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科学部门主任Fortuna的世界
Fortuna最近非常焦虑。当她在办公室一圈圈踱步,或者长时间凝视墙面上的某个点,上帝都能从她的脚步声或者呼吸声中探查到那沥青般粘稠的焦虑,这种焦虑附着在上帝的感官上,让祂很不舒服。
她长时间地呆在一个灌满冷气的实验室中,观察几块闪动字符的屏幕,它们背后伸出数十根线路,复杂盘曲,终点是一张钢焊座椅。一个面色苍白的男孩坐在上面,身形消瘦,全身上下被电线和软管紧紧缠缚,双眼紧闭,无知无觉地呼吸着。Fortuna时常停下脚步,默默地凝视他,眼神冰冷。
上帝皱起眉,祂不喜欢这样的Fortuna。正巧,现在祂要移动了。
上帝的日常工作就是移动,不停地移动。有时祂移动在同一世界的不同位置,有时则移动于不同的世界。
祂常来Fortuna的世界。唯一不方便的是,祂很容易感到混乱,很难搞清楚到底哪一个才是“现在”的她。毫无疑问,世界在扩张,尽管身为上帝,祂仍感到世界扩张得太过迅速,且如河流般不舍昼夜。祂很久以前就选择放弃追赶新疆域生成的速度,转而漫无目的地在古旧的地方游荡。
祂走开到这个世界的另一处。这是一个小小的角落,空间因久远的时光而有些褪色。
“我想这个方案是可行的,嗯……这就是证据。”
Fortuna的模样有些陌生,上帝意识到,这是Fortuna还不叫做Fortuna的时候(但祂最终也没能在这世界里找到她曾经的姓名)。她像那种在大学图书馆里随处可见的女孩,长发如瀑布一般。手指拘束地攥紧又展开。
“全部实验数据在这……当然,所有受试体上,我们都接收到了来自其他个体的记忆。上次我告诉你了。
“我们已经证明,既视感效应的来源,来自人类天然的记忆共享功能……这就是理论基础。”
她把手下的一叠打印纸往桌子对面一推,一个男人接了过来,默默地翻看起来。上帝辨认了一会儿。
“这不是老赵嘛。”祂暗自思忖,“这么年轻就长白头发了。”
赵方面色憔悴,一如上帝的印象,Fortuna倒是非常吃惊,她久久地凝视赵方鬓间的白霜,一时找不到话。雨在落地窗上跋涉,静默无声,留下的足迹便是其本身。
“他离开有那么久了吗?”她思索着,“他到底在什么地方找了工作?”
赵方眉头微皱,嘴里嘟哝了一句。她不安地发现,他从未与她——或者任何一位两人的共同熟人——透露过自己到底在何处任职。
“单位待遇怎么样?教授时常提起你,可我们都没什么你的消息。”
“还好。”赵方并未抬头,“工资很稳定,目前也在主管几个项目。”
Fortuna假装对桌上的茶水单发生了兴趣,强忍着不去盯着赵方的脸看。那些疲惫的皱纹和紧锁的眉头总让她产生自我怀疑,怀疑把这个开发计划落地的希望寄托在他身上是否明智,但她已无路可走。
“当下舆论对这种技术那么敏感,你考虑过学校的名誉吗?”
“要是再次发生18年末那种事,谁承担这个责任,你吗?你以为你是谁?”
“你除非自己找到赞助。学校是不会拨款的……坚持下去没好处。”
她看着自己映在落地窗上的面容,这才对自己耗费在这个研究上的时间有了些许概念。咖啡杯在手中缓缓转动,Fortuna瞥见了赵方的右手,始终有意无意地按在裤兜上。那里鼓鼓囊囊的是什么?他不会在紧张自己的钱包吧?
赵方放下打印纸,Fortuna看到了他头上细细的汗珠。
“嗯……我想,这个项目,很有趣。”
二.科学部门研究员赵方的世界
赵方此刻确实在紧张,但原因并非裤兜里的那把格洛克手枪,按在上面的手只是他多年来的习惯而已。
上帝愉快地打了个转,像偶然窥见木偶戏幕后秘密的孩子般,祂乐了起来。赵方听不到祂的笑声,他陷入了纠结。
“杨教授……没有批准你的后续实验?”他试探地问道。
“他觉着我在重蹈某些人的覆辙,触碰那种……那种‘社会敏感线’,你懂吧。他觉得我们不可能真的请一堆志愿者,然后加强他们的既视感效应——”
“他们觉得记忆共享是在挑战隐私权?”
Fortuna叹息:“我确实太不懂政治,你说对了。”
“嗯……”
“‘真理不在乎自己出现的时机,只有评论家会对此指手画脚。’这不是你的话么?”
“可 评论家决定不给你预算。”赵方环顾四周,端起咖啡杯,又放了下来,“你打算怎么办?你想研究人类记忆的本质,你想看看我们的记忆能做到什么。你需要一整个团队。”
“我没有一整个团队。”Fortuna艰难地开口,“但你……你对这个计划感兴趣吗?”
赵方看着她,眼神越发冷峻。Fortuna睁大了眼睛。
“我是说,我需要赞助。”她清清喉咙,“我对别的不感兴趣,比如,上位什么的。我只想拿到赞助。”
“这么坚持做什么?你应该不缺课题吧。”
“我不是那种只想着结业的人。”
“我明白……我过两天给你答复,这个资料我得拿走。”赵方站起身,撂下未动一口的咖啡。Fortuna也只好跟着站起,他们走到街上,赵顿了一下。
“你毕业之后,工作还没确定下来?”
“还没,我在考虑留校,但还没定。”
“好。过两天给你答复,先走了。”他握了握Fortuna的手,随后裹紧大衣,快步穿过马路,走进匆匆拥挤的人流。他在拐过街角前回头看了一眼,不息车流的间隙中,Fortuna仍然站在那间咖啡屋门前,低着头在包里翻着什么,长发在微风中微微飘动。
赵方嘴唇抿紧,加快了脚步,肩膀却被一只手紧紧捏住。他迅速回头,半个手掌已经伸进裤袋,这才看清来人。
“申海啊,我还以为……你没跟过来呢。”
红发男人拽了拽夹克,笑着推了赵方一掌。
“你没喝是正确的,那家店的拿铁难喝得我都坐不住。”
两个男人并肩走在十一月的寒风中,天色渐暗,路边摊的铁板上嘶嘶冒着热气。一伙孩子举着烤面筋,穿着宽大的校服,嘻嘻哈哈地与他们擦肩而过。赵方的视线在他们胸前的校徽上停留了一秒。
“你以前学校的?”
“不记得了。”赵方淡淡地说,“进基金会待几年,还能记得啥。”
“真巧,出个外勤,出到你老家来了。”申海哈哈一乐。
“是蛮巧的。”赵方看了他一眼,闭紧了嘴。他们走过一所高中,学生们从校门里鱼群似的涌出,赵方似乎陷入了沉思。一切学校的大门看上去都如此相似,他在记忆中徘徊在一扇模糊的铁门前,寻找那两个紧紧相依的身影。
“刚刚那个姑娘,是你同学?”
“嗯。算是我学妹,从高中到大学。”
“嚯。”申海瞪大眼睛,却迎上赵方冷厉的眼神,怒火熊熊燃烧。
申海干咳一声,把头拧到一边。
“你们把她调查得透透了的吧。”赵方直截了当,“然后Scotoma就把你放出来,看着我?”
“别瞎开火,老兄。”申海眉头一皱,“至少我还是你这边的。”
“这轮人事变动,我连调职申请都没递,Scotoma为啥还是咬的这么紧?”赵方吐了口痰,纸团梆地摔进了垃圾箱,“真是无中生有。”
“你知道吧,从你入职开始,他就一直明里暗里跟你比。”申海耸耸肩,“要我说,你挡着人家上升了呗。”
赵方没有说话,慢慢地把手里的项目资料卷了起来。申海拍拍他的背,赵方突然开口:
“我听说,他已经递交了申请,目标科研部主任。”
“是啊。我不是一直劝你嘛,你如果也递一份上去,上边没理由——”
“我需要一个更大的项目。”赵方看着手里的资料。申海眉头一挑,有些意外。
赵方沉默着,没有继续说下去。他们站在一个公交车站。身边围绕着放学回家的学生,三三两两打闹着。赵方突然想起自己似乎曾站立在这里,身边靠着一个雀跃的女孩,眼神中的那份活力和期待与如今相差无几,这份活力与期待对赵方来说已经陌生到模糊不清,水中墨似的消解得无影无踪,消解在无边无际的压力和紧张中。他打了个冷战。
“……所以那姑娘叫你出来,是谈了个哈子?”
赵方没有回答,他在犹豫,手指摩挲着手里的纸卷。她仍然和多年以前一模一样,温柔的时光没有在她的心灵上留下任何痕迹。
但她说得没错,自己可以帮她,很可能,只有自己能帮她了。
“噔,噔噔~噔噔,噔,噔噔噔……”
一阵不和谐的鼓点声,他看着申海,申海看了一眼手机,尴尬地一笑,摁死,摊开手:“呃……是他。”
“Scotoma?”
“嗯,估计……来问我你的情况。”
赵方冷笑一声,伸出手,把手中的资料递给申海。
“我觉得,这个项目,会有人感兴趣。”
上帝伏在候车亭的顶棚上,默默地看着他颤抖的手指,以及申海惊讶的眼神。雨滴从祂脸颊无声划过,祂叹了口气。
世界之外
“申海,报告同调率和谐和范围。”
“同调率67%,谐和范围是89个单位距离,达到最高阈值。”申海敲击着键盘,“同调率这几天一直在回升。稳定性保持在安全区间。”
“看样子‘上帝’的状态已经回来了。”Fortuna点点头,“今晚的例会,我会向Scotoma报告。”
坐在钢制直背椅上的男孩仍紧闭着双眼,面无表情。脸面被冷冷的白光照亮,头颅被一只巨大的半球锁死,缠满各种颜色的电线。
“只是可控率一直不高……‘上帝’仍然基本按照自己的意愿进行记忆侵入。”申海轻轻地说,“会不会发生指令外交互事件?”
Fortuna看了申海一眼:“强行突破数十道记忆封锁和思维隔离线?我们之前那么多改造工作,是在做样子吗?”
申海默默不语,把日活报告打印出来放在桌上,Fortuna细细看了一遍,放进了公文包。
“走了,你今晚值班?”
“嗯,你需要我帮你从食堂带一些……”他还没想起今天的菜单,关门声已经替他完成了对话。他坐在旋转椅上,看着灰白色的实验室安全门。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如烟雾般消散在充斥耳廓的仪器运作声中。
Fortuna快步走在Site-CN-64的走廊里,公文包紧紧夹在臂下。自己办公室门前有人,静静站在那里,当她走近时,她却移开了视线,脚步并没放慢。
“For……Fortuna!”赵方开了口,叫她的名字。
“有事吗,赵博士?”她干脆地停下,直直看着面前的中年男人。赵方转头四顾,正是晚饭时间,走廊空空荡荡,金黄的余晖缓慢地在地板上泼洒。
“Scotoma他……”
“够了。”Fortuna扭头便走,赵方伸手想抓住她的袖口,却被一把打开。
“你已经退出项目组了,我有义务通知你,你并无过问其内容的权限。”Fortuna生硬地说,“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琳回来了,作为客座研究员,申请加入你们项目组。”
“这不可——”
“Scotoma他已经同意了。”赵方的语气同样生硬,“是琳自己提交的申请。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可是她为什么?”
“跟你有关系吗?世界上还是有人在按照自己的意愿生活的,”他转过身,“不像你。”
赵方的脚步声渐渐远去,Fortuna攥紧了手中的公文包。
黑色密码门在身后嘀地关闭,看到会议桌后的Scotoma,Fortuna几乎压制不住冲上去逼问的冲动。Scotoma抬起头看了她一眼,她咬着嘴唇,慢慢走到自己位置上坐下。
“好了,我们开始吧?”Scotoma把工作平板放下,活动了下颈部。
“可是其他人呢?”Fortuna不解地看着空荡荡的会议室,“内部安保部门的人呢?”
“他们之后来,我们先谈谈别的事儿。”
“是关于赵琳?”
Scotoma歪头看着她,挑了挑眉:“看来Dr.赵已经通知你了。”
“他说您同意了。”Fortuna看着Scotoma平静的样子,忽然有些恼怒,声音颤抖,“这是为什么?赵方他自己——他对‘世界’造成了那么大的破坏——”
“我们需要赵琳。这个计划需要她。”
“什——?”Fortuna愣住了,“副主管,我们项目组里有数位经验丰富的研究员,而且现在‘上帝’的状态正在持续向好,我看不到我们有任何地方需要一位新手。她从业不满两年。”她在后几个字上加重了语气。
“没错,一个菜鸟,你还在担心什么,威胁你?”Scotoma轻笑一声,摆摆手,“这事就算定了,明天她就到你实验室上班,别让人家光端茶倒水。”
“……”
“让她离‘上帝’近一些。”
Fortuna不解地看着Scotoma,但她很快放弃了,从这个男人的表情上找不到任何确信的答案。
门被推开,内部安保部门人员鱼贯而入。Fortuna抬头望向这些缄默的同事,他们的深色制服在灯下隐隐发光。Scotoma抬抬手示意她开始,她轻叹一口气,把“上帝”的日活动报告投在了大屏幕上。“世界计划”的每日例会,明明内安部才是主角,她不明白为何Scotoma始终坚持让她出席。
“2020年7月20日,被‘上帝’进行记忆侵入式交互的人员有:Dr.Fortuna、Dr.赵方、Dr.申海、Dr.Yuannn和Dr.Moring。其中对前两位人员的记忆监视时间较长,形成了稳定的影像反馈,视频文件副本在这里。”
一位内部安保部成员接过那张存储器,皱起眉头:“赵方已经被移出了你们实验室,现就职在办公区另一端的后勤部门。你们不是得出了‘上帝’的记忆监视效率与距离成反比的规律吗?
“那为什么赵方还会如此频繁地出现在上帝的视野中?”
“原因正在调查。”Fortuna回答,“按照Scotoma副主管的指示,‘上帝’会保持较低的受控率,记忆侵入基本按照其自主意愿。赵方的出现,可能由于这两人间的旧有密切关系。”
“嗯,我们会检查监控录像。
“另外,我们认为,‘上帝’的加强计划应该提上日程了。”内安部成员看向Scotoma,后者叉起双手,“毕竟,对于‘世界’计划,我们向上面承诺的是:基金会内部安保的通用、高效、广域解决方案。”
“博士,‘上帝’的状态仍不稳定,我们需要它保持较低的受控率,如果侵入是基本按照它的意愿进行的,那么侵入及反馈的质量将会提高。”
“但我们时间不多了,近期各站点的内部安全问题日益严重,漏洞层出不穷……那个拥有三个分站的站点也陷入了混乱——”
“好的,Fortuna,你可以先走了。”Scotoma眨眨眼睛,会议室顿时陷入安静。
Fortuna在走廊里慢慢走着,身影在寂静的黄昏中拉得很长很长。
“让赵琳,离上帝……近一些?”
三. 科学部门主任Fortuna博士的世界
上帝明显地感到,有什么东西进入了他的周围,像野兽察觉到进入森林的异类,但由于弥漫的浓雾无法确知来者为何。这种情况并非第一次发生,祂尽力扩展感官,触角却迟疑了一刻。是一丝特殊的感受,极度细微,且转瞬即逝。
祂继续在Fortuna的世界徘徊,反馈的影像由于走神而有些变形。这一处世界比上一个要新一点,颜色更加真实。
Fortuna站在一处阳台上,脚下是一片浅褐色的草地。头埋进手臂,白色制服的下摆溅上了星星血迹,她一动不动,任雪域的寒风切割脸颊。雨缓慢地下着,却没有在她衣上沾上任何痕迹,像一首微弱的背景音乐。
一个男人走进视野,站在离Fortuna几步远处。上帝觉得此人有些面熟,但一时想不起来是谁。
“Dr.Fortuna,你流血了,怎么不去医务室?”男人轻轻问道。上帝皱了皱眉,像是本能地,祂缩了一下。这个声音令祂恐惧。
“Scotoma主任……我没事的。”Fortuna抬起头,双眼失神,血液缓缓地从发间渗出。
“从现在到你退休,这种事绝不会只发生一次。”Scotoma用双手扶住栏杆,“你自己知道该怎么办吗?”
“知道。”Fortuna僵硬地回答,“更换实验体,加强束缚结构,重新进行测试,把项目进行下去。”
“可真不错,但这不是真的。”
Fortuna困惑地看着Scotoma,后者看着她的脸面,眨眨眼:“你想先知道这是为什么,为什么自己要费尽心思地去折磨一个女人的精神,把她的记忆磨灭,把她变作一只容器、一个监视工具,即使亲眼看到了受害者的崩溃惨状,也要继续做这种事。”
“因为‘世界’,必须这样做。”Fortuna下意识地回答,但她随即被虚伪感狠狠锤中心脏。
Scotoma看着她,若有所思:“真的吗?”
“也许是……不。”
“那么你想过吗?自己为什么要做这个项目?是什么吸引了你?”
Fortuna垂下头,默默地看着自己的双手。Scotoma以一种平缓的语调说道:“你刚刚入职时,进行的研究是‘既视感及其内在的人类记忆共享机制’,对吗?你当时都干些什么活?”
“嗯……向D级们发问卷,做做精神检查……可现在……”
“然后‘世界’计划开始了。记得吗?这是以你的研究成果为基础的。”
“我……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做那些……我不做,别人也会做,不是吗?”Fortuna困惑地绞住双手,“因为基金会就是这样,不是吗?为了达到目的……”
“这是基金会的选择,你的呢?”
“我必须——”
“别管别人,你的想法是什么,你的意愿是什么?其他人的选择和你没有关系。”
Fortuna惊讶地看着Scotoma。一只鹰隼啸叫着掠过两人头顶的天空,振动修长的双翼。他微微笑着,拍拍她的肩膀。他离开了,她定定地凝视萧索的旷野,冰凉的空气在肺中一点点郁积。
上帝默默地跟着Fortuna,她走得很慢,长廊里人流匆忙,不断有研究员和特工经过这个流着血的女人,但没人会多加注意,他们与她擦身而过。她一路向下,窗外照进的阳光渐渐消失,被冷硬的灯光取代。
她推开了医务室的门,Dr.Moring正好掀开一张布帘走了出来,她看到了躺在里面的赵方。医师冲她点点头。
“怎么样?”
“还好,没有特别严重的伤者,基本都是击打和抓挠形成的伤害。”Dr.Moring摘下口罩,耸耸肩,“你们那里送来了六个,有两个处理完,已经回岗了。”
“比预料中损失要严重啊。”Fortuna轻叹一口气。
“我看看……‘实验对象失去控制,产生暴力行为’?”Dr.Moring复杂地看了她一眼,“说实话,真新鲜,你们的实验对象是突然产生暴力倾向的?”
Fortuna苦笑一下,摇摇头。他轻轻掀起布帘,望向里面。
赵方躺在床上,没有反应,手指紧紧地攥着床单,指节泛白。
“赵方。”
赵方没有看她,甚至没有转动眼球:“她呢?”
“谁——13号改造体?”
“王、王兰。”
“13号改造体由于在实验过程中……的攻击行为,已经被安保人员击毙,尸体火化处理。”
一阵巨大的冲击猛地砸中了上帝,祂踉跄了一下,世界失去了平衡,在祂身边疯狂旋转,飞散。上帝看着脚下,四散的画面坠落进无边的虚空,祂紧紧抓住世界的边缘,在一片混沌上方危险地悬挂着,扭曲的尖啸刺穿耳膜,恐怖攫住了祂。直到那冲击激起的波浪终于渐渐平息,实在感重新凝固在脚下,祂颤抖着站起身。
祂抬起头,迷茫的眼神散失在空阔的蓝天,刚刚的冲击似乎并不来自这个世界。那么是来自其他人的世界?不,不是这样。来自更远的地方,但那是哪里?
祂感到自己的思维里出现了空白。祂抚住胸口,心脏的位置正在隐隐作痛,刚刚那是悲伤的感觉,一种强烈到剧痛的悲伤,让祂几乎喘不过气,像是胸口结成了石块。
祂没有留下去的心思了,祂需要移动,离开这个地方,祂离开了Fortuna的世界,这时祂发现,确实有什么新东西出现了。
世界之外
男孩的四肢被紧紧束缚着,被钢钉和皮带固定在那电椅似的铁椅上,双手无力地垂下,指间的铁板上能看到陈旧的划痕。他瘦得像一把枯枝,关节的骨骼形状清晰可见。头上的金属半球暗淡粗糙,插满了胶管和电线,沾着点点深色的污迹。
一个年轻女人站在他的面前,一动不动,保持这个姿势,已有二十分钟了。
申海从屏幕上抬起头,不安地瞟了眼实验室门,如果Fortuna这时候回来,看到新来的研究员在无所事事地发呆,这场面简直无法可想。
但Fortuna从早晨到现在,四个小时,一直没有在实验室露面。
他习惯性地把手伸向衣袋,拿出一只钢笔,两端金色的镶边已被摩挲得斑斑驳驳,他小心地用两只手指捏着中间。让温热的笔在掌中缓缓划圈,好似这是一只纤细的手指,仍然残留多年前的咖啡香味。
“不吃饭?这么勤奋的?”
“什——”他浑身一震,滚烫漫上脸颊。是赵琳,赵方的养女,数年前她第一次出现,像一只惊恐的小鸟。如今的她身着研究员制服,站在他面前,胸前的工牌印着她小小的照片,看着他,似笑非笑。
“你好呀,申海叔,以后我就跟你干活咯。”
“Fortuna主任给我说了。”申海脱口而出,手深深地塞进衣兜,“她说开完会就回来……”
“没事,老Scotoma已经把工作内容电邮给我了。”赵琳做了个手势,“走吧,一块儿吃饭去?”
“喂,申海!恁去吃饭呀?”有同事在后面喊。
“是啊?”
“给俺带几个包子回来,‘上帝’刚刚转台了,俺守一会儿。”
“要得。”
“‘转台’是什么意思?”出了门,赵琳好奇道。
“就是变更监控对象,换了个人的记忆来侵入。在我们这看起来像是电视转台掉了。”申海做了个手势,“我们得守着,因为要尽量让监控质量稳定一点,生成有效画面传出来。”
“你们还挺忙的,得一直守着?”
“差不多,不过客座应该不会和我们一块熬夜的。”
“我听说晚上上帝活动比较多?”赵琳若有所思,“你们蛮辛苦的。”
“Fortuna主任也是和我们一块盯着……没办法。”
“白天Fortuna不常过来么?”
“她没有别的项目,基本一直靠在这里。”申海有点走神,他们已经离开科研部,身边来往的职工多了起来,午餐时间本就热闹,但此时此刻他却感到气氛有些不对劲。
“好像出了什么事。”他皱眉。虽然紧张是常态,但今天的空气中明显含有别的气味,不安和恐慌的混合体。
“没听见动静?”
“说明不是一般的事。”申海的心沉了沉,一个身影向他走来,那是个内安部的朋友,平时沉默得像木头,现在竟然主动靠过来,这太不正常。
而且他的脸色很不好看。
“出什么事了,老哥?”他主动开口,以缓解一下自己的紧张。
“拿饭呢?”他点了点头,“这位是?”
“我们那新来的客座,赵琳三级研究员。”申海道。赵琳伸出手和来人握了握,对方明显松了口气。
“嗨,是你们那个项目的事。”
“什么?”
“今天不是开‘世界’计划的周总会嘛。”那人捋了捋鬓角,“会场里发现了爆炸物。”
“什——”申海眼睛瞪得比灯泡大,赵琳倒吸一口凉气。
“有什么怀疑目标吗?”她急切道,申海几乎要揪住那人的衣领:“没人受伤吧?”
“悄没声的!”他小声嘟囔,“那必然没炸,你以为我们内安部是干什么吃的?怀疑目标在后勤部。”
“内鬼?”
“已经抓了,你们主任和副主管审着呢。说是混分的老卧底了。”
“谁?”赵琳声音发颤。申海想起Fortuna的模样,不禁一阵晕眩。
“你们肯定认识,那个叫赵方的。”
四.客座研究员赵琳的世界
上帝慢慢走着,像走着一条夜路。这个世界带有陌生的色调,祂落脚时十分谨慎,刚刚的冲击让祂心有余悸,而这处世界似乎恰出现于冲击之后。
自己该去哪?祂困惑地在原地打转,随即明确的方向从脑内传出:
“到远处看看吧。”
祂顺从地站起身,溯流而上,推门进入一个昏暗的房间。
雨顺着窗玻璃流下,默默无声。房间里开着噪音极大的电风扇,上锈的转轴吱嘎嘎地响。一个女孩低着头,消瘦的双手攥着衣角,盯着污迹斑斑的灰色水泥地面。一个中年女人的脚不停拍着地,抱着双臂,眯着眼审视桌面上的一堆文件。
“材料看来都齐了。”她从鼻腔里哼出声调,“不过我真没听说她妈还有什么亲戚。”
“是我们照顾不周。”是赵方,坐在办公桌对面的一张皮面折叠椅上,显得有些拘束。
“她妈妈十几岁就从家里跑出去,脑子又有病……我们怎么找都找不着呀……”
“行,这样收养手续就办完了。”感觉到女人的目光,女孩缩了一下,“王琳你带走吧。”
她怯生生地抬头,迎上赵方的眼神,她睁大了眼睛。
夕阳中,一个中年男人牵着一个女孩的手,他们站在一个十字路口,男人弯腰向小贩买了个冰棍。
“吃吧。”
“谢谢叔叔。”女孩小声回答。
“你怎么不问我是谁啊?”
女孩愣住了,迷茫的大眼睛瞪着赵方。
赵方看着她,深深叹了口气。她与他四目相接,眼前的男人,仿佛在一瞬之间褪去了某些东西,被温暖阳光照亮的一边脸颊,与记忆深处存留的某个轮廓悄悄重合。上帝眯起眼,可还是无法看清那片迷雾那边的轮廓模样。
振动声响起,赵方接起电话:
“申海?”
“Fortuna?现在吗?”他看了一眼女孩,“我在出外勤,给她说我马上就回去,好吧。”
飞往日喀则定日机场的航班上,赵方对女孩说:“我姓赵,嗯……你爸爸也是,你不要叫王琳了。”
“叫赵琳吧。”
赵琳看着窗外缓缓移动的白云,隐隐约约感到从此刻开始,有什么本质的东西将发生变化,就像被扳到另一边的铁轨。
上帝坐在机翼上,冷雨顺着祂的发丝一直流到脖颈。祂打了个冷战。
五.科学部门研究员赵方的世界
“我们曾经有过那种,那种人。你应该比我清楚,对吧?
“你当然比我入职要早,应该懂得,有时候舍弃是必要的。必要地放弃一些东西并不可耻,比如一个实验体……或者其他东西。因为你有你的目的,你要为自己的目标服务。
“你的意愿是什么,你想过没有?
“当然,收养一个孤儿,并不违反了什么纪律,我也不反对,你去收养实验体的孩子,然后把她养大。但有一种人,他会被一时的冲动控制,认为自己的想法才是真理,自己才是那个独醒的人,然后越走越错。”
“希望你不要变成那种职员。”Fortuna看着他,手指用力扣在一起。
“谢谢你,Fortuna主任。”赵方起身把椅子一推,向办公室门走去。
站在第64号站点的走廊里,他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随即迈开步子,他开始狂奔,冲向宿舍的方向。
推开门时,坐在铁架床上的赵琳下意识地站了起来,手里不知捏着什么,慌忙往身后藏。
“赵方,你看把孩子给吓得。”
“申海。”赵方一把捏住眼前男人的衣领,“是你告诉的Fortuna?!”
申海瞪着他,嗫嚅着,说不出话。赵方怒从心头起,青筋根根迸出,正欲发作,身后突然传来铁架床的吱嘎声,是赵琳,跌坐在床上,惊恐地看着他们。
“出去说。”赵方猛地一拽,把申海带了个趔趄。他们走到走廊上,窗外下着雨,悄然无声。
“老赵,我——”
“我知道你对Fortuna有意思。”赵方手一摊,“我早该知道的,看见你拿着她的钢笔,偷来的吧。”
“什么?”
“那笔是我送的。”
“跟这没关系!”申海脸涨红起来,“你偷偷弄了假身份,找借口出外勤,Fortuna主任才会注意——”
“原来你早就站她一边。”
“老赵,我真不明白你在做什么。你为了升官拉Fortuna入水,现在又在嫉妒人家当了主任?”
“什么嫉妒!我嫉妒什么?”赵方冷冷道,“我嫉妒她当Scotoma的棋子?她以前是这副样子吗,冷酷得像个杀人狂?”
“人是会变的啊,赵方。不能什么事都往Scotoma上推,她有自己的想法的。”
“那是我看错她了。”
“那么,你没有资格让别人遵从你的意志。”申海临走前回头道,“包括赵琳。”
遥远的某处传来一声惨叫,撕心裂肺,浸满了悲怆和愤怒,这惨叫声来自目力所及之外。上帝惊恐地眨眨眼睛,赵方的世界开始以极快的速度旋转,仿佛一个被皮鞭疯狂抽打的陀螺。只言片语混合着崩裂的场景涌进上帝的脑子,上帝感到了剧痛,祂几乎忘记了这种感觉,疼痛深入骨髓,在刻蚀,刻蚀祂的每一根神经。
“‘下沉’!‘上帝’在‘下沉’!如果不紧急断触……它……精神崩溃……”隐约的语句,不知来自何处。
“爸爸,你认不认识一个叫洛的小男孩?他说他知道你……”琳坐在赵方的怀里,抬头看着赵方,“但他说,他讨厌Fortuna主任。”
赵方怔怔地看着女儿,洛……多少号实验体来着……从什么时候开始,连自己也不再记住实验体的名字了……
画面碎裂,碎片融化在虚空中。
赵方顶着浓重的黑眼圈,疲惫地推开那扇画着小花的房门,赵琳看着他,仿佛能看穿他的愧疚。
“我没事的,爸爸,洛一直陪着我玩呢。他今天很高兴,他说他被主任选中了。”
上帝的喉咙像被攥紧,巨大的压迫感让他窒息,他拼命挥动手臂,飞旋的画面围绕着他的手指。一个男人在书桌前,捏着一本印着三箭头标志的小册子,缓慢地对身边的女孩,不,少女讲着什么。
“嗯……这就是爸爸的工作……你要是——”
“爸爸,爸爸,我终于明白了。”少女紧抱住那个男人,眼中闪着兴奋的光,男人机械地摸着她的头发,眼睛里闪着犹豫和愧疚。
“琳,你可以自己选择,是不是留在这里。”
好冷,上帝站在黑暗中,冷冷的雨瓢泼而下。面前的窗里透出温暖的灯光,赵方看着窗外,神情凝重。
“爸爸,洛说他头好痛,而且他又把我忘了。”琳坐在一张书桌边,手指翻着一本厚重的书,长发如瀑布般垂下,“Fortuna主任说他被异常影响了。”
“我希望能帮帮他……”
“他是我唯一的朋友。”
“我知道,我必须帮助像他这样的人。我拿到毕业证之后,一定回基金会。”
“因为他是我唯一的朋友。”
“不,我们就是为了这一天……不要阻止上帝……”渺然的声音,来了又去,“……世界计划……”
“爸爸,我终于明白了。”依然是那个房间,昔日温暖的台灯却已陈旧生锈。琳站在赵方面前,不知何处而来的冰冷雨水沿着她的脸庞流下,混合着泪水,滴落在她的白大褂上,没有留下一点痕迹。
“我明白了这个该死的地方,你也知道,你却一直没告诉我。”
“他本来是个好孩子,爸爸,爸爸!”赵琳的声音低似耳语,却咬牙切齿,“他现在在哪里?在那个椅子上变成一台机器——你就看着?你不想结束这一切吗?
“我们已经计划好了,我们的行动……Fortuna绝对想不到,我们会彻底让‘世界’计划瘫痪。”
“琳,我不能这么做,无论如何,我不能加入他们……”赵方上前一步,紧紧攥住赵琳的手,“我……必须在这里。”
赵琳看了他一眼,把手抽了出来,转身离开。
沉重的脚步声,像一下下的心跳。
“我早该知道的。”
赵方瘫坐在椅子上,手无力地垂下,冷风夹着雨滴,吹打窗棂,破旧的衬衫浸满了寒意。天花板上日光灯嘶嘶作响,他没有动,良久,长长地叹了口气。
“现在仍然没有,没有一个直接指向你的证据,老赵!”申海急促地说着,摇着赵方的双手,“你承认了什么?你承认了什么?”
“就是我干的,申海。”赵方笑了笑,“慌什么……Scotoma又不会杀了我。”
“你这是自毁前程,赵方博士。”是Fortuna的声音,比最冷时还要冰冷,“我相信你只是一时糊涂……请Scotoma副主管放了你一马,希望你能够适应后勤部的工作。”
大雨的午夜,窗外响起长长的鸮叫,一个中年男人伏在陈旧的书桌上,笔尖在一张信纸上飞速移动。在他手边的桌面上,是褪了色的水彩笔小动物,以及潦草的英文单词。
“琳,已经没事了……你们太莽撞了,还好造成的破坏不大……琳,我知道,对于你们来说,这只是一次尝试……”
“做自己想做的吧,你已经手握了选择的自由。”
他看着窗外的风雨,他的视线穿过上帝,失神地看着窗外。那棵巨大的梧桐树,在狂风中被摇撼的梧桐树,颤抖着每一条枝干,伸向无边的夜,仿佛要抓取什么。
他的嘴唇嗫嚅着,喃喃地说着什么,但上帝已经听不见了,一条无比清晰的指示,前所未有地,出现在祂的脑海中,拉起祂的手腕,带着巨大的权威,牵引祂向前。
上帝面对着最后的画面,面无表情。祂向前走着,走过那个虚弱地伏在审讯椅上的男人,没有看他嶙峋的脊背,没有看他起伏的肋骨。
然后祂走向了那里,一切都如此自然。
六.客座研究员赵琳的世界
“爸爸,我终于明白了。”她站在黑暗中,冰冷的雨水混合眼泪流下,心中盛满了碎片。
“你当然知道,你知道你们都干了什么。他本可以是个好孩子。”
“也许我现在已经越界了。”
“再见,爸爸。”
“洛。”一颗泪珠从她的眼角滚落,“等我。”
她坐在一间几乎没有任何装饰的宿舍里,脚边是一张处理通告,印着赵方的黑白照片。宣布其已因证据确凿的叛变行为而被处决。
而她的手里,是一把上好了膛的格洛克。
“我救你出来。”
她走在一条陌生的明亮走廊里,两侧的房门上钉着黑色的倒三角标志。赵琳看着眼前的棕发男人,摊开双手:
“当然,这套说辞你们可能已经习惯了,但我没有被虐待,也没有谁被强制什么。
“我自己决定我要加入你们。”
对方耸耸肩:“当然,小姐。”
“我会把我对那个计划的了解都告诉你们,我要的回报是,火力支持。”
她推开那扇白色的密封门,这扇高大的金属门曾出现在无数个童年的场景中,面对她的凝视一言不发。男孩在门后看着她。被紧紧缠缚在铁椅上的男孩,无意识地垂着头。她静静站在那里,手里是一个档案袋,她这些年是如此渴望袋里的那些纸,但现在她只感到冷漠,由内而外的冰冷。
雨狂暴地打着窗玻璃,默默无声,流下泪痕般的轨迹。
世界之外
“取证完成。”Fortuna淡淡地说,“已经发给Scotoma了。”申海看着屏幕,说不出话。
“他们应该马上去抓人了。”
“所以逮捕赵方是诱饵?”
“没人想到。”Fortuna低下头,整理起散乱的桌面。过了很久,她自嘲般地笑了一声:“其实谁都能想到,是吧?赵方的女儿……能不是吗?”
“这……是她自己的选择。”
“没人能拥有真正自己的选择。”Fortuna没有抬头,“当年我进来的时候,想着就这样搞科研搞一辈子吧……现在呢?我以为,我当时以为这是我自己的选择,是我自己的意志。
“连自己是谁都尚不清楚,要向哪里寻找自己的意志?”
Fortuna拿着公文包,直起身。没有看那正在申海手里转动的旧钢笔,她往实验室门走去。她感到有些困惑,此刻的自己不应该是轻松的吗?“世界计划”显现出了完美的实用性,必将成为基金会内部安全问题的有效解决方案……明亮的阳光照射在白色的密封门上,她忽然想起自己在某一个下午,坐在一间安静的咖啡馆里,透过落地窗打在对面那人肩上的,也是如此明媚的阳光。
他说了什么?记不太清了……
阳光……等等——
她猛然回头,看向那个男孩,那个被缚在铁椅上的“上帝”。申海已经扑到了那屏幕前,一段段视频记录被调出,同时播放。一场无声的大雨,在每一段出现在“上帝”面前的记忆里,永久倾洒着。
七. 上帝的世界
即使是最无边无际、不可穷尽的,心中的大雨,也存在一个起点。
上帝的世界中心就是大雨的起点。
而在这个中心之外,上帝的世界挤满了事物和话语,不停无序地旋转。曾被愤怒射出的话语变得欲言又止,与另外的某个春天曾聆听的鸟鸣紧紧相连;一个憎恶的眼神与一大段失望的语句融合,生出藤蔓一样的肢体抓扯某人飞速游走的泪颜。诸如此类的混沌——或者空白——对于Fortuna来说似乎是无价之宝。但上帝本人却像孩子害怕黑夜那样,害怕着他自己的世界。
于是祂只是默默躲开,任由随便哪个外来力到来,把这个世界改造成它想要的样子,而祂自己,只转身走掉,并不回头看一眼。
祂停留在了他的世界中心。他看见了一个瘦瘦的男孩,看着他捂着脑袋,跑到一棵梧桐树下,雨珠顺着额前的发丝流淌,滴进了眼睛,他揉着发痛的双眼,这才发现树下已经站了一个女孩。
他不知所措。女孩居然先笑了。他顿时脸面发烧,估摸着自己又触犯了《行为准则》的某条内容。想到主任女士要罚的静坐,他一阵头痛,竭力把视线从女孩脸上拉开。一如既往,似曾相识的感觉在脑中如潮水般滚涌,他努力按照研究员们指示的方法控制它,但女孩的目光让他心神紊乱。
他开始犹豫,不停地回味,仿佛在摩挲那一段缥缈的回忆,试图从上面找到真实存在过的证据。但铺天盖地的警告在脑海中横冲直撞,迫不及待地刺向那些柔软而稀薄的过去,信誓旦旦地宣告它们的虚假。他无奈地想到,他果真没有浪费实验室的电力。
“洛,你又瘦了,Fortuna不给你饭吃吗?”
“我……给的,都给的。”
“你不舒服吗?没睡醒?”女孩有些困惑。
他愕然。女孩皱起眉头,细细看男孩的双眼,几乎立刻,她便辨认出了一片因无法逆转的遗忘和异常的敏感而形成的浓雾、一片多年盘踞在挚友脑海中挥之不去的混沌。这时她明白了一切,咬了咬嘴唇。
“你又把我忘了啊,洛。”她垂下眼睛,“我还以为……Fortuna把你带走时,说等我毕了业,你就治好了。”
洛不知所措。女孩不说话,手里的雨伞稍稍倾斜,向他,目光却一直没离开伞外的雨幕。洛竭尽全力想抓住飞速抽离的回忆,但总是功亏一篑。他被一道警戒线拦在了自己记忆之外。
“你……上的什么大学?”
她看了他一眼,抿紧嘴唇。他捻弄着手指,盯着地上的某处,不再讲话。雨不紧不慢地落着,草间积起了水洼,泛着涟漪。
女孩轻叹了一口气。
“你上次……也是这样。上上次、上上上次……一共27次,我记得很清楚。”
“……对不起。”
“不是你的错。”她转过头。
“我……有好好吃药的。”他惴惴不安地解释,“Fortuna主任说,我很快就能治好了。”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撒谎,但女孩的目光让他手忙脚乱,像是被发现干坏事的小孩。
女孩勉强笑了笑,轻轻摇摇头。
他突然很好奇,“治好”究竟意味着什么。一个正常孩子现在应该做什么?自己有过这样的生活吗?这种可能性从未被触碰。他决定开始尝试,努力在泥沼般的脑海里跋涉。所见之处尽是荒芜,衰草中有残垣断壁隐现,洛踌躇着,不敢想象这里曾存有过什么。
他抛开了研究员的告诫,拼命收集每一片似曾相识的碎片。第一次感到自己的记忆是如此珍贵。而自己又干了什么?当收到写着“你的脑子里装满了幻觉和谎言”的通知单,就那么随便轻易地相信。懊悔的苦涩味道在鼻腔中弥漫,像植物断茎中渗出的汁液。
“不,我记得……我记得过……”洛茫然地看向女孩,女孩捧住他的脸,大颗泪珠无声地落在她的指间。
“洛。”女孩擦拭着他的脸庞,“这不是你的错,不要……”
男孩慌忙抬手,胡乱抹了几下眼睛,却被女孩一把握住了手腕。
“这是?”
她声音颤抖,看着那几道明显的伤痕,新旧交错,荆棘般盘绕在手腕内侧。女孩没有抬头,洛感到有东西滴落在皮肤上,很冰很凉。
“我……对不起。”洛很内疚,“是我没有控制好……情绪。”
“发生了什么?”
“不痛的……”
“不,不是这样的洛。”女孩手指用力,泪珠划过脸颊,“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他们对你做了什么?”
洛低头,看着女孩的眼睛,耳边有鸟鸣响过,他无法区分这是现实抑或回忆,因为女孩的眼睛亦是多年以来从未改变,他终于确定了这一点,手掌轻柔地放在她白皙的手指上。她没有躲开。
“我们走吧。”他接过雨伞。
梧桐树被他们抛在身后,茂密的树冠之中,安静地靠着一个男孩,那或许是上帝,或许只是一个曾经叫做洛的男孩。他或者祂无言地望着远去的人影,眼底没有热泪,亦并无懊悔,只有霜似的陌生封住了一切。像是在看一场电影或是读着一篇故事,无论剧终时应当流下多少泪水,终究仍然存有的怅然,来自永远也无法做到真正感同身受。
上帝深吸一口冰凉的空气,慢慢吐出。祂抱起细瘦的双臂,靠在湿漉漉的树枝上,等待某个力量牵拉他离开这里,走向另外某人的世界。上帝的工作就是不停地移动,但祂知道,自己已然注定无法踏足这场大雨的终点。
祂的目光静静地坠落,缓缓融解在这片无边的雨地。在渐行渐远的人影身后,上帝轻轻弯腰捧起,珍惜地注视着,那些已在这无人知晓的大雨中徘徊多年的万千炽热的灵魂。
在冰冷的雨滴中挣扎、被自己所吐的丝所紧紧缠缚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