螺旋排水


“再击打一次。”

沉默片刻,短暂停顿,继而一片混乱。

视线透过石墨烯强化玻璃向外望去,又转进来,收回去。屋内漆黑一片,只有几枚按钮和Site-19的应急照明灯孤苦伶仃地亮着。须臾,荧光灼灼亮起,一连串自由基从设防的观察台反弹而回,其中空间已经扭曲。当机器平静下来,一个黑发女人急躁地翻着一本小册子,脑袋从书上凑到屏幕前,又转了回来。不多时,那女人开口了,眼睛盯着那台机器和靠在面上的书。

“好了,我们看看,呃,靠。D-USUSAS2-G。Dee-dash-you-ess—”

“什么,你记不住自己设的密码?这不是你吃饭的活计吗?”

“就你他妈能记住密码,Campbell!”女人厉声道,没有抬头,“哦,对了,你用不到密码。你不是只用推送一些文件么?Dee-dash-you-ess-you-ess—

屋外传来枪声,接着戛然而止,被密封室门外另一头的大厅里某种未知力量所阻断。一如他们所知,气闸和次级防护罩后面的某处,一切都将灭绝——万物终结,湮灭于无形恶意之手,其真实形体却逃过了他们的眼睛。它是——好吧,两人并不知道它到底是什么。那项目甚至没被指定,收容在Site-19的异常物品存储室里。那里放的都是低水平异常——变色网球,会自己装满西柚汁的杯子,诸如此类。它不断溢出黑色淤泥,填塞收容室,需要每天进行清理。没人想处理这麻烦,所以管理层让D级擦洗舱室,之后便很少回去检查。现今,它浑身是血地顺着楼井往下流,经过地下走廊和通风管道,形成了一条不断膨胀的腐臭粘液河。周围的一切都被其改变,意识被抹消,身体被吞并。

“Dimensional, Unstable, Stationary, Unaided1——”Site-19的超维度事务主管Dr. Amber Lombardi顿了顿,整个房间都在摇晃,一时令她无法思考。他们身处地下三十层。在这个难逃一劫的星球的地下三十层,他们都将葬身于此——要是她不事先小小叛逆一下的话。

“不稳定,别去,再打一次。“Lombardi决定放弃职业生涯去拍一部双人片了——这只是一句特工用来让基金会为他们的重新生活机会出资的俏皮话。这万万不行,除非你有熟人有足够的影响力签署这份协议,而且恰好想让你在身边这么做。因此,这就是背叛。二十五年的成果就这么白白浪费了。她一生工作的全部成果,可能是基金会历史上最伟大的技术成就,此刻就摆在她面前。而现在,她正在用它离开Site-19——以及整个地球——永远离开。这应该被称为有史以来最具讽刺意味的命运转折,被赐予了一个有知觉的生命。

当然,监督者们永远不会原谅这样的越规行为,不管这个K级情景前面摆着什么字母。人们推测她将和船一起沉没,而她的船只是一只钢筋混凝土巨棺的一小部分。然而相反,她选择绕过命令链,使用未经授权、无人巡逻的道路穿越多元宇宙,这可能危及基金会的完整,而这条道路是由她亲手铺就的——好吧,已经不只是她的手了。这是许久以来,Dr. Lombardi第一次从监视器上抬起头,凝视着房间另一头,唯二有机会从这种疯狂之中逃离的人。

那人是高级研究员Aberdeen Campbell。要是她们失败,接下来不管是面对不可名状的恐怖还是职业死刑队都一样玩完。她是一名前台接待,由于一场怪异而可怕的意外获得了四级许可,多年来,她不需要,也不曾用过——直到今天,而且再也没有下次机会。Lombardi现在现在和她待在一起,平等的犯罪伙伴——这是Aberdeen第一次来这个部门,第一次看到这么复杂的机器,可以说,也是她第一次经历这种异常。最后一点表现得最为明显:她脸色苍白,双眼大睁,脸上写满恐惧。Lombardi在标有OUTPUT CONFIGURATION:的巨大控制台屏幕前坐下,让这位同伴去操作那根任何人都能拉动的杠杆。她照办了。

房间又一次被黑暗笼罩,又一次被闪光点亮。内间逐渐染上深红,加速器中心从昏暗闪烁的散景迅速过渡到枯萎灌木和页岩。此时内部成为了外部,屏幕再度更新。

S-SSUPAH1-G。Spacial, Stable, Stationary, Unaided, Personal Area, Hazardous2——不,不是这个,我们必须再试一次!”

砰地一声重响,盖过了她的声音,外门撞上了一个巨大的物体。两人抬起头,片刻便回过神来。她们的时间宝贵。

这个世界无穷无尽,拥有无限的时间与地点,而仅需片刻即可到达。

Campbell把手放在控制杆上,再一次前推,感到那冰冷的金属自行缩了进去。与此同时,机器核心内的双自旋奇点重新排列,形成了千万亿组合。它们的拓扑结构是这一机制的关键——两个可以指向任何地方、任何时间的旋转黑洞。电磁屏障将它们固定在适当位置,阻隔了来自两个网状时空裂缝的大部分辐射,向电源接收器径流输送径流,使得设备能够无限期运转。当然,这并没有阻止门径每次在其中心重新配置歧管时都会减少几分钟的寿命,在没有实际坐标的情况下,他们所能做的就是随机分配驱动器,然后期望出现最好的结果。

光影再度袭来。内部视野全黑,白光闪烁。房间的中心变成了深空,传感器的警示灯和警报显示着巨大的压力——泄压。机器发出的扭曲金属声摧残着她们的耳朵。

“噢——他妈的,不是,再试一次。翻转它,现在!”

她照做了。一次,一次,又一次。在这期间,那念头匍匐而来,像一个田间采花的孩子,嬉戏着,侵夺她的思想。它随时间推移逐渐成形,一开始难以察觉,而后慢慢变得不透明、凹凸不平、棱角分明,最后在有限的三维空间中凝固。Site-19,也就是“中心”的无限大厅中充满了黑色粘稠的沥青。在那里,它会保存完好。残骸会消失在黑色的油海之中。

很快,全世界都将被其吞没。





十二小时前


“研究员Campbell。Campbell。Campbell。Aberdeen!”

一名身着白大褂的女人迅速抬头。站在桌旁的另一人方才将她摇醒。在她面前散落着成堆的文件,她一直对RAISA提请的一万五千支红笔虎视眈眈。这就是她的生活。

她抬起头,驱走眼里的昏沉和残存的睡意,看到Site-19主管H. Wyatt将双手放在身侧,面含关切之情。他是一个粗人,尽管品性温和,但他的粗鲁本质使周围的人敬而远之。Campbell并不讨厌他,但也没有亲近到知晓他名字里的“H”代表着什么。

“抱歉,Wyatt主管,我昨晚没睡好。自我从Site-01调来起,他们就给我开了各种药,但我还是想不通。然而药已经没有了,他们也休息了。”

“知道了。好吧,如果你需要睡一会,去休息室吧。在办公桌前睡觉会给人留下不好的印象。”

“是的,当然。”

主管不久便离开了。高级研究员Aberdeen Campbell转过头看着自己的办公桌,愤懑地叹了口气,第无数次思考自己每况愈下的生活。几年前,她被分配到0-1的档案馆工作,这并非一份有趣的差事,或许是基金会所有部门里最无聊的地方。无趣异常,但也还好。那里是乏味,这里也好不到哪里去。

当时,Site-01已经经历了重大改组,连带着成千上万深储存里没被转移到服务器上的硬拷贝文件。Aberdeen全身心投入工作,连带小小的回报,一如她现在所做,然而没有多余时间容她午睡片刻。

尽管她所能回想起的全部仅仅是基金会一个格子间里的生活,但Campbell很确定,事情并不总是这样的。她内心深处知道,她的故事不只是堆积如山的纸张和墨水,以及严重的腕管病。她在接触了某种反模因后被重新分配到档案馆,这种反模因是她以前在信息和数据分析部工作时研究过的。反正,他们这么说。他们还告诉她,她在这方面干得不错,但现在这并不重要。

那一段时间,她的生活充塞困惑与头痛。是一片混乱和头痛。在那之前——可以说她的记忆并没有任何起色。抗模因是世界上最糟糕的技术。

Aberdeen皱起眉头,缓缓吸了一口气。这名年轻的女士将自己从责任中推卸了出来,急需一杯咖啡提神,或许现在就来一杯温热的咖啡。漫步走出小隔间,步入外面的门厅,这位谦逊的研究员回想着自己在此地的多次经历,沿着熟稔于心的路径,穿过Site-19欧几里德式的走廊,在茫茫人海之中穿行。

Aberdeen的思想从生活中的不快之处挣脱出来,游弋在自己的小世界里。她突然发现自己在Site-19错综复杂的路况上跑了神,直接走上了一条陌生人迎面而来的道路。那是一个上了年纪,同样心不在焉的女人。这片建筑群的任何一个十字路口都没安装红绿灯,因而无法判定错在哪一方。

两人撞在了一起,文件散落一地,接着她们相互道歉。Campbell没有认出那个黑头发的女人,但她似乎有些太步履匆忙了。不过和交通灯如出一辙,Site-19也没有限速的规定。

“很抱歉,我有点走神——”Aberdeen开口,弯腰去捡地上的文件。但她还没来得及捡起,陌生人就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

“没事,但,请让我来。”中年妇女个子不高,但带着一种权威的神气。她迅速抢过了文件,但Campbell仍辨认出了其中一些内容,睁大了双眼。

“那是——?”

陌生人未发一言,用锐利的目光打断了她,环顾片刻,接着转过身。

“请稍微机灵一点,年轻的小姐,你的许可级别是多少?”

Amber吃了一惊,有些生气,凭借自己先前工作中为数不多遗产反驳道。“4级。别告诉我,你是——5级,还是他们专门为你设了4.5级?”

那女人转了转眼珠,又朝周围看了一眼。这一次,她在眼神接触之前便开了口。

“没错,Site-19刚刚得到了它的第一台A级虫洞生成器——它真漂亮,我这样说可不是因为它的建造者是我。Amber Lombardi,超维度事务负责人。不,不是那个Lombardi。”

“Abby—er—Aberdeen Campbell,文书员,很高兴见到你。"她不确定这是不是另一个Lombardi,但她的言论就和那人常说的一样。

“文书员?”那女人扬高一边眉毛。“无意冒犯,但你这样的文职人员怎么会有L4级权限?”

Campbell被冒犯过。“我以前做的事比推文件多得多。我很想一五一十告诉你,但记忆有些模糊,”她指着自己的头反驳。

“别告诉我是抗模因剂?他们现在不是没有药吗?”

Aberdeen想起了那些橙色的小药丸。“记忆。是的。其中一些已经被证明有助于记忆恢复。我拥有X级已经很多年了。根据我的情报,这不是一般的抗模因剂,但他们坚持让我继续尝试。有时我眼前会闪现一些东西,就像电影里的场景,你不知道这些人长什么样,或者他们为什么是这个故事的主角——”她停顿了一下。Lombardi看她的眼神好似她长了两个头。

“啊,对不起。你可能不太想听我的故事。”

Amber眼神柔和下来。“并没有。我只是——我很抱歉。那一定很艰难吧。”

“现在一样艰难。我打算去买杯咖啡——你想来一杯么?”

女人摇了摇头。”谢谢,但我得转去超维度了。他们想在新的途径上做个演示,这份苦差事比原先预计的要耗时得多。”

“那你就先去吧。”Campbell向她挥手作别,继续向休息室走去,将Lombardi和她的业务抛在脑后。

Amber沿着大厅往下,走到那排经常拥堵的员工电梯前,没有选择走安静的楼道;从她所站的地方一直往下,二十二层楼都正在排水。

她在队伍里等着一部空电梯,每隔一段时间就看一眼手表,想象着一个没有摩肩接踵的Site-19,员工们可以去往任何楼层,开会也不会迟到。

空无一人的电梯只在梦中存在;每当她插入密码卡,按下30层时,总会有一些窥视的眼睛或古怪的目光向她投来。

这目光是为那片领域而来。每个人都想了解超维度,但没人想在那里工作。除了Lombardi,没人知道,她花了大半生学习这个时空的数学和物理,其余时间学习基金会隔之墙外的东西——异次元空间理论,它甚至不是魔法,只是一个鲜为人知的常识。政府认为它对大众而言太过强力了。他们当然是对的。

墙面一震,另一部电梯到达了Dr. Lombardi所在的楼层时,她惊讶地发现里面空空如也。当她登上电梯,到达目的地时,天赐之福充斥着她的脑海。她按住“-30”键,同时按下“关门”键。这个技巧她从未使用过,这名女士不会放过这个大好机会。

声音从门外传来,一个陌生人从走廊冲向Amber和她刚找到的单人间。

“嘿!麻烦留下门!”

她看了看即将关上的门,又看了一眼开门按钮,接着看向手表。她打算充耳不闻。当开口缩小到几厘米宽时,Lombardi无意间与那个男人进行了短暂的对视。电梯门很快关上,开始运行,她对可能遭遇尴尬的担心也随之而去。

她叹了口气,这是她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享受这种寂静。电梯正无视其他楼层直达地狱。Amber低头看着手中文件上的照片,笑了笑,心想,也许一切都会好起来。






“轮到你了,伙计。”

D-8102抓起拖把,闷闷不乐地瞪着他的狱友。

“知道我恨你吧?”

D-0914得意地笑了,向后靠在一白如洗的墙上。

“对,对。你恨我们所有人,何况我也不喜欢你。”他的眼睛指着地板。

“那是,那是。”

D-8102把拖把头朝一个灰棕轮式桶里一浸,讨债一般狠刺地板,试图清理狭窄房间中央堵塞的下水道。有时你想过另一种生活,有时你希望自己已经死了,D-8102感觉两者都有。他在黑色淤泥中几乎看不出自己的影子,也认不出他身旁那人的部位。他穿着橙色囚服,无休止地工作,直到某天像其他人一样被毒气熏死。至少他们是这么说的。他在这里待的时间还不够长,不明白被神经毒素杀死是否还算是一件好事。

“乌贼脸离开你了?”

D-8102停下手里的活,擦了擦额头,思索着。

“没。你问这个做什么?”

“没什么。聊天而已。”

那个被亲切地称为“乌贼脸”的混账玩意挥之不去。两人能在空气中感觉到它,也能在耳膜旁轻柔模糊的低语中听到它。这对D-0914来说不是什么新鲜事,两周前,他被指派清理灯——几乎是干一辈子。此外D-8102初出茅庐,这是他和不寻常的第一次互动,老乌贼被冤枉了。

当然,还有很多更糟糕的事情,那些把你活生生抻成意面的东西,那些在一千年里缓慢溶解你的东西。然而,那盏灯的某些地方已经腐烂了,发出的不仅仅是熏眼的酸臭。正是这份长盛不衰影响了两人,并最终影响每一个人。无法让它闭嘴,或向实验室的蠢货求助,这会让事情变得更糟。当然,你的D级同僚会告诉你,你做的事非常光荣,这会弥补你犯的屎事或舍己为人的屁话。虽说可能是这样,但在孤立无援中悄然失去理智确是一件相当可怕的事。

D-8102无精打采,拖把胡乱戳着地板。他抬头望了望灯,声音响得让他移开视线。他觉出与之相连的超自然存在,一个由焦油组成的恐怖疯狂的存在。他汗毛倒竖,尽可能推开了它。

"嘿,看着点,你他妈在拖哪里——"D-0914的骂声传来,一层粘腻的黑色浆糊裹在他的白鞋上。他用力把鞋从焦油中弄出来,想要擦干净。他轻轻一拉,鞋就飞了出去,令他失去了平衡。这名囚犯倒在地上,撑住手边的床头柜扶正自己,但突然停住了,惊恐地看着灯从原来的地方掉了下来。

两人愣住了。那盏灯如同慢镜头般与地面相撞,碎裂一地,屋内一片漆黑,然后一片寂静。呢喃声消失了。

随后笑声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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