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ll_hands_on_dekk 07/10/2022 (Fri) 18:23:12 #91827401
我老是幻想,要是有天我统领了世界会怎么样。
依据我的记忆,让我出现这种想法的首要因素来自我的爷爷——愿他在天国得以安息。他是二战老兵,打过不列颠空战,而且从敌人的无数凶猛攻势下毫发无损地活了下来。虽然他决不是什么军国分子,在他眼里战争不过是悲剧一场;但他也会时常把我拉进被窝,述说自己搏击长空的英雄经历。他是王牌飞行员,故事可多了。
“海洋是宽广又开阔的,上面什么也没有,只见得到蓝色的水和白色的浪。”他如是描绘道。他经常强调海上的飞行是有多么安静。那种安静,是仿佛世界已经死亡,而你还没发现只有自己幸存下来的安静。“身处全世界之上,也是一种特异的美啊。”他曾说道。孤独地处在万事万物的上空,抛下所有忧愁与恐惧,直至与现实断开连接,从自己的外部观察自己。这就是爷爷最渴望的美感。当然了,前提是后头没被纳粹军机给追着。

于是,当他去世,留下了自己心爱的“贝蒂”号飞机后,我就成了第一个坐到它驾驶位上的外人。很合理吧。
爷爷和我共同热爱着天空,但我父亲对它从来都不感兴趣。他亲眼目睹了战争是如何伤害自己父亲的,所以即使他讨厌天空到了憎恶的地步,我也没法怪他。爷爷跟我讲故事,描述自己如何渐渐爱上广阔的天空时,他一句抱怨也不说;但轮到他要描述天空时,就会极力回避,就像人害怕被火烧一样。后来爷爷宣布要把贝蒂继承给我,而他没有怨言,这也不奇怪。
仅仅几年之后,“憧憬天空”就变成了“积极生活在天空”。除了睡觉之外,我几乎每分每秒都花在了飞行训练上,飞机爬升再爬升,直到宛如进入仙境的高度。自从那架又老又锈的东西发动引擎的时刻起,我便知道:飞行是我终身的追求。所以我付出了一切,只求能梦想成真。
我以班上第一名的成绩从飞行院校毕业,很快拿到了执照。母亲去世后,父亲一直劝我要做个民航飞行员,说什么“干这行的都能发大财”。但这并不是我想要的工作。我心知肚明。民航客机上有那么多乘客,我要的孤独感又能从哪来?没办法,沉浸不进去的。
后来他去世了,没能见到我作出自主选择的那一天。这不免也是一种幸运。
我什么都没有,全凭一身飞行能力讨生活,艰难得很啊。大家得明白,我不是笨蛋,也不是什么家里蹲的废物,会计文员之类的工作真不适合我。地上的任何工作都不行。虽然我身处地面,但心中无时不刻想的都是头顶上高远的天空,以及本周会有什么飞机直上云霄。总之,我反感一切要把头埋到纸张和文件堆里的工作。
所以,后来有人给了我一份实验飞行器测试员的工作,我二话不说就接了下来。
经常上这网站的家伙们一看到“实验飞行器”五个字就神经兮兮的,我知道,但这份工作其实和什么神秘活动、什么政府组织一毛钱关系都没有。就是普普通通的公开测试,只不过是在天上飞的而已。我任职的公司叫做SiFlights,他们每隔一段时间就会给我送来新飞机,教我操作,希望我能帮忙测试一下性能。也就是说,我要为他们开飞机。

试试座椅舒不舒服,看看仪表清不清晰,诸如此类。我的测试工作就这么简单。我只需要隔一两个星期去坐一下他们的新产品,就能轻松赚到每月八千美元的薪水。他们有时想放松一下,还会让我试飞一些旧型号的飞机。实在是梦想成真了啊。
直到某天事情变样了。
我在这得重申一句:接下来的事情和SiFlights没有任何关系。这网站我也算混得挺长的了,论坛里的各位肯定看到“公司”就能立刻想到种种阴谋论,但大家必须明白:SiFlights是一家实在的、讲信用的公司。它会真心爱护自己的员工,包括我在内。他们绝对不会故意做出这种事情的。一定不会。
事发当天是10月31日。这日子我记得特别清楚,因为那天我有工作,从而幸运地有借口躲过了SiFlights一年一度的万圣节聚会。什么烂聚会,去一趟就得被吓得失禁一趟,讨厌死了。都这种年代了,他们嘴里还不停地说着什么“今年十一月初,生界与冥界的界限会变得最薄”的鬼话,还让我务必记住。
某种意义上,他们还真说对了。
那时候的天空在我记忆里是最晴朗的。19摄氏度左右的凉风吹拂而来,四周所见没有云朵。两旁没有侧风,只有适合飞行的顶头风。秋季的天气也许很难这么理想,但这不离奇。从工况角度说,它非常完美,没法再强求什么了。于是我启动了公司要求测试的最新机型。数秒后,飞机离地起飞。
上天后,我的第一感觉是寂静。
没错,天空中听不见东西,但这种“听不见”也是有个性的。一旦你适应了飞机的白噪音,耳边便只剩下飕飕风声,它就像慈母一样安然地与你偎抱,如此祥和、轻柔而美丽。但当时的寂静并非如此。感觉不对。我听不见风声,甚至听不见自己引擎的鸣响。在人类一切所能想象的方向上,我的耳膜都捕捉不到任何声波。
我陷入了迷幻之中,但后来,座舱上一声轻轻的敲击唤醒了我。那道声音转瞬即逝,几乎称得上温柔,而就是这种声音打破了先前万籁俱寂的虚无。然后是又一声敲击。又一声。再一声。没等我来得及抬头,唯一能阻隔我与外空,那片空虚寂静之深渊的东西——就被某些东西给集体撞击了。
于是我想看看那到底是什么。
我不知道以下哪个事实更骇人听闻:撞击玻璃的全都是鸟;这些鸟全都已经死了。鸟儿身上什么血肉也没有,一块块骨头洒落到我先前一尘不染的机窗上,仿佛某种“阴间”版本的鸟群。在那几秒钟里,我听到只有它们的小小身躯被机器撞破的声音,只有过往的生灵在飞机的玻璃与钢铁上碎裂的声音。
然后又是死一般的寂静。
我不记得当时的感受了。迷惑?害怕?还是两个都有?难以论说。我只记得再次陷入寂静后,自己伸手去碰了话筒的按钮。塔台立刻发出声响,问我在天上发生了什么事。但我没有回应。我无法回应。我只呆呆地看着窗外那微小的骨片——蓝色天幕中唯一的斑点——并听着电台,期待能传来什么不会传来的声音。某种不可能出现的声音。
后来,我摇摇头,选择忽略这件事,继续完成自己的工作。做完了清单上的所有测试后,我就降落了,地勤人员未发一言。我跟他们说,操作台的布置有点问题,导致按错了按钮什么的。他们没再追问。
当晚,我夜不能寐。不是因为我害怕那群鸟——没有这回事——而是因为在塔台等待回答的那几近永恒的一刻,我对天空产生了恐惧。死寂的蓝色海洋足以模糊天际线,它压倒了我;我切切实实地感到了恐惧,哪怕只有一秒钟。这种感觉比我见到的任何景象都讨厌得多。
但是,钱可不会自己长出来,所以我下周还是照常上了班。

我驾驶改进过的机型,重新飞上了天空。我首飞之后,他们改进了操作台的布置,并调整了其他几处技术细节。我希望,也许,那段寂静只是旧机型的某种缺陷,是隔音系统故障的结果。那群鸟只是一次巧合,也许它们之前不慎撞到了其他飞机,也可能飞进了什么酸雨云里面,大概吧。但我打心底知道,这些猜测都是错误的。
我停止爬升之后,寂静又降临到了我的身边。
顿时,我转头寻找对讲机,想告诉地面人员:上次说的问题并未解决。但是,一股深沉的力量阻止了我。要知道,离SiFlights实验基地最近的城市——出于保密原因,名称不便透露——其实挺大的。即使从天上往下看,你也能体会到人们走走停停、说说笑笑的生机,因为它正是无数市民们生活的地方。即使身处超脱于尘世的寒冷天空中,城市那包容任何人的温暖有时也能打破飞行员们的孤独。
但在今天,城市安静了下来。
路上没有车,街上没有人。一开始,我还以为飞错了城区,或者是大家都还没起床。但我看了看导航和手表:飞机正处于市中心上空,而且现在正是上下班的高峰时期。我心中出现了一块冰冷的石头,决定最好回去向上司报告这件事,以防发生了什么非常糟糕的事情,但又没人知道。我便调转方向,并把螺旋桨的转速设到了最高档。
然后我注意到了水。
这座城是建在河边的。城市的建设不能只依靠大面积水体之类的自然条件,不过,有这么一条河流分隔两岸灰色的钢筋水泥丛林,总不能是件坏事吧。布满沙子的小小河岸与周围的单调建筑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所以我在天上一眼就看得见,真的。
但是,今天的河道上堆满了尸体。
从与水相接的滩头到靠近街道的高丘,都只有密密麻麻的尸体。它们曾经是人类,那上千具尸体都是人类,而且没有一具是接触到水面的。它们只是躺在沙滩上而已,像是坟场搬迁之后忘了和大家说明一样。它们躺在那里的姿势也并不奇怪,像是自己刚刚起床,发现自己已经在沙滩上,而且已经死了一样。就是这种感觉。
我的心跳简直停了一拍。随后,我伸手启动了面前的通讯设备。喇叭发出声音,问我天上的情况是否安好,于是我就询问他们知不知道附近的城市里发生了什么。我的声音里只有“恐惧”这一种情感。话筒对面的那个家伙感到很疑惑,声称并未发生什么奇怪的事情,再问我是否可以降落。我已经完成所有测试任务了,只好咽下一口气,服从了他的要求。
我降落之后,负责飞控的那群人一脸忧虑地跑了过来。我将自己见到的事情如实陈述,但他们听完后全都盯着我看,那眼神十分强烈,我一辈子都没体验过这么怀疑的目光。填完一些文件后,他们问我身体怎么样,是否需要休息,私生活过得是不是很差。他们都知道,自从父亲去世之后,我的心情就开始不断地在死撑和崩溃之间来回。于是他们在文件里汇报称我有“压力问题引发的症状”,给我批了两周的带薪假期,还安排了个心理咨询师。
我相信过他们一段时间,真的。但是从现在看来,我之所以相信他们“精神压力大”的说辞,是因为这样比相信“自己见鬼了”来得轻松。于是我从当下的一切事务中抽身出来,利用这段假期清空思绪,最终,我成功扫除了父亲给我留下的阴影。这段意外的假期结束后,我工作的态度又高涨了起来。我一直相信着他们,直到第三次飞行。

这次的机型完美至极,堪称艺术,我必须由衷地称赞各位同事。他们利用我不在的两三个星期,将这台破破烂烂的机器打磨到了极致,难能可贵。看到飞机这么漂亮,我差点高兴地跳起来,马上就爬进机舱,启动了引擎。然而,这份快乐却又被那股寂静给打破了。
在重返天空的那一刻,我就知道事情不对了。原来之前的一切都只是自我欺骗而已。我曾如此热爱的天空,如今竟在对我万般嘲弄。又是冰冷的气温,又是骇人的寂静,仿佛除天空以外的万物都消失了一样。
但最糟糕的部分还得等到飞越城市的时候。
这回,沙滩旁边没有尸体了,因为根本就没有沙滩了。曾经流淌着的河水消失了,河道变成了地球干枯的伤疤,河泥变成了大地淤黑的脓血。高楼大厦是城市的天际线,但它们几乎也已经消失殆尽,只剩下钢筋和脚手架穿刺在无情冷漠、恒定不变的天空之中。水泥全都融化了,不断地落在开裂的街道上。但即便如此,我耳边的空气里依然没有声音。
骷髅无处不在,城市的每个角落里都是它们断裂的骨头和开了口的头颅。我看到它们,马上咽了口唾沫,满怀恐慌地转过身去。城市昔日的居民被葬在混凝土和肮脏的淤泥之中,这种场景实在不忍卒视,我一眼都不想多看。于是我驾机逃离了现场,这次没跟任何人报告情况。
我再也不想给SiFlights工作了,但我又偏偏很需要那个月的工资。要想拿到那些钱,只用再做一项测试就行了,只用撑过今天就能卷铺盖走人了。我开了一瓶威士忌,仰头痛饮,喝尽心中的所有担忧。既然只剩下了一项工作,那就得尽力做好。
轮到最后的任务了。其实在我不可避免的第四次飞行之前,我已经对眼前的这些事情心知肚明。我完全知道那种恐怖的寂静会再次出现,但我必须克服这个问题。只剩最后的操作了,我一边对自己说着,一边在SiFlights的基地附近盘旋。一旦降落成功,我就能走人了。
但是,之后我看到的东西比心中期待的还要糟糕无数倍。
飞机本身没什么变化,但城市不一样。我甚至都不忍心叫它“城市”了——它只剩下了一片肮脏不堪的暗色污泥,向四周无尽延伸,直至与天空相接的那个地方。天际线消失了,曾经的河流也消失了。我能见到的只有平整的地形,以及遍布四周的尸体。我想起同事们议论我精神异常的话语,不由得想吞一口唾沫,但我的喉咙太干了,这点小小的慰藉也离我而去。
不存在的狂风扫走了地上的污秽,而在剩下的每一平方米当中,无处不是各种已然化身骷髅的生物——不一定是人类。它们的手绝望地向天空伸去,似乎想逃离这座众生的乱葬岗,但世界始终漠不关心。只有天空才有能力回应,但对于那无处不是冰冷色彩的天空而言,它们的诉求又谈何重要呢?况且,即使世界已经变成了这样,但它依然保持着寂静。
我降落的时候,好像在哭吧。
那天之后的事情我就记得不太清楚了。我只知道自己编了副“家庭原因”的狗屁说辞给上司听,辞了职,然后默默地坐在了自己的房间里,身边没有他人,天空那半真半假的色彩也无法忘却。那年的十一月,我没再开过一次飞机。我太害怕同事们口中“生死界限最薄弱”的时刻成真了。

自那以后,我的生活变化了许多。我搬了家,结了婚,还考了个父亲一直希望我考的民航执照。我依然生活在天上,但再也不是孤身一人了,因为身边还有乘务员和乘客。
但是,就算过了十年,我也依然忘不掉那些景象。每每当我向机组成员保证没有问题时,脑子里想的只有天空里不应出现的那种寂静。
与我同行的人是否终有一天也会体验到那种恐怖的、错误的天空?还是说他们不可能有机会体验呢?不知道哪种情况更令我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