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名字是白砂,被描述为“纯净无暇”的颜色的白、海边被浪水冲碎的礁石所形成的砂。并非是有着什么特殊意味的名字——因为“砂”本身就是白色的存在,因此仅仅是单纯的重复而已。
名字是名为“我”的个体存在在世界上之前就存在了的东西,因此,从推理的角度而言,怎样的演绎也不能宣称一个人的名字和他要去做的事情相关吧。如果一本推理小说里面,侦探先生用犯人的名字完成最终推理,那我绝对、绝对是不会把这样的作品推荐给别人的。不过,我的名字似乎确实冥冥之中决定了我的喜爱和偏好,让我这个推理小说的狂热者很是苦恼呢。
我很喜欢海。不过,不是亲眼所见的海,而是以海边为背景发生的故事。因为身体原因,自从中学过后就没有去海边的机会了。也就因此,或许就算亲眼见到碧蓝无际的、近乎透明的海,也很难在我的心中生发什么感触吧?与其说是喜爱实体的海,倒不如说喜爱往往和海所关联的情感。在盛夏的阳光下发生的轻飘飘的故事、友情和夏日祭典,那种老套的、属于日常的基调。或许正是因为自己的生活中缺少了那样的事物,所以才会那样追求吧?
说到底,在那一天来临之前,我一直以为颜色几乎可以说是和我无关的事情。毕竟对我而言,在明亮的光下观察到色彩已经是回忆中的往事了。如果颜色已然是黯淡的同义词,那么对色彩啦、搭配啦甚至化妆啦之类的事情无所在意也是正常的事情吧?
就是怀着这样心情的我,迎来了那个日子。
白。
砂站在浴室里,擦去玻璃镜面上蒙住的水雾。短暂的、镜子中清晰的映出了她苍白面容的倒影。纯粹的、无暇的白色,近乎可以反射出光芒的白色,灯曾经如此爱怜的形容着。不过,砂对于自己的肤色并没有什么感想,不用出门的话自然不用在乎美观程度啦,也因此除去自己的姐姐之外,并没有他人如何描述自己的印象。唯一令她感到在意的是瞳孔的颜色,黑色素的缺失浮现出血液的颜色。吸血鬼——会这样联想吧?翻开某本关于中欧的骑士和恶灵的童话,还小的时候自己对着镜子如是询问姐姐。
“怎么会,倒不如说会是很多人喜爱的游戏角色。”
灯满不在乎的用吹风机烘干着砂的长发。砂从很早就开始留长发了,甚至早到白色侵染她的身体之前。如果想要成为侦探的话,记忆力过人会是最基本的需求吧?砂往往为自己能够清晰的回忆起久远的对话而自豪,也会在姐姐对某些之前两人讨论过的东西感到困惑的时候毫不留情的吐槽到“之前可说过哦”。这的确是自己显著的一项长处。尽管眼睛如同吸血鬼一样畏惧着阳光,但是记忆中的画面却可以尽情明亮而耀眼,想象中的画面也可同理推断。二者间存在着唯一的共性,也就是白色的沙滩和迎面拂过的海风。
在中学一年级的时候,在某位远房亲戚的邀请下,砂和灯前往南方的某片海岸。不太擅长交际的两个人还是顺利的和亲戚家的孩子打好了关系,虽然,砂还是更倾向于自己独处。她在白色的沙滩上躺了整整一天一夜,从太阳升起到银河高悬空中,呈现出“大海翻狂澜、银河横卧佐渡天”的景象。那个时候,自己是怀抱着怎样的心情呢?砂用排除和演绎的推理回溯回忆的蛛丝马迹。——啊,对了,是“沙”和“砂”的区别吧。
水雾重新蒙上镜面,打断了她小小的遐想。浴室中的灯光是黯淡的白色、加以散射出的红外线驱散初春的寒意。水流顺着她的白发滴落到地面上。不论是谁也做不到在淋浴的时候分辨出每一丝声响来自哪一颗水滴吧?砂这样想着,重新在水滴上集中精神。嗯——大概可以类比成在人群出听出嫌犯的脚步往何处去!这可是侦探必须掌握的技能,虽然说侦探要亲自抓人这种事情听起来不太对头啦。她想,不过自己是没法像福尔摩斯先生一样精通格斗技了。
喷头中的水似乎短暂的加快了自己的流动速度,耳畔的白发跌落,短暂的笼住她的双耳。她闭上眼,让水流挟着洗发水的泡沫从身体上流淌而下,汇聚成下水道口的泡沫之海。空气中短暂的弥散了某种不容易用言语形容的香气——唔,大概是薰衣草吧?于是那里——在黑暗中——呈现出普罗旺斯的原野,自然,是在阳光之下的,鲜明的紫色。不过呀,果然还是不如海边呀?她感受水顺着自己抬起的左手流动着,而后微微扬起头,让暖意从背后蔓延至身前。脖颈、胸口、直至脚尖。如果这是温暖的海水的话就好了呀,不过,现在也很好,至少不用担心咸味和苦涩。她把头仰的更高,让水流持续而充分的触及身体的全部。
白色的自己和蓝色的海。
就在那一瞬间——在那个画面浮现的那一瞬间——她忽然感到一阵汹涌而来的情感,仿佛水流强度骤增。垂落的白发让自己无法再在水滴滴声音上集中精神。那股情感的涌流和水流一起环绕自己的全身,似乎正向自己的心灵涌进。捂住胸口,尝试在水中深呼吸以抗拒那样的情感,不知为何,在自己的本能看来,那犹如某种威胁,来自不知名的地方、不知名的时间的威胁,和海中游弋的鲨鱼和永远也不会停的大雪山庄一样、推理小说式的潜藏的暗影。如果用刷牙用的水杯接满满一杯水,令其从头顶倾泻而下的话,会有种不可控制的想要深呼吸的欲望,那是为了防备自己被淹没吗?不清楚,但是现在果然也想那样做吧。于是她张开嘴,深呼吸——
“咳!咳……呜呃,呛水……咳,咳咳……。”
砂睁开了双眼。白色的灯光即使昏暗,她仍旧感到双目传来的刺痛。当她真正重新看清被朦胧的水雾罩着的浴室、摆在玻璃架子上的瓶装沐浴露和香皂、从眼前垂下的白色长发的发丝,和挂在架子上的、白色的毛巾的时候,有什么东西已经发生了变化了。
她感到一阵强烈的空无感。于是她关掉水龙头,抹去镜子上的水雾,再次望向自己镜中的倒影。
我还有另外一个姓氏。
我原本的姓氏是白乃濑,读音读作Shironose,也就是白色的河川。尽管我的父母都并非这个姓氏,但是我的外祖母或是我的曾外祖母,决定了我的名字的人将这个姓氏宿命地传承给我。这可是个相当悠久的姓氏呀,母亲这样对我说着。小时候的我也为自己这样一个和大家都不同的姓氏而自豪着。虽然是“白”姓,但是其实原本是“白乃濑”哦,偶尔会这样自豪的跟别人解释。
这样说来,我的祖先应该是生活在日本吧。但是我对那样的事物并没有什么认知。除去初中时候的旅行之外,我几乎没有离开过我生活的城市。嗯,倒是不一定是对旅行不感兴趣,而是因为我是和姐姐两个人生活在一起的。两个人未成年人出门旅行会是件麻烦的事情,也会令为我们提供生活支持的远房亲戚担心。因此,就算是出门,也仅仅是在市内转转而已。
我的父母在我小学的时候就离开了我。大概是五、六年级吧?嗯——不用担心,不是那种意义上的啦。只是无可奈何的工作上的啦或是生活上的原因啦而已,就在那个时候,我的姐姐——名字是白灯、也就是白乃濑灯的人来到了我的身边。姐姐比我大四五岁的样子。很自然的、我便和姐姐亲近了起来。
从夏日的海边的旅行之后,初中二年级的暑假开始,来自白乃濑的传承开始发挥了作用。渐渐的、原本轻松的我的日常变得相当的困难。原本走上一两个小时也不会疲惫的双腿,现在就算在地铁里站久了都无法支撑。肤色也发生了变化,颜色像是从我身上退去一样,让我新生的发根变得比雪更加没有颜色。无法再去面对强烈的光芒是最主要的困难,渐渐的、我很少出门了,从那时候开始,色彩就黯淡起来了。
在那个时候,颜色就曾离开过我。因此,当那一天来临的时候,我……嗯、也不能说是没有感到恐惧吧。那种“我的日常生活难道要再破碎一次”的感受萦绕了我。不过,从我在房间里躲着不去上学的那一天起,姐姐就开始庇护着我,正是那样的安心感使我再次开启了“心”的空间,新的日常也就那样建立起来了。就算日常的形态发生了变化,人们也总有办法再次适应,而建立起新的生活。那是我在身体变白之后学到的经验,也是我决意用以面对那一天的方法。
但,当我在那一天最初感受到的恐惧退去之后,一种和身体白化截然不同的感受充斥了我的心灵。——如果要强行赋予无名的事物以名字,就像赋予家族之间无形的继承以“白乃濑”之名一样的方法的话,我会称之为“白之海”。
那是近乎于想要回家之人却踏上新大陆时感情的迷茫感。我不明白,或者说,我想要知道,那是究竟从何而来。
砂用长长的浴巾裹住穿着睡衣的身体,把另一块毛巾盘在头发上。她打开电视机,翻到音乐频道。那里正在播放交响乐,德沃夏克——诶,竟然是自己听说过的名字?并不是古典音乐爱好者的砂在网路上偶尔也会跟别人说“我有在听古典音乐哦”而在别人表示“强大的”之后又赶紧补上一句“不过主要还是动漫的音乐和偶像的音乐啦”加以补正,以避免在真正的内行之间露怯的风险。……唔,毕竟自己能说出的指挥家的名字也只有卡拉扬先生而已。一点小小的、属于侦探的虚荣心。毕竟福尔摩斯先生是古典乐的忠实拥护者,拉得一手好小提琴,因此自己也想那样是很正常的事情嘛。不过,砂其实很少听古典音乐,只是在书中读到运用古典音乐作为典故的句子的时候,会打开音乐软件搜索一下的程度而已。
她无意识的缕着自己的发丝,而后将目光转向自己苍白的双腿。太瘦了点吧?姐姐经常这样跟自己说着。没啦,我觉得还好嘛,反正也不用出门……。砂带着点撒娇的语气说着,缠在灯的身上。然而,除却如是无谓的遐想之外,她的脑海中注意到其他的事物。说不清楚是什么感受,但是感觉自己的双腿和先前的颜色产生了差异一般。——那是在洗完澡后,在镜子里看到自己的面容时相同的感受一般。在浴室里的时候,只是把那当做水雾扭曲了光线而已。但此刻却无法以那种方式思考。
砂想起某位偶像兼声优把手机掉进浴缸(在那里砂产生侦探的困惑:如果说日本人更倾向于泡澡而非淋浴的话,在外观上会和我们有什么来自沐浴方式的差异吗?)后的经历。雾气会渗进手机,使得屏幕变得朦胧,而且维修机构还残酷无情的不予修复。——但是,显然不会有雾气渗入眼底,模糊人们的视神经呀。那最多是种高度文学化的修辞。而且,目前眼前所见的景象也和所谓的“雾”皆然不同,与其说是朦胧不清,倒不如说是黯淡——明明是白色,结果光线反射过后仿佛变暗了一样。
以侦探的直觉砂罗列可能性。第一步是排除自己视觉系统出现障碍,那么第二步……嗯,今天洗澡时候用的沐浴液附着在皮肤上产生的光学效应。这样一来的话,只需要进行变量对比。她站起身,走到摆放电视机的茶几处抽出打印用纸,放在自己的大腿边。——然而,浴袍、皮肤和纸三者的颜色并无差异,甚至在这样对比后,原本的黯淡感仿佛消失了一般。但是,一旦撤除对照参考,那种感受便又猛烈的袭来了。砂感到一阵恐怖,——那是什么?她努力的在大脑中搜索记忆的对照,回想先前自己的皮肤,握着鼠标的手或是在镜中看到的自己的脖颈。然而,她所想象的事物似乎和她此刻眼前所见的颜色毫无差异——但是,那的确应该是种近乎发光的颜色呀?洁白甚至胜过白雪的颜色。
违和感从那一点扩散开来。先是双腿,而后蔓延到砂的白色的长发,垂落在她的腿边。顺着那里向四面八方拓展而去,砂意识到沙发的颜色也跟着产生了某种变化。先前是米黄色的,令人感到温暖和和谐,现在却仅仅令人感到单调和不快而已。接下来是自己怀中紧紧抱着的靠枕,上面画着一只白鲸(砂记得外祖母曾经告诉自己那将会是家族中另一个人的名字)。当那违和扩散的充分大,以至于遮盖了整个房间的时候,不亚于在洗澡时,一种强烈的情感开始从砂视觉的每一个角落猛起突进。犹如自己被高唱着凯歌的军队围攻在中央的感受。她努力的在自己中检索自己这间昏暗的客厅的模样——那模样本来就并不那么清晰,现在变得更加陌生了——但却发现,不论检索哪年哪月回忆中的哪个角落,结果都全然像相同。
是的,就是这里,就是这样的。这里是自己的家。
在那种陌生的恐惧完全控制少女的心灵之前,门铃突兀的响了。砂摇摇晃晃的站起身,小跑到门口。在走廊对砂而言近乎耀眼的灯光下,灯站在那里。砂的眼角近乎涌出泪来。
“诶,怎么了?遇到什么不好的事情了吗?”
灯一反常态的生硬语气。宛如踏入了陌生的新世界的游子遇到故乡的讯使一般,砂像小孩子一样——当然,在灯的眼里,砂的确还是小孩子不假——扑在灯的身上,而后紧紧抱住。灯有些惊讶。
“稍微等一下,我换个衣服吧。——不清楚砂你现在会不会花粉过敏,所以我还是先洗个澡比较好?要跟我一起洗吗?还是已经洗过了?”
砂没有回答,把自己的姐姐抱的更紧。此刻在她的眼前陈列着一片黑暗。小时候自己是怕黑的吧?然而这黑暗现在确是无比安心的象征。尽管接触到的并非灯温暖的肌肤,而仅仅是冰冷的、沾着尘土的披风而已,砂还是感到难以言喻的安心感。啊啊,这正是自己所清楚了解的那个世界啊。许久,砂抬起头。
“再、再一起洗一次吧。”
——啊,说话了。应该不是太严重的事情吧?灯爱怜的摸了摸砂的头。
我很喜欢侦探。
嗯——应当说是很喜欢那种一步一步抽丝剥茧给出解答的过程吗?自从身体健康状况恶化开始,就很少出门了。那个时候,每天除了看书也没有什么事情可做。于是就读了各种各样的小说。古典的小说、当代的小说,不论是纯文学还是类型文学都囫囵吞枣一般都读下去。在这里面,虽然,最喜欢的说不上是推理小说,但是最喜欢的人物却毫无疑问的是福尔摩斯先生。
结构简单、内容纯粹的作品很能够吸引我。嗯、我并不是那种会被书中的复杂人物关系搞的乱七八糟的学习笨蛋,倒不如说刚好相反。读完《源氏物语》之后可以凭着记忆完整的默写人物关系表,这样就足够证明我的能力了吧?对于侦探而言,这可是基本功。不过,不知道为什么,柯南道尔先生在福尔摩斯系列中创作的故事对我而言都是那样鲜明,没有一篇例外。也正因此,我决定以后要成为像那样的侦探。
但是,我是没有办法实际去考察现场的。不过,文学作品中有被称作“安乐椅神探”的类型,如果能够成为那样的角色也没有问题。外祖母曾经告诉我,“白乃濑”的姓氏不单单意味着束缚,也意味着神明的恩赐。——我想,指的就是足以让我成为侦探的能力吧?记忆力、观察力、归纳和整理数据的能力、学习新的内容的能力、阅读速度,都是在我人生里为数不多的可以吹嘘的事情。当然,除去这些属于“我”的事物之外,我的姐姐也绝对、绝对是我可以吹嘘的存在。
我从暗沉、暗沉的海底顽强的向上游起,探出头,浮出名为“白”的海面。那里的“白”,是我可以用语言去描述,却已经无法再次切身感受到的白。在幻想的世界里,我组织起一艘小舟,上下浮沉的飘荡在海面上。虽然那是空白的海,夹杂着汹涌而来的情感,让海岸边的世界变得无比陌生。但我并不害怕那样的海,因为“什么都没有的”空白也正是用以形容我们一族的“无暇的”白色。
因此我决定,赌上我侦探的名誉,一定要找到在那一天,究竟是什么东西失去了。虽然,我还没有正式的成为侦探,但以这样的愿望赢下自己初出茅庐的第一战,一定会是自己侦探生涯的一个好开头吧?
会有一天,我所乘着的小舟,在我的推理的指引下,穿破“白”的海洋,抵达那个承载了我们所失去之物的岛屿的。在那之前,我会一直努力的。
不过,姐姐似乎并没有明确的意识到,我们已然缺失了什么。——那是什么样的原因呢?
“——为什么,我之前想要去海边呢?”
在关了灯的客厅里,砂坐在灯的怀中,先是语无伦次而激动的诉说着自己今天所面临的遭遇,而后似乎是因为太过疲惫而睡了过去。灯实际上并不那么习惯这样和自己的妹妹相处。是不擅长这样密切的身体接触吗?在砂睡着的时间里灯这样想着,嗯,并不是吧……比这更密切的接触也并非没有……这么想的话很容易引起误解吧!那么,原因是什么呢?——果然是因为自己平时的姿态要更加不近人情一些,而且,这也是自自己高二的那个暑假以来,许久不见的砂这样的姿态。命中注定的要背负这样的命运吗?这样的话,如果真都有神明存在,对这孩子还真是坏心眼。她顽强的保持着身体不自然的状态,以免自己的动作惊醒熟睡之人。
当砂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关着灯的客厅里除却呼吸音外,仅仅存在时钟指针旋转的声响。砂揉了揉自己的眼睛,而后发现自己对灯的生存之重压,有些慌乱的换了个姿势,用更加轻盈的姿态躺在灯的怀里,没头没脑的问出了那样的问题。灯推想,那大概是砂刚刚所做的梦吧。她在砂沉睡着的时候拂去砂眼角流出的泪水、简直可以嗅到空气中的悲伤。那并不是正常的、可以通过借酒浇愁的方式麻痹、可以通过快餐店昏黄的灯光消解的悲伤。一部运营的很久的游戏里,每次轮回的开局,失去全部、全部记忆的主人公都会在病床上泪如雨下。——自己在为什么而哭泣?失去记忆的人也永远也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也只有这样泪水才能毫无约束和阻碍的流淌而出。
灯无法探查到世界的变迁、抑或是在心中的潜意识跟自己说“必须回避那样的变迁”。不知道是哪者起了主导作用。晚上、在地铁里的某个时刻,地铁中的人们都突然痛苦的、无奈的、惊讶的、茫然的睁大了双眼。灯什么也没能意识到。尽管她已经习惯了观察人间这般的风景,却丝毫没有联想着奇特的群体举动生发的原因。自己之所以无法察觉到那种被砂描述为“空虚感“的事情,是因为必须要保护砂的内心强行再度扭曲了现实吗?抑或是自己先天就不具备感受那些的能力?
砂曾经给自己描述过,近乎于透明的天空所引发的激烈触动,自己也曾经在流行的恋爱小说(自称是“百分之百的恋爱小说”,灯却难以看到任何称得上是恋爱的主题)里读到过足以震慑人心的,富有生命力的夕阳。就连自己先前的学长,如今在日本生类创研供职的深水都告诉自己“海洋的颜色绝对是与众不同的,很多时候人们的心里就是缺了那种海洋的颜色才变得没有生气”。然而自己却难以生发那样的联想。这和自己白乃濑的姓氏倒是无论怎么想也说不上有联系吧?她还在做着毫无意义的思考,于是迟迟得不到回应的砂轻轻吹了吹她的耳朵。
“为什么不听我说话啦——!”
像是小孩子一般赌气的说着。灯抱歉的搓了搓自己将将及肩的黑发。
“抱歉……嗯,我想是因为那次去海边给你的印象太深了吧?不过也可能是轻小说或者游戏之类的带来的印象影响。两者的可能性大概五十五十。”
“咳,可不能在外面跟别人说我很喜欢看轻小说什么的!只能说我看侦探小说!。”
“不不,轻小说也没什么不好吧?”
大概对话重新回到正轨上了吧?灯想着,这就是日常。——当初在砂面临第一次的变故的时候,这样日常的对话起码消失了整整一周……不,甚至是一个月,或许是更久?灯的记忆无论如何也没法像砂那样做到清晰明了,是因为生活缺少标度的缘故。学校的生活对灯而言是种日常的重复、在家里照顾砂的生活对自己而言亦是日常的重复。从来就没有在生活中担忧过什么事情,除去砂之外。因此时间在自己的身上仿佛无法留下痕迹一般。当她想继续开口持续日常的对话的时候,砂抢先了一步。她回到只有在倾诉的时候才会使用的沉静的、不带少女特有的轻盈的语气。
“我在想……我真的有在思考喔。为什么我先前会喜欢大海。我对这个问题一直是有着明确再明确的答案的。单独的海这个名次没有意义,就像其实砂粒本身是透明的。然而,气泡、凹槽和各种各样的结构赋予了砂粒‘白’的色瓷啊,也让那成为了我现在的名字,是这样的吧?所以说,我喜欢的是那些和海关联的事物。尤其是——唔,三面环山一面向海的小城和夏日的烟火祭奠。不许笑,我觉得那是,嗯,很美好的事情。这些东西,虽然也有可以用听觉感受的太鼓的声音和嗅觉感受的章鱼丸子的味道,但是果然最重要的还是离不开视觉。“
“我在心中勾勒了很多、很多次那样的画面。我不太擅长绘画,因此没有办法用笔记下来。但是呀,我的心灵的确是比一般人厉害一点对吧?”
灯沉默的轻轻点了点头。砂经常问自己这样的问题。在大学里灯偶尔会去旁听心理学的课程,教师指出,无意识的重复往往预示着在某方面信心的缺乏。灯不认为砂属于那样的可能性。但是,砂的确是个很敏锐的孩子,也正因此偶尔会在网路上因为无谓的原因受到伤害。
“所以我可以在心中描绘那样的场景。每描绘一次,都会让我感受到相当的满足。很满足喔。但是,自从晚上那件事情开始,我已经在心中重画过无数、无数次那样的场景了。我能确保我没有改变任何建筑物之间的相对关系,也没有破坏构图,没有抹消在街道上行走着的人群、罗列的摊位和照亮街道的灯笼的形象。但是,不论我绘画的是白天还是夜晚,是靠近海洋的一侧还是靠近山的一侧,那副画面都不能够再引发我心灵中的任何东西了。——什么也没有。看着那里的场景,就像是看着一副完全无意义的画卷一样。心灵的震颤、感动和喜爱消失的一干二净,只有厌恶而已。仿佛我自己已经不再是我自己了一样。”
“于是,我把什么都从画面上抹去了。只留下空白。我最熟悉的、也最适合我的白色。然而那白色也和记忆格格不入……不,不是和记忆格格不入,而是和我的情感格格不入。倒不如说,原本我面对空白的画纸,情感会满溢而出,可现在世界仿佛颠倒了一般。不论面对怎样的画纸,我的情感也都只剩下空白了……”
“但是,——那种空白,也是独属于我的空白。就像是推理小说中那样的情节一样,福尔摩斯先生仿佛就站在我的眼前,对着我说‘华生,你发现了盲点!’——当然,小说里不是真的有那个场景啦。——虽然,颜色的‘白’对我而言缺失了某种存在,进而不再是白了,但是缺失之后所留下的‘白’却是我所能够把握和共感的事物。只要以那里为突破的锚点,就一定可以侦破案件……!我相信姐姐也一定在地铁里看到人们很奇怪的样子了吧?绝对、绝对在那一刻有什么事情改变了。虽然,目前的我还没有办法把那件事情用我的话语表现出来,但是——我会找到的,身为未来世界上最厉害的侦探,我一定会找到的。等我找到了之后,我会最先把那件事情还给你的,我保证。”
我和姐姐一样,都是很擅长学习的人。
不过,我并不清楚姐姐是为了什么而学习的。白乃濑家族有着悠久的历史,因而对异常的事物也有所涉及。偶尔的时候,姐姐的学长,深水和他的朋友,朝雾和回响会来看我。从那里,我也一步一步接触了和异常相关的事物。一开始上手起来会有些困难,难以用常规的理性和推断解决问题。但是,只要熟悉了就没问题。毕竟学习新东西的能力是我所值得吹嘘的事物。
用异常的技术,可以发明很方便的侦探道具。——不是像某部知名的动画里一样的跟踪设备或是窃听设备,或是足球发射器之类的啦。而是充分考虑到异常的存在而设计出的产物。直到目前为止,我所最为得意的作品是可以通过“心”来跟踪别人的药物。嗯……具体的原理解释起来会很复杂,简而言之,是可以使得人的情感从外部被直观的反映出来的药物。
但是,在那一天之后,那种药物的结果也变得充满偏差了。原本能够通过表现特定的色彩,让观察者在心中产生相同的感受。但是,色彩已经不再具备足以传递情感的能力了。一种可能的、对世界发生了什么的推想是,某种依赖情感生存的庞大巨兽在无数的时间和空间中游弋着,而发现了充满情感的人类的世界,抽取了人们在观察到颜色时心中产生的触动,并用自己内心的不堪取而代之。听起来,会有种在SF的世界里混入了奇幻小说设定的感觉吧?但是侦探是不能轻而易举的放弃任何可能性的,在做出充分的排除法之前。
要说无法简单的离开房间对我产生了什么影响的话,就是无法亲自用自己的双眼去见证这个世界。但是,我拥有想象之海作为补偿。姐姐也那样一直陪伴在我身边,让我不用为了日常中的事情去担忧。从某种意义上,我算是幸福的人吧?也正是因为我大概算是幸福的人,才会思考关于现在的世界是否缺少了什么的事情。
幸福是个复杂的名词,而又是名为“情感”的更加复杂的名词的一部分,是人们无论如何也绝对不能丢掉的事物。以幸福为中心点展开联想,就会得到“梦想”、“愿望”等各种各样的结论。如果这些东西一并失去的话——回响前辈曾经讲述过那样的故事,那样的结局也不难想象。因此,不论从那一天起,大家究竟失去了什么,也不论究竟是怎样失去的,我们都必须要把那样的事物找回来。就算用多么漫长的时间也是如此。
所以,我会不断努力下去的。一定。
许许多多发生在那一天的故事——不论是帷幕之内还是帷幕之外,都带有着相似的色彩,正如同在社会的巨大动荡后,人们往往热爱“从新的原点出发”一词一样。灯揉了揉自己昏沉的双眼,砂已经再次睡着了。房间里的白色的灯黑暗着,沙漏中的白色细砂从上到下的流淌。
在新的世界里,关于“白”的故事就此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