,棋子是镶嵌着的星星。天穹之上,有许多可爱的小动物——在奶酪做成的月亮上跑来跑去的圆滚滚老鼠、只在云上露出头的长颈鹿、一天到晚睡觉的小猫咪——还有绵羊。
想到绵羊,孩子突然一惊。他赶忙直起身来,数着放牧的绵羊。一只,两只,三只……哎呀,怎么少了一只?那只他亲手系上铃铛的小羊,如今消失得无影无踪。是青草犯的错?是舒服的风儿误了时?还是孩子的眷恋令他醉了梦?不管怎么说,这下肯定要挨大人骂了。
孩子焦急地四处寻找,可是哪儿还有小羊的踪迹呢?黑夜和荧光扮作的迷宫阻拦了他的前路,树林的宫殿太过辉煌,有荆棘把守,他没法铤而走险。徒劳,无助,孩子瘫坐在草地上,哇哇大哭起来。
飞鸟听到了孩子的哭声,它们收起翅膀,落在孩子面前。羽毛和雪一样从天空落下,又像小小的天使,降临尘世。领头的大鸟戴着眼镜,它是整个森林里最聪明的猫头鹰。
“不要哭,不要哭。”
“我们知道小羊去了哪。”
在猫头鹰的带领下,鸟儿汇聚成流,流倾斜而下,作一通天桥,如波浪般起伏,荡漾着月光的霜。孩子踏上桥,风在耳畔哼唱古老的童谣。地面渐渐遥远,很快就认不出家的方向,只有翻滚的云雾。恍惚间,孩子觉得,这云像极了在城里看见的棉花糖。
桥的尽头悬着半片残月。月光织成的茧房里,失踪的小羊正在云絮堆中酣睡。它枕着虹色的云丝——那是雷雨之后,还未用尽的彩虹。也许,它就是顺着彩虹桥爬上天的吧。孩子破涕为笑,飞奔在云上,每一脚都印出拳头大小的凹陷,一把抱住小羊的身子。
小羊缓缓地从梦中醒来,摇头晃脑,轻轻蹭了蹭孩子的掌心,对着孩子咩咩叫。孩子听懂了它的话:
“我不要回去。”
“为什么呢?”
“这里有我的同类。”
于是孩子终于看见了那些云绵羊。绵羊藏在乳白的云丝中,半眯着眼,舒服地打着呼呼。它们是天空的清洁工,用羊毛擦去脏兮兮的污渍,等毛变黑了就在乌云里打个滚,洗个澡。饿了,就降到地上去吃草,渴了,就飞到小溪的上,享受甘甜的清泉——孩子认出这是昨夜梦里见过的羊群。
“我不想回到地上。”
“等我应付了大人们,你就飞回天上去,好吗?”
在孩子的软磨硬泡下,小羊终于答应了他。他解下铜铃铛,系在云朵上,这样叮叮当当的悦耳声响就能引领他们的路途,好再找到这群云绵羊。
孩子骑在小羊身上,把脸埋在蓬松的毛发间。他们一点点下降,慢慢,慢慢,就这么回到了地上。
每个晴朗的白天,孩子都会和小羊一同飞到天上,看着太阳和月亮下棋,看着小鸟儿比赛。等到晚上,他们就一起回到地上。就这样,日子过了一天又一天。从此,每当月亮升起,地上就多一个数云的小孩,天上便少一只迷途的羊。
午夜:浮云去往何方?
铅灰色的天空容不下飞鸟,植物无精打采地垂下叶子,挣扎着汲取百叶窗中渗出来的几点残光。不知何时,办公室苍白的墙壁上,菌斑沿着无意泼洒的咖啡渍生长开来,镌刻无人在意的神秘图案。
日子重复又重复,昏暗灯光所囚禁的奴隶在没有太阳的穹顶下蹉跎。空调嗡鸣,如墙壁在巨大的阴影里僵硬呼吸。
钟表滴滴答答。大人活动酸胀的肩膀,险些打翻桌角的咖啡。一阵兵荒马乱,总还是没出什么乱子。
隔壁工位传来薄荷糖铝盖弹开的脆响,还有空气里一如既往的风油精味。唉声叹气,然后继续工作 。循环,重复,哒哒啦啦。数位板上,笔尖唰唰哗哗。是劳累,是疲倦,是一日又一日。
“我想养一只绵羊。”
是什么时候起了这样的念头。照片上并不存在的诗和远方,公园里在高楼夹缝里生长的青草,昨夜落枕留下的痛楚一同编织出一个梦。一个柔软、蓬松的梦,携带着童年绘本的气息。仿佛着了魔,他凝视着自己,看着瞳孔中倒映的梦。
可小羊该在哪里吃草呢?迷茫,彷徨呀彷徨,就像浪花拍打心灵。于是,他只好在心田里养这只小羊,用梦里的青草喂养它。他给它取名为小云——为了它那白云般美丽的毛发。
什么时候,梦里的草都黄了,心里的羊也找不到。也许是老板把他叫到办公室的那一天?也许是无助地走在街上,眼巴巴地看着店面上每一张招工贴告的那一天?还是瘫倒在租房,听着易拉罐在身旁滚动的那一天?某个阴雨的裁员日,迁徙的纸箱碾碎了所有青草。
在这钢筋森林里,他开启了生活的大流亡。细雨飘零啊飘零,小兽匆匆躲树丛。回家,吃饭,睡觉;睡觉,喝酒,回家。蜷曲身躯,打开电脑。合上电脑,关上台灯,腰酸背痛。柴米油盐挤占了心的空间,一眼能望到头的生活,再无小羊的踪迹。
是的,他的小羊走丢了。
头昏脑涨的他,身体还留在地上,灵魂却已经漫游到太阳身遭。他看见伊卡洛斯(融化成一滩云),他看见太阳驾着马从头顶飞过(戴着黑墨镜),飞机在脚下划出漂亮的线条(不是直线)。
人群车流像蚂蚁,高楼像火柴棍,最伟大的山此刻也显得渺小,只有海仍是一无既往的广阔,如一面镜。
他想象自己是白鸽,张开翅膀。他想象自己是雄鹰,俯视大地。可他清楚的知道自己不是鸟。他没有翅膀,没有羽毛,他的身体不够轻盈,内脏里填塞满生活的负担,鼻腔里尽是烧焦的羽毛味。他离天堂还太过遥远,可灵魂已再无法上升。
我在这里干什么呢?他迷茫了。这里有什么呢?我今天的菜还没买呢。菜市场门口人行道上阿婆买的菜特别新鲜,今天要早早去才行。可心头的悸动迫使他继续飞翔,用那无翼的身躯,飞翔。
于是,他见到了小云,那只他曾豢养在心间的小羊。它云间漂浮,低头不知吃着什么。它的毛发,就像云朵一样,一样的白,一样的蓬松。在它的身旁,是四处乱跑的一群小羊,看起来一模一样。但他不会认错小云——那是他亲手梳毛、亲手喂养的孩子。阳光随微风拂来,照亮它清脆的“咩咩”叫响。
从此,他的灵魂再不迷茫。浮云去往何方?他不知道。可是他知道,在那很远——很远——的天空上,在那白云搭建的宫殿间,属于他的小羊正在吃草。
回访
当我再度登上那座山时,我不再看到云绵羊。一群小鸟扑棱翅膀,被我驱赶开。山上的藤蔓依旧,树桩上抽出新绿,可是绵羊不见了。它们还在那里吗?是云雾和风遮盖了它们的行踪吗?它们在天上有青草吃吗?我不知道。
也许,它们就藏在白云里吧,那些和绵羊一样的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