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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造万物的主宰,赐人生命,气息的上帝,拯救人类灵魂的耶稣基督,请允许我们在此为您忠诚的信徒,迈克尔·费文而祈祷,祈求他的灵魂能够得到您的庇护,升入极乐天堂。”
牧师低沉的声音在一片肃穆的地下室中回荡着,在场的所有人都身着一袭黑衣,其中一些沉痛地低下了头,但更多的则只是漠然地呆立着。室内没有任何人工灯光,唯一的照明是牧师身边熊熊燃烧着的烈焰,噼里啪啦地响着。从跃起的火焰中,隐隐能够看到一个仰躺着的人影。他便是这场葬礼的主角了。
火苗倒映在简文轩的眼瞳中。这是这个月站点里死掉的第四个人了,他心想;如果是从年初开始计算的话,他并没有特地数过,但是想来这个数字应该不会小于三十。和在场的大多数人一样,他并没有感到有多悲痛,只剩下无尽的麻木。
“……肉身息事劳苦路,灵魂天堂得永生。阿门。”牧师结束了他冗长的悼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接着用颤抖的声音补充了一句。“费文先生已经解脱,灵魂升入了天堂。可我们呢?”
没人回应他的话,只是那火焰勉强辐射出来的些许光热也在此刻骤然冷了下去。
这是2051年5月17日。基金会的覆灭已经是两年前的事情,在幸存者们的脑中,收容失效的异常在末世中肆意横行的场景已经逐渐地将曾经帷幕外井然有序的世界挤走。也有人试过重建秩序,但事实证明这不过是徒劳的招魂。
“上帝死了,主管。”一个沉闷的声音响起。简文轩回头望去,是他的导师魏东阁。这个年逾古稀的老人眼中覆盖着一层阴翳。简文轩绝望地听到周围响起了一阵低低的附和声,他突然想起来那个躺在火堆中的男人生前是站点的最后一位医生。
牧师朝着众人深深鞠了一躬,颓然地收起他手中的辞稿——他在葬礼的全程都没有打开它看过一眼——匆匆地离开了地下室。好不容易聚集起来的人群也稀稀拉拉地散开,只留下几个人仍然站在场内。简文轩悲哀地注视着这一切,昔日辉煌的Area-CN-07-δ在他这个末代主管的领导下已经神散,现在在他面前的无非是一盘散沙罢了。
他并没有随着众人离去,而是一直留在了这里,直到火焰最终熄灭。他打开手电筒走上前去,将火堆上那位死去同事的骨灰收集起来,放到了之前的一个小布袋中。这是费文的遗嘱,他早在自己离世之前的数个月就一直念叨着这事情,并且点名道姓要他的主管来完成它。
黑暗中有人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是他的助理索菲亚;看清来人的样貌之后简文轩吃了一惊,他本以为这里的人早已经走光了,不知道这个银发的姑娘是什么时候进来的。
面对简文轩的问题,索菲亚并未回答。她只是咳嗽几声后,勉强挤出一个微笑。
“费文,没想到他居然会走在我前面。”
“说什么呢,你会没事的。”简文轩上前想抱住面前之人,但被轻轻推开了。
“没必要把我当小孩。辐射已经摧毁了我体内几乎所有的免疫细胞,我不剩下多少日子了。不过在此之前,我……还有个愿望想要实现。”
所有人对索菲亚的病都心知肚明,但当她亲口将这件事摆到台面上时,简文轩还是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什么愿望?”他试图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坚强一些,结果却显得有气无力。
“我想去看看海。”
“我是在内陆长大的孩子,六岁的时候跟着父母亲去看过一次太平洋,只不过当时的感觉现在已经想不起来了。至少在那一天命日到来之前,让我找回那时候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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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上海看海……所以,这就是你的全部理由?”
魏东阁双臂抱在胸前,厚厚的镜片下看不清他现在是什么样的眼神。
“……是的。之前跟CI作战的那段时间,索菲亚帮到我们不少,大伙也都有目共睹,导师。”
“你知道上海现在是个什么情况吗?大规模的超自然战争引发的自然灾害已经把那里彻底淹掉了,可以说比这里还糟糕。”
“我们可以坐船……放心吧,总之我们不会在那里停留太久,顶多就看个日出。”
“索菲亚,她对自己的身体状况清楚吗?”
“正是因为如此,所以才想任性一回。”简文轩抬头直面曾经导师的目光——尽管这对他来说一直都不是一件易事。
“她的身体支撑不住长途旅行。”魏东阁说。
“病死在长途路上,跟在这座地堡里困上一辈子,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吗?”简文轩苦笑,“我们已经两年多没有接触过外面的世界了,大家的心情都很压抑,这样的想法我很能理解。”
“从索菲亚的角度来看自然能够理解,但你是站点主管。你还得对这里的几十个人负责。”
“导师,有我这么憋屈的主管吗?”简文轩不禁提高了自己的声音。“看看这里吧,曾经几百人的大站点现在只剩下23个人,异常已经在战争期间全部跑光了,研究员们也大多死的死,失踪的失踪……这里充其量就是个避难所罢了。”
似乎是察觉到了自己的失态,他赶紧做了几个深呼吸,试图尽快平静下来。“……小彭,彭一博,他很年轻,心态也一直很好,我从战前就很看好他。我不在的这段时间,他能代替我处理好这里的事物的。”
魏东阁自始至终都一脸冷峻地站在简文轩面前,听到这一番话后,他那张布满皱纹的老脸上逐渐显露出一丝悲凉的笑容。
“快去快回吧,路上注意安全。”
简文轩低头道谢,接着匆匆离开了。站在走廊里,两行清泪从他的眼角滑落下来。他知道,自己和导师的心里都跟明镜似的:这一去,怕是回不来了。
“所以你就是这么说服魏老师的。”索菲亚靠在后座上,眼睛看向窗外。
简文轩嗯了一声,没有再多补充。这辆公路车是整个站点唯一剩下来的交通工具,临行之前,在全站点的帮助下,简文轩给车加满了油,还往后备箱里留了几箱;但即便是如此,这些油量也远远不够他们打个来回。没有人对两人的选择提出异议,但简文轩忘记不了离别时同事们的眼神,那感觉就像是在给他俩送葬。
“一路上开了两天了,结果一个人都没有看到呢。”
“那是自然……西北本来就人少,经过这么一折腾,估摸着也剩不下多少了。”
“死人倒是看到了不少。”索菲亚手指向路边一具残缺不全的流浪者尸体,向驾驶座上的简文轩示意。后者抬眼一瞥,只见那人的半个身子已经没了,估摸着要么是死于猛兽袭击,要么是饿死累死之后沦为了流浪豺狗的晚餐。公路车飞驰而过,很快便将尸体抛在了后方。面前青黑色的柏油公路一成不变地向天边延伸过去,窗外的山坡上见不到任何植物,光秃秃的土地裸露在外,像一座巨大的坟墓。
“这就是末世吗……”简文轩感叹了一句。紧接着便是令人窒息的沉默,封闭的车厢阻挡不住外面的死亡气息,不知不觉中它已透过车厢,逐渐渗透进车内二人的骨髓之中。
冰水般的气氛持续了一个多小时。
“你看那太阳。”索菲亚清冷的声音突然响起。简文轩呆了一下,后视镜里他的助理手指向挂在天边的夕阳。
“太阳怎么了?”
“啊……嗯。没啥。我刚才做了一个梦,你想听吗?”
“说来听听。”
“我梦见……太阳变异了。它的光芒让我们的皮肤融化,把一个好端端的人变成一摊不成人形的肉泥,然后不同的肉泥互相吸引,融合成一个个更大的肉泥。我梦见基金会拿它根本没有办法,站点一个接一个的收容失效,乱七八糟的异常也一个个都抛了出来……最后人类文明就在那样子的夕阳中迎来了终结。”
简文轩打了个寒颤。他看了看自己正被阳光照着的右手,没有融化。随后他故作轻松地笑了起来。“不错的故事,如果真有这么个事情发生的话,那……”
“那……和现在的世界比起来,到底哪个更糟糕呢?”
……
“我一直在想你说的那个故事。”简文轩捡起最后一块石头支撑起帐篷,随后突然说。
“太阳的故事吗?那个世界感觉跟现在挺像的。”
“一点也不像。天灾和人祸完全不是一回事,超自然大战的爆发终究是人为的,是我们人类自己的内斗导致了这样的结果。说真的我不甘心,比变成一坨肉泥的结局更加不甘心。管不了太阳也就罢了,人类文明甚至都无法管好自己。”
“这样啊……”坐在篝火边上的索菲亚双手抱住屈起的双腿,将自己缩成一团,尽量让自己的整个身子都笼罩在火焰的光源中。另一边,简文轩支起了帐篷,他从里边拿出一条毛毯,裹在他的助理身上。
“谢谢。”索菲亚朝着简文轩点点头。“你也休息会吧,我没事的。”
简文轩无言,只是紧靠着索菲亚的身躯坐了下来,后者顺势靠在了这位主管的肩膀上。
“说什么没事。”简文轩道,伸手放在索菲亚的额头上。“这两天你一直在发低烧,都不见退下来。看起来症状又恶化了。”
“先别想那么多了。今天的晚饭……还是吃罐头吗?”
简文轩应了一句,从怀中掏出一个罐头递给索菲亚,后者艰难地将它打开。“我们必须得省着点。”他说,“接下来几天我就改吃压缩饼干了。”
“你还得开车,尽量保持体力要紧。你看看你自己,都有黑眼圈了。”
一阵风吹过,林子里的树叶沙沙响。简文轩不禁靠得更近了一些。索菲亚的身体显得瘦骨嶙峋,面部的颧骨清晰可见。
一个多月前,费文还活着的时候曾经给索菲亚做过一次体检,他说索菲亚的生命还剩下八十天左右。做完体检之后他给索菲亚彻彻底底地打理了一下发型,原本披肩至腰的长发勉强改成了齐肩的中短发——这是因为她的头发已经因为疾病掉了不少,已经维持不住原来的样子了。她毫不避讳地回答说不用等那么长时间,在自己的头发掉光之前就会选择自我了断。她不希望留着一个光头下地狱去。
简文轩很难理解为什么索菲亚会那么任性地说出如此自暴自弃的话;但想来自己作为四肢健全,没伤没病的正常人,本不需要去理解这样的一个人的心态,更不需要去满足她提出的一个无厘头要求。我不应该跟着她一起任性的。他的心里有个声音在不断重复。
“索菲。”他呼唤着助理的名字,“你觉得,我们应不应该回去?现在回站点的话,油大概还勉强够用。”
简文轩很明显地感觉到助理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他等了一会,但却迟迟没有等来索菲亚的回应;转过头,他看到泪珠缓缓地从她的眼角滑落。
他知道索菲亚心里在想什么。她已经身患绝症,不管是继续走下去还是回站点,留给她的只有一个结局;但简文轩不一样。如果继续任性下去,他很可能会陪着她一起死在不知道哪个荒郊野外;回到站点的话,他还能继续和他的同事们继续活下去。
他看到索菲亚的双唇微微翕动着,似乎马上就要开口;但他抢先了一步。
“抱歉,是我不对,索菲。刚刚那句话当我没说。继续跟你任性下去也挺好的。”
“回不去就回不去吧。没关系的,都一样。”
2
“这车快没油了。”望着仪表盘上闪烁着的黄灯,简文轩说道。
后座上,侧身躺着的索菲亚闻言,缓缓地抬起头。“我们的后备箱里只剩下一箱油了。”简文轩以平静的语气继续阐述着残酷的事实,“按照这个趋势,我们绝对不可能到上海。”
“是吗……”阴影中,索菲亚的脸色仿佛更加苍白了一些,她重新躺了下去,闭上眼睛。“我的一厢情愿罢了,你能做到这个地步我已经很高兴了。”
“无所谓,我乐意。”简文轩没有再看仪表盘,他扭头看向窗外,一望无际的黑带周围终于不再是光秃秃的山峦,一些漆黑的,柱状的东西兀然立在视野尽头,凑近些之后才看清,那是一座座废弃已久的摩天大楼,外壁上已经爬满了苔藓。
“这是哪座城市来着……?”索菲亚揉着眼睛坐起身。简文轩摇头道:“不知道。国道上的路牌早就在战时被人拆光了,我猜——这里应该是西南部的某座城吧。”
“看起来还是一座大城市。”
“再大也不过是座死城。”
话虽这么说,但这也是两人能够找到援助的唯一机会了。抱着不试白不试的心态,简文轩将公路车开下国道进了城,在无人的街道上缓缓行驶。
整座城市仍然保持着被战争洗礼的样子,路边废弃的店铺空荡荡的,原本挂在门口的霓虹店牌也散落得一地都是;马路上零零散散地到处都是废弃的机动车,它们或大或小,其中一部分还能勉强看清内部破烂不堪的结构;另外一些则只剩下焦黑的外壳了。在这布满障碍的街道上行驶显然相当困难,于是简文轩放到了很慢,小心翼翼地穿行着;但尽管如此,仪表盘上还是很快便亮起了红灯。
他知道,这辆车离抛锚不远了。
一辆横在路中央的大货车彻底挡住了公路车的去路。简文轩长叹一口气,回头通知了索菲亚这个消息。
“我们得下车找援助,要是这城里真的没人的话可就麻烦了。”
“是我太任性了……”索菲亚低下头。
“在这种末世,任性一把又怎么了。”简文轩回头安慰道,准备解开安全带下车。
“砰!砰!砰!”
一阵沉闷的咚咚声骤然传来,简文轩吓了一跳,循声望去。是一个满面灰尘的年轻人,正站在车外一脸惊喜地望着他们。简文轩连忙打开门。
“没想到,这里居然还有人!我还以为只剩下我们了!”
“……你们?”索菲亚问道。
“是的,我们。我先自我介绍一下,我的名字是庄鹏,基金会中国分部Site-CN-97的初级研究员——虽然这个头衔现在已经没啥用处了。”
还没等简文轩回答,对方看到了他戴着的胸牌,眼睛一亮。“你们也是基金会的?”
“啊……没错。Area-CN-07,德尔塔分站前主管,简文轩;我们这一趟打算去上海,想在这里暂时停留一会找点物资。听你们说是97站的,这么说……”
“这里是重庆?”索菲亚接下了这句话。
自称庄鹏的年轻人不由分说地抓住了简文轩还没来得及伸出来的手,连连点头。“没错,重庆。这里本来有三座站点,04,66和97,我们97站是最小的一个,也是最没资源的一个;我在44年转进来之后,就再也没有新人入站了,一直到现在。嘛,不过末世可以说是风水轮流传,04和66都在战时被CI的人炸掉了,我们倒是因为太不起眼逃过一劫。”
“现在战争结束已经快两年了,我们站点收留了不少那两个站点过来的幸存者,靠着这里留下来的各种资源过日子。说起来也挺讽刺的,没想到反而是在一切都结束之后,我们的站点焕发出了第二春……我本来以为现在整个重庆只剩下97站一个站点,哦不,人类聚集地了,没想到还能碰到你们!说起来,A07的德尔塔分站,这么说你们是从新疆过来的?”
简文轩点头。庄鹏这一串连珠炮一般的话让他有点发懵,他能够理解这个人见到自己以外的幸存者时的激动心情,但庄鹏的热情显然还是让他感到很不习惯。
似乎是看出了对方的尴尬,庄鹏摸了摸头,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对不起,是我情绪太激动了。这样吧,我先带你们去找我们的主管,孟效文老师;想说什么的话,尽管对他说就好……对了,你们也想知道我们的基地在哪里吧,我来指路。”庄鹏一边絮叨着一边拉着简文轩准备上车,被索菲亚拦住了。“这车没油了。”她说。
庄鹏一愣:“从新疆到重庆,应该没有从重庆到上海长吧。所以你们根本没有带足够的汽油,怎么就这么出发了?”
“说走就走的旅行罢了。”简文轩笑笑。“这可是末世,随性点挺好的,在乎什么结果呢。”
庄鹏对这个回答似乎大感意外,但很快也笑了起来。“还真是。不管怎么说,我们能够碰上是好事;既然这车是不能用了,那我们只能步行了。还好这里距离我们的站点不远。”
……
简文轩在战前曾经在97站短暂出差过两天,当时还没有这个叫庄鹏的年轻人。他印象里这座站点就坐落在江畔的住宅区之间,表面上看就是一栋平平无奇甚至显得有些衰败的办公楼。
不过如今,不论是整整齐齐的住宅区还是破旧的办公楼都已经被彻底夷为平地,只有不远处的嘉陵江仍然静静流淌,沉默地守望着这座死城。
“站点呢?”站在一大片光秃秃的荒野中,简文轩问庄鹏。后者伸手向前一指,简文轩二人定睛一看,才发现了地面上一块不大不小的方形铁板,看起来就像是下水道口的井盖。庄鹏掀开铁板,一架不锈钢的梯子正架在里面。这样的配置让简文轩不禁想起了战后的A07,也是类似的地下室。
超自然大战彻底摧毁了地表的生态环境,即使是在战后许久后的今天,人们也不敢回到地面上来。
“我们已经在地下待了将近两年了,除去找物资以外,一般来说我们是不出去的。”
三人小心翼翼地下了扶梯。即便是这简单的动作也几乎耗尽了索菲亚的体力,她精疲力竭地往简文轩身上倒去,后者连忙将其扶住。他低头看去,只见自己的助理原本就深陷的眼眶似乎更加憔悴了一些。
“给你添麻烦了。”她压低声音道,似乎不想让走在前面的庄鹏察觉到自己的虚弱。
“我背着你吧。”简文轩一边说着,一边很干脆地将女助理背了起来。后者的脸上泛起一阵红晕,但也并未说些什么。
跟着庄鹏顺着走廊拐了两个湾之后,他打开了右侧一扇看起来毫不起眼的门。门背后是个不大的房间,从摆设来看像是个仓库,里面存放着水,罐头,零食,日常用品一类的东西,甚至还有一些野味,它们被分成数堆,井井有条地摆放整齐,显然房间的主人对此相当上心。
“这位就是孟主管了。”庄鹏指向房间最里边。两人这才注意到房间里面居然还有人。从身形上看这人个头不大,正蹲在那一堆堆物资前面正在干分装的活,他身上的衣物严重掉色,使得其人看上去几乎跟这房间融为一体。
想来这就是庄鹏口中的孟效文主管了。似乎是听到了脚步声,男人停止了手上的动作,缓缓转过身来。“这里已经两年没人来过了。”他说。
简文轩仔细端详着面前的男人。他灰头土脸,下巴上积蓄着的胡须看起来仿佛从来没有搭理过;皱纹已经爬满了他的额头,配上那身破旧到几乎看不清三箭头标志的制服,这使得他看起来不符合一个前基金会高级研究员应有的形象,而更像是个老乞丐。他很随意地给了站在旁边的庄鹏一个眼神,后者一脸严肃地即刻立正,朝着房里的三人鞠了一躬,便悄无声息地退出去了。
“原来你们是从A07站过来的,我认识你们。”这位主管一边说话一边撑着膝盖站起身来,“老张生前跟我提到过你,他说A07那边的新人主管年轻有为,将来一定会是个大人物。”
“当时我还是副主管,前辈。没想到仅有一面之缘,张老师对我的评价还是这么高。”
“形式主义就免了。”孟效文摆摆手。“有什么话,就直接说吧。”
简文轩咽了下口水。这个老人即便是在走投无路的末世,也始终由内而外地散发着站点领导者的气质;至于简文轩自己,他扪心自问,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起已经和周围那群绝望的同事们融为一体了。他将这些想法迅速地抛在了脑后,简明扼要地说了一下自己的请求。
孟效文沉吟着。“想去上海……在这种光景下你们这样的人倒还挺难得的,至少我们这边的人是没有这种很……浪漫的想法的。”
“你们要的汽油什么的,我们这边确实有所储存。至于是否答应你们的要求——我暂时打不定主意。这样吧,我们先聊聊,至少得对你们有个大概的印象,再来决定给不给你们石油。”
老人说完之后便放下手中的事,招呼一声后便往车间外走去。简文轩和索菲亚互相对视一眼,连忙跟上。
3
“你这是什么表情?”
简文轩低下头,不敢去看索菲亚脸上的表情。迈克尔·费文递给他的体检单正被他藏在身后,手心的汗不知不觉间沾湿了薄纸,将上面印着的数字化开。
“没关系的,都走到这一步了,我们还怕什么呢。”仿佛是猜到些什么似的,银发的助理勉强挤出一个微笑;但简文轩却清楚地捕捉到了她握紧的拳头正不停地抖动。
简文轩小时候,曾经在很多影视或者文艺作品中见到过这样的情况:一个人被检查出了绝症,但最先陷入绝望之中的反而是手握着体检报告的亲人或者朋友们——他们不知道到底该不该告诉患者这个消息。其中一部分觉得告知自己的至亲挚友他们的死期将至实在是太残酷,于是选择了暂时瞒了下来;但患者的身体还是不可避免地一天天衰弱下去。这个时候患者多多少少也已经猜到自己是个什么状况,也清楚亲友们为何会选择瞒着自己,但他们还是选择了尽力向他人露出微笑,装出一副乐观向上的样子去“享受”生活,以此来减轻对方的负罪感,直到病魔彻底剥夺患者的行动能力。
简文轩一直觉得这根本就是一种双向折磨的过程,也完全不理解为什么这些人要选择互相欺骗;但当这样的事情就这么直接地发生在了自己最信任的人身上时,他傻眼了。无数曾经发生过的,或者是将来可能会发生的画面,或清晰或模糊地在他的眼前像放幻灯片一样闪过,一帧一帧地轰击他的大脑。良久,他紧紧闭上眼睛,心里一横,将手中那张皱巴巴的单子交了出去。
他不敢抬头看索菲亚的表情。耳边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仿佛能够撕碎他耳膜的悲鸣。他知道那是站点中最先得病的几个人,也是在战场中冲在最前面的那几个人。核辐射彻底摧毁了他们的免疫系统和造血能力,空气中四处游荡的病毒则幽灵般地趁虚而入,将他们变成一摊摊会说话的烂肉。
他知道,索菲亚不久后也会变得跟这些人一样。
一阵哭泣声迫使简文轩睁开眼睛,索菲亚竭力保持着微笑,但泪水还是止不住地向下流。“求你了……不要让我接受化疗……”她哽咽着恳求道,“我不想死得那么难看……”
“操他妈的战争!”
简文轩怒吼着,一拳打在旁边的墙壁上。坚硬的水泥墙纹丝不动,他握紧的手指却被鲜血逐渐染红,似乎是在提醒他在乱世之中,个人的力量是多么的卑微。
“所以,这就是你们的经历。”孟效文屈肘撑起下巴,作沉思状。
“是的。”简文轩回答。他低下头不敢与老人的目光对视,而旁边的索菲亚则是默默低下了头。
孟效文语气严肃,目光如炬。“你抛下你们站点的人,就跟着你的助理两个人一起出走,是很不负责任的行为——更何况就凭你们带的物资,根本不可能到上海。你走之前也清楚这一点吧。”
“您说的对。但是此从战争结束以来,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我们站点的人已经几乎死光了。我作为站点主管,根本没有能力保证员工们的生存——与其眼睁睁地看着那里的人一个接一个死掉,还不如尽力去满足我最重要的人的愿望。”
“97站的人也一直在减少。”孟效文说,“你觉得我是不称职的主管吗?”
简文轩一时间噎住了,但他还是竭力地憋出一句话,试图为自己辩护。“站点里有能力比我更强的人。让贤给他们理所当然。”
孟效文闻言长叹一口气。随后他突然发问:“我现在想听你谈一谈你对97站的印象。”
“你们的精神面貌比A07好很多。”简文轩承认,“你们把所有事情都安排得井然有序,站点里面也没有那种,嗯,绝望的气氛蔓延。”
“这正是我想要达到的。”
“所以说您是称职的主管。”
孟效文摇摇头。“不,你内心不是这样想的。你觉得我这么做没有意义,因为这是末世,我们再怎么努力求生,肆虐的辐射,饥饿的野兽和到处游荡的异常还是会夺走我们的生命。你觉得面对既定的命运,我们没有必要费工夫让自己保持体面。”
“……之前我来97站出差的时候,张老师对我说过,站点里有一个研究员看人非常准,想必说的就是您吧。”
孟效文呵呵一笑:“承蒙谬赞。”
简文轩知道在这个话题继续深入下去的话,他根本说不过面前的老人;于是他决定直截了当。“咱们先说回正题吧。我们确实没有带够足够的资源,也就是说,我们在赌这一路上我们能够碰到另外一批基金会人员,并且他们还愿意帮我们。我们已经赌赢了第一点。”
孟效文闻言眯起眼睛:“那你觉得,你有没有足够的筹码来说服我答应你们呢?”
“这……”简文轩无语了。他们本就是空手而来,更不要说什么能够付出去的筹码了。
两个人就这么僵持了很久。不知多久之后,简文轩终于受不了这样的气氛似的站起来,朝着孟效文鞠了一躬。“是我们僭越了。”
“没啥僭越不僭越的,我们都是主管。”
此时的简文轩已经走到了办公室门口,他回过头,对着老人惨然一笑。“您还能继续管理这座站点,但至少从现在开始,我和索菲亚是真的一无所有了。”
4
致SCP基金会全员
在过去的200年里,我们遵循并信奉控制,收容,保护的准则,将自己的势力扩展到了世界各地,并且在全球甚至是地外的范围内完成了对上万个异常的收容。我们身处黑暗之处,在自身与常态之间立起帷幕,保护公共大众,社会秩序和科学发展不受异常的侵扰。我们已经习惯了每日生活在生命危险之中,也为自己作为黑暗骑士的身份而自豪。我们本以为这样的日子仍然会继续下去。
2048年底,第八次超自然大战爆发。与CI以及各大异常组织之间的战争迅速地蔓延至全球,并且在短短一年之内便摧毁了我们引以为豪的一切。异常突破了帷幕的封锁,在这片废土上横行霸道;核战争和气候异常引发的自然灾害席卷全球,世界人口锐减至不到原来的五十分之一。人类曾经熟悉的日常生活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现在在这里,我,基金会最后一任监督者一号,不得不以沉重的心情告知大家一个最最不幸的消息:两个月前,SCP-2000在第四次黄石公园战役中被彻底摧毁,我们失去了能够力挽狂澜的最后机会。现如今,血淋淋的现实摆在我们的眼前:基金会已经无力维持自身的运行,更做不到让这个世界重回常态。
从现在,标准时间2050年3月1日零点整起,SCP基金会宣告彻底解散,不会再从事任何与异常收容相关的工作。我们将会在24小时之内注销全球仍然注册在案的36个站点,184支机动特遣队的番号,并公开数据库中各大分部总计13,903个异常的全部档案——但愿它们能够对还想继续活下去的幸存者们提供一些帮助。请允许我在此,对目前仍然奋斗在岗位上的25,842名员工致以最诚挚的感谢,你们是人类文明最后的英雄,你们始终贯彻基金会宗旨,并为人类文明的存亡战斗到了最后一刻。
但是现在,请休息吧,一切都已经结束了。大家尽管去做点自己想做的事情吧。
保重。
——O5-1,威廉姆斯·赫尔曼
“小子,别偷听了。”
庄鹏小心翼翼地推开门进来。不愧是经验丰富的老主管,仅仅是在办公室里坐着,他就已经摸清楚了室外的一切情况。
“太不好意思了,实在多有得罪。”他连连鞠躬。
“没什么得罪不得罪的。我把刚才说的话重复一遍:在这种时候,形式主义就免了。”
说完这句话,孟效文突然长叹一口气,向后瘫坐在椅子上,闭上眼睛。他看起来就像是一瞬间老了十岁。庄鹏吃了一惊,他从来没见过自己的主管表现出如此虚弱的样子。但他还是决定将自己的想法说出来。
“主管,我认为我们应该答应他们的要求。”
“站点里的资源本来就很紧张,哪里顾得上他们呢?”
“主管,他们只是需要汽油而已。我们这里的车都已经报废了,用不着这些。”
“有句话叫做未雨绸缪。”孟效文睁开眼睛说。“现在用不到,但万一哪天用到了呢?这可是末世,千变万化。我要为这座站点的存亡考虑。”
庄鹏知道,在经验丰富的主管面前,自己辩赢的可能性基本可以忽略不计——为了97站的幸存者们能够继续活下去,这位老人能够做到让自己完全抛弃感性的思考方式。于是他决定另辟蹊径。
“主管。自从去年3月份那则公告发出来之后,就再也没有什么站点了。我们还把这里叫做97站,只是因为叫习惯了。”
孟效文闻言慢慢地坐直了身子,眉头开始皱了起来。庄鹏知道自己的话戳中了主管的痛处,毕竟他正在彻底否定对方近两年来付出的努力;他背后冷汗直冒,但他决定继续说下去。
“重庆物资有限,我们也没有一辆足够大的车能够载着这里的人再去找一个新的基地。按照现在这个趋势,我想我们将会在一年之内被困死在这里,等不到转机的来临。……主管,您不觉得您现在的做法跟您刚才跟我说的自相矛盾吗?”
“这么说,你觉得我在搞没有意义的形式主义。”
“恰恰相反。”庄鹏道,“从理性角度来看或许确实如此,但我从不认为您在做的是形式主义。主管,我冒昧地问一句,您为什么要在如此的死局之下尽力去维持这座站点的运行,即便这里的人自从战争结束后便越来越少?”
“他们是这里的一份子,我有必要对这里的每一个人负责,保证他们能尽量活下去。”
庄鹏敏锐地察觉到了孟效文话语中的动摇。他在转移话题。
“主管,我想您在做一件很理想化的事情,和简先生他们一样理想化。您明知道这座站点的末路就在眼前,但却依旧选择尽力去维持它的体面,这和简先生带着他身患绝症的助理一起去上海看海,难道不都是那种理想到几乎是幻想的事情吗?您和简先生的区别在于信奉他那套的只有两个人,而您却能说服这里的三十几个人。”
“但主管大可不必担心,我不想反对主管这两年来所做的一切;恰恰相反,我认为这很浪漫,要我做个比喻的话,就像那部电影《泰坦尼克号》中,那支四人乐队面对冰冷的海水时仍然要坚持演奏完最后一曲一样。这种极度理想化的浪漫,是我们愿意一直在此追随您的最大理由。所以主管,为什么不帮助他们也这么理想一回呢?”
孟效文闻言沉默了。庄鹏弯腰鞠躬,紧张地闭上眼睛,等着主管将自己臭骂一顿;但他最终听到的,是孟效文释然的笑声。“你愿意相信他们能到上海吗?”
“我愿意相信,主管。”庄鹏的回答毫不犹豫。“事实上我希望主管您也能相信。也许信的人多了,末路就不再是末路了。”
孟效文突然笑了,面部的线条也逐渐柔和起来;印象里这位主管很少笑。“小庄,我还从来没想过能从你这毛头小子的嘴巴里面听到这样的一番话。”
“或许末世让人变得老成吧。”
孟效文抬起手捋了一下下巴上拉碴的胡子,这大概是他两年来第一次做这个动作。“你赶紧追过去,把石油和干粮,还有下面这句话带给他们吧。”
“我想他们接下来的旅途不会很好过,毕竟在这样的环境下什么样的人都有,什么样的情况都可能发生,而他们只有两个人。……但正如你所希望的,让他们的理想继续下去吧。只要他们还在路上,就不能说他们绝没有到达上海的可能。”
……
简文轩和索菲亚只在97站停留了一天的时间,甚至都没来得及看完这里的全貌。不过尽管如此,当他们带上食物离开的时候,这座小站点的三十来位幸存者们还是集体从地下室中走了出来为他们送行。把石油和粮食送给他们的庄鹏还特地站在了队伍的最前面,他喊再见的声音特别大,隔着好远都能听见。
两人坐在车里,看着后视镜中那稀稀拉拉的三十几个人挥手的身影越来越远,眼泪不知怎么地就出来了。
“我们接下来应该可以直行上海了吧?”索菲亚擦干眼泪问道。
“不出意外的话是的。97站的人……在这种环境下真的是太难得了。该庆幸他们毕竟是基金会的人,是我们的同事吗,如果换作是别人,估计根本不会跟我们扯皮这么久。”
“我们真的很幸运。”索菲亚看了眼简文轩腰间的布袋,随即立刻移开目光去。她伸出手,示意简文轩跟她击个掌。
“这样吧,做个简单的仪式。祝我们一路顺风。”
“祝我们一路顺风。”简文轩也如此回应。
被植物所彻底占领的城市很快就被公路车抛在了身后,它再一次孤独地行驶在了空无一人的柏油马路上,朝着未知的前程进发。一路上两个人没怎么聊,唯一的一个小插曲就是在简文轩握住变速杆调档位的时候,索菲亚也将自己的左手叠了上去。
“我们一起来吧。”她这么说道。随后两人一齐用力,将变速杆向前推了一档。
……
天色不知不觉间便暗了下来。公路边上是一篇无名的小树林,简文轩提议说在那里过一晚上。
帐篷很快便搭了起来。两人按照惯例从林子里捡来木头生起了火,就这么安顿了下来。简文轩从帐篷里面找来毯子给索菲亚披上,随后自己也躺下来。这是简文轩旅途中难得的休闲时光,长时间开车让他腰酸背痛,精疲力竭,也只有在这种两人独处的情况下,他才能毫不顾忌自己的形象,四仰八叉地摆出一个大字,同时将自己的大脑彻底放空。
“要是我们带了相机就好了,真想把你这副样子拍下来。”索菲亚啃了一口压缩饼干,笑着调侃道。似乎是心情好的关系,她看起来精神状态比出发前还要好,不像是经历了舟车劳顿的样子。
简文轩随意地应了一声,闭上眼睛养神。上一次他放下一切杂念什么事情都不用去担心,还是在自己高考毕业的那个暑假;而当自己步入成年人的行列,尤其是在成为一名基金会成员之后,他便再也没有机会体验这样的机会了——直到末世降临的今日。
他恨不得这样的时光能够永远持续下去;但不幸的是有人只打算给他短短五分钟的时间来享受。
“林子那边有动静。”一片寂静中索菲亚突然说。她似乎听到了些什么,露出一副如临大敌般的表情,将目光投向树林深处。
一阵咔嚓声响起,这绝对不是风吹过树叶的声音,更像是鞋子踩在落叶上发出的声音。
“当心!”简文轩下意识地大吼一声,从腰间拔出枪来,同时将索菲亚护在身后。一伙穿着破烂的盗贼从密林中现身,大概六七个人。他们看起来就像是冬天在雪地里饿了半个月的狼,眼睛都发绿了。
“把你们的水和食物给我交出来,不然休怪我们不客气!”为首的掏出枪对准两人。
简文轩悄悄咽了口唾沫,忍住心中的恐慌感,四下打量着这首领,将目光定格在一个虽然布满灰尘,但还勉强可以看得出来的蓝色标志上。“你身上这是……GOC的制服?”
曾经的全球超自然联盟还算是基金会的盟友,简文轩甚至还曾经与那里的人短暂合作过。不过战争开始之后,由于理念的不和,这两大组织算是彻底掰了。战争期间除了CI以外,对基金会而言最麻烦的莫过于GOC的人了;最后双方斗得两败俱伤,战后他也再也没听说过那边的消息了。
他曾经听说GOC那边的人工资比在基金会高,甚至还一度羡慕过;只是在末世之下,他们的幸存者们居然也已经落魄成了这个样子。
为首的一副痛点被戳到了的表情,啐了口唾沫:“GOC?老早就解散了!这可得拜你们基金会所赐啊!今天正好,你们该给我们的覆灭还债了!”
枪声响起。一瞬间简文轩感觉自己仿佛回到了两年以前,漫山遍野的弹壳,千疮百孔的大地,尚余温热的残肢,节节败退的战线,大山一般堆积的文件,残酷的战争构成了他在战时最深的梦魇,是他绝对不愿意再去重拾的记忆。他知道自己的战后PTSD犯了,只得拉住索菲亚的手,让她躲在树后面。
“怎么这就不行了?”GOC的人冷笑一声,“那你们的物资可就归我了!”
“休想!”简文轩强忍住不适感,将手枪上了膛。索菲亚身体不适,现在想要保卫营地和好不容易得来的资源,只能靠他一个人。他一边努力地克服着创伤综合征带来的眩晕感和恶心感,一边绞尽脑汁回忆自己当初接受基本格斗训练时所学到的知识。飞弹之下他成功击倒了两个人,但自己的枪里却实在没有子弹了。
“就这啊,就这啊?”那首领大声嘲笑道,“看来还是我们的意志更加强烈一些!后面的,把喷火枪拿出来,烧了那辆车!”
结束了,简文轩心想,相比起我们两个人,他们的准备实在是太充分了。他回过头看了一眼仍然在燃烧着的篝火,帐篷里摆放整齐的罐头和压缩饼干,心说与其眼睁睁看着恶徒夺走这些物资,还不如死在他们手下来得痛快。于是他闭上眼睛,下定决心要迎着这些人的枪管子扑上去。
“不要——!”
突如其来的尖叫声划破空气,随即便是一道白光从简文轩视角盲区的某个地方迸射而出;这光以肉眼难以辨认的速度以那一点为中心向周围辐射开来,很快便笼罩了一切。强光之下,简文轩紧紧地闭上了眼睛;他蹲下身去,将自己蜷缩成一团,但是宛如强紫外线直射在皮肤上的灼伤感依旧强烈到几乎无法忍受。
这种感觉并未持续多久,很快,一种奇妙的宁静开始逐渐占据他的身体。睁开眼睛,发现一切都已经安静了下来。索菲亚静静地躺在光源的位置,已经失去了知觉;那伙GOC的残党早就已经跑得无影无踪,只留下那个穿着制服的头领仍然躺在原地。他的瞳孔大张,一阵泛白。简文轩慢慢靠近,在他眼前晃了几下,没有反应;再伸手探一下鼻息,什么都没有感受到。
简文轩摇摇晃晃地走到索菲亚的身边,将她背起来放回到篝火旁边,随后自己也坐了下来。他的后背早就已经被冷汗浸湿。
这里是末世,他再三提醒自己。这一次凭借着索菲亚燃烧生命一般的奇术爆发,他们只花了不到3分钟的时间便在这次危机中活了下来;但是下次再碰到类似的情况时,他们还能用同样的时间顺利解决那一次的危机吗?又或许,下一次他们可就没这么好运了?
5
“老师。这……这不对吧?”
“哪来什么对不对的。”魏东阁一只手用力地拍在简文轩肩上,把他震得一趔趄。
“我今年已经75岁了,浑身上下小毛病一堆,加起来就相当于大毛病了。上头的体检报告你也看到了,上面白纸黑字清清楚楚地写着,我的身体已经无法支持站点主管的工作了。”
“但是,这可是战时……老师,我真的压力很大。”
仿佛是为了验证简文轩说的话一样,窗外一阵轰隆隆的炮声炸雷一般响起,天花板上的灰尘掉下来不少。简文轩见状摊开手,摆出一副无可奈何状。
“我是主管,你是副主管。我要让位当然该让给你。”魏东阁不由分说地抓起简文轩的手,将他拖进主管办公室。简文轩的手腕被抓得生疼,毫无反抗的余地。
主管办公室里,有个留着银色头发的姑娘站在里面,手里捧着一份文件,一副紧张的样子。看到简文轩狼狈的模样,她紧绷的神经显然得到了有效的缓解,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你笑啥。”魏东阁瞪了她一眼,随后示意简文轩道,“这位,是我的助理。跟你不一样,她很小的时候就被基金会收养,可以说经验丰富。从今以后她就是你的助理了,应该能帮上你不少。”
那姑娘见状收起笑容,一本正经地对着简文轩做起了自我介绍。“索菲亚·道森伯格,莎特妮娅Schattenia,III级现实扭曲者,从今天开始起将担任您的私人助理,新任主管先生。请多指教。”
“啊……哦。”简文轩还没缓过神来,“请问该怎么称呼,莎特妮娅还是……?”
“叫我索菲亚就好。说起来——”她转向站在一边的老人,嘴角扬起一个别有深意的弧度。“魏老师,您找的这位继任者,看着不大靠谱啊。”
“闭嘴。”魏东阁又瞪了她一眼,“你也才一年半不到的经历,五十步笑百步这种事还是少做点吧。”
那银发姑娘只得噤声,但不服气地翻了个白眼。简文轩显得相当窘迫,被一个年龄比自己还小的姑娘看不起实在是丢面子,于是他绞尽脑汁想着该怎么回击,随即恍然大悟地问道:“一年半了……?话说老师,为啥这么长时间以来我都没见过她啊?”
“我是在回91站处理个人事务的时候认识她的。这段时间身体不好不便出差办事,所以这一年半以来一直都是她以我的名义在各个站点之间办事情。……小子,以后长点记性,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以后被人看不起了也别那么急着找场子,小心闹更大的笑话。”
这回轮到简文轩被瞪了。索菲亚捂着嘴偷笑起来,而他自己则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窗外一枚流弹穿破空气发出哧的一声响,随机便是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与站点中这有些滑稽的对接仪式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简文轩满面愁容地望向窗外,心说接下来的日子怕是要很难过了,不管是与这调皮的助理相处,还是在这不知何时才能结束的超自然大战中保护好这座站点,都是他亟需去学着解决的课题。
不知为何,简文轩又想起了他和索菲亚第一次相遇的场景。自从那次树林危机之后,他回忆起那段往事的次数越来越多。后座上索菲亚闭着眼睛躺着。或许是因为强行奇术爆发的缘故,这段时间她的身体状况一直不见好转,发烧越来越严重;逐渐糟糕的病情让她只能几乎整日地躺着休息,甚至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这一路上一直非常顺利,不用说异常和流贼了,甚至连野兽都没怎么碰到过;这或许是因为简文轩为了尽量避免意外的发生,这段时间干脆连吃睡都是待在车里。面前那仿佛能延伸到世界尽头的公路,原本是极无聊极度令人生厌的景色,此刻却成为了他心头最大的慰藉。
路牌早就已经被拆完了,他只能相信自己的直觉一路向前开,寄希望于这条路的尽头就是那座他已经数十年未曾回去过的城市,他的故乡。
不知开了多久,在某个没有月光照耀的阴沉夜晚,正当简文轩被春末夏初的闷热天气搞得头昏脑胀之际,一阵哗哗的水声让他清醒过来。他揉了揉眼睛定睛看向前方,在看清楚面前的景象之后,他先是愣了几秒,但很快便想起了出发之前,魏东阁对他说过的话。
“你知道上海现在是个什么情况吗?大规模的超自然战争引发的自然灾害已经把那里彻底淹掉了,可以说比这里还糟糕。”
虽然跟记忆中的景象差别很大,但他确信自己已经到达了目的地。这场任性到仿佛做梦一般的旅途,在此刻终于画上了句号。
“看吧,这里就是上海,被称为魔都的大都市。”他关停了发动机,用自己也难以置信的平静语气宣布。
索菲亚勉强撑开沉重的眼皮,定睛向前望去。“感觉……跟我想象中的不大一样啊。”
简文轩无言以对。凌晨四点半的天已经微微发亮,配合上微弱的星光,只凭肉眼就能清晰地辨认出面前的景象。映入两人眼帘的是一片汪洋,几栋比较高的楼房露出水面,像是大海中的一座座信标。低头看去,还可以看到沉没在水中的轿车和横七竖八躺倒的路牌。一只海豚紧贴着柏油马路游过,留下一串串水泡渐渐向上浮。
“这条公路就到此为止了。”平复了一下心情之后,简文轩宣布,“我们需要去找一艘游艇。”
“下面不就是呢。”索菲亚向下一指。简文轩顺着那个方向望过去,一艘白色涂装的小艇静静地停在公路尽头的水面上,仿佛是特意为他们准备好了似的。
“这么幸运的事情,真就给我们碰到了。”银发姑娘感叹道。“其实这一路上我们都挺幸运的,只是……”她目光投向简文轩眼眶周围深深的黑眼圈以及憔悴到失神的双瞳,立刻失言般地捂住了嘴。
两人下了车,快步坐上了游艇。简文轩四下检查了一下电力系统,但始终没看出什么所以然。于是他决定直接去试着打开发动机。
轰的一声,发动机轰鸣起来。这座曾经象征着繁华与富有的国际大都市,在彻底沉寂了七百天之后,终于等来了人类文明之声的再一次响起。
简文轩开得很慢。海平面虽然已经上升了几十米,但却不足以淹没这里的地标性建筑。沉睡了十年之久的记忆苏醒过来,男人久违地露出笑容。
“看,那是环球金融中心,像个手提包一样。我妈以前就在哪里工作。”
“那是东方明珠电视塔,它的名字来源于白居易的一首长诗,叫做《琵琶行》——哦,差点忘了你是在外国长大的,你听说过白居易和他的诗句吗?”
“那是上海中心,全上海最高的建筑,足足六百多米高。我小时候的梦想是在那里的最高层工作。”
“那个被水淹得差不多看不见的,是卢浦大桥,看到海平面上那个拱圈了吗?我小时候路过这里的时候经常幻想父母亲会不会开着车跑上去。……不过多亏了这海平面上升,我们现在终于有机会去完成那个不怎么实际的愿望了。什么,还是算了?瞧你多怂。”
……
不知不觉间两人的体力就这么耗尽了,连欢笑的力气都使不出来,只能瘫坐在小艇上,放任它一路划开海水向前冲。东边的天空开始发白,那是太阳正逐渐从占据整个天穹的深蓝色手中夺回自己的领地。索菲亚将目光投向那里,声音变得空灵起来。
“你知道吗?我又想起了刚出发不久那时候,我做的那个梦。”
“生化太阳的那个?”
“没错。在我的潜意识里,那个变异的太阳是橙色的夕阳,它象征着人类文明就像那轮落日一样堕入永恒的黑暗。我从小就不喜欢夕阳,因为它总给我一种一切都将终结的感觉。”
“但是朝日不一样。它是从漫漫长夜中缓缓升起的,它象征着黎明即将冲破黑暗。我很庆幸我们到达上海的这一天是凌晨,而不是傍晚。嗯……总觉得它冥冥之中预兆着些什么。我们的文明,会不会就像这轮朝日一样从黑暗中挣脱出来?”
“你的想象力真是丰富。”简文轩笑道。
“谢谢夸奖啦。……我还从来没有机会亲眼见证过一次日出,今天终于能够看到了,太阳从海平面上升起来的样子。”
“那……坐稳喽。”
简文轩应道。他顺手将小艇的马力开到最大,随后紧紧握住驾驶座上的方向盘,朝着太阳升起的方向,全速冲了过去。
飞驰的艇身溅起的水花浸湿了两人的衣襟,一些水珠不偏不倚飞进了年轻的主管眼中,他使劲揉了揉眼睛。在水中林立的高楼极速地后退,很快小艇就彻底冲出了城区,拦在他们与朝日之间的障碍,只剩下无际的大海。
但现在还不能慢下来。向着太阳升起的方向全速冲去,仿佛这样就能够到达海平面的彼端。
简文轩感到肩膀一沉,是索菲亚靠了过来。霞光已经照亮了半边天空,白茫茫的一片中她望向视野尽头,那里正渐渐地弯出一个弧度。
“日出来了。”她低声喃喃道。
简文轩沉默不语。他从背包里掏出小布袋,里面装着费文的骨灰。出于对自己逝去同事的责任感,这一路上他将这袋骨灰保护得很好。
“请在我火化之后带上我的骨灰,把它藏好;如果可以的话,请找个机会去到海边,然后等太阳升起来的时候,把骨灰洒下去。”
“我相信人类的朝日仍会照常升起,文明将会在废墟中重建。虽然我肯定看不到那一天了,但至少请把我葬在朝霞之下。你们活下去的希望就是我最好的坟墓。”
“这就是他的遗言吗……看来跟我不谋而合了。”索菲亚轻轻笑着。简文轩这才意识到,自己居然不知不觉地念出了那位站点医生生前最后的两句话。
他迎着朝霞打开布袋,将里面的骨灰尽数倒入海中。等到医生在这个世界上留下的最后痕迹被海浪尽数吞没之后,他深深地鞠了一躬。
“多美啊……”助理的声音轻如蚊鸣,简文轩几乎没有听到。她的脸色格外苍白,几乎和乳白色的背景融为一体。
“是啊,就像阳光下的泡泡一样易碎。”
“但是正是因为有阳光,泡泡才显得美,不是吗?”
简文轩哑口无言。右肩上的重量压得他逐渐麻木,便下意识地定睛望向靠在自己身上的银发少女,只见对方已经轻轻地闭上了眼睛,胸前的起伏几乎肉眼不可见。兴许是因为一个夜晚的航程已经耗光了本就所剩无几的体力的缘故吧,他想。
于是,他轻轻地抱住少女瘦弱的身躯,将其斜倚在船舱的后壁上,随后自己也靠在了旁边。
这个时候,霞光近乎完全驱散了天空中残留的深蓝色,天色已经大亮。待到太阳整个从地平线上跃出之际,他坐起身来,伸手关掉了小艇的发动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