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幕:野兽之径

办公室弥漫着新漆和层压板的气味。这间办公室曾属于前任站点主管,也曾属于再之前的一位,这可以一直追溯到这座建筑打下混凝土地基的那天。就像基金会中的许多其他系统一样,那栋最初的大楼已经埋藏在了日益增长的架构和官僚网络之下,成为一只无形巨蛛所织蛛网的核心。就在这一中枢,良秀能够看清每一处盘绕和缠结,每一处嗡鸣的脉络,以及每一个无知无觉在格子之间穿行的人。他想知道,前任主管是否也曾同样注视着他,注视着那个一步步走向这间办公室的人。

与众多同僚一样,前任主管一接到新的任命便突然消失。良秀忆起了他的生涯早年,一位比他资深几年的研究员同事给出了有关基金会工作性质的忠告。“别妄想能左右这些事情。”他如此说道,指间的香烟闷燃着,“基金会给你提供的机遇超乎想象,但所谓的选择不过是幻觉。他们把你摆到他们想摆的位置,却让你觉得这是你自己的决定。你以为你命由你,但他们总能得到他们想要的。他们最终总会是赢家。

但当下,他却不免感觉自己不知如何打破了桎梏。书架、办公桌、门上的铭牌。芥川 良秀 - 站点主管。那些成功的标志,一点一滴全部属于自己。他是一位收容专家,最顶尖的收容专家——他常听同事们如此评价,这些都是对他才华的奖赏。这座站点里的博士、研究员、文员们,所有人都直接向他复命。不必再通过各式渠道下达指令,不必再费力驱策怠惰的领班。当然,他的头顶上还有未曾谋面的主管和监督者们——但随着他攀至这样的高位,那些名号已经越发虚无缥缈。某些情况下他要向某些人汇报——但又有什么关系?要是永不相见,他们存在与否又有什么差别?

升迁之路并非没有代价。为了坐进这间办公室,他曾不得不做出一些选择。最初,他能感受到与那些同期进入基金会的初级研究员和研究助理们之间的深厚情谊。那时的世界似乎比现在更为宽广,而那份友谊如同汹涌波涛上的救生筏。然而,工作逐步侵吞了友谊曾存的空间,直到一日惊觉,他才发现昔日的伙伴已经尽数失散。但良秀对此不以为意。他视之为成功的代价。仅仅是失去几个酒友,那可称不上惨痛。

其他代价也在出现,或大,或小。父亲去世时,他正在外地出席一个有关人事重组的会议。父子间的关系从未亲近,但随着幼者年岁渐长,长者也更多地对他敞开了心扉。“如果你愿意,我想弥补那些错失的时光。”他歪着嘴笑,露出不全的牙齿。母亲去世后的数年间,他们曾共度一些日子。良秀一直打算去探望迟暮的父亲,但那些会议在当时看来太过重要。“这会给高层留下很好的印象。”一位高级人事经理这样说道,于是他与会。当他接到医院发来的死亡通知,他远程处理了后事,没有离开会议。他没有勇气询问护士父亲离世时是否有人陪伴。他知道答案。

最为惨重的伤疤出现在他入主新办公室之前很久很久。那时良秀被派驻到冈崎外围的小型研究站点,而她是分派到全球超自然联盟当地分支的一名特工。他对她一见钟情——她聪慧、幽默、敏锐。她有着犀利的眼光;他曾说,她能一眼看穿他所有的秘密。她的笑声如歌,触碰也如夏日的暖风。相识期间,良秀甚至会找借口远离工作——这在现在看来简直不可思议——只为与她共度下午时光。他们计划在城里找个地方住下,组建家庭。规划里没有留下基金会的位置。当他们的女儿出生,良秀以为自己终于找到了能填补内心空缺的东西。

然后她竟死于一场车祸,而良秀再度孑然一身。葬礼后的日日夜夜,他已自己确信了世上再没有比这更深的绝望、比这更烈的痛苦。最终,他再次投身到工作之中——那是绝望中一丝令人宽慰的逃避,它能平息夜间合眼后耳畔的尖叫。他带着年幼的女儿移居欧洲,发现晋升的路径已经敞开,便抓住了机会。自始至终,他从未注意到牵引着他的丝线,或是提拉木偶的手指。他的目光忙着聚焦前方,无暇抬头审视。

所以他想着,不对,是那个老研究员错了。基金会确实为他打开了门,但选定要走哪一扇的是他自己。门上的名字是由他自己的努力所镌刻,他也必将亲手攀爬到更高的位置上去。

他的沉思被一阵敲门声打断。一名秘书——良秀还没记住他们各自的名字——把头探进了办公室。

“主管,有位客人。”他说,“O5权限。”

良秀摆直了坐姿。这不是他第一次面对O5联络员,他知道面对这些人的时候绝对不能掉以轻心。联络员都是毒蛇,他们放弃了一切职业抱负,只为对某个人奉上全身心的效忠。如此一来,他们便获得了超越自己职级的权柄,但也因此丧失了自己的部属。这类人总令他感到不适。

然而,踏入办公室并非一名联络员。事实上,这是一张陌生面孔。一位男子,身材相对高大,而其他特征尽皆平庸,黑色西服裁剪利落,白衬衫上打着相称的领带。良秀仅能勉强看清他深色镜片后的双眼,锐利又警觉——如同猛禽。他身上散发着怪异的气息。

“主管!”男子说道,一边伴着灿烂的笑容伸出了手。他的声音浑厚又亲切,良秀不由得放下了防备。“恭贺履新。迟来实在万分抱歉——我本想在您到这之前就来拜访,但公务实在是,唉,难以脱身。”

良秀握住了他的手。坚定,突然,但绝非轻率。“还是感谢您的心意。”他回答,“但请恕我失礼。我们似乎不曾相识。”

男子径自走到良秀的办公桌对面落座,主管也跟着坐下。前者停顿片刻,打量着房间。

“啊,是的,我确需为此致歉。我向来偏好提前做些准备,尽早建立联系。您知道,我们的通力合作至关重要,只是我又被日程所缚。”他伸出手指轻点颔侧,“我是管理员the Administrator。您可以把我视作主管和监督者们的中间人。让轮子跑起来的润滑剂。我此次前来,一是为了帮助您适应新职位,二是确保您与尊敬的O5议会能够交流无间。”

良秀本能地挑了挑眉:“是吗?我竟从未知道基金会中设有此职。”

男子的笑容分毫未变。良秀能够感觉到自己胳膊下的汗毛根根炸起。

“噢,是存在的。”管理员说道,“我位居此职已有些时日。我的职责,除了从监督者指挥部传递善意的信息,也包含维持我们理念的连贯性。基金会的人员,研究员、特遣队,他们各有目标和诉求。人数太多,难以一一顾及,是故要仰赖各位主管把握方向。身居此位,就需要有着……不妨称之为一致性。监督者们画下界限,主管们便应当遵循界限,而我的责任便是确保诸位皆能明晰界限所在。此乃狭路,然需同行。毕竟我们皆是出于同样的理由在此,不是吗?”

良秀皱起眉头:“我想是吧。但能否请您告诉我,您说的‘理由’是指什么?”

管理员将双手放在良秀的桌边,身体微微前倾:“收容,主管。我们是盒子的守护者。如您所知,世上存在着本不应该存在的事物。若我等皆为神明,自可令其消散无踪,仿佛从未存在。有些同行者想要以人类的手段行神明之事。他们注定失败,无一例外。我们并非神明,主管。唯有尽人事而听天命。世间的反常之物,那些在夜晚翻腾响动之物——我们将它们置入盒子,监视盒子。我们不做歧视,因为我们已经学到太多血泪教训。若能做到这些,我们便达成了目标。当然,这些工作无人领情,又永无止境。但它必要且正确。想必您会同意。”

良秀背后有汗水滚落。他明知管理员不可能看见,却仍感觉这个男人已然洞悉。他直起身,简短地点了点头。

“诚然,”良秀回答,“那毕竟正是我们的事业。”

管理员靠回椅背。他的笑容稍稍柔和,但这并不能让人安心。

“我心甚慰。同心协力,我们的工作都可事半功倍。”他笑道,“请您包涵我这合作主义的腔调。旧习难改啊。但事实不为之改变——若我指明路径,您沿路前行,您的下属也追随指引,我们的团队必将成功。”

他瞥了眼手表。“啊,时间到了。抱歉来去匆匆——我的日程像个浮躁的木偶师,而我不过是丝线末端的一只木偶。”他起身,良秀也跟着起身。管理员伸出手,良秀也伸手握住。手掌异常温暖。

“主管,在您适应新职后,我们将保持联系。期待见证您应对这全新的挑战!”

他转身离开,却在开门时回过头:“但请牢记——收容是我们的终极使命。不惜一切代价,对吗?”

良秀无言,只是微微点头。管理员露出笑容,在离开房间时带上了门。


“你没告诉我你这个月要来。”良秀以佯怒努力掩饰着见到她的欣喜,“你得学着沟通行程,我本能给你安排间更好的酒店。”

她一边笑着,一边漫不经心地戳弄着午餐:“我还以为奋斗成主管之后,总该能放松点了呢。”

他叹道:“唉呀,你不明白吗!那就是他们耍的把戏。你梦想着自由,但每晋升一级都有新的束缚!更多责任、更多会议、更多电话。永无止境。就说现在,我都是偷跑了一个小时才能来陪陪我不懂事的女儿。”

“不懂事!”她皱起鼻子,又用叉子戳戳他,“我还以为我是在对你好,帮你逃出那个憋闷的办公室呢。你呆在那太久就要被腌透了,这还算好的。”

良秀忍不住笑了出来。“说实话,腌渍可能确实不是最坏的结果。至少对我的皮肤有好处。”

他停顿了一会儿,端详着她。她的相貌如同她母亲的翻版——考虑到她另一位至亲的样貌,这真是幸事。她的笑声就像音乐,周身仿佛散发辉光。有她在身旁,他几乎能忘记工作带来的沉重负担,忘记那些无穷无尽倾注在笔记、报告和文件上的时间。那些思绪消磨着他,但每当她在身边,她似乎总能将它们驱散。她还很聪明——但几乎是聪明得太过了。当基金会为了她在奇异高强超材料方面的专长来电时,良秀无法抑制对她的骄傲,但那骄傲包裹在了窒息的恐惧当中。这些思绪肯定影响了他的脸色,因为她皱起了眉。

“怎么了?”她用母亲的眼睛打量着他,“消化不良吗?要不要来剂泻药?”

他很想笑,但这一刻他没能笑出来。“不,汤月。我很好。我只是在担心你。如果你遇到什么麻烦,一定要告诉我,我可以帮你。我现在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更能帮到你——但如果你不说,我也无法知道该做些什么。”

她哼了一声:“有什么好说的?我有份好工作,有个舒适的家,能参与一些我一生中见过最有趣的项目——而且只需要坐几个小时火车就能见到父亲;当然了,那得他能抽出时间见我。”这次他笑出来了,但只是一小声。“你在担心什么?”

他闭上眼睛,却看到另一双眼睛透过深色眼镜与他对视。“你需要时刻保持警惕。你该知道,我们所做的工作很是危险。总是有人在盯着,找到脆弱的时刻好利用我们。我们不能掉以轻心。”

她往嘴里塞入一颗葡萄,边嚼边说:“我很难想象有人会跟一位站点主管的女儿作对。即便她很不懂事。”

他又一次从她的话语中听到了她母亲的声音。多么相似。“不仅仅是挑麻烦的问题。是要保持警觉。你必须答应我,如果你看到、听到任何可疑或让人不安的东西,都必须告诉我,好吗?”

她翻了个白眼。“好好好,非常好。如果这能让你晚上睡得香一点。我最不想看到的就是你当场顶不住压力倒下去死掉。”

他得到了片刻的放松,直到他看到了她的手。她拿着叉子,拇指与中指捏住叉齿。随着她坚定但轻柔的一推,金属在她的指尖下舞动起来。叉齿延展开,彼此接触,最终牢牢连成一体,然后她用拇指按压下去。金属像软泥一样向后凹陷。当她松开手,她手里拿着的已经是一把勺子。他迅速追上了她的视线,却发现她正看向餐厅的另一端,似乎全不在意。

恐惧一瞬之间攫住了他。他伸手飞快地抢过她手里的勺子,以最快速度塞进了自己的夹克口袋。她惊恐地向后弹开,另一只手试图拍开他的手。

“喂,这是干什么?”她对他喊道,“我还没吃完呢!”

小声点!”他一边低声说着,一边慌乱地环视四周,“我不是告诉过你不要这样做吗,女儿?何况是这种公开场合?”

她连眨了两次眼,被他突然的转变惊到了。“这有什么好担心的?只是把叉子,而且周围没人看见。我懒得站起来再去拿一——”

不只是把叉子,”他的话音虽低,但满是严厉,“从来都不只是把叉子。别侥幸想着现在没人盯着你。就算现在没有,那也马上就会有。你难道不明白?”

她从他那边的桌面上抓起一把勺子,瞪着他。“你担心得太多了,父亲。没人会关心一把叉子,勺子也一样。对我来说很实用,是的,但它一点也不重要。”

深色的眼镜。锐利的眼神。

“你得再答应我一件事。”他的声音开始颤抖,“你必须答应我,你再也不会这么做。现在比以往更加重要,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你——”他犹豫了,“知道你有什么能力。不能让他们知道,你明白吗?”

她的目光几乎能刺穿他的内心。和她母亲一样。“你是在担心他们发现我能……能改变东西……会打乱你的事业发展吗?就是为了这个吗?天呐,我就这么让你丢脸吗?”

他的心碎了。他看到儿时的她拿着一只小铜猴,把它变成一条蛇,再变回来。她笑着望向他寻求赞许。他也笑了。他为什么要笑?他当时就应该想得更明白一些,他为什么没有早点做些什么?

他挺直身体,看向桌子对面的她。她似乎要说些什么,但愤怒的言语卡在了她的喉头。

“我要你向我承诺,”良秀简短又慎重地说着,“你要向我承诺,你会抛开这些东西,永远。不是为了我,汤月。是为了你的安全。你现在或许觉得很自在,可能也很安全——但那只是现在。只要有一个不该知道的人知道了,或是知情者又告诉了别人,那一切都完了。保证你安全的唯一方式,就是让他们没理由去怀疑你有什么能力,除了你出色的工作。”他停顿了一下,“我爱你,女儿,我希望你能平平安安。我会继续努力保护你,即便这需要我一路爬升到监督者之位。但我需要你的帮助。请帮帮我。”

她静静地呆了片刻,仿佛在定夺要不要再对他发一阵火。在这静滞结束之后,她放松下来。她露出了一个小小的微笑,越过桌子握住了他的手。他这才注意到自己的手掌正在颤抖。

“别担心。”她对他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会没事的。”

血液浸染了他的手,他能感觉到她的手变得冰冷。即便是在车头灯的昏暗灯光下,即便是躺倒着奄奄一息的这个瞬间,她的眼睛仍能直视他的灵魂。她露出了一个小小的微笑。“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会没事的。别担心。”


数月过去。就算日子们真的曾经拥有过个性,现在也早已将其尽数抛却,在无休无止的新任务与职责下模糊成一片。他偶尔会嘲笑自己青年时期的天真,那时他会幻想,一旦升到站点主管的职级,就能挑选自己想做的伟大而重要的项目。他年轻时曾在顶尖的收容专家之列——也有人说他就是顶尖的,而他自己也对此心知肚明。他能看清盘根错节,能看出他人忽视的微末之处,他也知道如何去利用它们。他有时能够说服自己,他升到现在这个位置是出于高尚的理由,但他的内心深处清楚真相。收容才是他擅长之事。

但现在,他的时间被无尽的审批、评审、检查和培训所占据。他偶尔会被问及他某个新流程的看法,或是找到机会去调查一些困扰他下属的问题。在这一切之间,他察觉到了一个压迫着他的可怕事实——这不是他该做的工作。处理文书和整理档案都是行政工作,基金会难道没有能处理这些事的人吗?这把座椅、这间办公室、这张书桌——这些到底是什么?是一个让他能够施加影响力的位置?是一种改变世界的手段?还是,一座囚笼?

于是,在上任主管才满三年之际,良秀收到了监督者发来的命令,要他飞往一处他一无所知的地点。他尽可能地研究了这个地方,但唯一能查明的只有,那是位于东欧一片森林中的一座无足轻重的小房子。但是,监督者们不会为了如此琐事召唤他。那里一定有着一些需要他这样的人去处理的任务。一件需要他敏锐的头脑与审慎的双手的任务。真正的工作,他想着。他当天就出发了。

正如他所料,那不过是一座小小的林间木屋。它坐落在一条狭长车道尽头的一小片空地上。有人清理过这片空地,小屋门外堆放着一小堆柴火。四周的树木高高耸立,在暮色之中,良秀几乎觉得它们在俯身压下,遮蔽了最后的天光,随后吐出更加浓重的黑暗。屋内透出灯光,烟囱里冒着烟。他走进了屋子。

屋内陈设得简朴。木质家具,羊毛地毯。墙上挂着几幅画。最引人注目的,除却坐在门对面、火炉旁的那个人,便是为数众多的动物头颅剥制标本。除开窗户和那些珍贵的家传之物,墙面上的每一寸空间都被这些头颅所占据。不止是标本——其中很多是头骨。有些他从未见过。不管它们留下的是哪些遗产,每只生物自身的奇异都清晰可见。怪诞的壮丽。鹿,驼鹿,公羊,狼,还有许多良秀无法辨识的动物头骨与皮毛。它们漆黑的眼窝里射出空洞的凝视。但没有在看他。没有在看任何东西。

然后,当然是那位管理员。良秀几乎忘记了多年前所见的那张脸,但他的话语犹在耳旁。他正望着炉火,双手叠放在大腿上。看到良秀进门,他没有说话,只向良秀示意了自己身边的座椅。这怪异的场景让良秀的大脑飞转,但身体却下意识接受了这份礼貌,坐了下来。

“我发觉我的提议似乎让您产生了一些预期,而这些预期至今尚未得到满足。”管理员开口道,声音轻柔,远不似办公室中那日的明朗可亲,“如有失礼,还请见谅。我只是想要避开任何潜在监听者的注意。此地经我设计,绝非他人可以轻易尾随而至之处。”

良秀欲言又止。他有问题想问,无数的问题,滋长的疑虑,但有种更强力的本能令他噤声。他清晰地感受到某种剧烈危险的存在,他需要非常小心。

片刻之后,管理员续道:“我观察您工作已经有些时日,主管。您应对了职位上的挑战,您的下属也都恪尽职守,向着基金会的目标推进。对您的任职,我全然满意。”

他能感觉到对方的注视。他不敢回望。

“然而,”管理员说道,“我不禁觉得您尚未发挥出全部潜力。当然,我并非意在责备。或许您现在的职位有其局限,不能让您充分发挥专长。您怎么想?”

这是个陷阱。良秀清楚。他能看到绳套,能听到绊线紧绷的嗡鸣。但一种啮咬感突然从心中升腾而起,他仿佛看到了自己的余生,困在那张办公桌后,机械地批复着更加杰出的人物完成的更加杰出的工作。他曾长于他的工作。顶尖的,有人曾那样说过。这啮咬吞没了他渐升的惶恐。

“是的。”他低声应答。

管理员再度微笑。“如我所料。随我来吧。若是带了外套就请穿上,今夜甚是寒冷。”


周围的森林一片寂静。远方城市的活力和人间灯火与此地并不相容。高耸的树木和下方茂密的植被屏蔽了一切噪声。但他们行走的小径维护得很好,仅有的声音来源于泥土上的脚步。管理员提着一盏提灯。“说来您可能不信,这是件古董。”他笑道。灯光足以照亮小径,但也仅此而已。身边唯有森林。

“我祖父常说,地狱即是黑暗。”管理员将灯微微举高了些,“他厌恶这片树林。厌恶里面的东西。厌恶黑暗。恐惧会令他动弹不得。这盏灯曾属于他,彼时那栋屋子也属于他。”

他在一棵大树前停顿了一会儿,用手抚过树干的表面。树皮上有破损——有什么东西来过这里。或许是动物,一只长角的动物划过了它。

他继续说道:“祖父只在为家人觅食的时候才会进入森林。他打猎是不得已而为之。黄昏是狩猎的最佳时间,但若是逗留太久。嗯,那便只能面对黑暗。”

“那为什么要住在这样的地方?”良秀问道,“他明明可以选择一处更靠近城镇的居所?”

他看不到管理员的脸,但他知道管理员正在微笑。“我也问过自己同样的问题,主管。但我想到,人总是会被自己的反面所吸引。他们陶醉于相信自己正暴露于可怖之物。这让他们自觉强大。”

他深吸一口气。“我的父亲说,地狱即是死亡。他并不介意黑暗。事实上,他拥抱黑暗。他是个猎人——不同于我的祖父,他成为猎人并非生存所迫。父亲乐在其中。他享受追猎,享受用智慧对抗野兽的本能。当他打猎归来,无论成功与否,他的脸上都带着那样的神情。他已去世多年,但那表情仍在我眼前。那是种狂喜。我想他在林中寻得了信仰。”

他停下脚步,聚拢了思绪,转身面对良秀。“但我父亲意识到了那条你我都明白的道理。追猎固然刺激,但真正的乐趣存在于胜利之中。仅仅尾随野兽是不够的。野兽自己也能尾随同类。而将某物的生命握于指掌……那才全然不同,不是吗?那就是他的事业。”

他转身沿小径继续前行。“我还记得幼时随父亲进城,遇见一个妇人尖叫着冲进广场。她的孩子在林中迷路,遭遇了某种动物。可能是豺狼,或是野猫。甚至可能是一头巨大的野猪。不管那孩子遇到的是什么,他都只勉强生还——生还的意思只是,他还活着。那东西,那野兽,它啃掉了孩子的大半张脸,还有他用来格挡的手臂上的大片皮肉。那些柔软的皮肉——但那个年纪的孩子,全身的皮肉大都软嫩。他设法逃脱,盲目地逃离,幸运地找到了回家的路。想象一下?得知孩子迷失在森林的焦急,听闻他归来的狂喜,然后是……”

他骤然停顿,目光转向四周的树木。“从森林里出来的那东西已不再是她的孩子。不再是了。野兽转变了它。现在它是一只扭动着的可怜东西。破碎骨骼上挂着的烂肉条下面有一只损毁的眼睛惊恐地瞪视一切。本应尖叫的嘴巴被满口鲜血阻塞。可悲的东西。”

他们沉默地走了一段。管理员停步,屈膝于地,从脚下的路面拾起什么东西——一颗牙齿,像是鹿科的。他将它放入衣袋。

“那孩子遇袭之后,我父亲开辟了这条小径。”他说,“它又广又远地延伸进森林。他年年月月地研究这片森林里动物们的活动。从狩猎点观察记录它们的行为。他保留着详尽的笔记。说实话,我就是这样和他一起度过了大部分的时间,我就是这样长大。一起,默默地,呆在树上。看着野兽们活动。”他伸出手臂,在空中挥舞,仿佛在追寻记忆中的事物。

“它们当然是无辜的。野兽只是野兽,无法如你我般思考。它们当然也不邪恶。但它们危险。仅需一只,仅需一次接触,就全然改变了那孩子的命运。数年之后我再次见到它,它已不再是个孩子,而是一个可怕的、受诅咒的东西。若我没记错,它死得很早,但没有早到能幸免于那些真正的痛苦。不止是说伤口的疼痛,尽管那伤痛必然剧烈。不是。我知道最深切的痛苦源自随之而来的孤独。那骇人的样貌,邻居、朋友、亲人,全都避之不及。杀死他的终究是那头野兽,但死亡并非他所经历的最恶之事。死亡并非地狱。”

他们来到了小径的分岔口。管理员再次举高提灯,先后向两侧看去。“我的父亲开辟了这条小径。他发现野兽倾向于沿着开阔地带的边缘移动,会循着这些小径去往它们指向的任何地方。我想,父亲一直以来都只是想要引导着它们远离城镇,去到深林之中。但这条小径不过是一只无盖的盒子,主管。没有门的牢笼形同虚设。”

他们在岔路口左转,继续前行。“某夜他在维护小径时遭遇了一头熊。有时我会想,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刻,他是否后悔自己只是推迟了这份突如其来的命运。这并不是说他不享受狩猎。或许他只会觉得这不是一场磊落的竞技。但我怀疑那头熊根本不会在意这些。”

他叹了口气,稍作停顿。“现在你看清了吗,良秀?你是否明白?我们都是父亲的儿子。父亲从他的父亲那儿学来东西,而他的父亲也同样如此。他们都非完人。我的父亲具备远见,却短于执行。他为野兽开辟出这条小径,知道它能困住它们,但他没能亲手实现他的远见之景。他没能看见我们。我们正在实现——”

他们来到一片空地。黑暗遮蔽了良秀的视野,但他能感受到前方有东西在移动。翻滚的东西。污秽的东西。管理员举起了提灯,良秀倒吸一口冷气。

“——而这就是盒子的盖子。”

一座尸山。新陈交叠。有些仍在屠宰带来的剧痛中蠕动,拼命抓住那丝仅存的活力。它们全都堆叠在一起,发出呻吟和喘息。眼中透出空洞的凝视。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野兽,但不仅是野兽——也有人类,鲜血染红了他们的白色外套,一直渗进地下。有些人可能是被枪杀的。余者则被工具残酷地肢解。一座由折磨与绝望、由无法理解的苦痛铸成的高塔,森林中悄无声息。

“到头来,我们不过是问题的解决者。”管理员开口,他的声音仿佛来自远方,初次见面时的亲切感已经荡然无存,“而那问题,是这个世界病了。对我的父亲和这个镇子而言,病是野兽。野兽会吞吃一位搜寻食物的母亲。野兽咬伤你,毒害你,让你渴求速死却不得。野兽从孩子的骨头上撕下柔嫩的肉。然而我们面对的野兽更在暗处。它们未必清晰可见。但我们谨慎,耐心。我们在林中开辟出自己的小径。我们将它们引向空地。然后我们解决问题。”

他放低提灯,照亮大墓的光线随之褪下。“曾经也有过其他人,他们像你。也像我。他们无能承受这样的真相。甫一知晓我们的重任,就惊惧颤抖,乞求着要回到温水般的平凡生活里去。他们本身也成了一种独特的问题。你长于你的工作,良秀。你的能力确凿无疑。而我想知道的,是你能否胜任。”现在只剩下了耳语般的声音,“这就是我们守护世界的方式——我们完成父辈未竟的事业。他们的视野存在局限。我们不同。我们将维护这个世界——这是我们的事业。”

他突然逼近良秀。面具般的面庞下潜藏着某种意图。良秀的皮肤开始发冷。

“我们不接受例外,主管。”他轻声说,“例外滋生痛苦与恐惧。疯狗必须处死,无论它先前对你有多么温顺。我们没有做选择的余裕。我们必须完成面前的任务。”他停下来,端详着主管,“我曾问你是否准备好了踏入这份事业,你给出了肯定答复。你也完成了你的任务。现在,看着我们必须做到之事。直面守护世界的必要之事。我要再问一次——你准备好踏入这份事业了吗?”

良秀内心的恐慌再次升起。心跳加速。视线飘忽。但现在又有一种新感觉与焦虑一同升起。他本应觉得恶心,但这新的感觉压倒了一切。恐惧悄悄溜走,他的眼前只剩下书桌、文件和座椅。他不情愿,但仍沉溺进了自己阴郁的渴望。

“是的。”他做出了一生中最为坚定的回答。

“那么,返程吧。”管理员回答,“我有任务要交给你。”

他们沿着小径返回。若是良秀能够从他陷入的思绪汪洋中抽身,他或许就能注意到身后管理员的注视。他的皮肤或许就会因为那直射的恶意感到刺痛。

他或许就能察觉到那根紧绷着的绊线。


第 二 幕

剑刃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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