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要他人,“A”部分
2020
9月7日
6:49 AM
他睁开眼睛。
他叹了口气。
十八年了,我还是会在醒来时睁开眼睛。还以为我到现在也该学乖了呢。
他翻了个身,耷拉着脑袋坐到床沿,把眼睛眯成一条缝,斗胆瞥了一眼脚下。左边拖鞋,别看了,右边拖鞋,闭上眼。他闷哼着起立,两侧膝盖同时发出脆响,他颤抖着站直身体,伸了个懒腰。
确认自己不会犯晕——不过也就差那么一点点——之后,他让自己的肌肉凭记忆带领自己前往洗手间。一个熟悉的声音从床头柜上向他低吼着什么,但是他没有去看,也没有真的去听。
在感觉到拖鞋滑过瓷砖地面的时候,他放慢了脚步。在膝盖碰上盥洗柜门上挂的毛巾时,他停了下来,深吸一口气,然后再次睁开了眼睛。
梳妆镜里是一张不属于他的暗淡灰色脸庞,无声的尖叫扭曲了它的嘴,那与其说是一张真正的嘴,不如说只是它那皱巴巴的巨大头颅上的一条参差的裂痕。还有另两条裂痕——不过是纵向的——不断伸缩开合,仿佛一对异形的眼睛,跟随嘴部裂缝的扭曲而疯狂眨动,伴随镜中怪物持续发出无声的尖叫。
“早上好,Doug,”他对它说,此时尖叫开始变得有声,音量和音调都在稳步上升。
他伸手去拿牙刷。
7:29 AM
“JM64,”他说。“Philip E. Deering。”他的ID卡清晰明确地咔嗒一振,他从读卡器边直起身来。挂在脖子上的卡片落回连体服的拉链处,这时他注意到办公桌边的值班管理员在盯着他看。
“怎么了?”他说。
“Philip. E. Deering?”
Phil耸耸肩。“这是我43NET的账号,所以我就得这么说。”他按下读卡器边的一个白色小按钮,在另一声更为响亮的咔嗒之后,他打开了已经解锁的锁柜。锁柜里是一个带防震外壳的破旧平板电脑;他把它拿了出来。
“为什么不去改了它?只需要一点简单的文书工作。”
“谁在乎这个?”他启动了平板电脑。“只是多一个字母罢了,而且那的确是我名字的一部分。”
“我只是觉得,假如我十八年来每天都需要说同一句话,我应该会想办法把它精简一下。”
虽然他现在低头看着平板电脑,正在登入43NET,他还是不禁眯起了双眼。“二十一年,Ruya。”他翻阅着今天的工作日程,毫不意外地发现它们和昨天的完全一样。“十八年说的是另一个家伙。”他用大拇指比了比更衣室墙上的镜子,他并没有看它,但可以想象出它的样子:四周围着红黑两色的边框,一角印有基金会标志和粗体的“SO-5056-01-M120”与“禁止移除”字样,整个镜面被一张咆哮的灰色脸孔占据。
“他们正在遗忘你,Philip,”那个熟悉的声音吼道。“一点一点把你忘掉。”
Phil关上锁柜,朝空气点了点头。“Doug向你问好,”他说,然后他走了出去,开始今天的轮班。
8:37 AM
Phil用手电筒敲了敲半透明的管道,皱起了眉头。
“早上好啊,Deering先生。”这声音近乎于一个哈欠。Phil抬起头来。
“哦。嗨,Blank博士。你起得真早。”
Harold Blank是个有一点点矮胖和不止一点点邋遢的中年男人,他的胡须和毛发浓密得过分,脸上架着一副过大的黑框眼镜。他用力过猛地拍了拍Phil的背,说道:“我有很多事要做。今天是这个伟大地下王国的末日前夜,你知道的。”
Phil眨了眨眼。
“哇哦。难道你真的忘了?”Blank博士从未修剪过的浓密双眉向上抬起了一点点。
Phil低头看看自己的平板电脑。9月7日。“哦,”他说。“该死。”
“没错。你们这些既不是鬼魂也不需要参加Keter任务的废柴明天从18点开始必须呆在自己的宿舍里,不然魔法爆炸就会吞了你们。”Blank露齿一笑。“你们两口子在周年纪念日有什么计划吗?”
Phil注视着管道。管道中涌动着暗橙与黄绿色混杂的气体,其中悬浮着看似灰烬的颗粒。管道上还有一张小小的灰色面孔,连带着小小的灰色的躯干,身体的其他部分消失在后倾的边缘。它朝他摆出一个滑稽的表情。
“十八周年纪念叫什么,瓷婚?”Phil说,他用手电照射着管道。气体的颜色变成了反色;颗粒物消失了;幽灵的映像暂时变得模糊不清。“我会给他弄个咖啡杯,让他早上可以在里面游泳。”
7:29 PM
“说说吧。”
几个显而易见的答复选项诱惑着Phil;他小心翼翼地没去选择任何一个,而是说:“奥秘流质的秘度又是阳性了,”他一边说,一边漫无目的地翻阅着平板电脑。
“不算太意外。”Site-43保洁与维修部部长Amelia Torosyan向后靠在廉价的塑料椅子上。“毕竟明天还有那场大爆炸要来呢。”
“是啊是啊。”他眨眨眼;又叹了口气。“你能自己看完剩下的吗?”他递过平板电脑。
“当然,”她再次向前倾身。“怎么了?”
“Doug。”他的声音毫无起伏。“整个屏幕上都是Doug。”
Amelia点点头。“我说他上哪儿去了。”她瞥了一眼左边墙上的镜子;面带怒容的灰色影子再次出现在镜中,狠狠瞪着她办公桌前站着的这个戴细框眼镜、满脸花白胡茬的男人。
Phil看着她阅读自己一天的行动简述,他几乎没注意到Doug正在发出一种令他牙齿打颤的低沉嗡鸣。
你的牙齿在打颤,他想。你的牙齿在打颤,而你几乎没注意到。
像往常一样,他的注意力痛苦而彻底地集中在Amelia Torosyan是多么美丽上。她金棕色的头发梳到了后脑,深红色的连体服差不多跟他那件橙色的一样毫无曲线,她的眼睛周围发红,下方有深暗的黑眼圈,她的微笑是他遭遇过的第二不妙的事。
她把平板电脑随手扔在桌上。它发出沉闷的啪的一声。“看上去不错,”她微笑着说。“我还是不明白你是怎么管控好它的。”
“是它,”他说,“在管控我。”
“她讨厌你,”Doug吼道。
她看着镜子。“他说什么?我还是读不太懂他的表情。”
“他说你讨厌我。”他仔细观察着她。
她点点头,抿起嘴唇,睁大了蓝绿色的眼睛看着他。“呃,他也许是Philip E. Deering方面的专家,但他一点也不了解Amelia Torosyan。”她朝她的文件柜那边歪了歪脑袋,许多跟他同款的平板电脑杂乱地堆放在那里。“在所有的技术员里,我最不讨厌的就是你。”
“谢谢,头儿,”他说。他能感觉到自己脸红了;他转身准备离去。“你也不像其他部长一样臭屁。”
“注意用词,”她说。他听见她穿靴子的脚搁到了办公桌上。“去找镜子大师给你帮忙把把关。”
“Doug不会绕弯子损人。”Phil把双手插进连体服的口袋,倚在门框上,望着空荡荡的J&M休息室。“他每次都是直击要害。”
片刻的沉默。
“晚安了,头儿,”他回过头说。
“晚安,Phil。”
他离开门框,开始迈步。
“她讨厌你,”Doug说。
在他穿过休息室的时候,他清楚地听到Amelia说了声“嘘”。没等她说出第二声,幽灵已经闪现到了他身边的饮水机桶里。
2002
9月8日
7:29 AM
“JM64,”他说。“Philip E. Deering。”他把他的ID卡举到有机玻璃前。
那个职员看了他一眼,点点头,在自己的控制台上按下几个按钮。随着一阵仿佛老式收银机计算大笔交易的声音,墙上的一条狭缝里吐出一张细长的纸条,上面印着粗大的文字。纸条彻底打印完之后,Phil把它撕了下来。
“谢了。”
“明天Banerjee就会拿到那个奖了,”秘书说。
“嗯。”Phil扫视着他今日的职责。“他真走运。”
“也许不是他走运。也许是因为他工作比你勤奋。”
“哦,那是肯定的。”Phil把纸条卷起来,塞进制服口袋。“我懒得像坨屎,这说法一点不夸张。”他向更衣室走去。
我们只会得到我们应得的。
6:21 PM
Phil摩挲着聚乙烯防护服的大腿部,试图获得足够的摩擦力来解决一处奇痒。“妈的,”他对着头盔的面罩咕哝道。面罩上立刻起了雾。妈的。他跪下来,伸手去拿水管。
奥秘消解设施AAF-D的浓缩室理论上是这一整套极度危险的房间中最危险的一个。它是一个两立方米、无任何修饰的混凝土空间,被熏染成了漆黑色,只有通过他身后敞开的仓门才能到达。房间里总共只有两件东西:全副武装的他自己和他带来的有轮子的金属框架,他现在就站在框架里。框架发出轻微的嗡嗡声。
他把手伸向肩后,拨动背后水箱上的龙头,水管像是突然活了过来。看不到它喷出了什么;但显然有某种东西正在猛烈地喷射出来,现在他脚下积聚起了一滩浓厚的白色液体。
他举起水管,用力拧着龙头。
他前方一英尺处的空气中凭空迸射出一股发光的白色某物,冲刷在黑色的混凝土上,渐渐将黑色淡去。他把水管向外伸,让喷嘴伸到框架范围之外;现在可以清楚看到消解液正在从喷嘴顶端射出。肯定有什么听起来不那么猥琐的说法可以描述这个。他又把喷嘴撤回来;在嗡鸣的框架内,液体再次变得不可见。这个真是永远都看不腻。
“工作本身就是报酬,”他咕哝道。
水管里的东西正在慢慢溶解让混凝土变黑的东西。不知是什么巫术把戏。奥秘消解设施——他的同事们称之为巫术下水道——是一个巨大的精炼厂,用来处理应用神秘学部所谓的“神秘废料”。这指的是过多个被收容得过于接近的异常物品和实体产生的垃圾。魔法雕像的屎,魔法面具的口水,魔法虫子的沙子,魔法神明的粘液。AAF-D是按照正规神秘学标准建造起来的,所以那些原本可能泄漏出来弥漫到整个设施的异界污物只会被集中到这个有限而可控的空间中。这里有倾斜的地面,还有一个排水口。
Phil管它叫泥浆箱。
我今晚要试着再给家里打次电话,他想。他来回摆动着水管,想象自己在给花园浇水……不,在指挥交响乐团。说不定是柴可夫斯基。他简直可以想象出远处传来的炮声。
他真的听见了炮声。声音越来越靠近。
“操操操操”
Phil回过头去,手上仍然在清洁着墙壁。仓门外的走廊比他推着框架进来时显得明亮了一些;而且它上下颠倒了。
他眨了眨眼。
不,它不是颠倒了,它是……变成了二维的?不对,它是三维的。不对,它是四——
他闭上了眼睛。
“操操操操”
他睁开眼睛。仓门口出现了一个他认识的男人,那人身穿控制与收容部特工的制服,满脸惊恐,身上沾了好几人份的血液。不,那不是血液,除非血液会同时呈现彩虹中的每一种颜色。
就在Phil看向他的时候,那些不是血液的液体整齐划一地变成了朱红色,开始向上飘起,轻柔地洒在走廊的瓷砖天花板上。
“发生什么……”Phil说,然后他停了下来。他停下来是因为他的防护服像个纸袋一样紧紧挤压在他身上,有那么一小会,他以为自己要无法呼吸了。他停下来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门口的那个人也像个纸袋一样被挤成了一团,只是他并没有穿防护服。
走廊里传来一阵刺眼的闪光,Phil的管子末端喷射的物质(哈哈)反过来冲向了他的面罩,模糊了他的视线,他脑子里最后的一个念头是怪了,我在框架里,我应该看不到它才对啊。
9月9日
6:15 AM
他睁开眼睛。
“很好。你终于醒了。”一个愉快的女低音。
他眼前是天花板。他躺在一张床上。他认出了这老一套。
“医院,”他发出嘶哑的声音。他清了清嗓子。“为什么我的声音像个鬼一样?”
“因为你差一点就真成鬼了。”这个声音属于Emilié LeClair博士,一个永远满脸倦容的中年女人,她穿着实验袍,站在他床脚的左侧。“你现在在健康学与病理学部。”那就对了;LeClair博士是那儿的主席Chair。Clair Chair,Clair Chair。
有人把我的脑子搞得一团糟。
“你怎么知道的?”她问。
他斜视着她。“啥?”
“你把刚才那句说出来了。”
“呃。”他摇了摇头。“脑子没在正常工作。感觉像刚刚放完一个很长的假。”
“很接近了。”LeClair博士从床尾拿起一块记录板——又是老一套——开始翻阅它的内容。“我们确实给你放了几小时的假,虽然是事后补上的。”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我们抹掉了你六个小时的记忆。”她把记录板放回原位。“你刚刚挺过了我们的奥秘消解设施唯一的一次工业灾难,而你对此并不高兴。”
他皱起眉头。“好吧。”
“不,你的状况也并不很好。你看到的是他们所说的‘连锁收容突破’。这场事故害死了七个人,实际上应该说是当时在AAF-D的几乎所有人——除了一个穿着防护服、还把满满一箱巫术粘液喷得全身都是的幸运儿之外。”
七个人。“我不记得这些事了。”
“你当然不记得。前六小时你像个疯子一样胡言乱语,后面的八小时你被记忆删除剂放倒了。”
他吐出一口气。“这么严重。”
她点点头。“有这么严重。不过至少现在你生理上好像没事了——别以为这是在夸你——所以一小时内你应该可以下床了。”她拨动床旁的监视器上的一个开关,他这时才意识到自己全身贴着心电图的电极。“你有的是时间来把自己收拾干净。”
他倒回枕头上,小心地避免碰掉身上的电极。“收拾干净了干什么?”
“参加颁奖仪式。”
“他们还要办那个?”
她耸耸肩。“为什么不呢?”
他张开嘴做出回应,然后才开始想自己要说什么。他通常都是按这种顺序说话,这也总给他带来糟糕的结局。“呃。死人?你刚才说有七个人死了?”他眨眨眼。“他们是谁?”
她指指床边的托盘;他凭借破烂的橡胶机壳认出了自己关了机的PDA。“看看43NET去吧,”她说。
他把托盘拽到身边,这时她拉上帘子,将他和自己隔开。
8:57 AM
Ambrogi和Markey。他上次还和他们一起吃过午餐。
Phil毫无顾忌地走向洗手间的门,粗暴地一把推开它。Gwilherm、Mukami和Radcliffe。他认识的S&C特工并不多,但他认识他们三个。他们跟他住在同一块宿舍区。
Del Olmo和Wirth。颁奖仪式的沉闷喧闹声在他身后的门关上之后变得更沉闷了。他靠在门上,只靠了一会儿。他不认识任何一个研究员,但还是……有某种东西正在不断啃食着他。
幸存者的愧疚。
他离开H&P之后,没听到有人说过一句这场灾难的事。没有人提起七个死去的员工。他们甚至避而不谈AAF-D的清理工作。就好像这一切从未发生过,或者……其实根本不重要。
他抛开脑子里的想法,从门上挺直身体。只要他愿意,他还是有别的事情可以琢磨的。
三年。
他钻进一个厕所隔间,闩上了门。三年了,而且我们这儿本来也没多少人。
在他拉下拉链时,他突然想到还有一种更科学的方法可以分析这个问题。我来这里已经三十五个月了。在我开始工作的时候他们重排了员工编号,我是当时的六十四人中最晚受雇的。这种不经意的自我鞭笞倒是让排泄变得顺畅了一些。Ambrogi是最新的一批员工里的最后一人。JM415。也就是说……
“唔……”他咕哝着,略略换了个姿势。
……在我之后又有三百五十一个技术员入职。所以我工作了三十五个月还没拿到那个该死的奖;从统计学上说,我完全是平均水准。他低头看看。完全是平均水准。
他叹了口气,拉上裤子拉链,拔下门闩。如果四百一十五个月之后我还没拿到它,我才应该开始担心。他注视着镜子,将一只手伸到水龙头下,另一只手则按向皂液瓶。
Ambrogi和Markey。Gwilherm、Mukami和Radcliffe。Del Olmo和Wirth。
水流自动地涌了出来,我们生活在一个多么神奇的地方,但他按下皂液瓶上的压杆时,它却松脱了。
“来修修看这个呀,Azad,”他厉声说,自己都为语气中的怨毒感到惊讶。“你他妈的不是本月最佳员工吗。”他狠狠砸了一下坏掉的压杆,皂液猛烈地喷射到他手中。他低下头开始洗手,然后再次抬起头。
9:17 AM
保洁与维修部部长Noé Nascimbeni朝他勉强地笑了笑。通常情况下,他这张带有深深的皱纹、晒得很黑的慈祥脸庞总有一种让人心安的力量;Phil见人就说他的上司长得像“没有胡子的马里奥”。
但那是通常情况下,他狂乱地想道。为什么我会以为这里还有什么通常情况?
“你再说一遍,”Nascimbeni说。他的面容和声音都显得疲惫极了。
“洗手间的镜子里有个怪物。”
“嗯哼。”Nascimbeni深棕色的眼睛哀伤地注视着他。“它长什么样?”
Phil一阵寒颤。“呃。很大,很灰,脸丑得出奇,他妈的活像一个太空僵尸。”
“文明用语,”Nascimbeni咕哝道。
“样子很瘆人,”Phil无视他的提醒,继续说道。“眼睛是两条缝,嘴是另一条缝,全身上下都是灰色的,没有毛发。看上去就像解剖到一半的外星人尸体。”
“嗯。那它做了些什么?”
“它就那样……操……就盯着我。”Phil想从上司的脸上读出一个解释,随便什么解释都行。“然后它张开了它的……我想应该是嘴,它开始……尖叫。”
“它在叫什么?”
“AMBROGI和MARKEY!GWILHERM、MUKAMI和RADCLIFFE!DEL OLMO和WIRTH!AMBRO——”
“……就是尖叫,”Phil说。他又打了个寒颤。
“我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Nascimbeni说。
Phil抓住部长办公桌的两角,身体前倾,冲着他的脸发出含混的尖叫。
Nascimbeni直视着他,目光仿佛穿透了他,他的脸上突然失去了表情。
“我需要你把这件事写下来,”他说。
9:42 AM
全局主管在办公桌对面冷静地打量着他。他低头看了看打印出来的报告,目光越过Phil的肩膀,落到了书柜上的相框那里,那是他的妻子和两个孩子的照片,这个长期习惯使他无意识地放松下来,目光又回到了Phil身上。
“所以,有一个镜子怪物,”他说。
Phil用两手使劲揉着自己的脸颊,像是在一个看不见的水池里洗脸。“我知道听起来很扯。”
主管耸耸肩。“听起来很平常。”
Phil不由张大了嘴;他的两手还放在脸的两侧,他知道自己现在看上去很像……那个电影里的那个小孩。叫什么名字来着。“你说什么?”
主管把报告装进一个马尼拉纸信封,然后封上了它。他在办公桌上把它翻了个面,又从西服口袋里抽出一支钢笔。“从昨天开始,我们见识到了各种各样的本地异常。”他的声音深沉、清晰而又平静;光是听他说话就让Phil感觉清醒了很多。“你真该去看看那个脑袋变成了二维平面的家伙。”
Phil想不到自己现在还能笑出来,不过这笑声听起来没多少理智的成分。“只有从正面才能看见他?”他问。
主管摇了摇头,在标题栏里写下“SCP-XXXX”,他的字迹干净洒脱,每个“X”的每一划都写得恰到好处。“那应该会挺有趣的。但是不,每一个看着他的人都能看见他头部正面的样子,不论他面朝哪个方向。”他盖上笔帽。“就像电子游戏里的精灵图.译注:集成在场景中的二维图像,在三维场景中通常始终面对摄像机。一样。”
Phil注视着他。
“我们会观察你几天,确认这个镜子怪物不会再回来。很有可能它是局限在那个洗手间里的;实在不行我们还能封闭了那里。”
Phil重重地松了一口气。“谢谢你,长官。”
主管没有回答。
Phil看了他一会儿。主管本就是一个沉着镇静、高深莫测的男人,但是现在他脸上的表情可能是Phil见过的最镇静也最难读懂的表情。
主管把手伸到桌面下,Phil听到一个按钮发出砰的一声。“Ferber女士。”
“什么事,主管?”一个尖细的电子声音响起。
“能拜托你叫控制与收容的人来我办公室吗?”他的声音异常冷静。
“这就去办,主管。”
Phil既恐惧又深知自己将会看到什么,他回过了头,看向占据了主管办公室北侧墙壁的抛光咖啡木书柜。
他看着那张照片。
现在已经没法看出这是谁的照片了,因为洗手间怪物的头和上半身叠在了照片上,它看上去就像被围困在玻璃相框里。主管桌上台灯的反光略微遮掩了它裂缝般的嘴。
“你好,Philip,”照片里的东西说道。
2020
9月7日
9:42 PM
她今天好像显得开心了一点。不知是为什么?
“她从不会想起你,Philip。”
他恼火地瞪了床头柜上的镜子一眼,然后继续翻看自己PDA上43NET的动态——“你不觉得吗?我觉得Lillihammer博士会在梦里亲自来看我。”——他在床上调整了一下姿势;他的背隐隐作痛。
“你是在浪费时间,Philip。”
“眼力不错嘛。”
“而你已经不剩多少时间了。”
他再次望向镜子。幽灵的嘴部裂缝在颤抖,但它的眼部裂缝一如既往地死死盯着他的脸。
“你有何建议?”
镜子怪物平静地看着他,近十八年来它一直都是这样。“到床上去,”它说。“躺下,投入忘却的怀抱。”
Phil笑了起来,他又把注意力转回了网上。“这太过时了,”他说。“现在谁还用‘忘却’来表示‘睡觉’?”
他又向下滑动了一些,然后突然抬头瞪着镜子。
他们对视了足足一分钟之久,然后Phil翻身下床,蹬上一双破旧的运动鞋,向门口走去。
9:53 PM
宜居性与生命维持保障区域第四层的食堂是一个天花板很高的宽阔空间,餐桌、椅子、垃圾桶和成排的较为舒适的雅座占据了整整半英亩的面积。墙上铺着光洁闪亮的绿色瓷砖,地面则是灰色的抛光混凝土。Phil向来讨厌打扫这里,但他觉得这应该是Doug在全站点最爱的一个房间;这里有二十多面镜子,各种各样的自动售货机,灯座,甚至还有打过蜡的光滑桌面,可以供它栖身。
深夜时分的食堂几乎是空的。Phil站在双开门处,凭借昏暗的日光灯只看到有一张桌子坐了人。他走向自助区,在柜子里翻来翻去,暗暗期望能找到些可以用微波炉加热的东西。这是汤吗?哦不是爆米花。
“晚上好啊,两位。”
他回过头,目光越过宽阔的空间,一发觉自己看到的是谁,他连柜子门都忘了关,飞快地来到对方面前。“这么晚还不睡,”他说。
“这说法很傻,不是吗?”Amelia问。“如果你能看到我这么晚还不睡,那你也一样睡得很晚。”
她坐在一张绿色的短桌前,双手捧着方便面的泡沫塑料小纸杯,桌子上方有一面Doug专用的红黑相间的镜子。她仍然穿着连体服,Phil突然意识到穿着旧T恤、连帽衫和条纹运动裤的自己完全不在最佳状态。拜托这些衣服不要有什么我还不知道的破洞啊。
“你根本就没有什么‘最佳状态’,Philip。”Doug已经来到了镜子里。
Amelia指着镜子,疑问般地挑起一侧眉毛。
Phil叹了口气。“他说我没有‘最佳状态’。”
她皱起眉头,他在她对面坐下。“这听起来像某个想法的一部分。”
他点点头。“我的想法。”
“这么多年了还是这么灵异。”她拖曳着杯面在桌面上轻轻打圈,她的双手仍然摩挲着它;面汤不住地晃动,打旋。“能拥有一个完全了解你的想法的人,感觉一定很不错。”
“是啊。”Phil看着镜子;Doug已经不在那里了。他朝身后和右侧张望,然后抬起头来;那幽灵正漂浮在他的头顶,天花板上的监控摄像头的镜头放大了它可怕的身影。唉,他想。那个摄像头到了明天就会彻底坏掉。他暗暗提醒自己明天早上要来检查它。
她朝他悲伤地笑着,而他产生了一种突如其来的冲动,想要说一些脱离他常规回答模式的话。“我们,呃,你……最近不常来这里吧。”
她的笑容温暖了很多。“我们以前总是到这儿来。”
“她可怜你。”
他轻推她的指尖,使它指向摄像头,又回到纸杯的侧面。“你想象一下他在对我说刻薄的话。反正差不多就那意思。”
她耸耸肩。“我想象不出能对你说什么刻薄的话。”
他露齿而笑。“胡说。你有九成的蛇鲨.译注:Snark,英国作家刘易斯·卡罗尔诗作《猎鲨记》中的一种虚构生物。血统。”
“就是这样,Philip。把她赶走。”
现在她也在露齿而笑。“你才是跟蛇鲨混在一起的人。或者他应该是博基姆.译注:Boojum,《猎鲨记》中蛇鲨的一个特殊品种,遭遇它的人会彻底消失。?”
“如果他是博基姆,我早该消失了。但如果他是蛇鲨,那就应该是我追猎他,而不是反过来。”
她低头看着杯面。“那你觉得他是哪一种超自然怪兽?”
“他是一个anagazander。”
她抬起头。“一个什么?”
他觉得有些局促。“那是我父母以前唱给我听的一支老歌里的。我只知道anagazanders喜欢吼叫。Doug也喜欢吼;他以前总是吼个不停,但是现在大多只是早晨的热身运动了。”他推了推眼镜。“最近这段时间他变得更像是一种……存在性恐惧。传媒的进化真是件了不起的事。”他做了个鬼脸。
“我一直以为他是一个猎食性精神复合体,”她说。“他掌握了你所有的忧虑和恐惧,我想这对你一定很难吧。”
Phil用一只手拂过头发,意识到它们已经所剩无多。“还有我的希望。忧虑和恐惧我可以应付,但是希望就没那么容易了。”
“你有什么特别的希望吗?”现在她的声音变得很轻,语调变得非常柔和。
她又在用那种悲伤的眼神看着他,这让他难以忍受。“我希望总有一天,他们会让我用我的每月最佳员工奖换几天假期。”
她咬住了下嘴唇。“什么?”
“你从没听过我这样称呼他吗?”他指着摄像头。“也许我该给他想个新称呼。你觉得‘长期服役奖’怎么样?”
她把杯面推到他坐的这一侧。“这就是你的长期服役奖品。服役四十二年的时候你还会得到一块披萨。”
“你不饿吗?”
她摇摇头。“这些东西根本不能吃。他们做过实验的。”几缕松脱的头发垂在她脸旁,她开始拨弄它们。“我只是想暖暖手罢了。”
他点点头;他知道她有循环不畅的毛病。
“而且要是你深夜一个人坐在食堂里,面前又没有吃的,别人看见了就会开始问无聊的问题。”她把手缩进了袖子里。
他用手指拢住面杯,点点头。“比如说,‘你为什么深夜一个人坐在食堂里,面前又没有吃的?’”
她也朝他点点头。“对。就是像这种无聊的问题。”
他们的目光交汇。
“Amelia?”
她瞪大了眼睛。她的目光越过他的肩膀,看向门口,她倒吸了一口气。
Phil转过身去,只见一个身穿实验袍、身材高大的黑发男子走进了食堂。他面貌英俊,体型健硕,迈着从容不迫的步伐。几秒钟内他就来到了桌边,但Amelia站起来的速度更快。
Phil还来不及说些什么,那个男人就伸出一只手托起了Amelia的下巴,Doug在那个男人亲吻她的嘴唇之前抢先开了口。
“你应该留在这里看着,Philip。”
那个吻仿佛要持续到永恒。
“这样你之后就可以好好回味了。”
9月8日
9:16 AM
“我早跟你说过,”Eddie Simms得意地说。“他们要扩展武器装备部的系统了!”
Phil点点头,啜饮着自己杯中的咖啡。
“我们又会有很多技术工作要做,”Eddie继续说道。“猜猜是谁刚刚通过了SCPT-12级认证?”他用两手的拇指指向自己的脸。
Phil点点头。
Eddie的拇指仍然原地不动。
Phil指着他。“是这小子,”他说。
Eddie笑容满面。“看来某人今天心情不太好嘛。”
部长办公室的门开了,Amelia Torosyan走了出来,陪在她身边的是……
“哦,”Eddie说。“你跟他认识的吗?”
Phil摇摇头。“碰巧遇见过。”他试图再加上“昨晚”两字,但是他的嘴不太听话。“Niemenin博士。”
“Nils Niemenin,”Eddie说,他注视着那个大步走出休息室的研究员和跟在他身后的Amelia。她朝他们的方向瞥了一眼,然后又抬头看着Niemenin,脸上突然绽放出微笑。“Site-19来的那个安保专家?”
Phil目送他们离去。“他有个押头韵的名字。下巴也很强壮。”
“是啊,他简直就是超人二号。嫉妒了?”
Phil恼火地瞪着他。“嫉妒他什么?”
Eddie大笑。“确实!现在谁还想当超人啊?他们会把他关进一个镶满氪石的收容室里。项目等级:Safe。”他往椅背上一靠。“我听说他申请调职到这里来是为了陪他的未婚妻。”
“未婚妻,呵,”这句话就像某种东西占据了Phil的身体,用Phil的声音说出来的。
Eddie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然后耸耸肩。“总之,我听说他今天就会开始调整AAF-D的摄像头,好像是有什么提高分辨率的好主意。依我看他只是想在今晚的魔法爆炸开始后多拍几张漂亮的照片当电脑桌面。”他看着Phil身后;这十八年来有无数人对他做过这件事。“嘿。”
“怎么了?”
“裂口男他没事吧?”
Phil哼了一声。“裂口男,这倒是个新名字。”他在椅子上转过身去;Doug站在远端墙上的一面镜子里,注视着他。不用说他肯定注视着我。他转回来。“他是在我背后奸笑还是怎么样?在我头上比兔耳?”
Eddie摇摇头。“不,我只是……他的嘴现在没在动了。”
“哦,他现在没发出任何声音。”
Eddie点点头。“他是什么时候停下的?”
2002
9月12日
9:16 AM
它不会停下。为什么它不停下?它不会停下。
这些想法并不新鲜,他第一次想到它们已经是不知多少辈子以前的事了,而现在它们不过是一段疯狂的咒语,可是他却无法不去想它们。只要那无休止的哀号不……消失,他就无法放松精神,找件别的事去想。
为什么它不停下?它不会停下。
收容室墙上的镜子里,镜子怪物几乎要把它的丑脑袋喊爆。它的丑脑袋向后仰着,它的丑伤疤伴随着它丑恶可怕的歌声颤动;他注视着它——怒视着它——没费太大劲就注意到那些伤疤的深度只有寸许,而它们内部的肉质呈现深暗的紫色。
茄子,他想,他牢牢抓住这个想法,就像一个溺水的人抓住救生衣。来自地狱的茄子,茄子怪物,尖叫的茄子。茄子。
“茄子,”他咕哝道。他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那是什么?”天花板上传来一个声音。
Phil从被窝里探出头来,看着天花板上的扬声器,那个不是尖叫也不属于茄子的声音是从那里发出的。“茄……茄子,”他迟疑地说。在镜子怪物的嘶吼中,他甚至不确定他的发音是不是正确。他更不明白的是,他究竟怎么能听到扬声器里的声音,它又怎么能听到他。
“接着说,”扬声器里的声音说。他听得清清楚楚。
“那些伤疤,”他一字一顿地慢慢说道。“那些伤疤就像……茄子。紫的。在它……里面。是紫的。”
“你的伤疤比这更深更阴暗,Philip,”镜子里的东西说道。突然间,他欣喜地发现,尖叫声不见了。Phil的耳朵不再嗡嗡作响,现在换作他的脑子嗡嗡作响了。
“哦,”他说。“哦,感谢上帝,它终于停下了。”
“什么停下了?”扬声器里的声音说。
Phil怒视着它。“什么停下了?”他伸出颤抖的手指指着镜子。“那个茄子混蛋停下了!他已经尖叫了……我都不知道多久!他到底尖叫了多久?”
一阵沉默。
“请描述一下这种尖叫。”
Phil眨了眨眼。
“去问问上一个这样要求我的人,我对他做了什么。”他一阵寒颤。桂冠诗人,Philip E. Deering。
“你是说,你能听到这个异常的声音?”
他坐起身来,按摩着全身尖叫(哈哈,尖叫)的肌肉,试图把蜷缩成胎儿姿势维持了不知多久的身体重新捏成人形。“你是说你们听不到?”
9月13日
7:22 AM
冲了个澡、换上干净的衣服之后,他感觉几乎像个正常人了。当然他现在穿的不是平时的J&M夹克和裤子;他注意到这是人形收容对象通常穿的那一套——明显没有口袋的亮绿色连体服。但是衣服和他现在都不脏了,这是在恢复正常的路上迈出了一大步。
茄子怪物的影像在淋浴室的地板上,在他脚边的水迹中游动,随着每一滩、每一缕、甚至每一滴水的融合而膨胀,他尽力不去注意它。
你眼睛都快出汗了,警卫们领着他回到收容室时,他心想。门上有一块崭新的黑白两色的标志牌:“SCP-5056”。不知为什么,这让他感觉更好了;他决定也尽力不要去注意它。
房间中央的金属桌子边坐着两位博士。他认出了他们俩:Bradbury博士和Blank博士。他们是一对研究搭档;Blank博士称他们自己为“B&B委员会”。他告诉所有人这是个历史梗.译注:可能是neta加拿大1960年代成立的双语言与双文化皇家委员会(简称Bi & Bi委员会)。。他不得不这样做,因为没人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Blank博士仿佛是一团乱蓬蓬的深棕色头发上架了副眼镜。Bradbury博士的头发是银色的,但她看上去很年轻。她的皮肤光洁无瑕。
“别白费力气了,”他左边有个声音说道。镜子仍然挂在墙上;他拒绝看它。
两位博士朝他露出微笑。他们的笑容看上去足够真诚。“坐下吧,”Bradbury博士说。
Phil坐下了。
“那么,接下来的计划是这样的,”Blank博士说。“我们会设法搞清楚你这位新婚丈夫到底是从哪儿来的,有可能的话帮助你离婚。”
Bradbury博士点点头。“我们会进行一些实验。不会有什么太辛苦或者对你太危险的内容。我们只想弄明白我们面对的究竟是什么。”
Phil挪了挪身体。“要是你们没法弄明白呢?”
Blank博士耸耸肩。“我们会让你自己挑选收容室墙壁的颜色。”
Bradbury博士摇了摇头。“我们不会,除非你交了押金。”
Phil眨眨眼睛。
两位博士同时把手搁到桌上,仍然在朝他微笑。
出乎他自己的意料,他也回以笑容。“好吧。先从哪里开始?”
12:52 PM
“████ ███ ████,”Phil尖叫。
“████ ███ ████!████ ███ ███-████ ████!”Blank博士大吼。
“███ ███ ████ ██ █████████?”Phil捂着耳朵喊道。那种尖叫声瞬间遍布了各处。它是整个宇宙中唯一的声音,唯一的存在。它让他产生了真切的生理性的疼痛;他的听小骨从未震荡得如此激烈,他的牙齿在下颚上格格打颤,他的脑袋里像有一群蜜蜂在乱撞。
实验室的门终于打开了。外面的走廊里,镜子怪物占据了墙上的一面镜子,它剧烈地颤抖着,Phil简直看不清它眼部伤疤周围的裂痕。但是它狂乱躁动的嘴部伤疤倒是能看得清清楚楚。
这幽灵直直地注视着他;显然它此前也一直隔着门在这样做。他们的“眼”光互相接触了。
它停止了颤抖,它的嘴不再躁动,而那种尖叫声也停下来了。
“██,█████ ███,”Blank博士说。他坐倒在地,无力地倚靠在打开的门上。
Bradbury博士跌跌撞撞地走进收容室,脸上的表情痛苦又迷惑。“██那个████么回事?”
“█猜,”Blank博士摘下眼镜,一边揉着眼睛一边说道,“█不喜欢跟Deering先生分开。”
Phil开合着下巴,耳朵里发出砰响。他拼命地眨着眼。
“我想这确实是很可能发生的结果,”她说。她的脸上满是泪水。“至少这一次我们都听见那鬼东西的声音了。”
Blank博士把眼镜再次戴上。“毫无疑问。”
她重重地靠在房间的墙壁上。“整个站点的人都听到了。”
“我想也是。”
她摇摇头,痛苦地一颤。“不,你没听明白,Harry。整个站点听到的都是这个。”
Blank抬头凝视着她。“……你是说,都是这种音量?”
她点点头。“这个建筑里的每一个活物听到的都完全一样。”
Blank吐出一口气。“很好,”他说。“我们已经了解到一些东西了。”
9月16日
5:04 PM
Phil揉着自己的脸,打了个哈欠。“不好意思,”他说。
“没事。”Bradbury博士正在一台看上去很贵的平板电脑上输入着什么;他打量着她的脸,试图猜测她的年龄。银发,他想。光滑的皮肤。“收容室里很无聊吧。”
他叹了口气。“无聊,当然无聊。我只记得无聊。你们有没有什么用不上的外面的无聊事分享分享?”
“她没有什么能给你的,Philip,”镜子里的东西说道。镜子放在他们俩之间的桌子上;面朝着天花板,所以幽灵现在在镜中支起了身体,使眼部的裂缝仍然对着他。
“闭嘴,”他低声说。
她从平板电脑上抬起头,一条银色的眉毛疑惑地挑了起来。他还来不及开口,她就问道:“它又在说话?”
他揉着太阳穴。“不。不是‘又’。应该说是‘一直’。”
“可惜我们没法听到。”
他笑了起来;笑声把他自己都吓了一跳。他已经有好几天没听到过自己笑了。也许是好几周?“你们也没错过多少东西。除非你们真的那么想听我是一个多么糟糕的人。”
“她不想听关于你的任何事,Philip,”镜子里的东西说。“她早就听厌了。”
“它说什么?”她问。
他告诉了她。
她露出温暖的笑容,把平板电脑塞进实验袍的口袋。“那它一定不懂科学。”她站了起来。“这倒不是件坏事。”
“我开始感觉我自己也不懂科学了,”他叹息道。“也许这就是为什么我只是个清洁工?不过能提醒我一下你们到底想要证明什么吗?”
眉毛又抬了起来 。“能提醒我一下为什么我要解释给一个清洁工听吗?”
他耸耸肩。“因为我会做你最好的朋友?”
她轻轻敲了敲镜子;幽灵没有任何反应。“你已经有一个最好的朋友了。它已经在这里陪你关了整整两天。我们想知道这是为什么;如果办不到的话,至少我们想搞清它耐心的极限到底在哪里。”
Phil看着镜子。他不知道该对这段话作何感想。
9月18日
4:02 PM
“出了什么事?”Phil防备地把双手挡在面前。“出了什么事?”他仍然能听见她的惨叫声。
“靠墙站好!”穿黑色制服的特工吼道。他挥舞着泰瑟枪。
“把那玩意放下,”Blank博士厉声说,他望着评估团队用担架把Bradbury博士抬出实验室。那些人穿着带肩章的蓝色制服;肩章上印着“EPAU”。
紧急精神什么什么单元,Phil想。但是他说出口的仍然是那句:“出了什么事?”
Blank摇晃着他毛茸茸的大脑袋。“我也不知道。我说了,把那玩意放下!你是要电这个清洁工吗?还是打算电那面镜子?赶紧出去。”
特工瞪了Phil一眼,但还是放下泰瑟枪向后退开了。Blank向他们走去;他脚下传来碰撞声,他低头向下看。
他暂时跪了下去。当他站起来时,他的手中多了Bradbury博士的眼镜。
他在原地停了一会,把眼镜举到日光灯下。Phil可以看到左侧的镜片严重受损,玻璃上……涂着?刻着?怎么看都像是人的头部和上半身的剪影。
“它不喜欢被收容,”Blank咕哝道。他拿出一个薄薄的塑胶口袋,把眼镜装进里面,他的手在颤抖。“实验终止。”
他走向门口。“我等会再来看你。”在他绕过拐角时,Phil看到他用双手把自己的眼镜按在前额上。
“告诉她我很抱歉,”Phil说,门关上了。
9月29日
11:14 PM
他凝望着天花板;天花板也在凝望着他。“你从来不用睡觉吗?”
监控摄像头里的东西居高临下地怒视着他。“你不也一样吗?”
Phil简直有点想笑。这种感觉显得突兀又荒谬。“你现在不尖叫了,改成小学生式顶嘴了?你今年几岁?八岁吗?”
“在你出生时,我也一同出生,”幽灵说。“在你死去时,我会不会一同死去?”
“反正不关我的事。”Phil翻过来侧躺着。收容室里的灯光非常昏暗;在他上方一千米处,外面的世界正是夜深人静的时分。“也许你可以去缠着我哥哥。我敢肯定他会活得比我长。”
“就算你死了,他真的会察觉到吗?”
“去你妈的。”Phil望着仓门。“你对我哥哥一无所知。”
“我怎么可能知道,Philip?你只会想到你自己。”
他朝天花板挑了挑眉毛。“这话从你嘴里说出来还挺好笑的。‘Philip,Philip,Philip’。你就像个从地狱来的公关代理人。”他闭上眼睛。
房间里一时寂静无声。
他又睁开了眼睛。
“我哥哥是一个科学家,”他说。“他也在基金会工作,他……说真的,我忘记他是做什么的了。”
“他也已经忘记了你。”
Phil点点头。“有可能。他可是真正的大人物。聪明得出奇……也勤奋得出奇。”
“你永远不会像他一样聪明。你也不会像他一样勤奋。”
“你说得都对。但是这不重要……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他露出微笑。“我们……呃。我们从小一起长大。”
“然后他抛弃了你。”
“又说对了。”Phil挠挠自己的后背。“我已经有……应该很多年了吧,没跟他说过话了。他总是很忙,而我……我也不知道。我向来都不需要和太多人交流。但是他总是会在那里;只要我想,我就可以去跟他谈谈。”
“现在你想了,却没法谈了。”
Phil摇了摇头。“至少让我知道他平安就好?有一次我甚至以为我看到了他,就那么一瞥。说真的,那完全可能是随便哪个秃头的白人男性。”他顿了顿。“但那也可能是他。”
“那就是他,”幽灵说。“他就在这里,而且他故意无视你。”
Phil点点头。“也许吧。”
“每个人都无视你。”
Phil微微一笑。“不是每个人。”他又翻回平躺状态。“你有名字吗,丑八怪花生?”
“你知道我是谁,”摄像头里的怪物说。“我是你的另一半。”
“可是这不是个名字。”
它注视着他。
“我要叫你‘Doug’,”他说。“要是你保证以后再也不突然跳出来吓我,你也可以叫我Phil。”
他闭上了眼睛。“晚安,Doug。”
“晚安,Philip。”
它开始尖叫。
10月4日
10:18 AM
“家啊,甜蜜的家。”
Phil斜眼打量着Blank博士。“宿舍啊,甜蜜的宿舍。”
“随你爱怎么说。”
Phil把匆匆打包的行李扔在地上,往床上一倒。“自由,”他咕哝道。“相对的自由。”他环顾整个房间。“比我原来住的地方大一些。”
“也更孤单,”Blank把他的包踢到床下。“你再也不用跟人轮换共用床铺了。也不会有室友。”他指着房间另一头的一扇关着的门。“你甚至还有属于自己的卫生间和浴室。”
“谁说没有室友的。”Phil指着门边的全身镜说。Blank瞥了一眼镜子。
“哦,好吧,没错。看样子‘超级玩具’已经安顿好了。”
“超级玩具?”
“超级玩具一夏间。”.译注:Super-Toys last all summer long,英国作家布莱恩·奥尔迪斯的短篇科幻小说。斯皮尔伯格电影《人工智能》即是由该作品改编。
Phil耸耸肩。
“是个很老的科幻故事。”
Phil又耸耸肩。“所有人都盯着我看,”他说。“等我开工了,他们一定会整个轮班期间都盯着我看的。”Doug突然消失了。
“他们根本不会注意到你,”床头柜上有个声音低吼道。Phil吓了一跳;他一直没注意到这里还有个反光表面的电子闹钟。
“他们也都在盯着我呢。”Blank推推眼镜。“因为这个疯狂的主意是我想出来的。”
Phil用手向下抹过自己的脸,朝博士眨眨眼睛。“你也认为这是个疯狂的主意?”
Blank点点头。“是的。但如果这比正常的主意更有效率,我肯定次次都选择疯狂。”
3:32 PM
“它为什么不看我?”Azad Banerjee紧张地盯着墙上的镜子。他与它保持着距离。
Phil把拖把推到墙根,拉回来,又再次推过去,慢慢地将干净的地面拖成发亮的干净地面。“它不会看任何人,当然也包括你。”
Azad摇了摇头。“我还是觉得不敢相信。”
“是啊,是啊。欢迎加入‘不敢相信’俱乐部。”Phil伸了伸腰,旧的J&M夹克熟悉的牵扯感让他相当享受。不用穿连体服的感觉真好;他最讨厌连体服。
“在我看来,这好像是个相当私人的俱乐部嘛。”Azad向镜子靠近了一些,他紧绷着身体,像一只随时准备跳起来逃跑的猫。
“那是因为你站得太远,”Phil将拖把放回桶里,说。
Azad瞪着他。“几个学究认为让一个镜子怪物在站点里乱跑没有任何问题,并不代表我愿意给它一个热烈拥抱。”
Phil拧干了拖把,推着桶沿走廊继续向前,他注意到Doug的眼睛跟随着他跨出的每一步。为什么不呢?你也不是每天都能看到推着个拖把的家伙的……除非你是一个清洁工的私人专属恶魔,当然了。
“你的朋友全都死了,”Doug说。
“它在说什么?”
“它说,‘Philip,你知道英语中最让人火大的一句话是什么吗?那就是‘他在说什么?’’知道吗,我觉得它说得对?”
“还挺敏感。”
Azad穿过走廊,Phil缓步跟在他身后,他的拖把在地上留下了一条歪歪扭扭的洁净轨迹。他注意到右侧有什么东西突然动了一下,是Doug闪到了两扇无标志的门之间的一面新镜子上。
“我想我一直都会这样敏感了,”Phil说。
“你会习惯的,”Azad说,他低头看了一眼工作日程,皱起眉头。“自动售货机,拜托。现在难道就没有更重要的东西坏掉吗?”他把手伸向腰间的工具带。
“我到底要怎么‘习惯’?”Phil厉声问道。
Azad注视着自动售货机。那是一台前面有玻璃罩的零食贩售机;一个憔悴的灰影彻底遮挡住了零食。
“这本来就是份烂工作,”Phil说。“现在这个烂工作里还多了一个躲也躲不掉的工头,不时会朝我大吼大叫。”
Azad开始拆开自动售货机,他的眼睛死死盯着幽灵。“听起来就是最标准的那种工头形象嘛。”他勉强地朝Doug笑笑,像是试图安抚它。“或者是老婆。”
“你想要个老婆吗,Philip?”玻璃上的东西问,它的伤疤挤出一个冷笑。Azad畏缩了片刻,然后还是拧下了最后一个螺钉。“你想要被需要吗?”
“叫我Phil,混蛋。其他人都这么叫我。”
Azad拉开了自动售货机的玻璃罩。Doug的影像一时从Phil眼前消失了;当玻璃罩的背面显露出来时,幽灵已经跳跃回来,再次面对着他。
“自言自语?”Azad问。
“可不是吗。我还管自己叫‘混蛋’呢,混蛋。”
“我以后也可以这样叫你的。”Azad把一个小小的电子装置连接在机器内部,按下装置上的几个按钮。
Phil感到有一只手搭在了他的肩上。他只是哆嗦了一下;他还记得这样的突发事件曾经能吓得他跳到天花板那么高。他回过头去。
那是Blank博士的手。“到目前为止进展如何?”
Phil耸耸肩。“还行吧,我觉得。”他指指走廊的墙壁,这里每隔几米就有一面红黑相间的镜子。“但是这是不是有点……太过了?感觉不太像我们的风格style?”
Blank大笑。“我以为我们的‘S’代表的是别的意思。我们不搞‘风格’这一套。我们控制,这就是控制该有的样子。”
“这里看上去就像个欢乐屋,”Azad说。“只是不怎么欢乐。”
Blank眨了眨眼。“我们是经过仔细考量才这样决定的。这件事已经定下来了。”他朝Phil微微一笑,然后走开了。
Azad看着他走远。“这混蛋,”他咕哝道。
Phil耸耸肩。“他不习惯跟我们这种下等人讲话。”
“收容对象总是会被他们拉着谈个不停。”Azad拆下装置,再次关上自动售货机的罩子,Doug在关门过程中跳回了玻璃的正面。
“我不是收容对象,”Phil说。
Azad微笑。“你当然不是了。”他开始重新拧上螺钉。
2020
9月8日
3:32 AM
他站在一条布满管线的长走廊里。空气中到处是火花,闪烁着纯粹的光波,伴随着数学概念和狂笑的雨。空气步步逼近,要不了多久,这里的空间就会再也无法容纳他的无知、他的庸俗、他的——
有什么东西从背后抓住了他。他转过身,无声地尖叫着,从脸部开始整个人穿过了镜面。
10:27 AM
不知道我能不能安排一下那种弹性工作日程。他用套筒扳手戳了戳暖气出风口。在噩梦来袭的夜晚之后。
“Deering!”
Phil转过身。Nils Niemenin正在向他走来,实验袍在他身后飘荡,就像超——
“——人的披风,”Doug说。
“我没打算想完这句话,”Phil呵斥镜子。
“所以,这就是5056。”Niemenin博士直奔到镜子前,轻轻拍打它。“你好,里边的!”
“祝你好运。对我以外的人他连看都不会看一眼。”他声音里有种陌生的尖锐;他发觉自己对这个幽灵抱有模糊的主权意识。哦,天。
“我也是这么听说的。”Niemenin继续拍打玻璃。“或者应该说……看到的。你们俩的实验经历真是不少!短短两个月里就有超过一打。当然,那都是快二十年前的事了……从那之后,他们就对你们失去了兴趣。”
Phil感到心跳在加速。“你看了Doug的档案。”
Niemenin点点头,仍然在拍着镜子。“是的,Doug的档案。非常有趣。我敢打赌你自己也很想看一看!”
Phil强迫自己耸了耸肩。他感到恶心。“不怎么想看。比起科学的事实来我还是更喜欢科幻小说。”
“这东西其实更接近幻想的事实。”Niemenin飞快地瞥了他一眼。“我想这并不是说它是你幻想出来的。”
“我没有什么幻想。”
在Doug开始说话——“至少没有你想让他知道的”——的同时,Phil继续说了下去,他把精神集中在自己说的每一个字上,因为幽灵粗哑的低吼让他没法听清自己的话。“我们开诚布公地说,他现在已经很少困扰我了。”
Niemenin微微一笑——“他的牙齿是完美的”——然后眯起了眼睛。“但我们这样算开诚布公了?真的吗?”
Phil缓缓眨眼。“我说的是实话,”他说。“而你还没说过什么。”
Niemenin转过来面对着他。“我没什么好跟你说的。我甚至根本不认识你,直到……应该是Blank吧,把你指出来给我看了我才知道。”
“我们在食堂见过面,”Phil咕哝。
Neimenin把脑袋偏向一侧。“哦,那是你啊?可能我当时只顾着看Amelia了。希望我们没让你觉得太尴尬。”
“没关系。”Phil把脑子里拼凑出的台词一个字一个字地念出来,他拼命压住口中升腾起来的灰烬的味道。“她好像很高兴见到你。”他觉得自己像是刚刚描述了一场暴虐的凶杀。
“相信我,她真的很高兴。”Niemenin露齿而笑,他对着镜子左躲右闪地调整了一会领带。“这里没人陪她说话,她一定很孤独。”
“没人陪她说话,”Doug说。
“我理解不了这种感受,”Phil说。“我永远都有陪我说话的人。”
“不完全算‘人’,”Neimenin说,他又拍了一下玻璃,“但是我明白你的意思。我们大多数人一辈子都搞不清究竟是什么区分了自己与他人,但你却拥有一个全天候的伙伴时刻宣示你的与众不同。一个人还能要求什么呢?”他笑了几声;听起来很假。“但是,毕竟在其他所有人的雷达范围里飞一辈子肯定不好玩。我听说了很多关于你这位朋友的事,对你却几乎一无所知。当然,除了文档里提到的那些之外。”
Phil移开了目光。“是啊,没有人会提到我。”他不在乎这句话说出来会显得多凄惨了。
“从来没有。”Niemenin抚平他的领带。“但这也有好处。在这里,被人注意到反而会碍手碍脚。”他轻蔑地点了点头,走开了。
5:35 PM
Amelia的连体服皱巴巴的,她蓬乱的头发垂到了脸上,眼下的黑眼圈从来没有这么深过。Phil提交每日报告期间,她打了三次哈欠;每一次她都向他道了歉,但却不直视他。有几次他觉得看到了她脸上浅浅的微笑,但是他们的眼光一接触,那微笑就烟消云散。
“睡得很晚吗?”第三次时,他问。蠢问题蠢问题蠢问题,他想。不用回答我!
她点点头。“是的,我很忙。呃。”她显然还想再对他说些什么,但没能成功。
“你走吧,”Doug说。“她不希望你留在这里。”
她指指镜子。Phil摇了摇头。“他在说法语,我听不懂。”
她再次点头,显然有些烦乱。
“我该走了,”他说。“宵禁一小时内就开始了,而且今年你要接替Nascimbeni部长的职务。”他挤出微笑,在眼镜后面眯起眼睛,这样就不用仔细看清她的脸了。这个微笑让他感到疼痛。“可别让魔法爆炸干掉了。”
“Phil?”她说。
他走出了办公室。
5:44 PM
他看着宿舍的门,这些年来第一次认真地观察着它。其他的门上都有黑白两色的方形标签,而他的门上挂的是一个划分成四个部分的黄色八边形,靠上的三个部分中各有一个图标。一个是反射着火焰的眼睛;一个是挂锁;还有一个是某种纠缠成一团的东西。八边形最下方的部分是空白的;在它下方,是“SCP-5056”的黑体字。
他解了锁,推开门。
“忘了她吧,”Doug说。Phil根本懒得去看镜子。“她已经把你给忘了。”
他踢上了身后的门;它撞进门框,发出一声巨响。他想哭。他想大喊。他想——
一个马尼拉纸信封放在他的餐桌上,挨着他装满钢笔和铅笔的空汤碗。
他没有马尼拉纸信封。凑近了看,它看上去很像是全局主管用来装他的报告的那个信封,那简直是几十万年前的事了。
看到标题栏里的内容时,他的心脏漏跳了一拍:“SCP-5056”。
他拾起信封,拆开封口。信封里是薄薄的一叠打印稿,他立刻认出了它们的格式;直至2002年,他还时常会在睡前上43NET查阅一些1级权限的文档。它们能帮助他快速入睡。
通常能。
文档上夹着一张照片,那是一张画质糟糕的地铁车厢影像,一个熟悉的模糊剪影出现在车门的窗户上。看上去就像有个又高又瘦、身材比例奇怪的家伙站在了这列正沿着轨道高速行驶的列车门外。它看上去假得离谱,他想。他瞥了一眼说明:“细节增强处理后的超远距离摄影:SCP-5056-A在Site-43的内部地铁系统中。”这就对了。Doug最喜欢在镜头里现身,但每次他这样做都会毁掉那个镜头。他们不得不从很远的距离外拍摄,这样怪物就无法扔下Phil而现身在摄像机里。
我肯定在镜头之外的某个地方。不知他们是什么时候拍的这个……
“等一下,”他说。5056-A?
他把照片放在桌上,开始阅读文档的第一行。“特殊收容措施:SCP-5056被收容在Site-43保洁与维修部。”他没法不露出笑容;显然某人对这一行颇为得意。“其具体位置依赖于,取决于,且有可能听令于Philip Eugene Deering(JM64/SCP-5056-B)的工作日程表。”
他嘴里发干。什么?
“SCP-5056-B仅限在Site-43活动……”什么?!“他不得被告知他的SCP身份。”什么?!
他把文档扔在桌上,重重地坐下。差一点没坐到椅子上。这不可能是真的。这不可能是真的。
“你和我,Philip。我们是一回事。”
5:53 PM
这一切都合理得可怕,他承认这些年来自己心中也并非没有怀疑,但是听到冷酷的临床腔向他宣读一切,亲眼看到自己被称为一个研究对象,收容对象,一个异常的一半……
“SCP-5056-B为一172厘米高的白人男性,有棕色瞳孔与稀疏的灰白棕发。”他站起身,走到门口的全身镜前,手里仍然抓着那份文件。他歪过头,试图绕开Doug赤裸憔悴的身体看清自己的样子。
“灰白的地方比棕色多,”Doug说。
几页文档之间还夹着一份独立的报告:
风险评估:SCP-5056-B |
---|
Philip Eugene Deering仅有极小的收容难度。他生性内向,不喜社交,朋友圈子很小,很少需要他人的陪伴。在经过心理评估以及与相关方面的站外对话之后,我得出了以下结论: 1) Deering不存在叛逃风险; 上述手段应当足以无限期维持Deering的情绪稳定,使SCP-5056得以被收容在Site-43,直至其自然死亡为止。到了那时,显然会需要进行重新评估。 ——N. Ngo博士,2003年2月8日 |
他把它扔在地上。他觉得两腿发软。文档的其余部分像一波波耻辱的浪潮,冲刷着他的全身,每个句子都带来一份新的侮辱:他“可靠,友好,并忧郁”;他 “有时会保持一段总是由他的情侣结束的短暂浪漫关系”;他“对于声音刺激与视觉刺激的反应大幅度降低”。在文档的末尾,事情变得近乎滑稽起来。
他大声念出了最后的几行字:“他给此幽灵的称呼为‘Doug’,但在谈及它时他更偏好短语‘我的每月最佳员工奖’。他目前仍未被授予此奖项,且介于他当前的工作,无将来获得此类奖项的可能。”
他想把文档狠狠摔到房间另一头去;但它在空气中跑偏了,最后像一只带着黑色花纹的蝴蝶般飘落在他的面前。
他握紧又松开拳头。
他深深吸了口气。
他回头看着镜子。
“你和我,Doug。”
没有回应。
“他妈的十八周年纪念。”
幽灵眨了眨眼。
Phil看了一眼手表。它也在向他眨眼般地闪烁:现在是下午6点整。
他抓起桌上自己的PDA,向门口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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