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暗红色的天空下,二九站在农舍门口,手里拎着一串血淋淋的兔子。
农舍好似一只死去多时的动物,房顶已经塌圮大半,根基腐烂的墙壁也摇摇欲坠,缺少玻璃的窗口是它空洞的双眼。它趴伏在此处,被杂草和藤蔓占领。泛黄的骨头和动物皮毛隐约可见。
他从没想过森林里有这个,也从没想过这里会有人居住,或者,这里居住的是否是人?在夕阳投下的憧憧阴影里,是否有棕熊或巨蛇在徘徊?他下意识地把背后的枪转到身前。
然而农舍前的东西打消了他的顾虑:篝火,确切来说是一堆余烬。上方用简陋的支架挂着一幅动物骨架,散发出奇异的浓香——几小时前,正是这股香气吸引着他来到这里,像鲜花吸引一只离巢的蜜蜂。
火堆旁有个树桩,粗大的根部仍然深深没入泥土,上下遍布青苔,其上有个模糊的人影,哼着一支跑调的歌。随着二九走近,那人开始一根根往火堆里塞木柴,动作机械僵硬,仿佛他是一只铁皮青蛙,而二九迈步的动作拧上了他的发条。
当二九离他只有几米时,他突兀的开口了,语气热情的近乎虚伪:“啊,小伙子!你一定是闻到我烤肉的香味了……天哪,你还带了兔子……快来!坐在这儿……我马上就能把它做到和你闻到的一样美味……”然而他始终没有动过一下,只是指了指对面的树桩,二九意识到自己从未发现此处还有个树桩,光线错觉,他告诉自己,然后走过去坐下。
“我叫二九。”他说着递过免子。
对方吃吃的笑了起来:“名字这种东西其实无关紧要,我早就把它抛弃了。但是如果你非要知道的话,诺斯克。以前大家都这么叫我,” 哔剥作响的木柴上升起火焰,让二九得以仔细端详他的脸。
诺斯克的脸黝黑,饱经风霜,刻着一道道皱纹,像是刚从地里走出,手里应该还端着一只破瓷碗。但显然有什么东西把他从当农民的路上拖了出来,使他和树獭更加相似:长而杂乱的头发和胡子,互相纠缠在一起,还有他身上的苔藓,看上去和树桩上的同样古老。他在这里坐了多久?他是否已经和树桩融为一体,靠树桩吸收的养分为生?没有答案。
诺斯克没有顾及二九狐疑的目光,只是自顾自的料理着兔子,剥、掏、腌、烤一气呵成。很快,空气中就充满了令人垂涎欲滴的香气。饥饿感从二九心中窜出来,在它他身边凝聚成虚幻的血盆大口,而他本人早已接过诺斯克递来的兔子,撕扯的满嘴流油。
“真好吃”二九从满满当当的嘴里挤出几个字“味道像是熔化的阳光,像是真理。”
“的确美味,但我必须说实话,在我年轻的时候——”诺斯克把吃干净的骨头扔进火里,咂着嘴说“——那时候我还在耕地,我是个农夫、曾经、以前。”他指了指不远处的一片荒地,野草长的分外茂盛。
二九没有回应,他发现老人脸上的皱纹似乎有些太深,太多,像是开裂的墙皮,抑或是碎裂的玻璃。也许这仍旧是光线投下的阴影,只不过令人感到不安。
老人仍然说个不停,但他的声音过于模糊,单词汇成水流从他的嘴角流出,在地上砸出模糊的句子:“兔子……它受惊了……逃离的时候撞在……”他的音调古怪失真,带着不自然的扭曲,好像他的大脑皮层处于极远的地方,断断续续发来破损丢失的神经冲动。
他突然抬头,直勾勾的顶着二九,他的眼眸是二九从未见过的橙色,并且发着淡淡的萤光。二九想起自己曾遇上的一头熊,他的眼眸中也有着同样的光.先前退下的不安感再次汇聚成潮水,在他心里翻江倒海,在那双眼的注视下,他感觉自己成了十八轮重型卡车探照灯前的一只兔子,被吓得无法动弹。
他开始一点点挪动身体。试图离开诺斯克。对方正发出阵阵混台了呜咽的奇特颤音,仿佛风和林海撞击在一起,余震中带着某种……渴望?那声音已经完全不像人类,或许那东西已经不能被称为人类。
哀鸣声戛然而止。诺斯克和二九都一动不动。死寂。
诺斯克的脑袋开始歪向一个诡异的角度,橙色的光芒在他的眼中不断扩大,己经超出了瞳孔甚至眼白的范围,几乎要溢出眼眶随着“卡喏”一声,他的上半身向后倒去,而身体自中段断开,仅留坐在树桩上的下半身,其上的断面光滑如锯开的树桩,骨骼和血肉形成令人不安的旋涡。
接着,诺斯克的上身被一根长而黑的颈椎高高顶起,颈椎下方连接着一副巨硕可怖的躯体,由细长扭曲的难以名状的数条肢体支撑,膨大的腹腔中满是散发着橙黄荧光的肿块,不断渗出粘稠的黄色浓浆。
它抬起头,发出阵阵尖啸。
音波交织成的风暴将二九席卷其中。探照灯愈发明亮炽热,巨大无比的车轮已经开始转动迫进,他该何去何从?
他手里还握着那把枪,那根毫无用处的棍子。
在他的脑中,一个声音对他说:“跑。”
于是他跑了起来,却像是在看另一个人的动作。他看到自己不断加速,然后转为四足奔地。他也看到一动不动的诺斯克,还有隐藏在农舍荒草中的累累白骨,有些来自动物,有些来自人类。
他看到在月光下,一个树桩从他面前错综复杂的阴影中钻出,好似一块隐藏在水下的冰山,给予过路的船只致命一击。
他就是那艘船。
他看到自己惊恐的双眼,看到自己徒劳的试图扭转身体,然而晚了,他的头盖骨已经开始碎裂变形,未成形的尖叫从他的口中飘逝。
可怕的爆裂声与撞击声。
然后万籁俱寂。
一直没有动作的诺斯克终于迈着沉重的步子向前,硕大的身体开始泄气,收缩,折叠,然后缩回体内,被双腿替代,当他走到二九前时,已经再度变回了那个老人。
他看着眼前脑浆迸裂、兀自抽搐的尸体,满足的哼了一声,然后把脑袋拧回原处,双眼又恢复了澄澈的橙色
他一手提着尸体,朝着火堆走去。
不一会儿,馥郁的香气再度飘起,散进满森林的月光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