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苦

尼古拉搓了搓他的手,感觉像是他第一百万次这么做了。虽然已经在这里呆了几个月,他仍然没有适应斯大林格勒的战争和气候。我想念海参威……

不过,只有一点总比两点都有要好。这是几天(或是几周?在持续不断的枪声中,对时间的概念总是主观的)来的第一次,他孑然一身。他和其他几个人脱离了他们的部队,在这里遇到了几个德国人,而和他一起的两个人被杀了,现在正躺在几厘米厚的雪下(尼古拉认为最好把他们埋了)。他能听见远处传来微弱的枪声和叫喊声,但他所处的这地方却挺安静的。

他的思绪被他身后那栋炸毁的大楼发出的嘎吱声打断了。他本能地转过身,举起他那把莫辛-纳甘步枪,瞥了一眼,认真聆听。在距离大楼不过几英尺的地方,他看到一只胳膊从一个损坏的门后伸了出来。

他走了进去,几乎与此同时感到了寒冷——但这不是出于天气的缘故。那是种从心里冒出的寒意——当他第一次听到他的国家被德国入侵后,他就再也没有过这种感觉了。

这里不太对劲。这房间感觉……有什么问题。

当他走到门口,看到一个士兵躺在地上时,他的不安变为了恐惧。

那是个奄奄一息的德国士兵,但不知为何仍在呼吸。他脸上的皮肤大面积脱落,尼古拉能看到毫无遮掩的骨骼裸露出来。他的制服几近全部破烂,在其下的是他胸腔和腹部的皮肉。只有当他抬起手时,那种不真实感才会愈发强烈。

“停下!”尼古拉用俄语说到。那人指着门,他指节处只剩皮肉相连,而这使得他的手指晃来晃去。

“快……快跑,怪物……快……快……快跑……”1

尼古拉不懂德语,但他仍瞪大了眼。

“快走,”那人用俄语说到,带着浓重的地方口音。“那家伙……他没走。”

“什么家伙?”

“痛……”他缩回手,抓紧自己的腹部,结果只让他痛苦地呜咽起来。

“你在说什么?你被困于火灾中了吗?”

“不……”那人瞪大眼,看向尼古拉的眼神比他之前面对过的德国枪更令他深感恐惧。

“痛苦。它……在……哪儿?”

“什么?”

“它……它……”他和尼古拉的思绪都被眼前突然出现的那个生物扰乱了。

那是一副躯体,但它不是人。它盯向尼古拉,歪了歪头。

地板上的那家伙看着他,笑了起来。

那个生物低头望向他。他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头。然后,它再次面向尼古拉。

然后它笑了。

尼古拉跑了。他跑的比他想象中他能做到的还要快些,他穿过院子,跑进了另一栋楼。

他环顾四周。墙壁和他之前待的那栋楼的墙壁完全一样。但那尸体已经不在了。当他转过身来时,他之前穿过的那扇门被一条走廊所取代了。

一条狭长的走廊,在其尽头有一扇木门。

尼古拉比他记忆里任何一次都要更加恐惧地沿着走廊走着。他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

集中精力,尼古拉。记住母亲曾教过你的——“当你深陷于恐惧中时,记起那些你肯定知道的事情。”

他能确定的是,不管那生物是什么,它都不可能是个德国人。不知为何,他知道无论这条走廊将通往何处,它和门的那侧都绝不在斯大林格勒。

当他停在门前时,他注意到了那张贴在门上的用俄语写的纸条:

别多想。那样要容易些。

他回头望去。在他身后的几米已是空无一物,唯余一堵坚硬的混凝土墙——走廊之前就在那里。

他的手向着门那里探去。他太过恐惧,甚至都没注意到这不是出于他自己的主观意愿。

他打开了门,看到了……列宁。

好吧,不完全是列宁。在他花了些时间来表达自己的震惊后,他认出了他所在的位置:列宁陵墓。1927年,他六岁时,他的母亲曾带着他去莫斯科旅行过。他看到人们排成一列以示缅怀,但他看不到他的母亲或是年轻时的他。

他拍了拍士兵中的一个老人。“这——”

“你不能说话。”他简略答到。

“我……”

“不。停下。”他将手放到尼古拉的嘴唇上,又放了下来。尼古拉试着说话,但他发不出一点声音,即使他能感觉到他声带的震动。

“谈论会令我分心的。无论你身处何处,你的思想都在为你言语。”

他朝下看去,发现他的双腿在移动。奇怪的是,他对此没有感到丝毫震惊或是紧迫感。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这是他自己感觉到的,而不是他听闻他人言语得到的结论。他走向列宁。

他这样做了。而当他这样做时,人群无言地为他让出条道路。很快的,他就站在了那做过防腐处理的领导者正上方,低头凝视着那死气沉沉的身躯。

他感到有人拉住了他的手。一个东方的小姑娘站在他旁边,面上显露出的笑容就像那个没有笑容的生物。

“关于这个,我们谈论了一会儿。”女孩的声音调子毫无起伏。“他想抓住你,把你带到那堆尸体里面,然后击倒你。”

击倒我?他想。

她眨动眼睛。“我不知道为什么他为什么要慢慢来。或许那样感觉更好些。”

我不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斯大林格勒在哪里?希特勒的士兵在哪里?

她触碰上了他的手——就像他那样,一种灼痛在他身上灼烧。他痛到想向后退去,但他的身体被冻在了原处。

“一次一个。”一个男人走到她面前,让她骑在自己的肩膀上,这使得她现在可以直视他了。

“你不必再担心斯大林格勒了,”她对他说到,成熟的像是比他大了五十岁。“他喜欢那这些地方,你知道的。华沙,列宁格勒……这都让他想起了一切的根源。”

他的手就像那个德国人的那样——皮肤被剥离成零零散散的碎片,每一片都像苏联国旗一样来回飘动,给他带来新的痛楚。

他眨了眨眼,列宁的陵墓不见了。现在他身处于柏林——虽说他从未去过,但他还是认出了这是柏林。他站在屋顶的平台上,俯瞰着那群围在他两侧,手持纳粹旗帜的人。在他身边,他发现那是阿道夫·希特勒,不知为何,他并不为此感到惊奇。

“这儿,”他用手指向尼古拉,通过麦克风讲到,“你看到斯拉夫人了。你就像是心灵受到了创伤,深陷于痛苦中的他。”在希特勒抬手示意大家安静前,人群欢呼了起来。“痛苦是永恒的。痛苦使犹太人、斯拉夫人和雅利安人团结起来。痛苦,当它向着我们撞来时,它那无情的拥抱总会令我们沉默。”

人群再一次叫喊起来。这次,希特勒朝着他走去,一边仍用着麦克风向他发话。

“我见过你,尼古拉。”他说。“我见过海参崴、莫斯科和斯大林格勒。我把它带来这里的那时候,看到了你的想法。”

为什么?他听到自己这么想到。

“因为它需要你。”人群齐声重复着希特勒说到的最后那四个字。

“当我还在那里,在那场火灾中时,我明白了痛苦。紧接着,我坠落下来,遇见了它。而现在,你必须与它会面。”

当他讲完时,希特勒的身躯逐渐开始变化。他的胡子掉了下来,接着是他的头发,他的制服——直到最后,他更早些见到的那个家伙也微笑着回头望向他。

“痛苦。”它念叨着这个词,反反复复,人群重复着这个词。

尼古拉不记得那场景是何时消散而去的,也不记得“痛苦”一词是何时被自己脑内的想法所取代的。他忘却了在何时这些想法变成了一种感觉,接着是痛苦的感觉,那超出了他的头脑所能理解的范围。他不记得那年是何时变成了一天,或者是一周,又或者是一个世纪。

最终,它停了下来。他发现自己的身体正处在斯大林格勒的那具尸体之上。他尖叫起来。他感觉那痛苦存在于他身躯上仅剩的地方,甚至存在于那早已缺失之处。

他只得尖叫,为的是他无法感知的地方,因为他所知一切唯余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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