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金會還沒解散,至少,還沒完全。
夏日,剛褪去夜色的窗口呈現一片揉碎了粉藍與淡灰的景象。一面陰影駐留的牆上掛著一副年曆,上面特別圈起來的兩個日期跟被畫上叉號的昨日分別有兩行與六行的距離。一旁的垃圾桶裡扔進了揉成紙球的文件,如螞蟻一般爬滿表面的字符中重複著SCP-1812的序列。桌上的報告書則只留有兩次對折後的摺痕,以一種慵懶的姿態攤開,微微翹起,標體是《應用異常技術的義體之失效時間預測及失效後的再治療與照護指南》。
曾是研究員的霜紅推開門,浪潮聲漫至耳邊,空氣的味道有些鹹。她知道,那來自一片理應不存在卻近在咫尺的海洋。走出去,公寓走廊的欄杆外就是一片海面湛藍,波光粼粼的反射映在她只著一件內衣背心的身體上,霜紅熟練地在嘴上點燃了一根菸,輕輕飄散的雲霧緩緩畫成一線,虛無飄渺的灰白色指向遠方的海平。視野凝集在它的中間,看見的實物與浮現的回憶都是那麼遙遠。彷彿早該落幕卻沒有收回玩具箱中,童年的扮演玩具裡,那勾住、絆倒路人的人偶操線--積了灰那樣的很久以前。
撕心裂肺的一聲吼叫突如其來,水上的波紋與天邊的雲彩卻舞動得依然如故。只有霜紅的手指一瞬間緊了一下,隨即又放鬆--卻已經驅散了所有慵懶的睡眼惺忪。於是心裡的嘀咕浮上喉頭,溜上嘴唇,以一種未曾被人聽見的耳語的音量,吐出:
「又來了……」
如同紫水晶般晶瑩而又深邃的,少女的聲音。
與此同時,昨夜的黑影仍盤據在男人--Dr.fuban哭嚎著彈坐起來的臥室中。淚水、唾液與汗水溼透了枕頭與被單,拍落到地面上的鬧鐘沒有響鈴,縈繞在耳邊的或是幻想或是記憶的責罵聲勒住了他的脖子。急促的呼吸與強烈的心跳來不及調和,滴滴答答的時間緩緩還是一直在走,鬧鐘上脫落的碎塊卻迫不及待地躺在地上靜靜等候。良久,他的手掌終於摀住自己的嘴,抑制了過分緊張的吐息,然後上移到眼,給予一片不需要睜眼看清的黑暗。隨即,在彷彿放棄一切的失重感中,碰的一聲,倒回了濕漉漉的床上。
不存在的一句話,在鼓膜上卻仍隱隱作痛:「你本來救得了的。」
好像童年離家出走那時,一片難以望盡的草叢隔著一片破了洞的鐵絲網緊鄰陌生的馬路,黑色粗糙的柏油地面上站立了毛色深黑的土狗,野獸的肌肉線條若隱若現,而半張的嘴中森白的牙齒卻十分明白,訴說著一股寒冷而原始的惡意。那孩子一動不動,手腳仍等待著站或逃的決定,大腦卻早已鎖死在那野獸的身影之中--
因此,顫抖不已。
醫院裡,冰冷如冬日空氣過分蒼白的牆面與消毒水味已不再刺鼻。曾經疾步走過的學長學姊如今都像是模糊的慢動作殘影,一抹回頭的微笑,放不開手,按住暫停。然後被帶著外科口罩推著病床跑過的醫生們,在吆喝中沖洗乾淨。
於是他回想起人文課堂上關於道德的一個問題,已經被傳述過好幾次的電車難題,當師生討論著道德直覺的偏差與困境,他卻神遊在家鄉的軌道上,那匍匐聽火車聲的情景。後來他也想到了另一個問題:
如果他自己也在軌道上呢?
「小霜,對不起要讓你做這種事……」Site-CN-14的廊道上,他握緊了來自O5的回信,fuban像是在說服自己一樣,一面哭一面說著:「無論你傷得多重,我都不會讓你死的。」
卻見那女孩笑著,在記憶中仍然震耳欲聾到有些模糊的聲音:「如果時候到了,我希望你能溫柔地放手。」
有時候,他覺得能夠自豪地說出自己的信仰是一件了不起的事。像Site-CN-91那位Dr.Varitas就經常直言不諱的宣稱自己是唯物論者信仰共產主義。而他自己對於宗教卻是一種將明未明的態度。如果以佛教來說,他並不會倚重在六道輪迴云云那種難以實證的事物,但是卻對那種追求心靈平靜的修行十分嚮往。大乘常說小乘獨善其身,然而不論要不要普渡眾生,難道自己離苦得樂不都是必須的嗎?
當那孩子被送進手術室的時候已是不忍卒睹的滿身瘡痍,所有在場的醫生與護士都曾與她有過無數泛著橘黃色光芒的溫暖回憶,如今看著森白、血紅、碳黑滿布在她的身上,啃食得她快不成人形,所有人卻都把咆嘯的悲憤與自責拋諸腦後,只有冷靜與專業操弄著令人眼花撩亂的管線與器械,沒有人扯開喉嚨嘶吼不准死之類的狗血台詞,因為那不是肥皂劇,這麼做只是浪費精力。
「作為基金會的員工,全人類佼佼者中的佼佼者,保護世界不受異常危害的防線,你們有義務管控自己的健康,不論是身體上的或者心理上的……」講台上的人西奘筆挺地說著些華而不實的內容,他不知道自己當時為什麼坐在那裡,廣大的座位區確實坐滿了人,但都好像不存在一樣--毫無互動。
那是什麼時候的事了?他反正已經不記得了。
然後病床上,少女看著自己透明如冰雕一樣的雙手,有些不可思議的瞪大眼睛來回翻轉手掌,都是前所未有的順暢。fuban在一旁,些許靦腆地笑著:「過兩三天就能出院了。」
而後,逐漸支離破碎。
某天的下午,fuban揪住了那位行政人員的領子,好像把那天沒能出的氣也全部發洩出來,對方卻冷冷地看著。
「異常逐漸失效是甚麼意思!」咆哮逐漸沙啞,最後轉入哭腔:「你是說我為了一件毫無意義的事把我的助手推去送死嗎--」
長年共事的器械護士拍了拍fuban的肩膀,說道:「很遺憾,但是再幾個禮拜,小霜就會完全癱瘓了。」
然後--
然後……
然後?
優閒的午後。
男孩子蹲在礫石地上。
專心致志的看著。
那隻蜈蚣咬嗜著蟋蟀的畫面,同時還不忘細數人稱百足蟲的蜈蚣究竟有多少對腳。
只是--
為什麼呢?
伊索寓言裡的螞蟻的故事,至今仍讓他的心搔癢難耐,彷彿有百對以上覆蓋幾丁質的腳摩娑著一樣。
搔癢。
難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