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我不是指那款还算有点热度的游戏。我说的是Dimon,在基金会里还算是我朋友的一个人。对,有印象吧,Dimon当时还有点名气,他的外号就是“收容大师”……抱歉,桌上的点心你们最好别吃,那些大多数都过期了……
说到哪儿了?哦,对,Dimon。说起来,我第一次遇见他,就是那次著名的颁奖典礼。听起来有点俗套,但事实的确如此。
当年我在基金会里人称工作狂。这个称号可不是乱取的,因为我当时不知道是哪根筋没搭对,天天抱着笔记本电脑写文件,写了一篇再写一篇,写完了文档写报告,写完了报告写论文,就没想过哪天摸摸鱼的。唉,也许是因为我真的喜欢基金会吧,毕竟干自己感兴趣的事情,是永远不会累的。
抱歉啊,又扯远了,我们这个年纪就都这样,经历的事情太多,反而不知道说什么好了……等等,你说什么?为什么 还在扯废话?行行行,咱们开始。
就那天,颁奖那天,典礼是上面组织要看的,去不去不在我,但看不看可就完全是我说了算。我照例把自己的宝贝电脑带着,到了会场头一低就开始打字,管他喇叭里乱响,我就打我的字。
但是打着打着我就觉得不对劲,这怎么不仅喇叭响,观众也狂呼乱叫起来了?我那时是真觉得太奇怪了,一个什么颁奖典礼有什么好看的,能让下面的人叫成这副样子?
于是我就抬头扫了一眼大屏幕。
然后我就正好看见Dimon把亚伯堵在墙角里胖揍。
据说,整场战斗都是Dimon精心设计的。活塞拳套、布满凹槽的墙壁、针对亚伯的组合武术、前期进行体力消耗的各种据点……这一切加起来,便是我抬头时所看到的那个不可思议的情景:
塑钢活塞拳套雨点般落在被封堵于墙角的亚伯身上,密集,狠辣,不留一点余地,像是重压之后的爆发(实际上也的确如此,我抬头前战斗记录放了有十多分钟,Dimon在找到机会前一直在防守)。那个纹着赤色纹身的半神试图打出一些反击,挥出的拳头却都会被以一种不可思议的角度扭向一侧。
每击中一拳,观众席就爆发出一次呐喊。口哨声,赞叹声,鼓掌声,怒吼声在礼堂顶棚聚集成火焰,点燃每个人的激情。所有人都已经被那些长久以来蔑视着人类的异常们折磨太久了,而现在,这个大屏幕上正以亚伯最擅长的项目痛殴他的人,无疑是给了全体成员一个发泄的窗口。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看完录像的。那是头一次,我这个书呆子嘶吼到嗓子沙哑,叫喊到面红耳赤。我们看着Dimon一拳一拳地揍着,一拳,一拳,又一拳。
亚伯终究是在力量上具有优势。他不再试图打出反击,而是开始破坏墙体。挣扎了一分多钟后,他成功地卸下了整个墙面,与Dimon拉开了距离。
你们真该看看他当时那副狼狈的模样:眼角撕裂,嘴唇淌血,浑身上下没一块完整的皮肉。亚伯佝偻着脊背,脸上写满难以置信的狂喜和残暴,他缓缓从虚空中抽出一把黑金色的长剑。观众席惊呼了起来:亚伯此前从未在和普通人类一对一的情况下使用过武器!一次都没有过!他将剑在手中胡乱舞了几下,剑锋撕开空气的刺耳破音在瞬间变得寂静的会场中回荡。
然后Dimon说了一句话,这句话让整个观众席炸开了。
你们能猜到他说了什么吗?
他卸下已经被打烂的拳套,对亚伯说:“给我一把刀。”
颁奖结束,我木愣愣地走出报告厅,心里还在回味Dimon砍下亚伯头颅的那一刻。周围的人疯了似的涌动着,都想看一眼那个抓住所有人内心的奇人。我逆着人潮走,准备回到自己过去的生活———写文案的生活,熬通宵的生活。只有这种生活才属于我。
然后我感到一只手抓住了我的肩膀。我回头一看,是Dimon。
我觉得他是想摆脱那些成堆的追随者而故意拉了一个替罪羊,但当他大声喊出我的名字时我知道自己错了。
交一个朋友需要多久?我不知道。但是1分钟之内我们就成了无话不谈的铁哥们。我们在走廊里走着,从嘈杂的报告厅走到Dimon僻静的办公室。我们扯着嗓门谈起基金会,谈起理想,谈起生活。他关注我那成堆的文章已经许久,而我在半小时前也已着魔于他无懈可击的收容能力。我毫不怀疑他就是我这一生的挚友。
我们走进Dimon的办公室。办公室的陈设平平无奇,不过一台电脑,一个书柜,几盆绿植。但当Dimon打开书柜时,我差点被晃瞎了眼。
不,你们不会以为书柜里有书吧!
那是一整个名人堂,只为一个人建的名人堂。两张他与某个人的合影被摆在书柜正中,两旁列队似的站满了奖杯。各种证书贴在柜门内侧,上面写着我听说过或是没听说过的头衔。最妙的是那些成把挂在所有角落里的勋章。我毫不怀疑Dimon曾精心调整过它们摆放的角度,因为它们正用自己或金光闪闪,或晶莹剔透的躯体把照进书柜的每一束光折射到一个恰到好处的位置——我的眼中。Dimon一双锐利的眼睛飞速扫过书柜,然后他伸出右手,把这一次的那枚勋章挂在一个我没注意到的空档上,那轻柔的程度简直可以和猫咪媲美。做完这一系列令人瞠目结舌的操作后,他回过头来,张开双臂冲我说道:
“我就是收容大师。”
“我的天,你知道这都代表了什么吗?”我盯着他背后的名人堂问道。我注意到了不止一个那种金丝楠木的小盒子。即使是文气如我也能认出那些小盒子里面装的是基金会之星。“你靠什么得的这些?天赋?”
“不不不。”他陶醉地摇着头。“天赋是一部分,但重要的是钻研,练习,还有———热爱。是的,除了热爱我找不出其它理由。就是这些让我成为了每一个收容领域的专家,成为了你面前的这个收容大师。”
“每一个?”
“模因、恶魔学、奇术、逻辑部、超形上学、普通的打斗……是的,每一个。这一切,都始于一腔热血。”
我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奇观。“你前程似锦啊,Dimon!没准过不了几年,你要叫我前辈(我比他早三年入职),而我得叫你长官了!”
Dimon笑着锤我:“到时候,我可不会叫你什么‘前辈’!”
然后呢?然后你们知道的,是“生”。
很难回忆起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异常失效,各国政府频频施压,GOC倒打一耙……基金会以所有人都未曾料想过的速度由救世主变成了一个笑话。
我随第三次大规模裁员离开了基金会,离开了我呆了七八年的10站,去了北方的一个城市,并抢在离职补贴断掉之前找到了一个合资企业里的文职。剩下的时间,我选择靠着自己的写作经验,在起点网敲下那些我并不喜欢的文字。靠着这两样工作,我在那个城市里呆了下来,一年又一年,任皱纹爬上眼角。
基金会的大多数普通成员四散到了大江南北,过着普通人该有的生活。主站那边有几个人用最后的资金做了一个叫《收容大师》的游戏。对,就是现在这个游戏的前身。很多我们这儿的老员工都玩过。但是你们也知道,这种基金会真实事件改编的游戏难度一般都过大,而且世界观复杂,路人缘差。初期红火后游戏一路亏损,最后中文版被腾讯收购,做成了现在这个游戏。接下来就是游戏机制更改,战力体系大修,加入各种女性角色和贼傻逼的新手副本。游戏渐渐火了,偶尔也会在路上看见几个背后写着“I AM D CLASS”的小鬼招摇过市。但是要我说,真正的基金会已经死了:那些背负着命运重罪的博士们,那些以无言面对狂潮的O5,那些足以令人潸然泪下的故事,都已经变成了一个个用来招揽顾客的玩偶,博取眼球的手段。也许基金会早在“生”爆发时就已经死了,我们所耕耘,并誓死保卫的,不过是一个来自过去时代的,可悲的幻影。
至于Dimon,自解散以后我再没见过他。起先我还试图找过他的住址,但直到最近我才意识到自己其实并不了解他。他是怎么走上收容异常这条路的?他的一腔热血源于何处?我都不知道。
于是我想着随他去吧,随那些过去的时光一起去吧,只在不现实的脑际留下一片小小的空间悼念这一切。
而这自欺欺人最近的结果,便是前几天,公司派我去曾是10站驻地的N市出差时,我的内心竟毫无波澜。
干完公司委派的任务,已是深夜。我走在去公交站搭末班车的路上。天下着这里常见的毛毛雨,把街道两边高楼上的霓虹灯分解为细碎的光晕。整座城市有如穿越入赛博朋克小说中的大都会,迷离,梦幻。
我抬头仰望天空,那夜景恰似当年所见。然而当年已逝,永不再来。
公交站就在前头,我走过去。雨丝附着在站牌表面的玻璃上,遮住了公交时刻表。我想到十年间公交线路也许已经变化了许多,便伸手擦去站牌上的水雾。我的手抹过站牌,水雾在一瞬间平展在站牌表面,像镜子一样映出我的脸。我凝视着那张连我自己都陌生的面孔,然后发觉我身后站着一个人。
我回头,于是相隔十年,我与Dimon再次四目相对。
几分钟后,我们身处路边的一家沙县小吃,Dimon捧着小杯子正拘谨地喝着啤酒。十年来他一直留在N市,撑过了福利断掉的最困难的那几个月,在这座城市找到了一个属于自己的位置。他没告诉我他的工作是什么,只是说自己有点积蓄,混得还算说得过去。
我问他还有多少10站的人留在N市,他说七八年前还有三十多个,但现在早已断了联系,估计总数不超过十人。“聚在一起也没见得是一团火,现在不散成沙已经不错了。”
“人都不在了,倒也可惜。”
“可惜啥?”他恰了一口酒,稍稍放松了一些。“基金会里,羡慕你位置的人比佩服你的人多了去了。留在本地,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倒不如眼不见为净。”
“话说,佩服你的人,我算半个吗?”
“呵呵,咱们这是互相佩服,互粉”
“你那名人堂还留着吗?”
“困难时期,能卖的都卖了。”他的眼中看不出悲喜。“那几个小盒子是真值钱。卖不出去的,我留了几个,其他都送人了。”他说这番话的时候我才发现他的变化已经相当大,曾经炯炯有神的双眼陷下去,装满世故;那铁一般的臂膀已经松垮,缩水了许多;肚子上,脂肪正在蓄积,像所有常见的中年人一样。
“像这种,垃圾,没人要我只好留在身边。”他从内袋里摸出一块东西,摆在桌上。
那是一枚基金会之星。老旧,褪色,磨损严重,但我绝不会忘记它六边形的外观和三箭头的标志。镀金层已经剥落,露出了记忆遮断合金质地的本体。失去魔力的金属艰难地反射出丑陋的深绿色光泽,有如斑斑铜锈附着在勋章之上。
但它仍是荣耀和成就的代名词,至少对我而言是这样。
“你当年真是太强了,我现在都不敢相信,你知道你胖揍亚伯的时候有多威武吗?我真觉得是在看一个奇迹。”
他平淡地摇摇头,抬手把剩下的酒灌进肚子:“没什么了不起,亚伯太直脑筋了,傲慢和无休止的愤怒早就把他毁掉了,击败他只需要足够的耐心,过硬的科技和到位的技巧。”
“别他妈凡尔赛了。”
“呵,对我来说,写文档和在这座城市混下去比打趴一个纹身男困难一百倍。所以你能想象我第一次进你的人事页的时候,去翻你经手的文档列表,用鼠标往下滚了两分多钟那列表才到底时的心情吗?你的那些神乎其技的临床腔,不可思议的语法效果,一个又一个准确详实的迭代……要我说,这些才是奇迹。对了,你现在北方做什么工作,怎么今天有心情来见我这个老同志了?”
我简单地交代了一下自己的近况,略去了一些他不必知道的细节。
“不错,不错。至少你在基金会学的那些本事还有点用途,能给你钱。那么多年我又学了什么?我去学怎么念咒语!怎么打怪兽!有用吗?你说有用吗?”
“文案和报告跟文档差别很大的。”
“那网文总没问题吧,基金会随便拉出来一个异常就完爆那些什么人皇混沌……”
我笑了:“网文……哼,你知道那些看网文的喜欢什么吗?”
“龙傲天,扮猪吃老虎,穿越宫斗,修仙?莫非是基情……”他瞎猜。
“他们喜欢的是他们自己!你知道吗,你写的什么,有什么内涵,用的什么文笔都不重要。他们看着爽,你发达;他们看着不爽,你滚蛋。网文这个圈子,你除非底子够硬,否则别想靠什么正经小说挣钱,别人写个什么龙王比你装深沉强一万倍。要不是为了钱,你会去写这种东西?”
“钱!哈哈,钱!”似乎是说到了什么滑稽的东西,Dimon大笑起来,引得周围几个不多的食客纷纷侧目。“对啊,对啊,都是钱,都是为了钱!基金会里我们讲控制收容,但没有工资一切白搭;现在又是人为财死。但是你逃的出去吗?我曾在混分的天罗地网里七进七出,但我就是逃不出社会,逃不出一个钱眼!”
我没去听他那夸张的大笑,伸手轻轻抚摸着桌子上的基金会之星。这是我第一次触摸这套勋章。十年前那个亮闪闪的名人堂在我脑海里倏然划过的一刹那,我脱口而出:“谁说你逃不出?你学的东西是有用的,你可以回去,回到那个世界……”
Dimon脸色一沉,敛了笑,冷冷地说道:“瞎说什么呢?”
“我没在瞎说,你真的可以回去。”
“异常都死光了。”
“对的,但我们有《收容大师》。”
“有我没用。”
“不,不是你,我是说……”
他皱着眉头嗤笑道:“得了吧,那种敲敲键盘的把戏!”
“也许PC版做不到百分百还原,但是VR可以。”我感到有一股火从我心中升腾而起,我飞快地从手机上调出《收容大师》的最新VR版上线公告,举到Dimon面前。
Dimon像是被什么东西击中了,那种玩世不恭的神情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但我没在他脸上看到热情,而是犹疑不定和恐惧。“不……”他嗫嚅着,声音里似乎是有胆怯。
“相信我,戴上VR眼镜,穿上动作捕捉服,一切都会完全不同。你要相信游戏行业这十年来的发展,他们有能力做到这一切。”
“不,不,不,不行。那些技巧我早就忘了,我把它们卖了,早卖了,你懂吗?我回不去了,不管是现实还是虚拟世界……”
“也许你的大脑忘了,但你的肌肉,你的线粒体还记得。拿起枪,扣动扳机,你会发现那些身手和知识都会如流水般复苏!我赌你会一战成名!怎么样?找个最近的网吧,租一套设备,让现今服务器里的那些小鬼们见识见识,谁才是真正的收容大师!”
“不行的!你看我这啤酒肚!我力量跟不上的!”
“现在就连三百斤的死宅都能在吃鸡里跑个几公里,你还怕什么?腾讯在留住各种类型的顾客方面造诣可不浅!”
他像是有点被说动,但仍在拒绝。“谢谢你的好意,但是真的,不需要了。就连渴望也是会消退的,我早就失去基金会了,我也从没想过要拿回它,即使只是一瞬,我也不想了。”他伸出一只手推开我的手机。“我花了这么多年才醒过来,我不想再回去了,真的。”
他想起身,但被我一把拽住:“你的热情呢,Dimon?你当初干翻亚伯,当初带我参观你的名人堂的时候可不是这个样子的!难道是你怕了吗?”
“热情……热情……”他仿佛是下定了很大的决心,探过身来轻轻地对我说道:“你知道这么多年,我是怎么过来的吗?实话告诉你,黑道白道我都混过。”
我望着他的眼睛,觉得自己在看一个陌生人。
“我能有现在这一亩三分地,我的老婆能没被别的瘪三拐跑,我今天能穿得像个人样坐在这里和你说话,也许靠的是我这身力气,也许靠的是我这条命,也许是靠的是我这个胆子——我不知道——但绝对不是什么狗屁热情!绝对不是!你不是也就这么写写那些文案,那些网文,也就这么过来了吗?要那热情有何用?热情这种东西,要是那不能填饱你的肚子,那它就是没用,没有任何用处。”
我紧盯着他,说道:“但是你还是在乎的,你骗不了我,不然,你还带着这枚……”
突然之间,一股怪力把我揪到半空,接踵而至的是Dimon极度克制下的咆哮:“够了!基金会已经没了!没了!没了你明白吗!不要再做梦了!你还能写点什么文章所以你觉得还得有这么个基金会,但是我已经不在乎了!我不在乎!”
那是愤怒至极的呼喊,但在那愤怒之下,除了怯懦却别无他物。
我缓慢地,一根根扳开他铁棍似的手指,直视着他,一字一顿地说道:“每个人的一生中,都必须拥有这样的一个时刻,Dimon,他不再顾及无所不在的苟且和满身的伤痕,他要像洛基山脉的巨狼一般在旷野上奔驰,他要像大兴安岭的海东青一般在苍天上翱翔。即使是片刻,即使曾经身染污泥与尘土,Dimon,他也必须拥有!”
他的眼神软了下来,但我知道他并没有被我说服,因为就连那表面的愤怒都消失了,只剩下怯懦。
“要飞,我早就飞够了……要跑我也跑累了。对不起,但我做不到。谢谢你陪我在这儿喝酒,再见了。”他的整个人垮了下来,逃也似地就往店门外走。
我追出店门,在细雨微蒙,凉风阵阵的街道上冲他的背影大喊:“懦夫!”
他走得更快了。
我还有什么办法呢?我只是想,要是我就这样让他跑了,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于是我喊:
“你根本就不是收容大师!”
他木得停下,转头,还没搞清楚状况:“什么?”
“我是说,你根本不是收容大师,现在不是,十年前也不是,你从来都不曾拥有过这个名号。”
“你疯了!你以为我是怎么得到基金会之星的?”
“视频可以伪造,评级人员可以买通,勋章可以仿制……”
“你给我闭嘴!”Dimon已经冲到了近前,眼中闪耀着如假包换的怒火。
“说真的,Dimon,刚开始我只是想再看一遍你大发神威,但是既然你不同意,那咱们就换个玩法吧,怎样?我不赌你赢了,我赌你连枪都不会使,赌你第一个照面就被最垃圾的小怪干掉!”我觉得自己已经疯了。
“你不会是认真的吧!”
“谁知道呢?但我知道你是认真的。”
他盯了我一会儿——
“行了,我跟你赌。”
“赌什么?”
“赌我连枪都不会使,赌我第一个照面就被最垃圾的小怪干掉。”
“赌多少?”
他扒出手机和钱包,狠狠拍在我手上:“全部家当,都在这儿了。”
我笑了:“最近的网吧在哪儿?”
“跟我来。”
我们就这样开启了一段疯狂的旅程。刚开始只是走着,后来我们越走越快,小跑了起来。这还不够,于是最后,我们这两个穿着皮鞋,身披西装的中年人在湿漉漉的街道上狂奔了起来。我们跑着,穿过由街灯织成的城市之夜,像是在一条突然掉落在我们前方的时空隧道里跋涉,从这个萧索而孤寂的城市奔回十年前,奔回那个我只有在梦中才能回想起的过往。我的鞋子湿了,我的裤子上溅满泥点,但我只是跑着,疯狂地跑着,谁会在乎一个梦境中自己的样子?我只希望这个梦能做下去,永远地做下去,永远也不会醒来。
“到了。”
我抬头看着眼前的目的地,几乎不敢相信那梦境竟成为了现实。
我面对着的,是曾经10站的大楼。
我差不多可以猜出他们是怎么处理这栋大型建筑的,曾经的大堂被劈成两块,其中的一部分现在是一家网吧。
我们走进网吧,这个点网吧里人也不多,一群大学生模样的年轻人在网吧一角组团开黑,不时有短促的交流声传来,听内容打的是LOL;一名店员缩在柜台后面刷着手机,在昏暗的环境中他的脸孔被显示屏映照出一种苍白的灰色。Dimon与店员交谈了几句,跟我点了点头。
店员将我们带到一套VR设备面前便离开了,Dimon打开《收容大师》,熟练地敲下账号和密码,手却在敲击回车键的一刹那悬在半空。他回过头来,神色游弋地对我说道:“我退坑好几年了……用你的号吧。”
“不行,你知道规矩的,一人一号,绝不外借。”
他笑了一声,敲下回车键。
“你玩哪个副本?要来一遍新手教程吗?”
他像看傻瓜一样看了我一眼,然后把页面滑到底,点击了最下面的一个。
我丝毫不感到意外,他选的是最难的那个,老版本最后的孓遗——Area-CN-75-01事故。
多年前,在真正的Area-CN-75-01事故发生后,基金会曾进行过超过一千次的事故模拟以寻找站点安保升级可能的突破口。令人惊讶的是,在所有的事故模拟中,基金会面对欲肉教怪物和SCP-CN-1101的胜率竟从来没有超过5%。这个模拟结果直接导致了时任Area-CN-75站站点主管Twelve博士并未受到除象征性的革职外的任何惩处。此后,Area-CN-75-01事故成为了基金会中国分部内的一个不胜传说,随着时间的流逝而被不断神话,以至于在基金会消亡十年后的今天,它仍然作为一个游戏存活了下来。
也许是知道些许内情,腾讯的游戏开发者们固执地保持着这个副本的超高难度,丝毫不顾它已经成为一个公认的劝退点。这个副本也同样激起了全网玩家的求胜心,许多自命不凡的人经常组队挑战,其结果大都是铩羽而归,最多不过一场惨胜。
而此时,Dimon,这个曾经的收容大师,正缓慢而庄重地套上一件件体感设备,有如出征前的机动特遣队队员最后一次检查自己的武器。
我打开旁边的一台电脑,以观众身份进入房间。我看到Dimon的角色出现在地图的一个角落。与其他玩家花里胡哨的皮肤相比,他的角色平平无奇,反而被衬托更加显眼。
游戏正式开始,所有玩家被随机投放到地图的各个角落。局势迅速变为一边倒。这些或许是游戏高手的玩家显然并没有与欲肉教批量制造的SK-BIO个体对抗的实力,SCP-CN-1101-2、-3们提前数分钟突破了站点防御,2号储存与收容翼楼很快陷入一片火海。
在近乎灾难性的局势下,我注意到了Dimon的身影。他与整支玩家小队一开始便没有联系,但他却并没有急于归队,而是迅速地向着大型威胁实体收容区移动着。他的移动路径有相当的一部分必须穿过敌军占领区,但是正如我此前说过的那样,当他拿起枪的时候,一切都不一样了。你们见过那些打火机把戏吗?在飞转的手指间使火苗在危险的边缘舔过空气,留下燥热视野的扭曲。Dimon现在正用枪干着相同的事情。那只是最普通的基金会制式步枪,但被那墨黑色身影轻触的每一个数米高暴躁而凶残的怪物敌人,都在交手的瞬间倒毙于当场,仅仅在它们不为人知的致命弱点处留下几个不易察觉的弹孔。而每接触一次敌人,Dimon的身上都会多出一些装备,有激光瞄准镜,有脑波阻断器,甚至还有一根法杖。我痴迷地研究着他的每一次探身、每一次翻滚、每一次扣动扳机、每一次挥拳,那感觉,与我曾经无数次做过的——敲下一串串由我脑中自然浮现的绝妙篇章别无二致。
9时18分,Dimon进入大型威胁实体收容区。这里的SCP-CN-1101-3已经开始提前聚集在走廊内。由于正面战场的不利,它们将提前开始自相残杀,提前形成SCP-CN-1101-4。而所有曾经的基金会人都知道,一旦SCP-CN-1101-4成功形成,那不论基金会接下来干什么,Area-CN-75都难逃一劫。
Dimon冲入怪兽群,不到三十秒后他便解决了战斗。他跳上一具仍在做着无意识抽动的尸骸,展开不知从哪儿搞来的天线,清了清嗓子。随后公共频道便响起了他的声音。不同于他平常的声音,那声音的冷静里多了一分狂热,多了一分自信。Dimon简短而准确地下达着命令,似乎他此时正与小队的其他成员一同在火线战斗,而非坐在这满地尸骸的收容间中。
起先还有人质疑,但Dimon已公布的战绩是最好的证明。在他的指导下,整支小队迅速由一盘散沙凝聚为一个整体。战事在逆转,敌人仍在推进但显然受到了很大的阻力。我望向Dimon,他放松地坐在怪物的尸骸上。我知道他布局的水平,我在他对战亚伯那场战斗中见识过。
突然之间,我注意到房间的观战人数由“1”变为了“2”。不久以后这个数字变为了“3”,然后是“4”、“5”……我的手机也“嘟嘟”地响了起来。我知道《收容大师》的游戏群聊已经炸开了,明天早上,不,是今天午夜开始,所有人都会疯狂地谈论着那个横空出世的大佬。这场正在进行的战斗将会被无数人拆分成一秒一秒地研究。我索性关掉显示屏,把手机调成静音,闭上眼睛将狂潮阻隔在一层薄薄的LED屏幕之后。
互联网是一个神奇的地方,它的疯狂是无言的,以最冷静的方式呈现,却以最暴虐的形式在人的内心中被感知。它的某个角落能沸腾到极点而保持其他部分的平静如水。我身处的这个昏暗的网吧,除了身后Dimon梦呓般的低语,终端运作的呼呼声外,只剩下了房间另一端那些年轻人敲击键盘的有节奏的咔哒声,和他们短促的交流声:他们显然对房间这一头所发生的传奇一无所知。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睁开眼睛。游戏已经结束了,Dimon背对着我,平静地坐在阴影中。他沉默地摘下VR眼镜,抽了一张纸,开始擦拭蓄积在眼镜中的泪水。一盏小灯从天花板上投下有限的光芒,浅浅地勾勒出他的轮廓。那一刻,现实与过往在我的眼前同时展现,迸发出比梦幻还要梦幻的色彩,作为一个短暂的梦的结局,静静地在时空隧道的尽头,在曾经的10站大堂里缅怀着那早已消逝,却因之获得不朽的故事。
什么,你问我最后输了多少钱?哈哈哈,不重要——我如何掏空口袋,Dimon如何放肆嘲笑我这个倒霉鬼都不重要。唯一重要的是,当我们走出网吧,在闪烁着紫红色光华的大街上深吸一口混杂着雨丝的空气时,我看到,当年那个在他自己的名人堂前向我张开双臂的男人,现在正挂着相同的微笑站在我的身旁。
讲了这么多……最后还是扯到了游戏上……好吧,那就来聊聊这个游戏。我觉得啊,我们——我和Dimon,我们从来都知道什么是理想而什么又是现实,我只是非常幸运,亦或是不幸地,碰巧获得了比Dimon稍多的,对于这两者有限的统一。而这个游戏,纵使它有千般不是,它仍旧是给了我们一个机会,让我们能够在这个匆忙的世界里享受片刻的归属。
因为它不仅仅是作为我们工作之余的消遣,或是麻痹自己的手段而存在的。它属于那些我们的理智不愿甚至不屑于去思考,而我们的心却自己追寻到的地方。
因为作为往日最后的遗存,当我们的眼眶日益干涩而失去光彩,乃至于透出麻木的时候,它仍能教会我们,该如何流下热泪。
唉,真会有人看这个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