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地手记·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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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怕青蛙。

也许说成厌恶更加恰当。冰凉又滑腻的生物,鼓膜收缩着发出聒噪的声响。它蹲在角落里看着你,眼睛黑而无神,你永远不知道它下一秒会做些什么,是伸出细长的舌头把路过的飞虫卷进嘴里,还是干脆突然跳到你的身上。




那天晚上在院里磨手铲的时候,火星四溅的仪器一下子哑了火。一开始我以为是跳闸,回头一看才发现是整个研究所都停了电。研究所不大,主建筑也就一栋楼,一二层是办公区,三四层是男女寝室。方圆几公里都没有二层楼以上的建筑,500米不到的地方就有新开出来的墓址。

我拿着手电上楼。时间不早,一片黑灯瞎火才意识到这里安静得吓人,除了虫鸣以外,没有别的声音。天有些阴,没有月亮,整个楼道都是漆黑的,小型手电那细细的一道光照在前方,起不了多少安慰作用。人对黑暗的恐惧是刻在基因里的,而碰巧,我又是个有时候想象力过于丰富的人。

这场突如其来的停电让我神经紧张。所以当我感觉到有什么凉滑的东西贴上我的小腿,我的第一反应是喊了声我操,下意识地挥手去拍打。

凉滑的感觉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阵疼痛。我低头看去,才反应过来我的右手上提着打磨锋利的手铲,由于用力过大,小腿被擦出来一道口子,此时正往外渗着血。我又转头去看那被我一手铲拍出去的东西。

那是一只青蛙。乡村地区青蛙当然不少,但我不知道它为什么会出现在二楼,又为什么会蹦到我的腿上。惊恐之下我并没有留力,那生物的肚皮被手铲边缘划开,又狠狠地砸上了墙壁,变成血肉模糊的一团。在手电的照射下它的腿还在微微弹动。我知道它已经死了,那不过是神经还残留的一点反应而已,但还是觉得一阵恶心。

我跑回寝室。腿上的伤口并不深,血已经自行止住,然而当我躺在床上的时候,那蠕动的死物在我眼前不断地晃动。红的血。黄的体液。墨绿到接近黑色的皮。白的腹部和从中漏出的脏器。

第二天早上再路过那里时,我发现青蛙的尸体不见了踪影,也许是被哪个路过的清理了。但墙上那一滩暗红色的污物还留在那里,显得分外扎眼。傍晚下工时路过水田,同学问:“你们觉不觉得今天青蛙叫得好响啊?”

不同于大部分人印象里“呱呱”的蛙鸣,这个地方的青蛙叫起来是“wah”的短促声音,远远听上去像是犬吠,相当响亮,下雨前的晚上甚至会吵得人睡不着觉。

“可能是要下雨了吧。”我随口回答,并没有放在心上。

在晚些的时候,我端着衣服和洗漱用品去一楼的公共浴室。当我把鞋搁在一边的时候,我眼角的余光瞥见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那是一团小小的黑影,我踏进浴室时它就在那里,一动不动,我并没有多加注意,只以为是石头或是垃圾。

但它动了一下。又动了一下。接着伸展四肢,朝我的方向猛地跳过来——

我发出了声超高分贝的尖叫,光着脚冲出了浴室。

最后还是闻声赶来的某位男同学把那只青蛙从浴室里赶了出去,一边赶一边嘀咕:“奇了怪了,这两天怎么所里进了这么多青蛙。”

而我又想起昨天晚上看到的。墨绿的皮。白的腹部。

第三次是在库房。当我把手伸进某个抽屉想要拿出前几天分装好的陶片样本的时候,我首先摸到的是什么冰冷的东西。不知是出于什么心态我抓住那东西,把手从抽屉里退出来。

青蛙。还是青蛙。这种动物的眼睛没有进化到可以表达情感的地步,然而那大而鼓起的眼睛盯着我,流露出某种近乎险恶的意味。那动物的肚皮在我的手指下一鼓一鼓地活动,而我像是被魇住了似地和它对视着,几秒后才猛地回过神,惨叫一声,松开了手。青蛙落在地上,傲慢地跳走了。

而我则冲进厕所里疯狂洗手。然而直到我把手心搓得通红,几乎掉了一层皮,那冰冷滑腻的感觉依然停留在那儿,挥之不去。

我知道我摆脱不了了。就在那儿,在我的手掌上,在我小腿迟迟不能完全愈合的伤口里。在刷牙的时候,我看见镜子里墙角的地方静静地伏在那儿。我推开寝室的门,从我的脚边蹿过。某天吃饭的时候所长兴奋地说今天加餐有牛蛙噻,我捂着嘴冲出了厨房,事后尴尬地对所长解释我对牛蛙过敏,闻不得这个味道。

这个理由很烂,但我没法告诉所长,我看见在锅里面,呆滞的眼睛望着我,一直望着我。

每天晚上,我躺在床上,也跳上来,触碰我的手臂、脚背、腰背、脖颈。我大叫着跳起来,吵醒整个寝室的同学,开灯后却发现床上空无一物。

“你是不是最近有点紧张过头了?”她们问我。

我没法和她们解释。出现在墙角、餐桌、我的余光里,却再也没有出现在别人的视线中。

然而我的同学们是如此善解人意:“你今晚就开着灯睡吧,我们不睡,守你一晚上。”

于是我们就这么做了。没有出现。

“你看,没事吧?”她们说,“不要自己吓自己啦。”

我只能苦笑,因为我知道,一直在。就在我的床底。我能听见鼓噪的叫声。

Wah。Wah。一个月过去,我不得一晚安眠。

我崩溃了,在无人的地方对着源源不断、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青蛙大吼大叫:“你到底想要怎样?要我给你偿命吗?”

那时我一定面目狰狞得像个疯子。然而青蛙听不懂人话,也不会回答。它只是发出自己的声音。

Wah。Wah。

那天晚上天气格外闷,水田里的青蛙叫得格外响亮,引得被惊扰好眠的大家一阵抱怨。我没有参与其中。我只是蜷在床上,用力捂着耳朵,试图隔绝床底传来的撕心裂肺的蛙鸣:

WAH——!!!WAH——!!!

这时寝室门被猛地敲响了,门口的男同学喊:“下暴雨了!探方防水布要顶不住,所长叫所有人去排水——”

果真是好大的暴雨。我们到工地时几乎被雨拍得站不稳,雨衣形同虚设,每个人都是浑身湿透。天地间都是刷剌剌的声响,大家形容狼狈地扯着防水布往外舀水,每个人都在抱怨,我却只觉得开心,因为在暴雨里那无时无刻不存在着的蛙鸣声哑了火,明明是喧闹的雨声,我却只觉得安静。

就在这时一个同学惊叫起来:“操,怎么这么多青蛙?”

我们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上百只青蛙浩浩荡荡地跳过来,跳到防水布上,不住地鼓噪。

明明是晚上。明明是暴雨天。我却一眼从那些青蛙里认出了墨绿到接近黑色的皮。白的腹部。

所有人都在惊叫、走动,扯着嗓子交谈,没人注意到我这一边。兵荒马乱间我一脚踢开压住防水布的砖头,攥着防水布的边缘用力一扯——

那薄薄的屏障塌陷了。没来得及舀出的水连着上面的们一起砸进探坑,而我笑得歇斯底里。

第二天早上所长调来了抽水机。水被排空后,一只青蛙的影子都没有看见。同学们一边苦着脸清理探坑底部的淤泥一边讨论,眼神敬畏。我知道,这大概会成为这个考古工地经久不衰的传说之一。

而我的床下终于不再有蛙鸣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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