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没有选择了。Priscilla说。我们必须这样做。文学机器需要我们这样做。
Italo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晚了。没人能阻止Priscilla做她打定主意要做的事。从他刚认识她的时候开始就是这样,一直是这样。
Priscilla凝视着他,忽然向前一步,紧紧地将他抱住。
会成功的。文学机器会把我的故事写给你。她在他耳边说。
她松开他,然后走向图书馆的中心。
“Otudrep Opmet Led Acrecir Alla.”
这是O5-1独自守着文学机器的第一天。
文学机器被放在演绎部图书馆的门口,正源源不断地往图书馆里吐着纸。今天是十几年来文学机器最高产的一天,O5-1仿佛能看到它在发光。
他随手拿起文学机器印出的几张纸,上面是一个清洁工拯救基金会的故事。自从上一组数据被输进文学机器后,它就很迷恋写基金会员工的故事。
他是最后一个基金会员工,也是最后一个人类。现在这个世界只剩下了一个人,和一台文学机器。
他要做的,就是看着这台文学机器写下去,直到世界归于虚无。
他拍了拍文学机器,对方无动于衷。
他望向地平线,日出一如往常。
是啊。监督者议会也玩完了。整个基金会都完蛋了,只剩下我们。演绎部。怎么办,头儿?
是啊。Italo想,幸运透了。演绎部最擅长的就是认命。他看向被叫做头儿的人,Priscilla坐在桌子上,锃亮的铜丝般的红发用一块手帕高高地束起。
那怎么行。这世界上可不能没有O5。Priscilla笑着说。我们这里有十三个人,正好可以凑齐一个监督者议会。我要四号。你要什么?她转过头看向Italo。
O5-i。Italo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或者O5-e。或者O5-pi。
所有人都笑了。前一刻他们还愁眉苦脸,现在他们笑得都很像Priscilla。多不可思议。人类毁灭了,可他们在这里讲笑话。
三年,他放弃了整理图书,也放弃了阅读,因为现在文学机器写出的每段文字都活像《芬尼根守灵夜》。
五年,文学机器吐出了一部立体书,每翻开一页就会跳出一只纸鸽子,或者纸狮子,它们围着O5-1跳舞。O5-1看着纸做的爱丽丝掉进了书本的洞。
二十年,文学机器用辅音写了一本书,主角叫 QwfwQ。他一句也读不出来。文学机器似乎对他不耐烦了,从此再也没理会这个读者能不能看懂。O5-1没什么事可以做,躲进图书馆里看看老故事,或者整天整天地睡。时间的概念慢慢地从他的心中消失了,也许并不是文学机器走得太远。他模糊地想,而是我已经失去了语言的能力。
四十年,海平面上升,演绎部所在的帕拉斯山脉变成了帕拉斯群岛。不过都一样。O5-1想,我本来就不能去度假。基金会从来不让人度假。他觉得有个不愉快的小芽在记忆深处蠢蠢欲动,于是给自己补了一剂记忆删除。
欢迎来到演绎部,大作家。
……很荣幸。Italo 谨慎地握住面前的红发女子伸过来的手。她有很柔和的爱尔兰口音。
别这么拘谨,叫我Priscilla。她重重地拍了拍他的后背,自然地勾住他的肩膀。
我带你转转。我们有世界上最大的图书馆!
八十年,他发现月亮和太阳同时出现在天空中,月亮灰得惨淡,太阳红得失真。谁知道呢。也许他们本来就该挂在那里。O5-1自言自语。大概是我记错了。我已经是个老人了。有很多东西,我都记不清了。他看着月亮一天又一天地靠近地球,一直近到他能清楚地看到它那坑坑洼洼的环形山,爬上山伸出手就能感受到它的引力。就在他担心月亮是否会真的坠落的时候,它突然在空中像巧克力一样溶解了,变成了一场长达三年的泥巴雨。
一百年,星空熄灭了。它们在几个月里渐渐地消失,O5-1整晚地躺着,看着一颗颗星星突然变亮,微微地颤动一下,然后熄灭。他举着文学机器几十年前写的《一万零一颗星的传说》,想给每颗星星念念悼词,但没坚持过一千颗。序言里引用了某个人类学者总结的史诗基本元素集合,并给出了文学机器自己算出的叙事元素分布,并宣布这部叙事诗集囊括了所有本质不同的史诗。
两百年,地面开裂了,他和文学机器一同被吞入了地缝之中,他在坠落之前及时地攥住了文学机器。巨大的黑色山脉随着滚烫的浓烟拔地而起,在天际交合,将他和文学机器囚禁在地球的深处。但如他所料,恐怖的景象只是一时的幻影,他周遭的触感只是像一大团塑料袋。文学机器在他的手里微微发烫,在他的手心写下一连串他无法辨认的文字。
还没结束啊?他恼怒地大叫,却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他在塑料袋地核中攥着文学机器又漂浮了几百年。
五百年,稠密的触感消失了。他甚至无法感受到自己的四肢。在所有的感觉中,对他有意义的只剩下文学机器时而灼热时而冰凉的触感。他知道,哪怕松开文学机器一瞬间,文学机器,以及他自己,都将湮灭在混沌之中。
一千五百年。
O5-1发觉,文学机器沉默的时间越来越长了。在它最初被制造的时候,一千人——也许更多人——他其实并不知道——不眠不休地阅读也无法达到它所创造的文字的千万分之一,然而如今文学机器却几个月几个月地沉默,只是在他手心写下一串字母。而他在久得恐怖的时光中,也终于学会了文学机器使用的语言。
他还是追上了文学机器。艰涩的语言、微妙的双关、迷宫般的结构,对现在的他来说就像睡前故事那样简单。
我不太喜欢你那些塔罗牌的小说。我更喜欢你写的宇宙故事,特别是关于月亮的那几篇。我知道你对于摆弄那些小纸片,然后给它们编故事很上心,但是……
Priscilla停了停。她正随意翻看着Italo整齐地按类别分在文件夹里的不成文的片段——它们有朝一日会被赋予合适的结构,形成数本几何式的优美对称的小说。她和往常一样扎着马尾,橘红色T恤上那只傻气的恐龙标志已经洗掉了尾巴。
我知道那些结构很美,但是,混乱和不确定才是人心的样子。至少是我的样子。
确实。无法预料才是你的样子。Italo没有说出这句话,但他的心中有一篇小说正慢慢地成型,他感觉到那篇小说被浸润了Priscilla头发的火红色。
文学机器似乎真的无话可讲了。他只是在讲他们,O5-1和一台文学机器的故事。O5-1和文学机器在漂流中邂逅了地外生命;O5-1和文学机器掉进了时间漩涡,回到了过去;O5-1在无穷无尽的黑暗中发疯了,亲手毁了文学机器;文学机器决定吞噬O5-1,来补全自己唯一没有获得的故事;O5-1和文学机器碰到了一只小兔子……
O5-1也不知道文学机器为什么会写出这些烂俗透顶的故事。它不该这样的。文学机器应该排除一切本质相同的作品。有一次,文学机器一口气吐出了一整本圣经,里面写了,普利西拉说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普利西拉是谁呢。
我们叫它什么?要给它个SCP编号吗?
叫什么都行。你喜欢173还是682?还是000?或者更干脆一点,CN-909?
都不好。Priscilla说。就叫文学机器吧。
你知道,它不是文学机器。它不是我当初说的那台能创造真正意义上文学的机器。Italo辩驳,它只是一台叙述工具,只会无穷无尽地把我们输入的元素组合下去,维持现实。
那我们就把它变成文学机器。你该不会不甘心被一台机器替代吧?大作家?
四千年。
文学机器已经有上百年一言不发了。当它再一次开口的时候,O5-1知道是时候结束了。
——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写了。
——都结束了?
——还有最后一个。文学机器说。
从前,有个小男孩,叫伊塔洛。伊塔洛喜欢故事,在读不懂人物头顶上小泡泡的时候就会给绘本里的小恐龙编故事。伊塔洛立志要做一个会讲故事的人。
后来伊塔洛长大了,讲了很多很多故事,可是没有人喜欢,因为人们已经既不会讲故事,也不会读故事了。可是,有一个大法庭,他们发现人类不讲故事就不能活下去。
所以,伊塔洛就进了大法庭,在里面研究怎么讲故事。有一天,出了大事故,大法庭完蛋了,只剩下伊塔洛和他的几个朋友,因为在很远的地方埋头研究讲故事而幸免于难。
他们几个不知道该拿这个残局怎么办,在他们的有生之年,可研究不明白大法庭其它部门的东西。于是,他们推选最懂讲故事的伊塔洛当大法官,一起造了一台会讲故事的机器,让它代替被毁掉的人们,把故事无穷无尽地讲下去。这样,他们守着机器,让人们在那台机器的故事里活着。
但是不用多久,机器就写不下去了。于是伊塔洛他们想到了办法,他们找到了把人的生命注入机器的方法。伊塔洛的朋友们留下伊塔洛,一个接一个,把自己的生命、感情、记忆全部献给了讲故事的机器,这样,文学机器就能写下去了。
最后,大法庭只剩下了大法官一个人,他守着文学机器。
这时候,机器犯了一个错。得到了十二个人全部情感的机器走得太远了,写出了伊塔洛没法看懂的故事。讲故事的机器沉浸在自己超越人类几万年的超凡创作中,忘掉了自己唯一的读者。
就这样,伊塔洛慢慢忘掉了自己是伊塔洛,只记得自己是大法官。
大法官既不会讲故事,也不会读故事。
等到文学机器意识到问题的时候,已经太晚了。无论他写什么,大法官都不理睬。太阳灭了,月亮碎了,星星消失了,大法官也什么都不看,什么都不说。文学机器分不清,到底是大法官活着,还是文学机器活着。
文学机器,终于把它了解的东西全写完了。
它想写点烂俗的东西惹大法官生气,想讲冷笑话让大法官笑,它把自己早写过的东西拿出来换个名字,因为如果大法官愿意读,那就不再是同一个故事了。
文学机器想啊想啊,只好把自己压箱底的最后一个故事告诉大法官。
文学机器突然停住了。
——怎么了?O5-1问。
——别急。文学机器说。
在那个瞬间,O5-1的四周发生了变化。绵延千年的稀薄的黑暗突然浓重了起来,然后,在每一个方向,显现出了无限的星辰。那是他记忆中遥远的星辰,那是他幻想中未来的星辰,它们全都朝着O5-1奔来,热闹地欢叫着,簇拥着O5-1和文学机器。
文学机器在繁星那微暗的光的映衬之下,慢慢改变了自己的形状。它变大,变高,长出长长的尾巴,换上了冰凉粗糙的皮肤,长出尖牙。
文学机器变成了一只恐龙。O5-1说不上是这什么品种的恐龙。他随即意识到,这是一只伊塔洛幻想中的、已经被O5-1忘掉的,威风凛凛的,也许还会头上冒对话泡泡的恐龙。
恐龙抬起头,睁开眼睛,它的黑眼睛里映满了星辰。
满是星辰的眼睛看着O5-1。
——这就是文学机器的最后一个故事。文学机器轻声说。一片伊塔洛记忆里的星空,还有一只伊塔洛幻想中的恐龙。这样,伊塔洛能想起来吗?
这是恐龙。
红发的小女孩指着连环画,对Italo说。
恐龙说什么呢?Italo问,他看不懂恐龙头上气泡里的字母。
我不告诉你。小女孩眨眼,她的眼睛里闪着星光。
O5-1真想把时间停在这里。他希望自己也逃进某个叙事里,让叙述者永远为他讲这片映在恐龙眼睛里的星空。恐龙。也许一千五百年前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真的曾坐在繁星之下,指着一副连环画,编一个关于恐龙的故事。但是,即便文学机器这么努力地想让他回想起那个故事,也已经——
恐龙发出一声低沉的鸣叫。
——我知道,文。O5-1说,辛苦你了。我真的很喜欢你的最后一个故事。我虽然无法回想起来,但是我明白了。在另一个故事里,我不会再犯一样的错。
恐龙眨了眨眼,星辰泛起一阵微波。
——再见,文学机器。
O5-1把额头紧紧贴着恐龙的额头。
恐龙仿佛颤动了一下,然后与星辰一同渐渐溶解。
O5-1再一次归于黑暗。文学机器缩在他的手中,变成了一本薄薄的白色年鉴。一本记载了所有故事,几乎不可能被翻到末页的年鉴。
他把年鉴翻转过来,从最后一页翻开。空白。没有新的文字显现。没有新的故事被创造。
都结束了。他还是失败了。
他从虚空中抽出一支笔。也许这是文学机器给他留下的最后工作。剩余的时间,还够撰写一个结尾。
"这个世界的故事,就写到这里为止。文学机器死了,我也只是写下它替我留好的故事。这个故事写完后,我也会回到虚无之中。
我曾亲自证明了文学并非某种虚无缥缈、不可言传的灵感闪现或者意识投影,而是有限的叙事元素的排列组合,文学创作可以脱离作者的意志,变成一个可控制、可设计的科学过程。我们是叙述的结果,我们用叙述去创造无数个现实层次,这些层次是可观测的、可干涉的。我们的世界毁灭了,我们将我们能获得的一切资料输入这台文学机器,让它叙述出这个世界过去、现在的一切,让世界在另一个层次存在下去。它不仅完成了这项宏伟的工作,甚至在一定程度上叙述了未来,创造了货真价实的人类历史。
然而,我们犯了一个错。我们没能找到这个错误,是文学机器找到了。叙事理论本是被我排除在它的机能之外的——为了避免一些我们无法控制的叙事灾难。但是显然,世界上最伟大的作者不可能错过这么重要的创作技法。
他发现了读的意义。这么说并不非常准确,我们并没有忘记阅读这一叙述过程,文学机器具有阅读的能力。真正被我们忽略的是人类意识和持续的文学创作的关系。
很久以前,在我尚未加入基金会的时候,我就意识到,文学的力量,在于探索人类潜意识中那微妙的边界。人类依靠讲述把自己从自然中解放出来,把自己从神明的威严下解放出来,文学是真正意义上的斗士,它一点一点地开辟人类意识的前线,把混沌的无意识化为思想,再化为现实。
但文学机器只能穷尽一切元素的组合,但却不能跨越意识的边界。一台古希腊文学机器可以塑造出几百个任性妄为的神祗和几百个倒霉透顶的混血英雄,但只有在读者的期待下,荷马才能写出那个幸运得异常的奥德修斯,写出他作为人类感受到的,归来时拂面的海风。
对于叙事理论而言也是一样。文学机器在获得我的十二位伙伴的自我后之所以能迸发出超越人类千年的文字,并不是因为那些人的经历有多么丰富,而是因为文学机器获得了他们意识中那一部分逐渐清晰的空间。那些本该由读者发现的微妙边界,被文学机器一口气纳入了它的领土。
而在那些原料耗尽之后,在我的心荒芜之后,文学机器再也无法讲述下一个故事。的确是叙述创造了现实,但只有在人的心中,故事的星辰才能闪烁。正如只有在那只恐龙眼里,我才能看见一直被我遗忘的星空。
我们已经死了。无论是我还是文学机器,都无法把我们的世界延续下去了。
这就是年鉴的结尾,世界上的最后一个故事。”
他感到自己的手脚在溶解。他几乎想恨文学机器,它温和地讲给他听的一切,本是他已经让自己遗忘的。也许是漫长的漂浮减损了记忆删除的效果,那些轻描淡写,在他已然荒芜的心中引起微微的抽痛。
他们明知道,献祭自我的人将被文学机器分解成它创作的原料,就像落叶被分解成泥,他们的记忆将开在每一朵花里,却永生永世不可能在故事里拥有一席之地。
……等等。
他怎么可能记得?
Italo急促地喘着气,抓住自己,从文学机器边艰难地退开,颤抖着跪下,蜷缩在图书馆的角落。
我受不了了。我要忘了她。我要忘了他们。我要忘了我是谁。我不能带着这些负担……我做不到……
他嘶哑低沉的声音在空旷的图书馆回荡。
但我必须记住。只有我能完成最后的仪式。这是为了他们。这是为了她。这是为了……所有即将被写出的故事。
一个念头在他的脑中闪过。
除非……
O5-1仔细搜寻着回忆的碎片。他用的记忆删除很特殊,它的触媒是一句暗语。这看似很方便,但是实际使用时比药剂要危险得多。那么当初的自己既然会选择这个方法,一定是有理由的。
噢。
他猜到了。
他闭上眼,让眼中显现出那句掩盖记忆的暗语。然后——将字母的顺序颠倒。
“Alla Ricerca Del Tempo Perduto.”
那些词语没有消散在虚空中,反而仿佛凝成实体,将他裹住。在那万分之一秒他感到自己心中的某座图书馆的大门被狠狠地撞开了,书本从书架上凌空而起,无数的文字从其中飞下,再如海啸般冲出,盘旋着在他心中荒芜的原野上扎根,然后生长出他的整个心灵世界。他被淹没在森林中。
伊塔洛知道要去找什么。他抬头看到一个穿着得体的男孩站在树上对他敬礼。与男孩的目光相接时,一段记忆回到他的心中,那是他的柯西莫。男孩友善地说,那一边,先生。他向男孩指的方向跑去。
他穿过战时的街道,在他年轻时曾无比熟悉的肮脏巷子里穿梭,他对一群唱着下流的歌、粗野地吹着口哨的游击队员问好。他们瞥了他一眼,为首的青年脸颊带疤,他啧了一声,塞给他一把枪。他用这把枪解决了扑向他的几个异常。
突然天色转暗,暴雨倾盆而下,他顶着大风狂奔,突然听到一个声音对他喊:我载你一程!那是个工人,他从一辆小货车的车窗里对他招手。他的车载着一棵枝繁叶茂、盘根错节的雨林植物,在灰色暗淡的城市中显得滑稽极了。伊塔洛跳上车。大树的树叶在风中愉快地呼啸。
他冲进城市高处的王宫。大汗和马可波罗在树荫下沉默地对弈,马可完成了一着漂亮的王车易位。伴着棋子落下,他突然听懂了马可在通过棋子的变换讲述的那个故事。马可敲敲棋盘,没有看他,抬起手指向西方。
他的人生、他的创作,被怪诞地拼接在了这座迷宫般的城市里。他看到了他幻想中的形象,看到了他最遥远的记忆里的碎片,所有他记得的、忘却的、不曾意识到的,都在这里。他曾把这一切尘封在一座图书馆中,如今它们全都带着如当初一般的色彩,在这里等着他找回全部的细节、全部的感受。
如果是在其它的场合,他愿意在这里逗留另外一个千年。但是现在他只能对它们匆匆告别。只有一个记忆是他需要的。
他拐进那条最熟悉不过的街道,伴着橙色的路灯、踏着拉长的影子找到最后一栋不起眼的房屋,翻过草莓、蓝莓、覆盆子都野蛮生长的花园,冲上狭窄的楼梯,木板吱吱作响。他站在那褪色的门前,深吸一口气,推开门。
普利西拉倚靠着他的书桌,站在那里望着他,还是橘色的恐龙T恤、铜丝般的红发、闪着坏主意、总也没有怯意的眼睛。
——我知道你能找到的。我们约好的。
她笑得仿佛一切从未发生。仿佛世界还在,而这只是一个他们在一起的普通一天,并且还会有无数个这样普通的一天。
她靠近他,轻轻抚住他的面颊,然后在他耳边轻轻说出最后的方法。
她的耳语稍带沙哑。
——说完了。快回去吧。
午夜的钟声响起,响过十二下。
幻境消散,他睁开眼,手中是年鉴。他的脸颊仿佛还残留着普利西拉手心的温度,耳边还残存着她柔和的爱尔兰口音,她温热的声音将送出年鉴的方法重新送回他的心中。
他能重新看见星辰了。
他微微一笑,重新下笔,这一次,笔迹闪着微光。
“ ——除非你们能看到。
除非你们读下去。除非文学机器能重新认出一个读者的遥远的记忆,或已然淡忘的感受,或梦与醒之间的微妙印象,被它的故事唤起时,眼中欣喜的闪光。
到那时候,这本年鉴的末页将不会有结尾,它会添加上无穷无尽的故事。我们的世界会在你们的心间生根发芽,我们的所有星辰会重新闪耀。”
Priscilla?
能看到吗?是你吗,Priscill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