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能给我讲个睡前故事吗?”
Meerkat先生回过头来。他的女儿正抱着熊娃娃,眼巴巴地看着他。
“呃抱歉宝贝,我实在是太累了。”刚刚结束一台手术、满身疲惫回到家的Meerkat先生有些愧疚地说。
钟雪盈——姓氏和长相都随她母亲——扁了扁嘴。“你总是很忙。”她小声嘟囔着。但随后又冲着Meerkat先生露出个微笑:“没关系,我已经大到不听故事也能睡觉了。”
女儿故作坚强的可爱笑容让Meerkat先生的心都要化了。“我开玩笑的。”他拉过凳子,坐回到女儿的床边,“你想听什么故事?白雪公主?小红帽?”
“那些妈妈都已经讲过了。”钟雪盈苦思冥想了一会儿,没能拿定主意,于是她把这个对于四岁小孩来说过于深奥的问题抛回给自己的父亲。
“好吧,我得讲一个你绝对没听过的故事。”Meerkat先生沉思着,“呃……这是个发生在森林里的故事。”
“有一天,森林里的动物们召开了一场审判——你知道什么是审判吧?”
“知道,就是用来区分好人和坏人的东西。好人会被放走,坏人会被惩罚。我在电视上看见过。”
“不错。总之有一天,森林里召开了一场审判。被审判的是猫。”
“猫是坏人吗?”钟雪盈嘟起了嘴,“我不希望猫是坏蛋,猫很可爱。”
“你听下去就知道了。”Meerkat先生摸了摸女儿的头发。
“‘我指控猫有罪!’原告说,‘它迟早会害死我们所有人的。’”
“陪审团发出不赞同的低语声。猫总是悄无声息,活得像另一个世界中的幽灵,而且记性相当糟糕——更糟糕的是,它的坏记性会传染。到最后,要么别人忘记它,要么就是它忘记别人啦。
“你是个相处起来很舒服的人。”特工对她说。
他们正面对面坐在评估室的椅子上。半小时前她手足无措地扶起蜷缩在地上的特工,任由对方靠在她的肩膀上痛哭失声。
“感觉这个评价有点发好人卡的意思。”她说。
特工笑了:“你要知道在基金会这已经是个很高的评价了。知道林晓那小子怎么说你的吗?‘那个研究员Tang长了张让人很有聊天欲的脸。’
“……怎么听起来这么奇怪呢。”
“其实他讲得没错,你挺难让人生出戒心的,”特工说,“有种在你面前事无不可言的感觉。”
其实他还有没对面前研究员讲出口的话。他知道这位年轻的研究员资历其实可能比自己还老,但她仿佛从来没有见证过那些藏在基金会各个角落里的、无可奈何的黑暗,整个人像是流淌的柔软与鲜活。
他不知道这是因为什么。
研究员Tang是目前已知的唯一存活的SCP-CN-1078-1个体。由于SCP-CN-1078的异常效应,为了确保研究员Tang的工作效率:
1.对研究员Tang的所有个人信息作删节处理。
2.任何对研究员Tang的任务指派应以匿名的方式进行。
3.限制其他基金会员工与研究员Tang的接触和交流。研究员Tang应时刻处在不被其所知的单方面监视下。
4.研究员Tang应在SCP-CN-1078效应出现时对自身进行A级记忆删除,其对A级记忆删除制剂的申领应被优先处理。
她注视着掌心里的药片。在最开始的时候她是极为抵触它的——来自“普通人的世界”的孩子,对这种仿佛从科幻小说里跳出来的、可以随意玩弄记忆的药物几乎可以称得上恐惧,卡着被勒令的最后期限例行公事才是常态。但后来她才发现这几乎成为了一种恩典——其他的研究员和特工可没有随时随地忘掉那些“破事儿”的权利,而那些“破事儿”无论是大是小,都足够在最后把一个人塑造成另一个。
也许从这个角度来说,她又是幸运的。“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嘛。比如你千万里挑一地患上了某种现代科学完全无法解释的“不治之症”——倒霉蛋;但你又成为了百里挑一的生还者——幸运儿。比如你被自愿地加入了某个必须要行使必要之恶且工作通常高危的组织——倒霉蛋;但如果不出意外你大概会一直处在一个相对安全的位置上且一辈子都不会记得那些能让你半夜惊醒的场面——幸运儿。
她推开办公室的窗户,热浪裹挟着蝉鸣和房间里的冷气抢夺空间。她的夏天有嗡嗡作响的空调、冰柜里的冷饮和电脑里的番剧,和任何一个普通的女孩没有什么区别。至于夹在这些记忆之间的那一段段时长从一天到一个星期不等的空白……她善于假装它们不存在。
吞下药片。忘掉在你面前被推进收容室的那个D级人员绝望的眼神。
吞下药片。忘掉在你面前陈述在收容失效中失去爱人经过的那名特工的痛哭。
吞下药片。忘掉在你面前行将死去的那位母亲询问自己孩子可好的遗言。
困倦感涌上的时候她甚至感到了一种不可言状的期待。在她醒来之后那些血淋淋的画面和悲恸的情绪又会变成文档上几句轻飘飘的描述,哪怕她把电脑屏幕瞪穿都不会有丝毫实感。更何况在大部分情况下她再也不会看见那些由自己书写的文档——通常,它们在她的权限之外。
她的确是最无辜的那个。她的手不曾沾染任何人的鲜血,无论是直接还是间接。她尽力温柔地去对待每一个值得她温柔对待的谈话对象,无论那个对象是罹患严重躁郁症的特工、某个相关组织的成员还是关在铁墙后的异常项目。每晚她安然入睡,问心无愧,而那些无能为力的事、未能拯救的人,从来都不会打搅她的安眠。
“猫的手感确实很好。”钟雪盈评价道。
“没错,但你摸完以后一定要记得洗手。”Meerkat先生提醒她,然后接着讲自己的故事。
“‘你有什么证据吗?’法官问。于是证人们一个个走到台前。
“第一个证人是老鹰。它有着锐利的爪子和凶狠的眼神。‘我可以作证,’它嘶哑地说,‘猫违反了规矩。要我说,它早该被惩罚了。’它扑扇着翅膀向猫逼近,猫弓起了背部,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呜呜声。”
“呀!”钟雪盈往被子里缩了缩,“好可怕。”
“别着急。猫的辩护律师勇敢地挡在了猫的身前。‘我想与猫结下私仇的您,并没有充当证人的资格吧。’它轻柔地说。”
“辩护律师是什么动物?”
“它被包裹在漆黑的布料里。没有动物知道它是什么——说回老鹰和猫的仇怨。原来老鹰曾把凶猛的野兽看成是兔子,导致了两只年轻老鹰的死亡。当它想把第三只幼鹰从巣中推落时,路过的猫咬了一口老鹰,阻止了它。”
小姑娘抱紧了熊娃娃:“老鹰好坏!”
“它是做错了事,但归根结底伤害幼鹰的是猛兽,而不抓住猛兽的话,它还会害更多的动物。”Meerkat先生反问女儿,“你觉得是它的罪更大,还是猛兽的罪更大呢?”
钟雪盈想了半天。“我不知道,”她最后有些困惑的回答,“但猫肯定是做了对的事情。”
“大家都是这么认为的。”Meerkat先生点点头。
“‘否决,你的证词无效。’法官说。于是第二位证人上场了。
“第二位证人是蝎子。‘我指控猫有罪!’它把尾部的毒刺扬得高高的,‘猫是个假货,它是我们的同类,只不过披上了柔软的皮囊。它应该和我们一样,被大家提防、监视,或是关押。’
“辩护律师又发话了。它面向陪审团,高声问:‘你们觉得猫怎么样?’
“一阵窃窃私语过后,陪审团得出了结论。它们说:‘猫已经证明了自己的无害和温顺,就算它曾经是蝎子或毒蛇,它现在也只是猫而已。’
“你和我们是一样的。”她说。
钢化玻璃外的女研究员放下手中的笔,略带迷茫地看着她。那是她两年以来唯一愿意主动接触的基金会工作人员,于是每隔半个月一次的例行评估都由其承担——她对她已经很熟悉了,熟悉到闭着眼也能在脑海里勾勒出对方的轮廓:长头发。温和又明朗的表情。各种休闲到不像研究人员的衣服,上面歪歪扭扭地别着“Tang”的名牌。年轻的、不比自己大上太多年岁的脸。
每隔一段时间她们隔着特制的玻璃交谈。和她以往经历过的谈话不同,通常情况下她才是聆听的那一方。她从不强求她说些什么。
“基金会这种地方所有人的嘴都紧得跟蚌壳一样。”在某次被问及时研究员带着狡黠的笑容回答,“你们不说那就我来说咯,反正聊着聊着该知道我总能知道。”
她不太懂。但她喜欢听她讲那些琐碎的事,比如刚出的新番和电影,她种在水瓶里的薄荷新长了叶子,最近畅销的悬疑小说完全不值得看根本就是欺诈……
她喜欢她。在她身上她能嗅到“外面”的气息,那让她想到曾被她习以为常却再也无法接触到的自由。她会在新入职的研究员身上嗅到过类似的气息,但那都不长久——只有她,只有她还像两年前第一次和她打招呼时一样,完全没有改变过。
她们本该成为最了解对方的朋友。如果她不曾遗忘的话。
然而事实就是这不可能。她从来不会记得她们上一次的谈话,不会记得那些她因她而心甘情愿吐露出的秘密。她从一些研究员的交谈中拼凑出她的原貌:一个神秘的、沉默的影子。
她只能装作她不在乎。然而每一次对话都更加清晰地昭示她的孤独,而孤独催生出无法压抑的疯狂。
“你和我们是一样的。”在某次访谈的中间她突然冒出这样一句话。
从话出口的时候她就意识到接下来会发生些不可挽回的事。但她已经忍耐得足够久了。
“你有次跟我说过,你平时只能呆在站点的办公室里,哪里都不能去,没有朋友,没有能说话的人……”
“这里有那么多的专业的心理医生,你真的觉得你会比他们更强吗?你觉得他们是真的需要你才能跟我们这些人谈话吗?”
她把整个脸贴在钢化玻璃上,眼睛瞪得大大的:“这是放风啊!你难道没意识到吗?你的办公室就是你的收容间,你和我,和这里关着的所有东西没有任何区别!”
有那么一瞬间研究员的表情是空白的。她看着她,几乎感到一种恶意的快感。她也不太清楚自己是怎么想的:也许把她拖进收容间里,让她明白究竟谁才是她的同类,自己就不会这么孤单了?
“这是工作,不是放风。”最后她慢吞吞地说,“对我来说,这么多年我一直都是一个人呆着。”
于是她明白了。她的确是她的同类,但拯救不了她。你要如何指望一个比你更加孤独的人来治愈你的孤独呢?
“我不再需要你了,让他们给我派其他正常的心理医生吧。”她说。
“我明白了。”她点点头,面色如常地结束了那一次的访问。
那是她最后一次和那个代号为Tang的研究员说话。
“猫和蝎子真的曾经是朋友吗?”钟雪盈问。
“也许是,也许不是。”Meerkat先生相当含糊地回答。
“我们接着讲——第三个证人是猫鼬。它骑在麋鹿的背上来到现场。‘猫是个罪犯。’它用苦闷的声音说,‘这是我做梦梦见的。’
“它的发言引起了一阵嘲笑。法官敲了敲法槌,于是猫鼬和麋鹿一起变成了一地尘埃。”
“猫鼬好奇怪。做梦梦到的怎么能当做真的发生过的呢?”钟雪盈说。
“所以大家都没把这当一回事。接下来又有些动物试图证明猫有罪,但他们都失败了。因为坏记性的猫实在是个善良又聪明的家伙。
“最后,法官问:‘猫,你本人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猫想了想,说:‘我只做我认为是正确的事。我应该是没有犯罪的,如果胆怯不算是罪过的话。’
“法官问:‘你在什么时候有胆怯过?
“‘我十分害怕死亡。因为如果我死了,你们很快就会把我给忘了。我不想被忘掉。’猫说,‘畏惧死亡也算是罪过吗?’
“‘我们中的大多数都畏惧死亡。’法官说,‘那么审判到此结束了?我宣布——’
“‘不!请等一下!’陪审团如同潮水般分开,露出喊出这句话的动物。
“‘我指控猫有罪!’狐狸说。‘我指控猫杀害了我。’”
“狐狸?”钟雪盈因为这突如其来的转折而睁大了眼睛。
“是的,”Meerkat先生向女儿描述着,“那是只很漂亮的狐狸,毛色雪白,闪着银色的光芒。”它说话时皮毛腐烂,蛆虫从骨肉中爬出。
“‘我指控猫有罪!’银色的狐狸说,‘我指控猫杀害了我。’
“‘你有证据吗?’法官问它。
“‘翻车鱼就是我的证人。’”
“翻车鱼是什么动物?”钟雪盈问。
“是一种生活在海水里的鱼。”
“那它是怎么到陆地上生活的?”
“嗯,它没有在陆地上生活,在那之前它就已经死了。”Meerkat先生说,“宝贝,接下来是这个故事最不能被打断的部分,你可以等讲完了以后再提问,好吗?”钟雪盈点了点头。
“法官把翻车鱼的骨架放进坩埚里翻搅,于是翻车鱼开口说话:‘狐狸死去的时候我就在现场,我的确也看见了猫。’
“法官问:‘你是说你目睹了猫杀害狐狸的过程吗?’
“‘不,我没有。我只是看见狐狸死了,而猫出现在它本不该出现的地方。我没有充足的证据说明是猫杀死了狐狸。也许是它干的,但也许不是。’翻车鱼说,‘也许这都是我的错。是我害死了狐狸也说不准。’它悲伤地沉到了坩埚底部,血肉散开,变成一团静默。
“‘这就是你唯一的证人吗?’法官问狐狸。
“狐狸说:‘对,这是我唯一的证人。’
她蹒跚地走过走廊。救生仓在弹射回站点的时候速度过快,她只能尽力护住自己的头部,感觉自己像是只误入滚筒洗衣机的猫。
她全身没有一处不疼,肋骨处更是痛得钻心,让她走的每一步都显得尤为艰难。头上扣着的防毒面罩使得本就稀薄的氧气更加难以被汲取,但她完全不敢取下来——从走廊走过时看到的那一具具面部青紫的尸体证明,她的选择无比明智。
她推开控制室的大门。
里面空无一人。那个唯一有权限打开气体管道的代理主管不在那儿。
巨大的恐慌瞬间席卷了她。从第一次面对那个瘦削男人的时候她就对其有一种本能的畏惧。我知道你是个什么样的怪物。我知道你的心里在盘算着什么。那个男人的表情这样说。
必须得找到他。按着疑似骨折的肋下在房间之间小跑的时候她这样想。他一定会杀了我的,我得在他杀死我之前找到他。至于找到以后又该怎么办呢?她不知道。难道她还能在这种情况下下杀手吗?
她推开一扇扇房门,脑子里不知不觉地又想起之前在走廊上起的那场争斗。她拼命往前跑,那个气质像猫鼬的男人在后面拼命追——跑在前头的是个平时毫无锻炼意识的死宅研究员,追在后头的是个躺了三年的中年病患。那场几乎可以算得上赌上生死的追逐战紧张又滑稽……
找到了。
在那男人自己的卧室里她找到了他,和他在一起的还有Elk特工。没有人活着。特工的表情安详,而那位以理性著称的博士脸上凝固着一个狰狞愤恨的笑容。
她感到一阵眩晕,几乎想要撒腿就跑,但她还有不得不要做的事。她上前两步,颤抖着手从男人的怀中掏出权限卡。男人刚死不久,还没来得及产生尸僵,触碰的时候竟有对方还活着的触觉。
她犹豫了一下,伸手合上男人的眼睛。
半小时以后干净的空气顺着循环系统将站点内部涤荡一新,她将防毒面罩甩在一边,重重喘了口气,用权限卡打开了男人的电脑。无信号的标识旁,分明有着显示新消息的图标闪烁。
一直中断的信号究竟是什么时候悄然恢复的?也许只有那个拖着整个站点一同死亡的男人知道。但那现在和她已经没有关系了。她飞快地把求救的信息连同站点的资料发送给那唯一的信号源,然后长出一口气,才发觉自己太过紧张,以至于嗓子都在发干。
她站起身,从旁边的自动饮水机给自己倒了杯水。
恐惧让一些人丧失意志,却能激发出另一些人求生的潜能,而幸运的是,她是后者。
“‘不,控方还有证人。’从刚开始就一言不发的辩护律师突然说。它脱下了它身上的黑袍。黑袍下是猫柔软轻盈的身躯。
“‘我可以作证,我作证猫杀死了狐狸。’律师——猫说。
“猫发出了恐惧的尖叫。
她站在收容室里。苍蝇在她的身边盘旋,空气里弥漫着恶臭的气息。她的面前是一具尸体。尸体的喉咙处插着半截牙刷柄,高度腐烂得连性别都无法判断。
清洁工推门而入。他们擦拭着地板,一边抱怨着那来历不明的恶臭,猜测着这气味的来源。所有的拖把、抹布或是笤帚都有意无意地避开了地上的尸体,就好像它从未存在。
“是那具尸体的味道啊。”她指着地上的尸体对他们说。然而清洁工们疑惑地与她对视了片刻,又低下头去做自己的工作了。
那恶臭变得越发难以忍受。她跑向收容室的门,却发现那被死死锁住,再回过头时,清洁工们不知所踪,地上的尸体站在离她咫尺距离的地方,空洞的眼眶注视着她。
我不曾存在。他/她摇晃着逼近。
我不曾存在。他/她咧开嘴,牙齿混合腐肉啪嗒坠地。
我的结局就是你的结局。我不曾存在。你不曾存在。他/她伸出手,要触碰她的脸颊。
她猛地转醒,尖锐的悲鸣填塞于喉头鼻腔。她自己的脸在不足二十厘米的上方俯视着。这是个能感受到鼻息交缠的暧昧距离,然而房间里只回荡着她一个人的急促呼吸,那第二个人形的膝盖抵着她的大腿,双手撑在她的颈侧,统统散发着冰冷的触觉,好像一尊精美的石像。自那双深棕色的瞳仁中她看见了自己:冷汗淋漓、胸膛起伏,脸上写满恐惧。
死亡的气息从梦境追索至现实,拂过她的后颈。她尖叫着试图远离床铺,如同被置于油锅上的活鱼般狂乱地挣扎,手脚并用地去攀附些什么——自海底苏醒的神明回应她的拥抱,双手拢上她的脖颈,将死亡隔绝开来。这让她短暂地松了口气,然而紧接着冰冷的手指扼住她的咽喉,窒息的感觉让她本能地反抗。出乎意料地,那桎梏立刻松开些许,让她再次得以呼吸。
很快她就明白这一时的妥协是为何。氧气和尸臭一起灌入鼻腔,死亡再次接管大局,腐烂的尸体从背后钳制住她,露出骨头的手指探进睡衣,沿着肋骨蜿蜒而上。她发现自己开始不争气地哭泣,哭得声嘶力竭面目扭曲,是她有记忆以来从没露出过的丑陋表情。恐惧让她的理智断了线,当喉咙上的枷锁再度收紧时她甚至感到虚妄的安心。她不再挣扎,哪怕那冰冷的十指深深扎进她的皮肤。
她在血液和疼痛中呛咳着,发出垂死的喘息。手指在她的血肉中抠挖,将动脉当做琴弦拨响。她流了那么多、那么多的血,然而意识却并未随之模糊,而是愈发清醒,就好像有什么别的东西取代了血液被灌入她的身体。她抬起手臂,将皮肤贴近鼻尖。
她嗅到海洋的咸腥味,海水在她的皮肤下汩汩流淌。
死亡挫败地滑下她的床铺,蛰伏在房间黑暗的角落里,朝她的方向投来不怀好意的窥视。神明用染血的双手捧起她的脸颊,亲吻她的嘴唇。
“去吧,我的信徒,去吧。”祂柔软冰凉的女性身体贴近她,在她耳边甜蜜地絮语,“为了我你自己,杀了她。”
她颤抖着将灵魂双手奉上。
“‘猫哭泣着面向狐狸:‘你想要杀死祂。我必须……我必须阻止你。对不起。’
“‘可是你为什么要阻止我呢?’狐狸悲伤地反问,‘杀死祂,结束这一切,这不也是你的愿望吗?’
“猫恐惧地蜷缩起来。‘我违抗不了祂啊。’它绝望又茫然地喃喃,‘都是祂逼迫我这样做的,如果我不这样,祂就会杀死我,如同杀死松鼠、兔子与鳄鱼一样。’
“‘你又怎么能因你的罪孽而怪责我呢?’律师——祂却笑了起来,‘我根本不曾存在过。’祂朝天空张开双手:‘我是什么?’
“从陪审团传来七嘴八舌的声音,一开始零零星星,渐渐地变得嘈杂起来。
“‘祂是个人类!’
“‘不,祂是只老鹰,或是老虎。’
“‘你们都错了呀,祂是海里的巨兽,有着长满活火山口的背部。’
“‘你看呀。’祂晃着尾巴,优雅地踱到猫的身边,‘我是空无的概念,诞生于一张纸、一句话;我有一万万个化身,九百七十七年的黄粱美梦尚不足以写完我的名字。我的概念诞生于死亡,于是死亡使其再度沉睡。但死亡于我本身而言毫无意义,因为我本就从未存在。’
“‘你是特殊的一个。你曾直面过祂的容器。你曾试图与祂交流。你知道祂的本质即是空无。’
“‘为什么还要欺骗自己呢?’祂用带着倒刺的舌头舔舐猫的皮毛,甜蜜又轻柔地说。
“‘保护你、支配你、胁迫你的我祂,就是你自己呀。’
“‘既然如此,我想结果已经可以确定了。’猫法官清了清嗓子,宣读起手里的记录:
“‘猫把猫告上法庭,而作为辩护律师的猫则主张猫无罪。我们发现猫在猫的指使下杀死了狐狸,这件事经猫作证,确凿无疑。于是现在猫根据法律规定,判处故意杀人的猫——死刑。’
她重新把视线移回电脑屏幕。信号依然不是很好,那代表发送成功的进度条可以说是龟速。她心跳得飞快,呼吸急促,以至于耳朵都有些嗡鸣……
嗡鸣。
椅子翻倒时重重砸上她的小腿,但那对她来说已经无足轻重了。被硫酸灼烧的感觉从胃部蔓延到全身,她摔倒在地,无意识地抓挠着喉部,痉挛成可悲的一团。
那杯水……那杯水!
那个银型——那个女孩,死前曾茫然地试图去抓她的衣角。她后退一步,躲开了。她以为她躲开了。而狐狸顺着淡水循环系统悄悄爬进她的血管,在她的身体里发出咯咯的嘲笑声。
“索多玛。”北极狐说。
“什么?”她转头看向特工。彼时她们正并肩蜷在站点的某个角落,掩人耳目地分食她带来的最后一条巧克力。
“索多玛。”北极狐叼着巧克力,语调有点含糊,“我今天走那些神神叨叨的疯子身边过的时候,他们说这个站点就是索多玛,这里的所有人手上多少都沾染过脏东西啦,这是神的天罚啦什么的。”特工的语气里充满不屑。
“要真的像他们说的那样我反而不用担心了。我肯定是罗得,最后会有天使降临在我面前让我带着老婆孩子一起跑。”她说。
“然后你的老婆会因为回头看变成盐柱。”
“这可是在海底,那怕是直接化掉了……听起来为什么这么惨啊喂。”
她们对视一眼,同时笑了起来。
她看见硫磺与火从天而降。然而慷慨赴死的义人早已尸骨无存于海底,此地唯一还在呼吸着的只有清醒的、可鄙的背叛者。
和她共用一张面孔的神蹲在她面前,歪头看着她。
救救我吧。她哀求,用力去够那神明的裤脚。你不是说过会让我活下去吗?
“你要死了。”神的声音——她自己的声音略带遗憾地做出了宣判。
她神经质地笑了起来,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吐出牙齿、污血和呕吐物。
这太荒谬了。我背叛了自己的同事,我看着他们去死,我……我亲手杀掉了信任我的人。她想。我以前连鸡都不敢杀的。
这算什么啊?我又是为了什么啊?
有那么一瞬间她看见蹲在自己面前的人变成了北极狐。挑染着银色短发的特工头冲着她的方向,眼神却没有聚焦。她说了什么,没有得到回答。她不得不又提高声音重复了一遍。
“啊?什么?”特工这才猛地回过神,好似才注意到她的存在一般,尴尬地挠了挠鼻尖,“抱歉,最近老是在你面前注意力不集中……大概是这段时间神经绷太紧了。”
这样的事她经历过太多遍了,每当她努力想留下些什么,最终的结局都是她会彻底失去更多。她哭了起来,因为想到死亡。肉体死亡并不可怕。她恐惧的从来不是这个,然而真的死亡——如他/她那样,被世界所彻底遗忘?太可悲了。
那些叫得出名字的、叫不出名字的病毒正在把她溶解,她甚至都能看见自己的皮肤溃烂成腐肉。保持清醒。她想。我得保持清醒。她的手指在地上抓挠,指甲盖连根掀起。我得……我得活下去。
在注视着她的浅褐色瞳仁里她看见了自己,在地上垂死挣扎的一摊烂泥,满怀恐惧与不甘。幻象散去,她面前的依然是食言的神明——是她自己。
是她自己。这个结论被刻进她大脑的每一条褶皱,她明白,自己将永世不得安息。
Griffin猛地站起身,一把抓起身边的电话。她动作有些过猛,脸上的表情又凝重得过分,把来送文件的研究员吓了一大跳。
然而接着她的手指悬在拨号键上迟迟没有下落。Griffin站在那儿,表情茫然,一副神游天外的样子。
“主管?”研究员忍不住出言提醒。
“什么?”Griffin回过神来,“哦,你放在那儿就行。”
研究员把文件放在桌上,还是按捺不住好奇心,多嘴问了一句:“您刚才那么着急是要干什么啊?”
Griffin皱着眉头思索了一会儿,无果。于是她耸了耸肩:“忘了。大概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吧。”
Meerkat先生结束了自己的故事。他的女儿缩在被子里,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
“这个故事好吓人。”钟雪盈控诉般地说。
“吓人吗?”
“吓人!”钟雪盈瞪着他,“而且这根本不是个童话故事吧!”
“这本来也不是个故事。”Meerkat先生说,“这只是爸爸的一个梦。”
小姑娘想了想。“你一定是平时太累了才会做这种梦。”她充满同情地说,“快去睡觉吧。”
“好。”Meerkat先生笑了,亲吻他女儿的额头,“晚安,我的宝贝。”
Meerkat自难得的小憩中醒来,额角一抽一抽地疼。
自他从那场九百七十七年的长梦中苏醒后,他的梦境总是充满各种意味不明的片段。无数个现实的碎片在他的脑子里纠缠,到最后他几乎都无法判断,他在睡眠中所看见的是黄粱的影子,或只是单纯的幻梦而已。
Meerkat试图去回忆刚刚的梦境,然而头痛使他的记忆更加破碎,除了偶尔闪过的几个画面以外他回想不起来任何有意义的东西。
一个女孩、一个家庭、一个睡前故事。意味不明,毫无价值。
Meerkat放弃了这一浪费时间的举动,把注意力转回到他入睡(或者说因为长期睡眠不足导致的昏迷)前正在进行的工作上。那一箱巧克力已经被氰化物和死神给予了亲吻,死亡的过程不会持续太久,也不会太痛苦。这是他唯一能做到的了。
Meerkat摊开信纸,面无表情地写下第一句话:
“给我亲爱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