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前,我梦见许久未见的老师在我们有着三个箭头指向圆心的标志的教室里再次出现,对我们说,给你们个题目,写「白」。"白?”坐我旁边的女生笑着从凳子上站起,旋转着手里被烟灰熏成红黑色的雨伞,一边笑着一边吼道:“他妈的,不会出题能不能滚啊,我们这些人怎么可能见过白?”除了在吵着架的二人之外教室里的其他人则是在起着哄,也许是闷了太长时间把他们闷坏了,他们居然兴奋到了拿着教室中央放着的火把跳起舞来的程度,就像是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质疑写作白这件事的正当性,却又有一腔怒火无法释放那样,他们手里的火把代替他们睁开了白色的眼睛观察着教室四周的煤灰。火把的眼睛马上闭上了,可是它比所有人都要更加尖锐的眼神把我活活吓醒了。
我应该是看到过白的,十岁那年我家里人带我去过一趟水族馆,这也是反复出现在我梦中的白的来源。我被家里人拉着,走过迷宫一样的水族馆,无论怎样转弯看到的墙壁都是灰色,煤灰的颜色。身体里点缀着灰色颗粒的水母,身上披着煤粉的鹦鹉螺与被裹在煤炭当中的菊石漂浮在一起。
迎面走来的人们穿着的衣服在灰色灯光下飘动着,点缀着灰金色的装饰,像是需要这身衣服的保护才能在密不透风的人海当中浮起。有没有什么不一样。好想离开。一块白斑闯进了我的视线。我下意识的离开家人走了过去。
越是走近,那道白色的光芒就越是耀眼,像一团耀眼的蒲公英在我的面前来回摆动。我几乎忘记了自己身在水族馆当中,想要伸出手去触碰那团光芒。坚硬的触感传来,白色的蒲公英飞散开来,我碰到了水族馆的玻璃,无数条白色小鱼在我面前睁开了眼睛。白色的眼睛。叽叽喳喳的在我身边游来游去。眼神比我见过的所有人都要更加尖锐。我吓得坐到了地上。你们是什么。
"Branchiostoma belcheri,比我们还要古老的生物。”我的父亲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用我从未见过的眼神看着我,“现在还不到正式出嫁的时候,忘掉这件事,跟我回家吧。”
我几乎无法记起那天我是如何在恍惚当中回到家里的,我只知道从那以后白就开始反复到访我的梦中。有时是仰起头来的话可以看到的白色光点,有时是一条首尾相接的白色大河,我沿着没有尽头的河岸跑动着,争吵与呼喊与嘲笑着什么的声音不断回荡在我的耳边。直到有一天,我在梦里看到我从云层之上的哪里坠落下来,向着一座灰色的城市落下。我能看到城中心喷射着火焰和煤灰的工厂,迷宫一样的水族馆,和我生长生活的家。而我更能看到的,是白色的城市的轮廓,被围墙掩盖着的,三个箭头指向圆心的图案。
像是眼睛一样。不知道为什么我的意识中闪过这样的想法。
城市的轮廓向我眨了一下眼睛。我的梦与生活裂开了。
不安的冲动与推想涌进我的身边把我拉出家门,我在深夜的覆盖之下向着梦里看到的白色应在的地方走去。曾见过无数次的围墙这次未能阻挡住我的脚步,越过围墙的我看到了一条河。从东到西,无边无际。河里游着的,是无数条白色小鱼。叽叽喳喳的声音环绕在我的耳边,捂住耳朵也依然能听得到。谈论着。嘲笑着的声音。
不要,我害怕这样的声音。不要,快停下来。晕头转向的我下意识想要跑开,可是却径直掉进了河里。那些嘈杂的声音径直钻进我的脑子里。
「与我们不一样呢。」「真可怜。」「不过你马上就要
一只手抓住了我,把我拉了出来。我看到那是一个我没见过的样子。他的眼睛,是白色的。
他出现在了我的生活当中。第二天上学的时候,我看到那个没见过的身影拿着书包坐在了我的旁边。老师介绍着他是从哪里来的转学生,可我的视线在其他地方。他向我眨了一下灰白色的眼睛。
“请问你是……?”
我在周围同学们嘈杂的声音当中向他问道。他朝我做了一个不要说话的手势,之后把一张纸条递给了我。
「你好呀,菲希卡。现在其他人还在上课,说话不太好。」
“你……知道我的名字?”
我在纸条上顺着写了下去。他却没有马上把纸条还给我,而是写了一大段。
「当然,因为我是你的婚约者,名叫伊米尔。你的几乎一切我都知道。你父亲与我们签订了契约,把你许配给我,他本来打算让你晚些再和我们接触的,不过你接触我们的时间倒是与我们估计的差不多,我的同事们已经开始谈论起了你的事情,因此我就来学校找你了。」
“你的同事们……?是那些白色小鱼吗?你说的你们……
我偷着抬头看了一眼他的眼睛,却与他没有变化的微笑着的眼神碰了个正着。
……到底是什么谁?”我只好慌忙地又写了几个字递给了他。
「我们是SCP基金会。」他画下了一个三箭头的标志,接着写了下去:「也可以叫我们共济会,银色黎明,香脆披萨店,联合钢铁公司。寒武纪的我们,学会了结成集体来抵御外敌。恐龙灭绝的火山灰覆盖地球的时候,我们富集并垄断了这颗星球上所有的白。你做过的所有梦境,都直接来自于我们,你感性所见的范围所能感受到的每一丝嘈杂的声音,每一双看着你的视线,每一块只能在幻觉中看到的白色影子,都来自于我们。」
我手里的笔吓得掉到了地上。下课铃在教室里响起。教室里的其他同学很快都不见了。他微笑着捡起我的笔递给了我。我按住胸口让自己镇静下来。
“可是……对神一样的你们来说,我到底能给你们什么……我的肉体与样貌很特别吗?”
「好问题。你想听基金会的想法,还是我的想法呢?」
“基金会我看不见摸不着。所以我想听你的。”
「和你讲讲我的经历吧。小时候的我,在基金会设施里被制造出来。没有父母与亲人,所知道的只有要把自己奉献给基金会。目光所及之处,是永远开动着的钢铁厂的煤烟。灰红色的酸雨云,灰黑色沾染上尘灰的眼睛与视线。我与我的同学们一起在基金会的学校学了三年。灰白色的纸屑与粉笔灰。吸入一点就会咳嗽不止。老师看着我们的眼神,柔和到让我害怕。课本上的内容学过之后就忘掉但那没什么。进入基金会的话要学新的。甚至不学习也没什么。第三年学校已经没有新生了。他们不需要再制造我这样的人了。毕业考试的那天,老师给我们出了一道题目。让我们写白。」
“白……难道是……”
「我并没有见过白。我同样也不知道写不下来的话,要怎么办。但是我抬起头看到了老师的眼神。白色的眼神。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我在纸上这样写了下来:」
未曾理解的婚约
缔结在我从未经历的童年未曾谋面的父母
把我许配给了他们的视线终将应验的预言,不会开花的爱恋
无穷无尽的嘈杂吵闹与长吁短叹这绵延几万年的冬天
还要燃烧多少煤炭去偿还?时不时光顾我的白啊,告诉我
我会否枯萎于没有尽头的荒原?
究竟何时能等到属于我的温暖?
「交上卷子的我,看到的是老师欣喜的视线。『恭喜你。描绘出了我们所无法描绘的事物。来听听看过你的作品的人对你的评价吧?』我被他拉着,来到那条白色的大河河边。无数条白色小鱼。叽叽喳喳的声音环绕在我的耳边。
『尽管手法稚嫩,但这确实是诗,真不可思议,一点白色也没有的地方,居然能诞生出诗歌来。』
『你生活的那个地方真的一点白都没有吗?天啊!那你是怎么熬下来的,怎么学会写诗的呀?我真的很想知道!』
『可惜你所描绘的终究也只是和那些地方的人类一样,尖锐,不安,冰冷,枯萎,洗不掉烟灰气味的感情。这些事物就算以诗歌的形式呈现出来,也是没什么美感的。但对于一个没见过白的人类来说,会写诗已经足够特别了。』
不要,我害怕这样的声音。不要,快停下来。晕头转向的我下意识想要跑开,可是被老师揪住头发拉了回来,把我推进了水里。那些嘈杂的声音突然开始钻进我的脑子里。
『与我们不一样呢。』『真可怜。』『不过你马上就要
变得与我们一样了。』
而那之后的事情,是话语与白色的视线开始冲进我的脑子里。我一边哭喊着,一边下意识的想要抓住那些从我的脑子里流出的事物,可是却被它们的坚硬刺伤了,到最后什么也没能留住。就这样从脊椎到我头部的神经,一点一点变得空白。」
他的话语突然停了下来。我不禁问道:“那……之后呢?”
「之后的事情我记不得了。变成这副样子之前的记忆其实都从我脑子里流走了。也许还有以前的自己。」他把手里拿着的本子给我看了看,而那上面写着的,是他刚刚对我说出的过去的经历,分毫不差。「现在的我,看到以前我写下来的诗歌也没什么印象了,虽然试着重新学,可那也并不是人类的诗歌。基金会已经厌倦我了,所以我想到了再复制一个自己。梦比现实可以留下更深的印象,所以我把我的过去,被许配下婚约的童年,枯萎燃烧着的城市与教室,这些独属于我的事物给了你。从你心里诞生的每一点隐秘的想法,每一个想写下的词语,都是我给予你的。」
他用白色的眼神盯着我,轻飘飘的说道。
“这……这种事情……所以我的一切都只是你的……”
「就是这样,给你来个小测验吧,即将开始新生活的菲希卡小姐。以前的我,看着老师白色的眼神的时候,被他拽着头发浸在冥河里的时候,心中想着的是什么呢?」
“你……怎么会……问我这个问题……你明明都知道的……”
「我要回答。」
他掐住了我的脖子逼我回答,从窒息当中涌现的耳边响起的噪音逐渐变成了嘈杂的争吵。脑子快要炸掉了。
“为什么……你明明曾经也是人类……你明明也不喜欢在他们的视线之下,在没有尽头的不安当中生长生活……可为什么你还要把你的痛苦在我的身上重演……”
「原来是这样啊。我终于想明白我当时为什么看到他白色的眼神就可以写出诗来了。那么,就让我回答这个问题吧。因为世界上总是需要我们这种人的啊。有描绘美好的诗歌,当然就会有描绘痛苦的诗歌,有喜欢欣赏美好的生命,当然就会有喜欢欣赏痛苦的生命。我们的痛苦,被他们需要着。因为这份需要,所以我们的生活被覆盖着无穷无尽的铅灰。现在,我需要你。」
“不要……我不要这样……”
「我会让你继续我进入基金会而中断了的,被不安与视线笼罩的生活。为我,为人类,为他们,为艺术创作出独一无二的诗歌。」
他开始用上更大的力气,掐住我脖子的力度大到把我的身体举了起来。耳边嘈杂的争吵突然变得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尖锐,直射我的脑子钻去。
变得与我们一样……」
我过去的记忆为什么开始从我的脑中流出了……「那不过是他给你的过去,世界里最不缺的就是你这样苦难者的记忆,足可车载斗量。没什么意义。」……是这样吗……我的过去……没有白色枯萎的童年……抛弃掉就好了……可是真的不重要的话,为什么我这么想哭呢……“不要,那是属于我的回忆,不要离开……”,白色光芒从我的眼睛当中透出,他手一松把我扔到了地上。
「这是……那天晚上在河里他们就给了你……为什么,凭什么!你明明只是我的复制品!既然这样,就杀了你!这样我就会继续被神所需要,就不会抛弃我了!」
他的全身发出白色光芒,一记重拳打在我的胸口上,我的手被打的松开了,没有抓紧的回忆的丝线一碰到地上的尘灰就立刻消失了……“不要啊!”我抓起身边桌子上的水果刀,向他的身体刺去,“铛!”的一声碰到他发出白色光芒的身体被弹开了……「没用的!」又是一记重拳,那些记忆的丝线掉在地上消失的部分更多了……无数记忆在我的脑中焚尽又消失……小时候的自己去过水族馆……长大后的自己去过河边……被拽着头发浸在冥河里面……“去死吧!」我捡起水果刀,径直朝他从未料想到的头顶刺去,插进去了!他的最后一拳打在我的身上,把我打飞出了教室,那些记忆的丝线几乎全部掉在了地上消失了,除了手里我还拽着最后一截线头。
「真是可惜啊。大部分记忆都没保住,变得像空壳一样了呢。」
在我面前的空中游来游去的白色身影对我说道。我看着手里还剩下的线头,又看了看他的眼神,对他从容的笑了出来。
「就算是变成你说的空壳一样……但至少我保护住了……可以微笑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