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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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以后,当何心隐面对灾变后的新世界时,会想起父亲带她去基金会的那个下午。确切的说,基金会的某个站点。此前,“基金会”这听起来不寻常的词汇只有一个意义,就是父母的单位。她从来没有听父亲说过有关他工作的任何信息,母亲亦然。她也无心去了解。父母很忙,这点她比谁都清楚。

后来母亲去世了,在她仍年少时。一种从未出现过的病毒夺去了母亲的生命。至亲猝然去世,对年少的何心隐来说,自然是沉重的打击,以至很长一段时间里,她都时感恍惚。父亲在病床边,在母亲成灰时的悲痛欲绝,更让她印象深刻。

“就像是他的错一样。”何心隐每每这样想。

何博士将全部的爱倾注在她身上,却投入几乎所有时间去科研。何心隐记忆里的父亲,总是个满头大汗地赶回家,拖着大大小小的行李,倒头便睡,一睡就是大半天,之后又急匆匆离开的家伙。多少个夜晚,她都在邻居——父亲的某位好心同事家度过。后来能照顾自己时,她也无颜再享受他人的荫泽了,尽管并没有人要求她这样做。她最欣赏的女性,是母亲。声音爽脆利落,做事从不拖泥带水,步伐也从来都稳健而迅捷,举手投足都干练非常。母亲的印象,总有些模糊。不依附在某件确实发生过的事,而像从无数生活经验中抽取糅合成的形象。她始终看不清楚,因为那形象动得太快,身影晃动得太厉害。即使是她走后,房间里犹映水仙的倒影。她总想让时间停一下,好让她把那熟悉的形象再熟悉一点。可是她离开得太早太早了。

于是她的生活没有任何波动。父亲神出鬼没,总是在一个她想不到的时间回来,满脸歉意,带着一大堆零食和书之类的。来者不拒之余,她颇有点怀疑父亲是怎么追到母亲的。她仍记得第一次做饭时手忙脚乱的样子。后来那种新鲜感也逐渐消失。有时她觉得这座摩天属她一人所有。永远,它矗立于此,等待她每天一度的临幸。等她攀登绝顶,阅读这无欢的都市。有时,日落时分,她立在塔顶,端坐于寂天寞地的圆心。一时暮色平摊开来。万籁在下。重楼无语,人亦无语。惟钢铁的纪律贯穿虚空。黄昏是一只脆弱的耳朵,频震于引擎的不谐和音。每次开门,面对无人的房间,她都感到幽灵般寂寞。夕阳散入的余光与她相对无言。为何一切都透明得可怕?无形的空间分辨不出疆界。现在覆叠着将来。这种完整而纯粹的寂寞,究竟是享受,还是忍受?冰箱充实的时候,她往往不讲一句话。生活空洞的时候,她似乎被整个世界遗忘,且怀疑自己的存在。寂寞之余,她只得向更早的相片里,去回想她曾经拥有一个多幸福的家庭。寂寞是国,我是王。自虐兼自嘲地,她想。


年岁逐渐增长,何心隐的目标已经明确:成为基金会的一员。虽然基金会仍未浮出水面,但网上已有些传言。现在回想起来,也许“曝光”从那时就已经开始试水了吧。

某个暑假,父亲难得清闲,在家里待了一段时间。她便找机会向父亲坦言了意愿。是征求,亦或是决定。父亲颇有些诧异,却并没有怀疑她知悉的途径。

“你想,那就去吧。”父亲似乎很淡然。

何心隐心中一阵狂喜。彼时父亲仍未清楚她究竟在打什么算盘,只是为她有献身之心而欣慰。

高考前夕,她告诉了父亲真实的想法。

“加入基金会,什么专业都可以的。”何博士一阵沉默,仿佛想起了逝去的岁月,或许还有某个逝去的人。

“但我选择你们走过的路。”话外之音不言而喻。

又一次沉默,何博士明白,至少在这件事上,他已经动摇不了她的决心了。

高考结束后,或许是愧怍,亦或是期望,何博士带着何心隐去“参观”他工作的站点。用这个油腻中年的话说,提前熟悉一下环境。那几天,她在好奇与惊骇中度过。深入了解这个组织后,她的信念也越发坚定。

那天下午,她正准备去找父亲问问有没有什么必看的著作。却无意听到一段莫名其妙的对话。

“老何,这么多年了,我们终于要成功了。”

“……是啊,真像不久之前的事……不知道费尽心思,能不能真正给世界带来些什么。如果到时候那帮家伙圆不了这个谎,我们有何颜面面对呢。”

“我理解,从一开始,我们就随时可能承受不住。毕竟,代价太大了。老何,这次之后,你该休息一下了。”

“是啊。这些年我也一直良心不安。不仅为了将来可能的灾难,也为了自己一点私心。我当初要是不把夏拉扯进来就好了。她还那么年轻。”

“……这不是你的错啊。况且她当时是动真格了。就算我们不同意,她肯定也会向更上级申请。她在病床上不是还说不怪你吗。”

“话是这么说,我还是原谅不了自己啊。”

“唉……她知道怎么回事吗?”

“谁?”

“你知道的。”

“……没有,她以后会知道的。”

“以后也别告诉她。”


“何博士?”

“嗯……啊,抱歉,我走神了。”

“没事,这是最近的档案,您过目一下。”

“我知道了,感谢。”

最近不知道怎么了,总是想到以前的事。虽然对工作没什么影响,但这样下去也不行。望着那人远去的背影,她顿时感到一阵叹息。她自己还没取得博士学位,但他是货真价实的博士。听说他之前也是意气风发,却在某次交互实验中闯了大祸。本来是要严厉处罚的,幸亏有多位前辈一力维护。就算如此,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也只能做一些远离视线的工作了。

自从合并了父亲的实验室后,工作越发繁重。属于她一个人的时间也越来越少。她或许是个念旧的人。如果能用有限的时间,将过去再过一遍,也是很划算的吧。可是,就在她回溯过往时,又一段时间已经悄悄溜走。然则反顾究竟值得吗?或是一种变相的逃避,灵魂的远遁之术?随手翻着档案,她的思绪又飘回那个下午。父亲和另一位前辈还说了什么,她已记不清楚。不过仅仅是那段莫名其妙而又印象深刻的对话,已经足以让她心生疑惑了。六七年来,她每次想起,都觉得被一只无形巨手攫住,喘不过气,随即极力摆脱深入思考的念头。

不要想那些了,把眼前的工作做好才是最重要的。


那天下午,心情本来平平静静,既不高兴,也不不高兴。整理办公桌时,翻出了尘封许久的相册。还是初来时带来的啊。她拂去面上的灰尘,翻看了起来。翻着翻着,忽然瞥见一张照片。是父母年轻时的合照。像给人当胸猛捶了一拳,她再定睛一看,是父母。她顿觉一阵苦涩在嘴里弥漫开来。本已沉睡的记忆又重新唤醒。

父亲为什么会提起母亲?母亲的死究竟是怎么回事?“可能的灾难”又是什么?还有……“以后也别告诉她”的“她”?

何心隐突然感觉一阵烦躁。这都什么跟什么啊。如果母亲是因为加入他们的研究,出了什么意外,那父亲根本不必瞒她这么久。或许……真的有什么阴谋论?她突然又有了那种熟悉的感觉,像一匹溺水的马,无力挣扎。父母都是研究微生物的。夺走母亲生命的病毒之前从未出现。这或许是一条线,可是所谓的灾难又从何说起呢?

她猛然想起几年前的一次瘟疫,可称二十一世纪以来最严重的灾难。数百万人感染,数十万人死亡。更兼期间频发的天灾,经济损失不可估量。即使没有某些文章写的那么夸张。同时,还有一个平常人注意不到的影响:基金会势力逐渐走向台前。她从未把这两件事放在一起思考过。她一直觉得基金会的事业无比崇高。可她何曾真正想过,为了六字信条,基金会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况且,中分内部也有过类似的传言。但谁都没深究,不过当做茶余饭后的谈资。

想到此处,她如坠冰窟。寒意隐约从她背后升起。她猛地推开办公室的门,环顾四周。同事的表情各异,但似乎并未处于大悲大喜。芸芸韭菜。她想。有几位向她打招呼,她随意敷衍了几句。她的心在狂跳。早就有疑点了。既然是合并,那就应该对她开放所有档案。但有一次登入档案库存取时,只不过随手往下翻了几下,却发现许多档案需要更高级的权限。她曾就此事询问过上级,得到的答复不过中规中矩。她那时也没放在心上。现在看来,自己真是太蠢了!

她回到桌前,登入档案库,找到死亡人员信息,输入姓名,屏幕上浮现出许多“夏拉”,她挨个点进去看了一遍,却始终没有看到母亲。终于点开最后一个,屏幕上蹦出一个弹窗,赫然写着“需要四级权限方可查看”云云。她怒骂一声。已经很清楚了。她想。这几天站点档案室的门禁坏了,她决定去碰碰运气。四级权限,四级你麻痹。她看了看桌上的单项目四级权限。哑然失笑。

于是她继续装出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没事人一样走到档案室门前。是一位与她关系不错的同事在值班。看到她来,远远起身问候。

“何博士,你怎么来了?不会是专程来找我的吧?”那人毫无戒备——一般也不需要戒备,

“你就当我来找你的吧。不过你这是……”她也故作轻松。

“啊,档案室的门禁坏了,我在这值班呢。”

“是这样吗……本来还准备找点资料的说。”装出这种口气,她自己都有点想笑。

“没关系的,权限卡给我看一下,然后再登记就可以了。”

“那真是太感谢了!喏,权限卡。”她从口袋里掏出那张单项目四级权限,以一种微妙的姿势握在手里展示了一下。

“没问题,进去吧。”

何心隐的一阵狂喜,第一关就这么轻易过去了。接下来只需要找到相关的决议或者申请书就行了。
她拼命地寻找,然而站点档案室又岂是一个人能在短时间内筛选出目标的。她只能如大海捞针一样徒劳地搜寻。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她感到空前的疲倦,只是机械地重复着手上的动作。她突然看到一项不那么寻常的决议,且直觉便是她所需的。

“何博士,停下。”

正当她阅览这份决议时,一个声音从她背后响起。


何心隐对这间办公室也算熟悉了,但氛围如此凝重还是第一次。事已至此,她决定以一种壮士断腕的心态面对。于是她整理了一下衣角,以死水般的沉默迎上那两道寒芒——想象中的。

许用晦,早年为外勤特工,中分高层中少见的武人出身,却以文职显名。沉稳。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家伙,面对任何事都处变不惊。何心隐在心里过了一遍此人的经历。以她的想法,他现在的目光应该是极为锋利的。

然而没有,眼前这个中年人看起来很疲惫。他仍是那副端坐的姿态,但眼睑低垂。完全没有平日的风采。何心隐这才注意到,他头上星星点点的白霜。

“何博士,你很清楚你在做什么。”许用晦终于放下手中的笔,打起精神说了一句。

“主任,我想知道答案。”有那么一瞬间何心隐有点茫然,但转瞬即逝。

“这不是你的权限所应知道的。”

“看吧,在那镀金的天空中,挂满了死者弯曲的倒影。”何心隐竭力不让嘴角弯成一个轻蔑的笑。

“何博士,注意你的言辞。”什么也没发生,许用晦的脸上甚至没有一丝波澜。

“……好吧,我刚才失礼了。”

“所以,你为什么执着于此?知道了也不会有什么好处,反而会葬送自己的前程。”

“随你怎么向那帮大人汇报。我不愿意做韭菜。最重要的是,这是我人生第一次,得到挑战命运的勇气。”

“你言重了,我有自己的道。应付那群家伙不是我该干的。另外,你很像你母亲。”

“……”

“好,那我就把我知道的告诉你。”许用晦取下眼镜擦了擦。何心隐注意到他的眼神一霎恢复了凌厉,但随后又归于平静。似乎有某种不可言的力量在向他施压。

“都是基金会干的。我是说,你怀疑的。几年前的那次瘟疫,病毒就是基金会造出来的。地震、海啸亦然。为的就是让基金会借机伸出触须。”

“果然。”虽然早有准备,何心隐还是心中一颤。

“这个计划只有各站点主管和相关四级人员知道,也绝对保密。何博士,你可以想象一下,如果这件事被捅出去,形势可就万分危险了。”

“可,目的呢?我还没,我相信您也没冷血到那种地步。”

“是啊,我没有参与任何一环工作,也相当于放弃任何质疑的机会。可这是O5的决定,即使质疑再多,区区四级又如何左右?至于目的……跟我们说是为了基金会为了人类的未来云云。O5之间也有派系,难说是不是为了自己的利益。薛晴和O5-11强烈反对,但没人听他们的。我还是从别的四级那听来的。谁能想到O5的会议也跟巴黎和会似的。”

“薛晴……?您是说,O5-9吗?”

“是啊,我们都这么叫她。是不是很僭越?她不让我们喊她O5-9。”

“喔……您继续。”

“具体怎么干的,你也知道了。基金会确实既得利益,但真的就没有别的方案了吗?所谓“牺牲少数保全多数”,根本就是忘记初衷。基金会所以建立,是为了人,而这种事,无疑是物化。没有任何人能以任何理由去牺牲另一个人的生命或者健康权,否则秩序的崩坏是迟早的事。”

“确实如此,从一开始,这件事就已经定性了,而无关于量。”

“更为丑陋的是,何为‘牺牲’?有谁会自愿?他们视人命为何?真是冠冕堂皇。这就是个阴谋,因为我们无从知晓未来,他们永远有台阶下。这群O5坐在高处,让不知情者去死,谁也不知道他们为这件事赋予的原因和意义是真是假。真是……不可言。”许用晦的语气激动起来,却又在结尾时挤出一个生硬的苦笑。

“……”

“这种逻辑是退步的,如果真有什么危机,不应该把“全都要”的精神贯彻到底吗?不是自诩为保护者吗?就是这么保护的?我干脆全抖出来吧。本来基金会是准备向普罗米修斯实验室买病毒的,又怕漏出风声。于是又让中国分部去研制。何博士,你的父母都是参与者。——谁都不情愿你以为本部就没有这个能力?还是他们事情比我们还多抽不出身?很难说这个举措有什么问题,但绝不可能一点算盘都没有。我们先是中国人,后为基金会的工作人员。你知道三十几年前那次疫情吧?中国为此受了多少中伤?这种事情,换谁都不可能心无芥蒂。另外,何博士,一件残酷之事,你母亲确是零号病人。”

“简直是……”何心隐捏紧拳头,身体因出离愤怒而颤抖。

“你以为我现在说这些就没有后顾之忧?何博士,有什么想法,先忍着吧,这是沉默年代。”

“许主管,感谢您。为我之前的鲁莽和无礼道歉。”

“没关系,我也一样。另外,何博士,十分抱歉,明天会给你安排一次记忆删除。”许用晦似乎精疲力尽,有气无力地撂下一句。

“……好。打扰了。”

转身忘却?就这么轻描淡写,我好不容易得来的真相?

不甘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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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时有讳犹可避,而今无讳更无辞。


再见到许用晦,是几个月以后了。其间的事,何心隐都记得模模糊糊。但她非常清楚,自己肯定是经历了一次记忆删除。但只凭残缺的记忆,也足够她重拾怀疑了。她隐约能推出记忆删除的原因,正好手头的研究足以让她晋升,于是她决定暂且隐忍。

晋升四级权限那天,她却并没有期待已久的激动,只是平静,仿佛本该如此。许用晦并没有出席会议,让她有点奇怪。

当天下午,她直奔档案室,什么也瞒不住了。她想。在档案室呆了一个下午后,正欲离开,却迎面遇见了几个月未露面的许用晦。

“终究还是瞒不住啊。何博士,祝贺你获得四级权限。”许用晦似乎并不懊悔,反而显出一种轻松。

“是啊,记忆删除无法做到滴水不漏,蛛丝马迹到处都有。”没来由的愉快。

“更何况你身后还有一个随时可以询问的人。”

“我可没问他。话说回来,知道不知道,其实就那么回事。”

“说出去,无非是又一个流言。其他人要么不会信,要么传了一段时间之后停下。那帮老家伙煞费苦心,不是为了防住我们,而是怕曝光。曝光于世。不过那轮不到我们来担心。另外,我希望你多陪陪他。”

“……许主管,这几个月你去哪了?”

“很遗憾,这需要双子神级权限。”

“我猜,是被找去谈话了吧。”

“差不多。”许用晦不置可否。

“他们……究竟?”

“不可言,不可言。啊,我忘了告诉你,那次记忆删除,是可逆的。不过现在看来,也没什么意义了。”

“许主管,这又是什么道理?”何心隐莞尔。

“没什么。最近一段时间我总有无形的压迫感,大概需要休息一段时间。何博士,接下来几个月就请你暂时担任站点主管了。申请已经批下来了,明天我会通报站点的。”许用晦并没有正面回答,说完这句话,就转身离开了。

何心隐目送他离开,突如其来的委任状让她满腹狐疑。许用晦看起来比之前更加坚决且凌厉,完全不像需要长时间休息的人,而更像一个战士。她不知道许用晦此去究竟为何,只是若有所思。

“生活是苦难的,我又划着断桨出发了。”


当晚在光族的包围下,她这样结束自己的日记:“不少人心里有一个美好的希望,这希望仿佛心底的微光,让我们试图穿过雾霾。但不幸的是大部分人死在追逐的道路上。极少数的人踏着尸体,穿过云,望着土地上大片大片的鲜红,将眼中的酒水溶入骨血,抬脚走向更深的远方。”

“每个时代,都有吟唱她和她伤痕的人。长夜终尽,但在此之前,我们必须沉默。因为经受过沉默年代的灵魂再也不会被击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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