翡翠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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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智械

1


铁路不曾修到斯蒂文顿镇。

披着黑色风衣的一大群人从贝辛斯托克镇西南部的列车站台出站后,一辆马车都没看到。黑黄相杂的土地静静地铺开,再远处波浪般荡开一丛丛萎靡的草。米歇尔·肯特伸手拉低帽檐,挡住呼啸的冷风。有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听见了歌——风吹过草原,杂草间相互舔舐着躯体,而气流从草间贯过,变了音调——他花了一会儿才可悲地意识到那只是一阵风而已。

神抬起右臂。锃亮的机械臂反倒衬得凹陷与磨损格外鲜明,像镜面上一处凸起,观镜的人很快就能觉察到异状。神就是那面有缺陷的镜子,看起来通灵明澈,但追随的教徒们都能觉察到那股异状。身为机器人的神,身为神的机器人,身上遍布着蒸汽机、缝纫机都能惹上的磨损。

神指着草原那边,机械关节的扭动发出铿锵的响声。教徒们纷纷把帽檐往额头上扯了扯,集体朝那边步行。米歇尔·肯特带着关忧的心情看向神,但金属的脸上是看不出表情的。

那日是1802年12月26日,在露水还没消去的清晨,智械教约两百号人准备进入斯蒂文顿镇,吸纳新的教徒;步行之前,没有人想到自己将会命丧于此。

2


听说斯蒂文顿只有一个教堂,教堂里只有一个信奉齿轮正教的神父。听说这个消息时,米歇尔·肯特相当诧异地问情报来源:“只有一个神职人员,甚至没有牧师修女?”男子点头回答:“逻各斯在上,我秋天曾去斯蒂文顿度假时,了解到的就是如此。”于是米歇尔·肯特挥挥手让他出去,一个人坐在清净的待客室内,看着落地窗洒下樱花色的光,不禁闭上眼,感受阳光微微的暖流与炽热,心中一阵窃喜。

次日,他找老友问询了斯蒂文顿的情况,老友反倒惊诧于他不知道这回事。“虽然那地方确实落后,但像这么特殊的情况,你们竟然会不知道吗?”

事实是大部分人确实不知道。特殊确实可以让一件俗世的事成为一桩鹤立鸡群的新闻,然而破败到极致带来的极端,很容易就被遗忘在报纸不起眼的角落,被八卦新闻、教会新闻和产业新讯挤占。米歇尔又去查证了一番,在五天后的一次秘密会议,把这条消息告诉了神。

神的名字叫威廉·汤普逊。三年前他还不是神,而是普通的居民,遵纪守法的教徒。直到他母亲忽然失踪,嫌疑全指向一位神职人员。在以人体为原料的以诺机械传闻和讳莫如深的沉默中,从未接受过机械改造的威廉成了机器人。一年之后,就像忘了事的主妇忽然想起还要买黑胡椒粉,威廉忽然成了神,忽然开始组建奉他为神的宗教。

威廉说:“我是接受了机神的神启的。”

只有从小一起长大,一起讨论形而上哲学和以诺机械的米歇尔知道他不是神,和数不清的伪教一样,挥舞着机神的名号,想要扳动庞大的宗教一根硕大的小拇指。只有米歇尔知道威廉疯了,那个讨论着高深哲学、研究艰深的物理的思想者疯了。

至于为什么没有阻止他,米歇尔觉得肯定是自己也疯了。机神沉睡着,机神的遗迹遍布世界的每个角落,机神的精神落进每个人的灵魂。一个人就这样被切成了两个,一半是自由意志,一半是宿命论——或许到此为止的一切,也都是机神的旨意。不论奔赴什么样的未来,也埋怨不得他人。

3


米歇尔愈发相信宿命论,是在之后的两年。他亲眼看着一群普通人对威廉是机器人、同时也是智械教降世的主深信不疑,觉察到一种难言的恐慌。那种感觉,类比于自己忽然被命运抛向另外一个平行宇宙,尽管人们的面容和语言都是熟悉的味道,但他们的行为却像套着另一层逻辑。教徒跪拜在威廉面前,喊着:“神啊,请宽恕我今天在路上不曾施舍给乞丐——我身上的钱财不足以承担起他的午饭!”神便温润地用机械臂按住他的头,人声经过变声器,发出蒸汽的汽声:“你来到这里告解是正确的,你心有余而力不足,在冥冥之中那份帮助的欲望也会传达到可怜的乞丐身上。”教徒双眼噙着泪离开,下一个同样跪下:“神啊,我的马车轧死了野犬,我有罪!”神便温润地说:“野犬已经化为灵魂,你的诚意将会造福它的下一世。”

人们一个个倾诉着,神一个个抚慰。

米歇尔唯一能想到的解释是,大家都很不安。心脏的震颤让钢片得以共振,共振的钢片发出低频的振声。白天人声的喧嚣沉溺下去,夜晚时机械的运作震耳欲聋。总是嗡嗡作响的世界,把不安融入了振动的波频,将情绪散播到整个世界。

在神宽大的右手下,人们的抽泣化成感激的泪水,因不确定性而生发的不安消散无踪。

米歇尔是亲眼看着智械教在两年内一点点扩大膨胀的。身为神的威廉应付着越来越多的教徒,看不出游刃有余,也看不见忙里偷闲。这两年里事情魔幻的发展加深了他对宿命论的认同,也变得越来越不喜欢变动和偶然。依附于昨天、前天以及更之前的生活方式,将一个季度活成了一天,这种舒适圈和确定性让他得以心安。

去那里走走吧,说不定能拉到新教徒呢。

去那里安慰乞丐吧,去那里做慈善吧,去那里资助工人吧。

经常的,这样简单的念头一闪而过,整个教团就如沉默的蜗牛,朝目的地挪去,身后留下银白色的踪迹。

4


一次梦里,米歇尔梦见了众星拱月,画面如彩色玻璃般支离破碎——视角变动,单元块轻微形变,众星拱月就变成无垠草原上黄花簇拥着红花。接下来的梦境如走马灯,梦见三柄剪刀的尖端朝向中间的胶水,梦见一群人朝祭坛上的夜壶跪拜。最为怪诡的是三个十字螺丝刀跳着萨满舞蹈,对中间的一字口螺丝钉顶礼膜拜。米歇尔扶着浓稠的空气走到机械零件的祭坛中,窒息感和真空感轮换着如胶水拧进他的鼻腔。他颤颤走到螺丝刀中央,竭力要喊出一句话。但梦里他没喊出来,只有内心似火山喷涌般强烈的呐喊欲望。他记得那句话非常精准地表达了他这三年来怪异情感的根源,但醒来就忘了。

只记得那种情感,那种想把声音传达给自己的情感。

如果梦境是概括现实的寓言,那梦里的螺丝钉又是谁?

5


只记得在走路,在走路。呼啸的寒风沙哑地吹过,厚底的皮靴踩过草地,萎靡到发黑的草早已被数不清的人踩到紧贴着地面,顶端嵌入土里,被黑泥黏着,绝望地拱着身子。皮靴踩过草地,那里曾被放养的牛羊一次次迈过。

米歇尔想起自己死了。

死前的那一刻所看见无数的画面,被称为走马灯。他觉得自己似乎在经历数不清的事情,但浓郁的情感似乎从另一个时间伸手过来,扼住他的喉咙,与所见所闻只隔着一层薄如蝉翼的纱布,却水泄不通。

斯蒂文顿镇的乡村很美啊,因为太过偏僻,放眼望去,看不见人身上机械改造的痕迹。乡村也是落后的,机械不再是主体,而是默默承着圆木的客体。就像市面上的以诺启蒙小玩具成了说明书的附庸,亵渎式的颠倒,就像剥落下一层情感上的硬壳。因为太过坚硬,所有人都以为是钢甲,但剥落之后才发现是陈年的老茧,可以抵御火枪的老茧。一层硬壳被生硬地剥落后,一层火龙果果肉般香鲜的画面暴露而出。

居民们好奇地跑出房门,妇女身前的襁褓里护着纯天然的孩童。青草的香气如重金属样带有强烈的攻击性,而智械教的教徒纷纷承着悲悯的教条,都朝前方鞠躬15度。黑色的风衣让他们和居民们得以区分开来,换谁都看得出来他们是外来者。

那种纯天然的幻觉在看见教堂后荡然无存。

银黑色的教堂像不合时宜的笑话一样突兀地竖在视野之中,身后是一排机械化的风车。巨大的扇叶在空中悬停——米歇尔忽然觉察到自己的愚蠢,就是啊,必然会有一片扇叶最远离地面啊。目光凝视着那片高耸着插入薄雾的扇叶,一种奇异的幻觉又慢慢浮现,其他完全相同的扇叶纷纷低靡下头颅,甘愿托举唯一的那片成为最高的一支。

风动了,最高的一支缓缓降落,另外一片扇叶成了新的王。

教堂是远处视野中唯一没动的。卷席的风中,连山都隐隐约约地晃动。而教堂银黑色的外形则噎出一口惨淡的叹息,像腐朽老人喉中咳出来的雾一样凄惨。米歇尔无意识地双手在心口上按住,为远方的教堂祈祷。

米歇尔记得自己死在那间腐败的教堂中,死于一场波浪。如果不是他死了,他一定觉得那是一场噩梦,或是一个简单的诡计,一个想象力丰富的玩笑。地板像钢琴键一样,一只无形的大手从钢琴上拂过,于是琴键跳跃如波浪。沿着缝隙被切开的地板做着大胆而惊人的简谐运动,将地上的人朝天花板掀去,像颠勺时铁锅中飞扬的炒饭。两百个智械教的教徒被琴键一波接一波地掀起到空中,四肢变得空前灵活,像骨头之间的关节失去了对骨头移动的限制,大臂小臂果冻般晃动,大腿小腿鱿鱼样张扬。天花板和地板之间,蹦床般上上下下飞扬的人,像模型假人、废弃的沙袋、又长又黑的假发套、插着烟灰熏染的水管的黑色海绵、等身放大的蝙蝠。米歇尔也飞了起来,视野颠三倒四地晃动,三百六十度地摇晃,眼前不论是光还是实物都如流动的飞彩,失焦快速移动的视野和忽然失重的静态画面糅合,直到后来飞在空中的是一个死人,第二个死人,第五十个死人。直到后来他也死了。

“是用以诺改良过的珍妮纺纱机。”神狼狈地从天花板上掉下来,与正从地上飞起的米歇尔擦肩。神依然用博爱的声音说:“唯一的教堂,唯一的神职人员,唯一的神父……洛斯特·斯蒂文顿神父,用以诺把工业革命的标志造成了刑具啊。”

米歇尔面部重重砸在天花板上,热腾的鲜血从鼻腔和嘴角淌下,再倏然坠落向地板。神正从地板上飞起,精准地撞在米歇尔背上。米歇尔听见威廉痛苦地说:“本该想到的,天才……”

荒诞而动态的死亡之后,连结着改为刑具珍妮机的地板的简谐运动振幅终究收缩下来,变成婴儿般安稳的动摇,最后化成一滩死水。被锁死的唯一一扇门终于打开,正是惨暗的正午,阳光垂直落在阴绿色草原上。传说中的洛斯特·斯蒂文顿神父背对想要走入教堂的阳光,刚刮过胡子的脸已歪歪斜斜地长出短胡茬,聚焦在腮边和鼻下。白种人的瘦削长脸上,凹陷几处不健康的疸黄。他像失去了大半的力气,歪歪地站着,竭力维持自己站立的状态。

他身边是一个相当年轻的女性,比神父矮了近半个头,光明的眼中闪烁幼稚的高光,酒窝处陷得不太自然。以门框为画框的话,这两个人倒是组成了一面并不和谐的画。

第二章 刺杀

1


洛斯特·斯蒂文顿神父第一次遇见那个女孩是在两个月前,教堂的门被她推开。正在做逆时针转的钟的神父握着螺丝刀找准发条正确的嵌合点,正用细头的钢笔在瞄准的点位上滴入一眼鲜红的墨水。清澈且嗫嚅的女声不自信地喊了声:“请问您是斯蒂文顿神父吗?”

神父从工作里抬起头,摘下右眼上的放大镜,视野的忽然变化和光线的骤变让他的眼睛需要一段时间才能聚焦。门开了右半扇,女孩右手扶在门侧,全身如水螅亲在手臂样吸在门上。他内心隐隐生出一些不安,对未来平静生活将被扰动带着些不悦。看面容和身材,她应该二十岁上下;身上的服饰干干净净,明显为了平整而被烫过;不自信的声音和幼稚的目光,思想并不成熟;最初说话声音急切,又冒犯式地叫出了他的名字。洛斯特心里猜了个十之八九,估计又是哪个接受了些新潮知识的大学生,自以为眼界和学识宽泛了些,触及到常人看不见的社会与教会的弊端,趁着大学放假回来指点她看不起的人。他暗暗掂量着这些猜测有几分接近事实,一边扬起沾着机油的右手,招呼女孩进来。

她忙从门缝间吸溜一下钻进来,回身关上门,一边深呼吸一边直直朝神父的座位走来。洛斯特象征性地起身,从祭坛边的工作台后走到前面,从兜中摸出手帕擦洗着手上的机油,朝女孩伸出右手。女孩也郑重地握住他的手,用力摇了几下。她脸上的自信和握手时的力度再一次佐证了洛斯特的猜想。他随手拉了两张椅子,请她坐下,开口:“你是大学生吧?”

“是的。”女孩露出感激的眼神,“我是温彻斯特教会大学物理系的学生,想借着放假的时间做点社会调研。”

“物理系;社会调研。”洛斯特重复她的话,“这不是学校的作业吧。”

“您很敏锐。”女孩艰难地说,“这是我自己的意愿。”

“恐怕也不是。你是代表一群人的意愿。”

麻雀扑棱着翅膀停在教堂的窗前,啄着透明的窗。女孩将右腿搭在左腿上,又觉得不太自然,还是放了回去,紧束的鞋子在教堂粗糙的地面上划着。

她斟酌了一会儿,才张口:“您确实很敏锐,这是我们社团的愿望。我叫珍·奥斯汀,主修动体力学,兼修以诺,在社团里遇见了一群志同道合的朋友,热衷于探讨以诺、工业革命、以诺机械、教会和社会等等问题。社团认为需要采纳专业神职人员的意见,所以我才来这里找您。”

“这样说,那社团肯定不是什么无害的美术社团、音乐社团、话剧社团云云。”洛斯特沉稳地说,“是二次文艺复兴结社吗,那可是地下社团。比起关心你口中的问题,更应该关心你和你朋友们人头的问题。”

珍·奥斯汀忽然咯咯笑了起来,最初兔子样拘谨的灵魂一点点褪下来,看得出她已经慢慢放下怕生和戒备的心。这样一看,洛斯特觉察到那层因阅历尚浅而过分自信的外壳下,藏着一整段鲜活的人生。她笑了足足二十秒,右手掩在口外,上气不接下气,许久才停下来,说:“你知道吗,我的朋友们都觉得你是个蠢货。我知道正好相反,他们才是蠢货——从未接触一个人,仅凭了解到的风言风语,加上您身上的头衔,就妄下论断评判一个人是不是‘蠢货’的那些人,才是真正的蠢货。”

洛斯特嗤笑了一声,或者说表面上如此。事实是他忽然感受到一种愉悦感,所以忍不住笑出声,又因为太久处于工作状态,笑得略显僵硬——尽管她不太聪明,但对比起其他人还算可以。毕竟他是那样觉得这世上所有人都是蠢货,当然也包括他自己。

应该说,他自己尤其是个蠢货。

2


有许多事情都能印证他是蠢货,包括但不限于小时候的事、青少年的事、壮年的事,以及失去时间概念后颓唐地活着的事。最近一起事情是去年的夏天,七月的时候,又是淫雨霏霏,又是时而日光高照;如果恰有外出的人家,晾晒的衣服就会在这样的天气下喷出发霉的怪味。那段时间镇子里颇不宁静,马匹和野狗都烦躁地没法安静独处。家家户户挑着恰好的时间出去晒衣物,一旦下雨就急匆匆地回收。

神父的印象里从未有过那样难熬的夏天。清晨起床地上墙上全是水雾,一转身就凝固成水垢糊在墙角缝隙间;居民们来忏悔和听诗也变得不太积极。在水与骄阳的双重折磨下,洛斯特听闻十字街3号一家出了一种怪病。

十字街3号住着泰勒一家,都是虔诚的信教徒。玛丽莲·泰勒奶奶固执着让全家人都做上机械改造,在手臂和腿部都装上增强力度和防卫能力的硬质外壳,顺带保卫关节免受强力的损害。泰勒一家认为这样可以让机神护佑自己的虔诚,也可以直接与机神的灵魂进行对话,还能让机神在他们做出错事时最直接地朝他们的躯体反馈。他们确实是善良的一家——不论在哪个时代,善良都是足以让人热泪盈眶的品质。一家教徒都坚持定期来教堂,进行虔诚的仪式。洛斯特有时候想:他们可能比我还认真。

他转念一想,说不定镇上十之八九的人都比他对待机神要更认真。

最开始布道的几天,洛斯特神父确实觉得哪里不太对劲,之后听别人说了才直到泰勒一家都病倒在家里了。他萌生出一种关切心,计划寻个时间去慰问一下。最初的计划是在7月24日,也即五天之后,但随着泰勒家人一个个病死的传闻散播到他耳中,洛斯特不得不在22日就带着花束和附加了以诺的精巧礼品前去拜访。这样的拜访基于一种难以推脱的责任感,其背后逻辑是:泰勒一家信教,自己是当地唯一的神职人员;泰勒一家病了,自己就应该去看看。

房内的惨状超出了他的预料。玛丽莲·泰勒拉开门时,洛斯特惊讶于她身上流着一股重金属的臭味。“神父……你来了……”玛丽莲露出为难的笑容,无力地朝屋内走去。她右腿小腿上裹着一层手法并不专业的纱布,上面渗着黑绿色的浓液,夹杂着黄红色的脓血,相当瘆人。但那并不只是唯一一处破败的痕迹,她的左腿膝盖、脖子、从牙床到嘴角到左脸耳根一整块地方,都流出这样恐怖的绿液。

洛斯特焦急地问:“没有叫过医生吗?”

“医生是违逆机神意志的。医生医的是肉体,而我们一家的死亡则是对我们曾经罪过的惩罚……”玛丽莲奶奶苦笑着说,“我们在这里虔诚地祈祷,为自己的每一桩过错祈祷,最后神就会宽恕我们。”

但那明显是因为极端天气导致的机械破坏。洛斯特终于闻出那是什么味道,和工厂里吞吃机油、因蒸汽和内燃机发动而循着人意工作的器械一样,他们身上本应有绝缘层的机械在诸多化学物质因极端天气发生反应的腐蚀下,终于发生了单纯机械磨损或者破坏之外的状况。

他感到一阵萎靡。刚才的话属于玛丽莲为他传教,一个教徒为神父传教,这怎么说都奇怪。但玛丽莲奶奶并没有在乎这点,只是拉着洛斯特神父在餐桌前坐下。

那是他最近一次强烈地感受到自己是蠢货,是靡靡天意之下无所作为、靠着自己随心所欲的解答招摇撞骗的骗子。那些理论性的问题他都能迅速解出,求学时就没有惧怕过数学题和物理题。但一旦面对活生生的人、勾连的现实、诸多人漫长人生沉淀的产物时,他就束手无策。尽管认识他的人都说他很聪明,但他知道不是那样的。

几天之后,玛丽莲·泰勒死于伤口感染和血液内化学毒素过高。

听到这条讣告后,很少喝酒的洛斯特象征性地去酒店连续醉了三天。

3


深夜时,神板岩暗蓝灰色的夜空衬着海军蓝的月,窗外乌鸦长嚎了几声,把洛斯特从烂醉的睡眠中吵醒。教堂二楼边角处的卧室简朴而干净,厚被间的棉絮压迫着囚禁已久的冷气。洛斯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歪过头看窗外清澈得像湖水一样的夜空,脑中不由得喊着他想要诗,想要一首诗。从迷糊的幻境中一层层过渡到现实,泥水般的大脑压抑着体感,苏醒的先是眼睛,后是噪音终于消退的耳。他感觉右手臂上有沉沉的重物,痒人的尖锐从状物扎着手上的皮肤。清冷的月终于止住了环境中的噪声,洛斯特朝右边看去,手臂上枕着一颗女性的头,半长的头发披在他手臂上。整个手臂都麻了,他像做机械工一样,很谨慎地扶着她的头,把手臂抽出,再任她枕在厚厚的枕头上。

大型单人床配备的枕头还真的够两个人睡啊,洛斯特想。

他凝视着珍·奥斯汀的后脑勺良久,猛然掀开还能活动的枕头。下面什么都没有。洛斯特从床上下来,走到她的一侧。她双目紧闭,睫毛轻轻翘着,嘴唇咧开,还沾着几滴紫色的酒。洛斯特以审视油画的目光关注着她的脸,朝后走了几步,又变换了角度看,不得不承认她确实不是很美,但整个人都散发着半疯的气质。

但重点不在这里。他当然知道,他又不是那种人。

床上她的手从被中伸出,像要握住什么一样抓着空气,床沿正下方就落着锃亮的匕首。洛斯特俯身捡起了匕首,眯起眼睛看。很普通的一把,大概两英镑就能买到,最多不会超过三英镑。本是杀器的它在洛斯特手里倒像玩具,冰冷的刀柄没有肃杀的凌冽感,而是恶作剧一样的冰凉。

珍·奥斯汀忽然醒了,瞳孔猫一样放着。她醉醺醺地抬起上半身,右手朝匕首这边伸着,像要给匕首打招呼似的。

“你的?”洛斯特问。这当然是废话,他可从来没买过这样一把。

“我的,我的。”珍迷迷糊糊地喊着,“给我。”

“你拿着这个太危险了,我保管着。”

“不要,是我的东西,还我。”她不依不饶。

洛斯特忍不住笑了,甩了甩匕首,将刀尖抵在奥斯汀喉咙处。她也笑了起来,两个人都忍不住笑了一阵。

“是社团让你来刺杀我的吧?”神父说。

“嗯呐。”

“好危险的社团。不是二次文艺复兴结社,那到底是什么?”

“SCP结社。”

“SCP结社?什么东西,SCP基金会和二次文艺复兴结社在一夜情之后的畸形儿产物吗?”

“虽然听上去很难听,但约等于是这么一回事。”奥斯汀长长地打了个哈欠,伸了下懒腰,再次把上半身蜷缩回厚厚的被子里。冷觉感受器像是旅行了一趟,忽然回到洛斯特身上。他打了个阿嚏,像不认识起自己卧室来,环顾四周的环境。

是的,珍是个聪明人——相对于蠢人而言,也是散发特殊气质的人。这样的人总是少见,一个镇里也不一定能遇见一个。洛斯特当然知道,就算他觉得那群人里没有一个特殊的人,也可能在接触某人之后觉察到那人的特殊之处,出类拔萃的气质,令人惊异的性格。正是那样的人,遇见得越多越好,借着刺杀的孽缘,珍这样扑在他面前,这倒让他感到生活中可能出现了一点有趣的变动。

或许到最后真的被她杀了呢。

洛斯特摇摇头。他当然明白,这样年纪的女孩总是遇不见自己心目中独特的化身,而年龄稍长几岁又散发出深沉的腐烂气息的神父恰巧应和了这样的位置。他明白她已经被他完全吸引了,做些并不敷衍的甜言蜜语就能让她愿意舔着刀尖,延长凌迟的时日。

正这样想着,奥斯汀又从床上跃起,紧紧抱住洛斯特宽大的睡袍,嘴唇吻在锁骨上。

月色是白的。他好奇最初为什么会把它看成海军蓝的异色。

4


洛斯特给奥斯汀讲的第一个睡前故事,有关一个翡翠指环,翡翠戒指。他说,很久很久以前……因为这个俗套的开头,奥斯汀在床上笑得掀起被子,冷风呼呼灌入被中。

那已经是两人同床的第十三天,奥斯汀几乎是在教堂里住下了。这样一个神圣的场合,如今成了一名神父和学生独居的地方,多少沾染上亵渎的意味。洛斯特默默祈祷机神不会因此责怪他所作所为的玷污,二人的紧密相拥或许更接近欲肉教的方向。

洛斯特接着讲那个故事:“很久很久以前……不对,是我从别人那里听说的。应该是:我听别人说……在亚达伯斯和破碎之神之间触发那张著名的二神之战,破碎之神化成数不清的碎片降落于人间之时,碎片中曾有一指翡翠戒指。那并非普通的翡翠戒指,灌注了破碎之神以诺的戒指超乎我们物理学和以诺学的想象,可以骤然放大至比山还大,也可以缩小到恰好可以安在爱人的手指上。它最为醒目的标记就是遍体的翡翠色,而细看时,那并不是翡翠色,而是一种通透,从井口窥探井底时,苔藓、野草遍布在波光粼粼的水面,在幽深石块的映衬下显得发绿。在破碎之神四分五裂,化为数不清带有它意志和神力的碎片时,其中最为特殊的便是翡翠戒指。它并不代表破碎之神身上的任何品质,而只是单纯的代表一种博爱,一种仁爱,一种儿女情长卿卿我我的爱,一种嫉妒性的爱。波澜壮阔的不同种类的爱情倾注其中,坠落于世界的某处,给全世界的信徒们传达着悲悯的底色。”

见奥斯汀不由得屏住呼吸,洛斯特忽然觉得有些好笑,但还是抱着不容亵渎的心情接着说下去:“我第一次听到这个说法,还是在小时候。我原先恐惧破碎之神,就像患得了巨物恐惧症——它的形象那样宏大,而在生活中又像无处不在,让人无处遁形。曾经有一次,我产生了幻觉,觉得我身边的一切都带着机神的眼睛……它在窥视我,我害怕它会抓住我,下一秒就会把我拉进破碎的命运中。那时候我以为世界很小,地球不过英国那样大,英国也不过我所在的故乡那样大。在空气稀薄时,我以为机神就像早教班上的教师,虎视眈眈着看着每一个同学的小动作,时刻预备惩戒。之后这种巨物恐惧症愈发地消退了,再之后听到了这个传说,于是……我觉得破碎之神不再那么严肃了,像和蔼的老人,不论我做什么,他都能以悲悯的眼睛宽慰我。这就是为什么我现在一人留在此处,不愿让任何人来插足——他们会打破我对恐惧的免疫力,用他们对机神的理解。”

“当然,我在任何经文上都没有看见过这样的诠释。我不得不回去找当年和我讲这个故事的朋友,问他这段传说究竟出自何处。他说他从来不记得自己讲过这样的故事。第一层解释是,他当时抱着玩笑的态度胡口诌了这么一段,随着时间的流失,他自己也慢慢忘记;第二种解释是,他当时被夺舍了魂灵,说出了未曾被记载在任何经文上的真实发生过的事情。”

“你现在相信哪一种?”奥斯汀问。

“第一种。”洛斯特说,“不过人们相信一件事,并不全是因为人们觉得它是真的。尽管我不相信翡翠戒指真实存在,但这不妨碍我总会想起这段普普通通毫无特色的故事,偶尔向别人用调侃的口吻诉说。”

“那——如果有一天你找到了翡翠戒指,你会做什么?”奥斯汀调笑着问。

神父说:“我?我找到翡翠戒指的话,就把它送给你了吧。”那不是承诺的口气,甚至不是恋人之间的山盟海誓。百无聊赖的调侃,无趣的设想——如果我在沙漠之中看见了一口深泉,我就会在其中寻找一瓶漂流瓶;类似这样的,随口胡诌的不负责任的话。珍·奥斯汀摆动着长裙下的双腿,看上去对这个回答相当满意,眨了眨左眼:“那,一言为定哦。”

这一刻洛斯特内心的感触,就是他愿意讲述那个没有根据的故事的最初原因。

5


洛斯特在十岁的时候第一次听说这个故事,也是在十岁时第一次向别人说出这个故事。还是小学的年纪,教会小学深蓝色有机棉纺织布的制服紧紧地束在身上,男生女生在袖口和领口的颜色被蓝色和黄色区分开。窄小的教室里,黑板上时而是英语时而是几何,同学时而欢腾时而垂头丧气,唯一不变的只有珍妮·凯蒂。

她的衣服总是被烫得笔挺笔挺,袖口齐齐整整,头发梳得光鲜亮丽,顺滑地拢到脑后,溜出一条蓬松的马尾,像高档人偶店专门定制的静态人偶,而不是真实存在于现实的人。洛斯特每每怀着朝圣的心态望去,珍妮·凯蒂都保持矜持的姿态。就算和同班的朋友们谈天,她也是聚众一群中最特殊的人。因为她马尾总是掩住后颈的缘故,偶尔她撩动头发,或者重新扎好马尾时,年幼的洛斯特目光再也无法离开她的脖子。光滑的脖子,没有经过任何化妆水伪饰的皮肤,带着毫不修饰的辣意,钩住他的眼他的喉,压迫得他舌底蓄上口水,不得不吞咽。

没有——经历过任何修饰的人体。

他在课堂上倏地觉得全身燥热,背后似有无数螨虫在爬。讲台上老师的右手稍一用力,粉笔断下来半截,咕咚咚落在地上,被机械手钳住而捡起。绿得老气横秋的黑板上是沉默寡言的简单英语短句。

It is a story about how to think effectively.

教室里几个已经受过机械改造的同学不停在课本上抄录着老师嘶哑的话语,齿轮卡齿的相碰与金属的撞击形成声潮的大海。他从恍惚间清醒过来,被吓得一身冷汗,尽力在脑海中想象家用缝纫机吭吭的催动声,力图清洗掉她清白后颈在他脑中形成的鲜明画面。

就是在那段徜徉的时代河中,他从亚历山大·约翰逊口中听说了有关翡翠戒指的一切,又在第二天用这个故事朝珍妮·凯蒂鼓起勇气表白。他现在还能想起她无辜的眼睛,想起被平静地注视时,从一开始叙事的结结巴巴,受着珍妮眼神一点点的肯定,到流畅地演讲。他停顿下来,心头震动得飞溅起鲜甜的汁液:“珍妮,我想送你那枚翡翠戒指。”

人总是将不受自己控制的懊恼片刻视若无睹,人们说那种时间碎片名为“童言无忌”。洛斯特神父眼中跑过年幼的自己,那个自己从来不会承认自己说错过什么。他叹了口气,决定随着当年自己的意愿,哪怕有一天年幼的自己从时间的隧道与自己面对面,也能没有遗憾。

当年的珍妮·凯蒂也以温和的姿态接受了他的这番话,身后几个偷听的女生咯咯笑着,男生忙跑去和自己的朋友报着八卦。珍妮没有笑,把这次孩童的表白当作相当正式的会面。她没有说:“我等你。”她没有说:“好啊。”她没有说:“不要。”

她说:“我相信你。”

两人短暂地以朋友身份交往了一段时间,频率并不高。这段关系以珍妮的脖子被机械改造为终止。她因为读书过多,脖子出现了问题;家里人又认为这是机神的意愿,是替换丑陋肉体零件的时机,便带她加固了脖子的支撑。

她还是常常撩起马尾,但原先光滑得像白萝卜的后颈再也看不到了。年幼的洛斯特心惊胆战地朝她的座位望去,所能看见的只有栅栏般修筑的软金属与铰链。

珍妮·凯蒂之后就消失在他的回忆中,黯淡无光的一切被时间的化学溶液吞噬销毁。没有退学,谁都没有;生活还是和告白之前一样静谧地流淌,但记忆只能追溯到她说出最后那句话的模样。或许她也是那样的人,那样一个一旦在生命中出现过就永远不可能忘掉的人,一个特殊的人,一个只要频率相合就注定不可能擦肩而过的人。神父并不把这些当成遗憾,生命如斯,宿命如斯,每一个节点都有操纵宿命者独特的意图。

所谓的节点,当然也包括遇见珍·奥斯汀。这个有些疯疯傻傻的姑娘带着匕首闯入自己的教堂,背负着SCP结社的旨意,此时却睡在自己的床上。事态的突兀发展只因正确的人在正确的时机恰好相遇了,所谓生活的转折,也只不过是从庸俗无趣的生活,奔赴到本该前往的地方。

第三章 怀春

1


一个特殊的人总有至少一次世界观被颠覆的经历,起码对珍·奥斯汀来说如是。她出生在斯蒂文顿,在菲尔汉姆长大,等到上中学的年纪才搬回来。外人窃窃私语说奥斯汀一家都散发着阴郁的味道,像被迫融入人类社会的吸血鬼一族——才没有吸血鬼那样英俊,也没有吸血鬼那样怖人。在珍眼里,他们只是格外严肃、阴郁、暴力。父母极力避免工作以外的外出,也总将珍一个人关在家里。珍·奥斯汀小时候曾觉得那间三层的小楼就是整个世界,而家长走出门就是走向另一个世界。存在无数个世界,人们在一间间世界间来来往往,获得彼此的所需所求。

她玩着木制和金属的积木,看见它们因EVE粒子而吸引运作,又因EVE粒子的流失而最终不再会动。起先对运动的诚挚追求像EVE能量的泄露,日渐消弭,她开始追求静止。积木以纯粹物理学的方式搭建起来,她发现了初步的杠杆原理,发现可以通过悬吊法找出重心(当时她管那个点叫重量中心点)。朴实的积木在她三四岁头脑驱动的手中,可以逐渐搭高,重物在下,轻物在上。她也无师自通地研究出通过晃动测试积木塔稳定性的方法——在外面的社会被普遍用以测试楼房的物理牢固度和以诺加固是否可以抵抗极端天气和地震。

她六岁进入小学。珍以为像做游戏,年龄越大的人就可以到达更广的地域。进入小学于她是一种赦免一种开放。她惊喜地遇见许许多多和自己一样的孩子,想和他们建立关系,像她与父母的关系一样。然而她失望地意识到大部分孩子都是幼稚且以自我为中心的,也失望于他们对以诺的追求和对物理学的鄙夷。老师敲敲黑板:“安静!安静!科学也是很重要的!今天我们来学习不考虑以诺情况下,物体在水中的悬浮情况。看,铁块会下沉到水底,木块就会飘起来——”第一排一个满脸写着骄傲的男孩举起自己的杯子:“看!铁块是飘起来的,木块是沉下去的!”老师呵责道:“别搞小动作!”课堂一片哄堂大笑。

什么是以诺?从破碎之神身上借来的、流传下来的、传承着机神意志的,或许就是以诺了吧。奥斯汀行走在上学放学的路上,途中经过一处施工,工人们总是乐此不疲地在某处用以诺加固着零件。永久性的?半永久性的?她还没学过工学,也许长大后的她,可以一眼看出那旧楼单纯从物理学角度的不妥。

那幢楼过了四年便拆了,报纸上没说原因。

她觉得以诺是一种取巧的东西,一种只能够当作修补的学科。珍总考虑如果根本没有以诺世界会变得怎么样,高楼会那样高吗,玩具会作出复杂的运动吗?那样粗犷的蒸汽,可以驱遣那样精巧的动作吗?

骤然一个渎神的想法嗖然穿过:如果以诺从来没有消失,但一个隐藏于人类世界之后的秘密组织将以诺与以诺的使用偷偷收纳在帷幕之后,世界会变得怎样?那样一个纯粹物理学的世界,运动中包含着静止之美的世界,会是什么样子?

她不相信真会有那样的组织存在。这当然是很简单的推演:那样一个组织,既要有庞大的人力,又要隐蔽于世人,这分明是矛盾的。但仅仅是幻想,就已经足够了。这种偏执的理想和神父对翡翠戒指的相信一样,基于感情上的哀伤,而非冰冷的理智。这也就是为什么当她了解到SCP结社时,改变了以往负欲望生活态度,萌生出一定要看看结社里都是什么人的欲望。

当然了,那些都是后话。

2


不长的人生中,第一个以恐惧为主题的节点是在九岁。背着书包的她推开家门,见着父亲的右臂臃肿怪诡了一圈;母亲扶着畸形处,紧锁着眉头,相当严肃地顺着上臂来回按摩。两人像在进行什么邪教仪式,见门忽然推开,吓了一跳。寡言的珍睁大了眼睛,来回观察二人面部的神情。母亲松开双手,朝珍踏踏走来,牵住手就往餐桌上去。桌罩掩盖不住青菜和胡萝卜的香气,炸鱼油腥腥地在洁白的盘上滴了无数固态的油。母亲拿起刀叉,平实的厨具在今天格外阴沉的氛围下变得不太一样,像小巷转角中始终有一只准备吓你的玩具熊。刀叉碰在餐盘上,叮咚一声响。父亲取着洗脸巾缠在右臂根部,和平常一样挤进座位,叉住一块胡萝卜就往嘴里塞。珍觉得自己像误入镜中世界的女孩,围着餐桌的父母尤其高大又渺远。

当天的晚餐很快结束了,父亲发出硬汉才有的呻吟,朝卧室去了。母亲把盘子收摞在一块,也急急忙忙上楼。一楼空荡荡剩下珍·奥斯汀,疑惑地朝楼上去。

卧室门是实木加镀铁,不但不太隔音,反将本细小的音调在镀铁之中反复震荡,传出多重奏的回声。她走到门前,从门上一处指头大小的蛀洞望入。父亲昨日还完好的右臂全不见了,干瘪的袖口吸附在淌血的断肢上,断肢下是银亮银亮的义肢。母亲正用洗脸巾反复擦拭着流出金属液的缺口,一边认真研读着密密麻麻编排着字迹的说明。

珍忽然头晕目眩。父亲健壮的躯体上掉下了一节,用更厚实的金属补了回去,现在的父亲还算完整的父亲吗?所谓的肢体又怎么会是真的肢体?说明书砸在地上,咚一声震响。未拉窗帘的空窗外一阵闪电,随之而来隆隆巨响。光明与惨暗毫无预兆的接替,让父母的身影变成纯黑的剪影,只有……只有那新装的断肢发出油腻腻的银光,和整间卧室朴实的装修风格相当违和。里面的两人都看向珍这里,闪电又是一响,淌着金属液的地方松垮下来,半截铁臂掉在地上,咕咚咚咚像骑士盔甲般滚动。断裂面有一圈发着绿色的光。

——绿色的光,标准的圆圈。翡翠色的绿,绿色的翡翠;戒指样的圆,圆形的戒指。

那一幕很快就结束了。光线今晚颇不安分,总闯到不该在的地方,从眼睑、鼻翼、手心、断肢、机械手上噌噌着乱射,一半是因为闪电,一半是因为她觉得自己要疯了。她被怪异的场景吓得一下蹲坐在地上,头皮发麻,心脏恐怖地击打胸腔,十指充满血液。她眼中只有光,白光、蓝光、绿光……以及最瘆人的翡翠之绿。

3


父亲对自己忽然接上机械肢的说法闪烁其辞,一开始说因为车祸断了手臂,只好用机械义肢代替;后来说因为觉得应该这么做,就去医院做了。珍以为父亲的说辞多半掺杂着关爱小孩子的意味,但这样的结果是她到现在都不知道父亲这么做的缘故,而且时间已经过去这么久,也就无从问起。当然——珍·奥斯汀朝静静听她往事的洛斯特·斯蒂文顿竖起一根食指:“那样做的第三个后果,就是让我和关系本不融洽的父亲愈发疏远了。”

在珍的叙事中,父亲本来就是阴郁严肃的形象,不讲情理,代表权威和禁忌——只要他不想说,作为孩子的她和作为妻子的母亲都不能开口过问。然而封闭着的内心只会对亲近的人造成伤害,在心理上渐渐远离家庭的珍就没有这层伤痕。双方都对彼此紧闭着心灵,又不在意对方的远去,结果当然是——父女形同陌路了。

然而一个女儿不能没有父亲,正如一个儿子不能没有母亲。所有缺损的东西并不以清净平板的形态出现在生命的体验中,而是一片洞、一口井。填补“父亲”位置的人,就是肯尼·芬巴。

4


肯尼·芬巴是温彻斯特教会大学数学系的学生,年长珍·奥斯汀两岁,在校内秘密成立了SCP结社。先前说SCP结社是SCP基金会和二次文艺复兴结社一夜情的畸形儿产物,是因为这个秘密社团同时受着两个地下组织思想的影响,又同时妄想着做出它们目标的伟业。

二次文艺复兴结社秉持无神论思想,反对破碎之神教会的统治,但希望保留破碎之神教会的科技,并加以不掺杂宗教的科学阐释。尽管它们反对机神的方式相当委婉,只是开着学术研讨会,讨论纯粹理性阐释的以诺与物理,但并不影响玛提厄和布玛洛的对结社成员进行暗杀——而SCP基金会则是欧洲各国原有的负责异常收容和常态维护的组织。基金会遭破碎之神教会迫害的主要原因,是基金会认为接受了以诺改造的人同样也是异常。可以想象具备一定影响力的组织公然发出这样的低语,会带来怎么样的躁动。

然后,在温彻斯特教会大学内部形成的秘密社团SCP结社……社长肯尼·芬巴不知天高地厚地指着远方教堂的大圆顶,缓缓开口:“应该秉持无神论的思想,同时将接受过以诺改造的人们都视作异常。应当在SCP基金会的基础上,加上二次文艺复兴结社的思想,完全彻底地收容异常,将宗教性的狂热驱逐出常人知道的世界。”

如此极端的想法吓跑过不计其数的学生。本怀着对神秘的好奇的新生走入承诺的碰面地点,在肯尼·芬巴坚毅的眼神前,长大嘴,瞪大眼,战栗得浑身发抖,抛下一句撇清关系的道歉语就匆忙离场。所以到现在,SCP结社也只有十几个人——十几个被禁锢在幼儿时期以为世界只有小镇那么大的心理的大学生。

珍·奥斯汀承认自己也是那样的人。因为从小生活圈闭塞,家庭弥散着禁忌的气息,身边总有声音告诉她“不要前去”“只可到此”,她的心理年龄也被锁在幼儿时期。这个时期的人往往狂妄自大,在阅历增多后表面成熟、实则妄想症已经扎入骨子里了,再怎样长大,也只是往小孩灵魂的外壳中塞入成年人的知识。如果有人因此说她乐意自嘲,那就是一种误解。自我的贬低不一定是谦虚,还可以是内视后清晰的定位。

她一眼就看出肯尼·芬巴和自己是一号人,尽管可能不是一路人。她对“社会既不热情也不冷淡”的理解比肯尼深,自然也一眼看出他的理想终究也只能是妄想,水中的天上月,镜中的海底花。但她还是深深地被肯尼打动了,他身上的热情和斗志像熊熊的火,似乎辞典里只有“不计一切后果地向上”。而珍一直是个偏内向的人,内心对青少年那样的蓬勃带着些没来由的崇拜。他是高燃的火焰,她是滋声的木头;他是千里的江流,她是上游的阀口。他是那样带着憧憬地学习物理学和工学的理论知识,探讨时间和空间,对四维世界也有极高的讨论兴趣。

他的知识面比珍广多了,这一点珍不得不承认;然而她也必须承认肯尼实在太天真了,SCP结社的人都很天真——即使自己也天真,但他们比珍还要更天真。

因为对“把以诺驱逐出物理学”探讨的兴趣,珍还是加入了SCP结社。肯尼·芬巴很快就发现了她身上的才华,高调地在其他人面前夸赞她。她内向的性格不喜欢站在别人面前。肯尼立在后方,抬头听肯尼夸赞的人坐在前面的座位上,珍感觉身前空荡荡的,腹部有种真空的感觉,胸部又有些越界的被凝视感。但当肯尼温暖的手掌拍在珍的肩膀上,两下又三下,挺起身躯的珍内心翻涌起被珍视的感觉,被关切的喜悦。久未感受过触及心底的诚挚的她轻轻地笑了,朝前方的听众微笑着摆了摆手。

一个名词扎入她心里——“父亲”。

肯尼给了她一种父亲的感觉。珍就像他最骄傲的女儿。

这样一来,她喉咙底下咕噜噜地冒着热热的泡泡,感觉人生都化成玫瑰色的了,和真正父亲的机械臂断肢上翡翠之绿形成了鲜明的对照。

5


学期末,物理学史考完试后,她如期赶到了SCP结社的聚会地点。这样机密的会议堂而皇之地在学校空教室里开展,足以说明SCP结社也不过是小孩过家家。肯尼看上去热情高涨,但其他社员却畏畏缩缩躲在空教室后排,和肯尼离得远远的。珍推开门时,所有社员都投来如释重负的眼光,仿佛说得救了。果不其然,肯尼手里紧紧地攥着几张樱红色条纹纸,径直朝门口的珍走过来。珍放下灰调的提包,回手按着门,警惕地看着肯尼。

肯尼喘气说:“珍,只有你愿意做这件事了吧?”

她不明所以,示意社长接着讲下去。

又出现了新的反抗团体,名为伪神教。

伪神教的战略计划是从偏僻乡村处发展势力,让部分人相信自己的教义,之后先通过文化上的侵入催动破碎之神教会的一神论,再凭借发展的群众对教会发起进攻。伪神教认为神是由人群集体虚构出、让人们自愿降低相对地位的符号,任何人都可以造神,任何物都可以是神,任何人也都可以成为所谓的神。基于此,伪神教内部轮席将一个人推到神的位置上,冀以此祛魅掉神的神秘性。让普通人尝试成为神明,既满足了民众的心理需求,又能让民众认识到神是那样的东西,不过是一群人共同虚构的童谣而已。下沉的教义将会吸引更多的人对破碎之神教会产生怀疑,最终摧垮破碎之神教会的统治。

珍心里猜到了几分:“你打算让我做什么?”

“1803年1月14日,伪神教将会经过斯蒂文顿镇。那个镇里只有一间教堂,只有一位愚蠢的神职人员。据说那个神父心狠手辣,相当擅长于设置机关,如果正面攻入,肯定会被他用诡计围起来虐杀。你负责贴近神父身边,或者暗杀掉神父,或者在1月14日那天,让神父无法行动。”

她把目光放在教室后一个女同学上。果不其然,那女生脸上满是恐惧,和正常人听说SCP结社的创立目标时的惶恐一样。那也难怪,SCP结社只有肯尼和她负责担着,剩下的人都是对社会事务无感的,也不清楚自己在什么样的处境。如果让这一群人去上街游行,去砸掉神器,那还是可以的;但暗杀啦,间谍啦之类的工作,就不适合徒有一腔热血的年轻人了。

她忽然嗤笑了一声,和以往文静的形象大不相同。她想她肯定是疯了,不是嗤笑的这一刻疯了,而是老早以前就疯了,比看见父亲的机械臂更早,比在积木上悟出杠杆原理更早。这么说来,她原来是个疯子啊,那就无所谓形象始终文静了。珍·奥斯汀没忍住哈哈笑着,笑了一会儿又紧咬着牙,用两侧挂起的嘴角拼命笑。原来肯尼·芬巴是这样的人啊,原来SCP结社都是这样的人啊。不过脑子的计谋,全凭所谓兴趣相投的协助,到最后也不知道究竟死在谁手里吧。肯尼诧异地看着她,她却一把夺过肯尼手中的樱红条纹纸。没错,是和伪神教的通信,这样说来,伪神教的人数恐怕也只有几百人而已。

她说:“那就让我去吧。”

第四章 失乐园

1


在很长一段时间,洛斯特神父沉迷于循环概念的本身。科幻意义的时间循环,以流水线为象征的伪循环。他陷入到自毁倾向的深坑里,尽管他并不自残。洛斯特当然明白这种憧憬是虚妄的,如果真的被困在时间里,或者被拉入工厂中做重复性极高的工活,他一定第一个承受不住。自诩为憧憬于重复性,但那也是在自己能够自由的前提下,而不受到外力或者他人的操纵。

那时教堂里除了洛斯特神父,还有贝蒂·卡洛女士。其实贝蒂算得上洛斯特的前辈,在他来这里任职之前,就已经在此工作了五年。一天洛斯特正用高温的酒精喷灯熔掉一块不能再运作的怀表,卡洛闯了进来,看见他又把熔后的铁水灌进坚固的模具,轻轻叹了一口气。叹气声很轻,可还是被洛斯特听见了。洛斯特忙把铁水的四方盒移到桌边靠墙的地方,站起来向前辈问好。

贝蒂摘下手套放在一旁的椅背上,拉过一张椅子,示意洛斯特坐过来。这场面倒像小女生的迷信活动,非要整理庄重的场面,才愿意开口说话。

“你最近,都在想什么?”

“我在想什么?”洛斯特指着自己。

“那我换个问法,你最近都在做什么——不,这样问还是太笼统了,你刚刚熔掉那块怀表,是为了什么?”

“……”

“为了重新做一块完全一样的怀表吧?”

洛斯特没说话。贝蒂凝视着洛斯特黑里透蓝的眼睛,一手把压在臀部下的裙子往外拉了拉,语气虽是骄傲,但话中只有感慨:“你也病了吧。”

“什么?”

“不,其实所有人都有病,每个人的不同时期也都有病。只是我们都用自己的目光看待别人,目所能及之处很可能只有他完美无缺的地方,或者大脑自己把对方的病症视作独特的魅力。所以,有时候我们会觉得有些人挺正常的,工人、资本家、政客……你心目中的我,我心目中的你,很多时候谈不上完美,但算得上一个健全的人。但是每个人都是有病的啊,只要稍稍走入对方的内心就看见了。那块病症是那样大,大得像胎记,像锁骨上难看的痣,像一个人并不满意的名字。那个病症决定了一个人,从此所有优良的品质——像诚实啦、信用啦、自信啦——都围着那个病症,如肉附于白骨上,组成了一个人的全貌。但有时候人根本压抑不住发病的欲望,于是身边的人就能看见那个人原来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种病。”

“这样的话……我的病又是什么呢?”

“无聊。你已经失去了追随生活中趣味性的兴致,但人终究是要用乐趣点缀自己人生的。你就选择一次次重复已有的活动,像人类榨着蜜蜂苦苦寻来的蜜,企图从中榨取到一丝可以利用的乐趣。事实上你得到了,将朴实的铁水重铸成能够行走的怀表,这是熵减带来的乐趣;将怀表捉弄成不再能走的怀表,这是毁坏已有之物带来的乐趣;把怀表熔成铁水,这是感受物体湮灭的乐趣。如果有一天你不再满足于这一切,你可能就会把目光转向外界,毁坏已有的东西——实物,信仰,活人。那时候你就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种行走的病了。”

洛斯特低着头,双手胳膊无力地靠在大腿上:“也许会吧。”

“以过来人的身份,我想告诉你一句——”贝蒂又显露出小女生的一面,把脸凑近洛斯特,悄声说,“那样的一天来得总是比你想象的要快。”

2


洛斯特爱慕贝蒂·卡洛。贝蒂的头发是金色的,在阳光下是相当活泼的金,在阴影下是相当沉稳的金,在日常的光线下是高贵的金。正脸庄严,侧脸神秘,背影给人一种不能靠近的魅力。她一个人在教堂工作了五年,普通地过着每一天,抚慰前来祷告者的心灵。她平时都披散着头发,偶尔将长发扎成马尾时,就像变成了另一个人。和儿时遇见的珍妮·凯蒂一样,贝蒂的脖子也相当光亮,一眼望去纯白无暇。他一想到她的脖子就情难自拔,感慨着机械的光亮终究只是无神的,而人体的肌肤中才蕴含着机神的真正旨意。

他先是被外貌打动了,随后在听讲她的布道时,发现她的口才异常好。条理清晰,头头是道,将神学和现世为人的哲学融合起来,却不像学校教师刻意为之的那样生硬。贝蒂会涂浅色口红,稍微远一些就看不清,何况在她神采奕奕时,嘴唇又自动发起亮光,像润唇膏样光洁。他对她的定位从美人,到女强人,再到温柔的布道者。当然他不会觉得她是上天派来拯救他的灵魂的——世界上这样独特的人太多,他们只是在与别人碰撞时,随意地掉下自己思想的碎屑,指点他人应当如何前行。

也因为如此,他们相爱时,他觉得世界格外不真切。

最开始几日的听讲,洛斯特只是作为学徒而来的,听成熟的神父应该如何劝勉世人,述说机神的旨意,将经文的人生哲学与神学象征吐哺给听者。调回汉普郡中央大教堂后,过了两个月,他自愿要去斯蒂文顿镇当神父,才又和她见面了。尽管他不是第一次见到贝蒂,但贝蒂是第一次认识他。她拉着洛斯特走到教堂侧门处的小屋,邀他坐下,和他分享自己在这里的经验和心得。这是两人第一次靠得这么近,独处一室,连呼吸都带着暧昧的气息。然后呢?到后来呢?两个人在时间的湍流中化掉了,成了巧克力酱一类的黏糊糊的东西,包裹灵魂的坚硬外壳发出陈旧的腐气,相连着细密的蛛网。虽然一直没发生过关系,但两人确凿是恋爱了。粗心的人看不见他们的变化,只有视力极好的人才看得见他们之间互相的关照,对对方的担心,以及灵魂的交流。

冷静的恋爱期,被抑制的恋爱期,洁白的恋爱期,平和的恋爱期。

恋爱的激情过后两个月,洛斯特把自己的注意力全放在了机械上。使用以诺让组装的小机器猫小机器狗动起来,用上下颚的敲击伪装吠叫的声音。他把二楼侧房一间布置成了工作室,从镇外订购来原料和加工工具,在时间的维度里把原料改造成各种各样的机械,大半是完全不能动的模型。成品一开始还整齐地码着,分门别类,由大至小;后来就胡乱地堆在一起。等想做的样本都做完后,洛斯特把它们全部拆了,部件归部件,零件归零件,熔成原初的模样,再从头开始做。工作台右边是一张三角的仿中世纪风格的桌,上面摆着一本簿子,记录着成品的简要信息。诚然如贝蒂所言,他陷入到一种莫名的狂热中,近乎偏执地制造、记录、熔毁。

一天清晨,他迷迷糊糊从床上爬到工作室,拉开抽屉,打算看昨晚画的图纸。可抽屉一开,里面的东西像从第四条维度里掉出来,哐啷哐啷海浪般涌出来,挤着他的身子,把他推到地上。他从模型的缝隙中看见模型层层堆着,模型涌上去什么都看不见了。奇怪的是那样多的金属压在他身上,他没有一点感觉。正思考着是什么导致了这一因素,金属堆伸进一只手,抓着他的肩膀摇啊摇。他啊地一声叫出来,才发现刚才全是梦,抓着他肩膀的是贝蒂,而自己昨晚在工作室的地上睡着了,可能是翻身时踢到椅子,椅子盖在他身上。就算再愚钝的人可能明白恐怖的噩梦都击中一个人最隐蔽的恐惧,他感到干涩,喉咙作疼,像发了炎症,嘶哑地发声。身后的贝蒂依然如贤师坐在另一张椅子上,关切且专业地看着他。洛斯特不得不说自己感觉有一种朦胧的诉求,强烈的诉求,从心底发生出来,狂热地呐喊,要抓破他的身体,从他口中炸裂出来,然而他不好意思、也不能说出口。

贝蒂问:“如果不介意的话,或许一个拥抱能够暂时缓解你的焦虑?”

“如果有用的话,或许。”

贝蒂把洛斯特搂进怀里,一手抚着他的头发。泪水咕噜噜涨上来,他强力抑制住自己哭泣的欲望,但贝蒂的体香、头上的发香和手上的抚摸,催动泪水决堤。一旦开了那个口,洛斯特一下子全身震颤,张开嘴痛苦地嚎叫。此刻他第一次理解到为什么人们把流泪比作水龙头的开闸。至于他为什么忽然做了这场梦,为什么忽然忍不住哭,他自己心底并没有解答。总有一些他意识不到的东西在意识之下悄悄流淌,慢慢积累,又以其人无法理解的决堤点忽然爆破。

……人原初是赤身裸体而生活的,但食用禁果后,瞥见他人的身体,为自己的暴露而感到羞耻了。现代的人与人之间越是了解得深刻,就越看见对方心中不堪入目的一面,也以此为镜面看见自己。洛斯特觉察到他和贝蒂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了,过了一个临界点,他会看见她的不堪,也会看见自己的不堪。在那场哭戏之后,他有意地远离了贝蒂,更加专注于将金属熔掉又灌入新铸的模具,也很少使用以诺让金属玩具动起来。一次他炼出一个鹅蛋般光滑的球,握在手里像摸着云,看着就想咬上一口,试试它的冰凉和金属感。但过了没几天,他又炼出了锤子和垫板,把它硬生生砸出了十几个凹陷,毁了它。

贝蒂闯进他的工作室时,他正炼出一把匕首,无意识地戳硬度较低的金属平板,在上面戳出几个坑来。她环顾他的工作室,发现地上出人意料地摆着数不清的兵器。铁箭,铁刀,铁匕首,狼牙球。一改之前工作室整个颓唐且杂乱的模样,这次分门别类地归在一起,边上附着一些工地式的钢筋,战场上的铁链。她倒惊诧了,咳嗽了一声。

洛斯特被吓了一跳,忙转过身来。

看见他紧张的神色,她就知道自己走进了不该走的地方,看见了不该看的东西。那些恐怖地闪着寒光的刑具,就是洛斯特神父内心不堪的一面。刑具的闪光,不堪的闪光,几针闪光闪烁其辞,聚光般把高温聚焦在贝蒂的眼球上,钻入视网膜,钻到视网膜之后。

感情该结束了。

3


两天前,邮差送来从汉普郡中央大教堂寄来的信。信封用的是羊皮纸,上面用以诺作着人体生物电识别的封锁。洛斯特拆开信笺,信纸是淡臭的,墨水倒是喷香。内容很简单,说一伙欲肉教教徒觊觎斯蒂文顿镇信仰稀薄的状况,打算攻进教堂,虐杀洛斯特和贝蒂。信当然是两份,他和贝蒂都有,不同的只有收件人的称呼和一些细枝末节的措辞。洛斯特浑浑噩噩着躺在床上想了半天,带着浓重的困意睡下;醒来感到腹部胀气,连打了几个嗝,就开始多线程熔炼刑具了。之前陷入的循环无疑为他提供了无限的灵感。用废弃的图纸当参考,他很快就融合成遍布整个教堂的暗器布置蓝图。

他没有把这些告诉贝蒂。但被贝蒂发现后,他告诉贝蒂这几天不要去某处某处,尽可能就在卧室里;也私下通知镇民,说某日至某日欲肉教的人会来这边起冲突,等到下一次通知出来前尽可能在家中自行揣摩经文和祷告。

三天后,阴阴沉沉的夜,杀气迷茫的草原。从窗台望去,一大片乌泱泱的人在草地上披着拟色的长袍,鬼鬼祟祟地朝这边过来。若不是认真看,还真看不出草原上正行着一群人。洛斯特停了灯立在窗台后,站成了雕像,几乎是用第六感才能望到草原上一片透明的空气汇聚成前行的人群。

机械没有眼睛,却比有眼的人看得更精确。

逆时针转动的秒针一格一格地跳着,被牵动的钢线从土里被拔起,泥土和灰尘从钢线上下落。

而后,弦发。

飕飕的冷箭从教堂的顶部朝天射出,一瞬间便贯穿了几个人的头颅。拟色的长袍飞扬起来,血色喷在附近人的身上,惨叫声惊走了夜鸦。

逆时针的秒针一格一格地动。

被牵动的钢线受着共振,疯狂地颤抖起来。波长和时间的记录图中,函数处处连续但处处不可导。横空里飕飕几声箭发之声,所有人望着天空。渺远的声音从微不可闻到响彻耳畔,自上而下贯穿了几个人的头颅,从几人的口中穿过。
乌泱泱的人群,低靡的嚎叫声,人群沉默着继续向教堂走来。

地面开始晃动,在队伍最后一人的更后面,草地突兀地飞溅起来,如海中的浪潮。泥土被突出的环形机关震向空中。这个机关最初是为了防止人群逃走,可出乎洛斯特意料的是,在它升起之前,没有一个人朝后逃亡。

钢线从教堂的顶部连结到环形的机关上,几声此起彼伏的火焰燃烧声,滚着燃燃火焰的铁球从环形机关的几个钩子上滚落下来,朝教堂的圆顶飞去。然而高温的火焰熔断了钢线,铁球从空中坠落,上方的尖刺呲牙咧嘴着洞穿了几个人的大脑。

逆时针的秒针一格一格地动。

一个特殊的无火的钢球自机关朝教堂顶楼滚去,咚一声闷响,机械臂牵引着,抓住教堂一周地下的掩埋,朝上升去。几个欲肉教教徒脱下拟色的长袍,显露出身上锃亮的银盔,攀着教堂一周升起的铁墙,举着尖刀,预备在升到窗口时冲入教堂。

逆时针的秒针一格一格地跳动,教堂的窗口慢慢降下了防护。冲锋的勇士举着长刀,朝铁窗帘上奋力扎去,却不得不被牵引的强力升到三楼、四楼……偶尔几个在防护上扎出洞来的,整片防护弹射而出,后方很快补上了一整面铁窗帘。而勇士被飞出的铁片裹挟着砸在地面上。

巨大的环形机关被作为机关的钢球牵动,朝教堂处沉沉倒下;教堂外的围墙也在被机械臂牵引到最高点时,朝外倒去。一内一外的夹击将进犯者牢牢锁住,没有一条缝隙可以逃亡。作为代价的是,洛斯特也看不见他们被两面墙活活压死的惨状。

铁窗帘降了下去。

金属色的地面,金属色的反光。精密的机械,惨亮的月。

月亮上一朵烟雾样的云。

洛斯特咽了口口水,又咽下一口。舌底正源源不断地分泌潮湿的液体,警戒被剧烈心跳和发麻的大脑皮层魅惑的躯体,告诫这具身体现在并非极乐的天堂。重要的时刻往往并不轰轰烈烈,起码对他而言是这样的。这场沉默的杀戮给他带来的影响就是他六点才睡着,而直到五点半他还觉得今天应该睡不着觉,不如通宵。

他梦见了肉色的殿堂,殿堂里是肉色的光。满脑淫秽的以诺师把生命力粒子注入燃烧的煤油灯里,煤油灯围着正中央跳起满是性暗示的钢管舞。火焰喘着气,排成圈形的蜡烛一声接一声地叫,蜡泪哗啦啦流淌。他梦见一群全身穿肉色紧身衣的人在跳舞,殿堂中央、半空中、倒立着在天花板上跳。沉闷的鼓点以心脏的节拍咚咚作响,耳膜跳动着发出蜂鸣。

洛斯特从人群中穿过,另一个人从人群中跌跌撞撞地冲出,撞在他身上。他辨认出对面是个女性,胸部膨大得像海绵球,盆骨高高地顶出,显出中间一段紧绷着的腰。他的头撞在对面的胸部,被强大的弹力顶了回去。他忽然长叫一声,扑在女人的身上,双腿绕到对方身后,一下一下地缠紧。极乐的氛围中,他想到自己是啄木鸟,是壁虎,或者是幼儿园玩抓人的鬼,是抱着莲叶的青蛙。绯红色晕染开来,蜡烛变成粉红色,殿堂变成粉红色,熏染得整个房间成了粉红色的天堂。枕头。被子。棉花。他死死抱住那个女人,高声喊叫着。声音从梦境的裹挟中挣破一个缺口,像气球上扎了一口,氢气疯狂泄露。他惨叫着睁开眼睛,从无边的地狱中一层一层地上升着,破开云雾见天明,阳光的光亮变大、变大、变大——最后白光全部散去,清醒的现实全盘展现在他眼前。贝蒂闭着眼,嘴上全是唾液的痕迹,两片纽扣落在一旁。被子勉强能说是披在两个人身上,但严格意义上并没有。洛斯特喘着气,上下牙间粘连着一条口水。

他右臂上是红色的掐痕。贝蒂一直把指甲修得短短的,但指甲印还是深深地扎了进去。他看向右臂,感到一丝不真切的真切感。一松开手,贝蒂的头撞进洛斯特的怀里,压得睡衣被崩开一个扣子。他终于闻到了房间里的味道,难闻的气味。清新的阳光从敞亮的窗口洒入,墙上的钟表逆时针走着,滴,嗒,滴,嗒。

他拨开贝蒂的头发,抚摸她的脖子。与其说是故事的高潮,倒不如说是最后告别时的依依不舍。

几天后,贝蒂·卡洛离开了斯蒂文顿镇。从此这里只剩下洛斯特一个神职人员。

第五章 宿命论

1


珍·奥斯汀忘了有没有说过洛斯特神父的审美品味低下了。看见洛斯特买来的连衣裙后,她恨不得这样骂他。但是洛斯特的机械又造得那么好,硬生生把她想说的话咽下肚子。但当洛斯特第三次说出“我觉得这件还挺适合你的啊”时,她终于找到了合适的措辞,说:“你对女性穿着打扮的审美品位极其低下。”

洛斯特没有听出这句话中被退回重造过几次的矫饰,把连衣裙放在一边。灯火烛光下,珍意识到他已经在极力营造一种浪漫的氛围,扑哧一笑。隐蔽的卧室房门洞开,空荡荡的教堂中或许藏着一条暗道和一个卧底,窃听他们的对话。但既然蜡烛点上了,以诺的作用下,金属蝴蝶翩翩飞舞,之后的事情,哪怕是生是死都与现在无关。窗户像微笑的大嘴样咧开,无惧他们的私语传向外头,两人却心怀同样的阴谋对着彼此发笑。

珍在想,肯尼·芬巴一定以为自己顺利地完成了任务,用机巧把神父骗得团团转,让他以为坠入爱河。他,以及整个SCP结社愚蠢的社员,一定以为孤僻乡村中任谁的心智都尚未成熟。他那样信任自己也是应该的——她每一次都很好地完成了任务,像搜查资料,像获取暗号,像交接。肯尼把所有事情都委派到自己头上,而自己就像专业的任务执行器。上面说:去做那件事吧;机器状的珍说:好的,将在明日下午三点前完成。

她根本不知道肯尼是什么时候和伪神教交涉的。当时只是诧异,现在想来倒谜团重重。或许她犯了和他一样的错误,把某个人看得太愚蠢。也或许——肯尼正好和伪神教的教主亚历山大·约翰逊曾经认识。

1月14日是约定的日子,斯蒂文顿教堂是约定的场所。人与信任的人之间的约定;人与敌人之间的约定。有时她想文字是多么神奇,让人们可以迅速找到时间上的锚点。那时候,洛斯特将会和曾经是朋友的亚历山大成为敌人,肯尼也将意识到珍背叛了他。

她托举起连衣裙,撇了撇嘴:“不要粉色的可以吗——腰部再收紧一点,颜色选紫罗兰。”

2


亚历山大·约翰逊擅长于编故事,这项特长得益于他的祖父。早在小时候,家人们围在餐桌前吃饭时,他就憧憬着听到他多话的祖父在餐桌上侃侃而谈。祖父经历过珍妮机出世后的历史,亲眼见证工业革命中一项项伟大的发明雨后春笋般出土,也曾亲历过人们热烈地讨论与憧憬未来的时代。在祖父的讲述中,漫漫时间长河里单薄的名字一个个拥有了人形,欣喜若狂地化身成活生生的人物。那是机械与工业空前发展的时代,那是人们坚信破碎之神已经得到了自己的躯体、即将回归世界的时代。数不清的预言飘飞,纷乱芜杂的神话再现。那些连历史书都只能艰涩地化成一个个佶屈聱牙词汇的故事,在祖父的口中生动形象。

然后,亚历山大听说了“故事”。

故事是一连串可以是虚构的事情,而叙事者天生带着神圣的职责,将枯燥的八卦化为有趣的传闻,将现世的事件拟态成虚构世界的往事。有时,他也会反过来和父母讲述自己刚编好的故事,关于海上的飞翔荷兰人与误入船上的兔子。
之后,他上了学,也和同学们讲述颅内虚构世界的故事。

他发现叙事者有时候也记不清自己编过什么样的故事。当洛斯特·斯蒂文顿问他破碎之神与翡翠戒指的故事时,他竟然记不起自己说过。可能是说过,起码祖父和他说过,他从祖父那听的,可能是一个月前讲的,时间太久了。如果翡翠戒指的事情不曾在任何一本书上出现,那他一定说过。这件有趣的小事情让他印象深刻,并得出这样一个结论:叙事者总是肩负着叙事的责任,而有时故事的神会飘到他的躯体中,让他不自主地吐露出某些故事。

神话也是故事,而人们对神话深信不疑。神话的主角本不应该存在,而现世中神迹都是信徒们的伪造。然而神又是存在的——祂让人们说出那些有关神的神话,让人们记不起自己才是故事的作者。到了最后,口耳相传之间,神就真的存在,而人也就真的相信了。

3


亚历山大的祖父死于强行的身体机械改造。那时候亚历山大已经十九岁了,在大学修管理学,在某个平凡的下午收到了家中的来信。读完信后,他便请了假匆匆回了家。壮年时经历过波澜壮阔历史的祖父晚年得了阿尔兹海默症,渐渐把以往建交的朋友都忘掉了,还执意要做手部机械化手术。一开始家人们还死命阻拦他,还雇了个保姆,以防一家人都不在的情况下发生意外。但悲剧还是发生了,可能是一个疏忽,祖父逃过了保姆的视线,一个人去医院做了手术。一个小时后,保姆发现不对劲,忙上街问东问西,让人通知家里人。等所有人都循着线索到医院后,看到的祖父已经是奄奄一息。医生说不是医院的问题。后续的处理中,医院有关此事的一些工作人员、实际手术的操作者、保姆等等人陷入了“谁是凶手”的相互诋毁,家里人准备把这件事告上法庭。利益的网下,祖父死了,他的死亡带来的风浪甚至不如家人、保姆、医院之间的纷争大。亚历山大在祖父的追悼会上沉默了很久,回到学校就开始谋划伪神教的开展。

伪神教一开始的发展极其迅速,教徒从两位数上涨到三位数,过了几个月就又上涨到五位数。突然的发展让所有人都惊呆了,有故作聪明的人认为这才是机神真正的旨意。亚历山大一开始相当起劲地扩大伪神教,但教内有另一个出类拔萃者,创新了他的教义,让教内很快出现了分歧。这场分歧与敌视持续了两年,伪神教几乎要四分五裂。忽然亚历山大觉得没什么意思了,停止了纷争,让教徒全部跟那人去好了,唯一的要求是对方不能再叫伪神教,其他的随便什么都行。即便是这样的分裂与驱逐,仍然有忠实的人跟在亚历山大身边,但人数逐年下降。他不操心伪神教的事情了,让人们自己传教。

亚历山大只想自杀。

这个奇怪的念头一经挑起就不可按捺,就像人悟出了重要的道理就不可能再忘记。之后的时间里,他像修禅一样隐居了,所有教徒都找不到他。又过了很久很久,他觉得恰当的时间到了,应该去做些什么。也许是响应他的号召,他一开始行动,一群已经皈依破碎之神教会的信徒又重新附庸上来,聚集了几百号人。亚历山大宣布说,要去斯蒂文顿镇,要占领那边的教堂,要从小地方开始发展自己的势力,然后慢慢做大,让民众意识到自己也可以是神,动摇破碎之神教会的根基,最终发扬光大。这样的宣言他自己说出来都觉得心虚,但教徒们热情高涨地答应了。

这些年他所见所闻在隐居的几年被反复琢磨,其中一个重要的观点就是人有时候违背自己心愿做事。一股冥冥之中的牵引力带着人向某个注定要去的方向前行,尽管同样也有诸多理由阻止人那样做。就像在一间不知哪里会爆炸的屋子里,从一无所知者的角度看,在哪里都一样,不如相信第六感的判断。他把那个力叫作“宿命”,尽管他基本是个无神论者,或者泛神论者。那些具体的虚构的神明是不存在的,可任谁都无法否定宿命的存在。

他在期待。

1月14日的夜晚分外清凉,镇民们说,神父约新认识的女孩去镇外的酒店跳舞。听说这个消息时,亚历山大感到一阵空虚。从空虚中他得知自己潜意识里希望再见到洛斯特·斯蒂文顿,这个分别已久的老友。人群中总有那么几个烁烁闪光的人,一旦认识就记一辈子,未来靠近他的所在时,就会萌生想拜访重逢的欲望。教徒们并不知道这一点,谨慎地跟着亚历山大前行。他走过镇子时看见一个新颖的台子,可能平时用来演话剧,在重要节目做活动。他的目光一放在上面就离开不了,就招呼教徒们一起上去,就在那里布道便好了。

镇民们好奇地围上来。一个嘴角溃疡的女教徒握住一个中年男子的手,柔言细语地问:“你相信机神吗?”

“什么相信机神?”

“相信祂存在吗?或者即使是那样一个机神,祂真的是神吗?”

“没有什么相信与否——存在本身就是不容争辩的事实。”

亚历山大站在台中,忽然觉得自己像滑稽戏的小丑。他想起早上的排练、准备的演讲稿,那些都是面对教徒时应该说的了。而面对一群蒙昧的、没有受过多少教育的村民,或许还是用聊天的方式、谈心的方式展开对话好了。对,他站在这里不是为了宣布什么,而是为了让别人看见他的面容后再下台。教徒们也一样,他们会听自己的。为什么今天这样准备不周呢?原先打算攻打教堂的,本来向镇民问路也是为了套取情报。对,本来就不是直接收拢人心啊,收拢人心应该排在围攻之后。他把顺序弄错了。

归根结底,这要怪罪那个台子。

他自嘲地笑了笑,抛弃了心理的包袱,大声说:“镇民们,我们是来宣传一些自己对教会的理解的,如果有兴趣的可以暂时停步,一会儿也会请诸位各抒己见。我不一定是对的,我很可能是错的;所以我们需要集思广益,需要大家一起来讨论一下……”

他咽了口口水,说:“第一点,神是虚构的——”

天空中燃着火的箭嗖地升到月亮上,萧瑟的声音打动了所有多愁善感人的内心。箭头扎中月亮的正中,眼看就要飞过整个镇子。哪里射来这样的箭?什么样的弓才能射这么远?然而——

4


舞会上,神父把手指按在珍的腰上。生命力粒子从手心萌发,延到指尖上,钻入她的腰部。她被痒地屈身笑笑,但连衣裙上对应位置的机关已经被触发。遥远的共振,以诺的共振,那样的频率远远操纵着几千里外的机关。他左手搂在珍的背上。珍说,衣服背部的布条遮住了裸背的骨感。神父沉稳地点头,用左手的五指感受镇上异样生命体的运动。换而言之,他正从连衣裙背部的布条监控闯入镇子的外来者。珍满脸通红,作出开怀大笑的模样,却只是呢呢哝哝的娇声。娇小的人,应该被保护的人。舞会之中,人藏在人群里。尽管众目睽睽,神父还是觉得安心。他搂着珍,透过纸感的连衣裙感受珍的身体,滚烫的、未经改造的、纯粹的人体。

时间已到,他又一用力,按下珍腰后的一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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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应从空中横贯过的箭矢忽然停住,火焰灼烧着箭尾开了机关,用箭头的重力和箭尾的浮力把箭竖直着向下。火焰啪啦啦终于着到了那个温度,箭尾朝上飞去,而箭则直勾勾朝下射去。

不论是镇民还是教徒,都望向台上的亚历山大。他向后仰着身子,弯曲得像虾。火焰箭矢从他的口中扎入,扎到他的脚后跟。脚后的洞口在飙血,口中的羽毛在燃烧。

——原来这就是我来这里的目的啊。

他流下泪,双腿一软侧倒在地上,边笑边哭,边哭边笑,扯着穿透口腔和脖子的钢铁嘶啦嘶啦地牵拉着伤口。呕吐感,异物感,他想起小学时最害怕的用小木条压住舌头看淋巴结,想起报上看见的溺死于游泳池的新闻。但疼痛很快让他无法思考了,高烧时就连硬汉尚且呻吟一整个夜晚,这样的穿透伤让他忘了自己是谁,忘了自己的成就,忘记了所有的所有,忘了眼前的人是谁。黑色的血从眼皮下流淌,最终掩埋了他的视线。高速的箭震破了他的耳膜,红血一丝丝流到他下巴尖。脚后跟为什么疼呢,为什么不能弯腰呢……

——原来这就是神存在的证明啊。

失去最后的力气前,他在火焰中发出了无厘头的感想。

第六章 地狱

1


贝辛斯托克镇的月光酒店一直是地下社团接头的适宜点,因为它有秘密的地下室,从地下室还可以窥见酒店内的全貌。镜子的巧妙排布和以诺灯的辅助,让所有房间的场景得以从一个固定视角被瞥见。场景的光从几面镜子间被折射过去,加上以诺灯和辅助型视觉增强器的作用,可以在另一个地方再现。不明所以的客人总是说这里墙壁厚实,殊不知其后藏着场景传输的道具。地下室中,SCP结社的几人聚精会神地看着屏幕上珍与洛斯特的舞。

肯尼·芬巴脸颊通红,颤颤地说:“我从来不知道珍跳舞那么好。”他的眼睛直勾勾盯着被几条聊胜于无的布条遮住的背,喉结上下蠕动,等她正面朝着监视窗时,又向往地望着她的脸。他掐着表,觉得这个时候伪神教应该已经抵达小镇了,不知发生什么的神父失去了自己的领地,镇民里也已经发展出一些信徒来了吧——那可是曾只在地下报中听过的亚历山大,那可是曾经拥有五位数信徒的亚历山大,怎么可能会失手?他放下了心,口上说是监视,其实只是为了看珍。珍转过去,背部光滑的肉随着脊椎的弯曲而扭动。忽然他意识到其他人也在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心里生出一丝焦躁的气来。

阿尔杰·克劳德,一个总被叫成书呆子的男生,正背对着监视窗口,看着地下室墙上的画。当然,这样普通的酒店不会有名人的真迹,又不愿附庸风雅放上名画的赝品,只是几个无名画家的作品。他叫了声:“这幅画像有魔力一样。”监视器前的几个人纷纷跑了过去。阿尔杰高兴地笑笑,因为现在短暂的情况下他们都对自己的所指感兴趣。

“是哪副画呢?”矮小的蘑菇头女生扶了扶眼镜问。

“这张。”阿尔杰舔了舔嘴唇,“一圈圈的纯色彩,像模拟彩虹。地下室采光不太好,倒显得这幅画像在变颜色一样,像中了幻觉。”

众人聚在画像前。蘑菇头看向那幅画,趴在玻璃面上,眼睛怼在诸多同心圆的圆心,小声说:“真的……”

但她没有说完。

一支钢铁的重箭从圆心射出,突破玻璃的屏障。树脂手感的玻璃四分五裂,像雨一样散射出去。众人头上脸上手上洒了不少碎屑,蘑菇头被箭正中右眼,像大风中街上的垃圾袋,咚地撞在另一侧的墙上。她左眼努大了,紧绷着脱离出眼眶,嘴惊讶地张着,身体动了几下就没再动了。

肯尼·芬巴忙转头看发生了什么,然而监视的窗口上,玻璃被强大的声波震碎,疯狂如蜂群往他身上劈里啪啦地砸来。他捂住耳朵,但血已经流出……他艰难地回头看向窗口。珍的身影已经消失了,只有以诺的灯幽冥地亮着,如鬼火。那一刻他可能终于明白发生了什么:“珍在信上是那样说的……珍通了暗号证明是本人而且不是被胁迫……如果被篡改的话,那根本不会有暗号……也就是说——也就是说——”

他轰一下朝地上倒去,右耳和颈动脉汩汩地流着鲜红而让人不忍直视的血。

地下室轰鸣起来,天花板朝两侧打开,几面锯齿缓缓降下,在空中飞速旋转和摇晃。一个长发的女生头发瞬间被钩住,嘶啦一声,半个头皮被硬生生扯上天,在锯齿上来回地旋转。阿尔杰正要扶住她,但另一边忽然甩来的锯齿从她头顶掠过。她像受惊样睁大了眼——但就那样死了,头部朝前面倒下一半,朝后面倒下一半。

满身肌肉的男生惨叫着,看着出口处安全的模样,忙朝门口冲去。但到了门口的一瞬间,墙上一整块铁钉墙从墙后突出,死死地扎中他,又卷席着带回去,缩入墙里。原先的墙慢慢地阖上。另一边想通过窥视管道向上爬行的,从屏幕的大口中滚了出来,被切分成三片的身体燃着火焰,发出烤猪肉的焦臭。

阿尔杰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朝后慢慢地退着。逃生口一定都被设立了机关,换言之,锯齿阵倒可能是最安全的口——他不停环顾天花板上看似无规律乱甩的锯齿,一边提防脚下的尸体。“对不起了。”他用力把曾经同伴的尸体踢到另外一边,保证不会因绊倒而死亡。还有人吗?整个SCP结社活着的只有他一个了——除了正在上面跳舞的珍。他好奇自己为什么没有悲痛的感觉,或许那是人体的保护机制,等从浩劫中逃出,才允许泪腺的崩流。

锯齿的运动虽然看似毫无规律,但仍然精密地按照轨道运行,防止两片锯齿相撞。不存在那个一定不会被砍到的地方,但总存在那样一处。阿尔杰发现了,绕着某一处不停地环形绕圈,就可以完美地避开锯齿的切割。他痛苦地思考着那会不会也是某人的陷阱,但比起百分百的死亡,连百分之九十九的死亡都显得可贵了。

在锯齿从他身前飞过时,他奋力一跃,跳到了那个动态的安全区。

2


伪神教头顶的箭雨如碎石般砸着,死伤无数。有几个崩溃的教徒抱着镇民朝天空大喊:“不要捣鬼了!我知道是你!我知道是你!”但箭精准地穿过教徒的头。他放开镇民的身体,难以置信地踉跄几步,不相信自己已经约等于死了。流下的眼泪与血液混杂,教徒被石头绊倒,转身撞在地上,箭贯穿了他的整颗头。

在寻常人看来,箭雨更像是神的旨意。无数冒着火焰的箭不伤及镇民,却每一支都朝着夺人要害的地方重来。一个老奶奶跪在地上,双手按在被改造过的心口,说:“这是神意啊……”

丈夫也在同一处跪下:“这是神父的作为。神通过神父的手降下神迹,机神要复苏了……神父是真的……”

夫妻一同朝天际跪拜之时,边上又徒增了几个被火箭贯穿的教徒。剩下的从劫难中幸存的,大多疯了样朝外跑。也有几个抱着正燃烧的半死不活的人的教徒,绝望地同样朝天上祈祷。

“救救……救救……”

洛斯特牵起珍的手。金碧辉煌的大殿,华丽的舞曲,一对对佳人眼送秋波,牵手旋转。珍哈哈地笑着,吐出舌头舔着他的衣领。洛斯特轻声说:“疯子。”珍也笑着:“你才是疯子,我可没杀过人。”洛斯特说:“你的身体可杀了不少人。”珍说:“什么,分明是你用我的身体……”暧昧的语句让两个人都害羞了起来,洛斯特咬住珍的舌头,珍嗯嗯着挪开头。围栏处几个人朝这对并不匹配的人指指点点,洛斯特又摇起手指,朝珍的腰上按去。本闭着眼的她全身一抖,与此同时,几千里外空中的飞箭受了指令,朝哀嚎着祷告的教徒射去。

“啊……啊啊……”教徒被死死钉在地上,抛开怀中的尸体,要把自己从箭下拔出来。但力气越来越小。横贯夜空的火焰让凉夜也热了起来,空气中烟雾痛苦地飞扬。只见空中只有箭,箭,箭。无数的箭刷拉拉刷拉拉冲刺,地上的脑浆倒流成河。

洛斯特牵着珍的手,又转过了半圈。他的目光在珍的脸上久久停留,忽然顺着她的耳朵朝后面看去。

他的瞳孔变了。

3


阿尔杰一口接一口喘气,手中的斧头精准地落在神父的头上。他终于获得了情感,一直以来的自卑和现在愤怒的自信前所未有地交杂在一起。珍从神父身上离开,那具已经死亡的尸体朝后倒下。他还要杀死珍,一定。叛徒,为了所谓的爱情,牺牲了整个SCP结社。他为自己的无能愤怒,从神父被劈开成两半的头中拔出斧头,斧头上滴着腥臭的血。

“叛徒。”他愤怒地说,手里提着斧。

珍却面不改色,狂妄地笑着。疯女人,以前就觉得她疯了,没想到疯成这样。他喊着:“我要把你杀了,我要把你杀了——你害不害怕?你是觉得我不会杀死你吗?你就这么觉得自己可以看穿别人的行动吗?今天是我——不是社长——不是——今天是我在你头上,今天是我要杀了你!”

她微笑着说:“你看看周围。”

舞曲轻快地放着,舞蹈的人们仍然在舞,没有一个人对他投出惊讶的表情。栏杆处几个人指点着这边,就和讨论谁谁的舞蹈技巧一样。

为什么?

她微笑着说:“你看看自己。”

自己?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是第三人称的,从悬浮在空中的视角,看见自己像委屈的儿童,提着玩具样的斧头。一会儿神父就会爬起来,高喊着“happy birthday”。对了,今天是生日,是……

他难以置信地从幻境中醒来。眼前没有舞会,没有珍,自己仍然在阴暗的地下室里。他倒在地上,血液从胸口喷流不止。有什么东西爆炸了,一个铁球从门口飞来,扎进他的胸膛,触碰到血液后飞速地炸开。那……刚才的景象,只是梦境。他没有提着斧头,没有杀死神父——那些都是幻象啊。

他笑了一声。血很快飞溅起来,他也彻底死去了。

4


珍好奇地朝洛斯特手指的方向看去,墙上是一副简单的几何画。

洛斯特笑着:“你喜不喜欢那副翡翠色的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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