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沉入睡眠时,这些画面全向我涌来。在梦中,我站在一座高山的中心,尽管四周亮如白昼,我仍能看见夜空上所有的星星。实际上,这副景象不止于此。星星散落在大气层中,一颗颗紧密的挨着,有时候你甚至看不见除了它们外的任何东西。它们闪耀着,不是银白的,而显出深沉的红色。
一道声音在我身后响起,我转过身去。一个男人站在那里。他穿着一件棕色的破烂斗篷,阴影遮蔽住了他的脸和身形。我只能看见他的双手。它们显出一种凋零的灰色,指甲狰狞如同捕食者的利齿。他再次开口,说出我无法理解的话语。我请他再重复一遍。他说了,声音仿佛在我四周环绕着我。你必将找到自我,他说。那一刻起,你亦将堕落。此堕落是众生之先驱,尘埃落定之际,你才将再度迷失,恍惚于群星的梦境。
我追问他的含义,但他没有回答。在我们四周,红光变得更为明亮。我抬头望去,星辰正在扩张,星星轮廓的边际渐渐延伸,与周围的边际对峙,而终于彼此啮合,形成一团占据整片天空的庞然大物。我回头看向那男人,他却已经消失了。我所能听到的只有一阵低缓的嗡鸣,逐渐加强不断攀升。
当我醒来时,我的第一直觉便是写作。直到如今我也无法说出理由,但那时我从床上翻身而下,匆匆跑到写字台前。为了建造教堂花了三年心血的设计手稿被匆忙的扫到一边。我在腾出来的空地上,拿来一叠白纸和钢笔,就这样开始写了。一周以后,我走出了家门,手里握着故事的初稿,也是终稿,一本不久后就会以十七个红色故事命名的出版作品。
虽然很多人曾追问过我,究竟是什么给予了我灵感写出这本书,我仍未将背后的故事告诉任何人,甚至出版社的人员也对此毫不知情。这种三缄其口是有原因的:首先,因为我自己也难以置信,印象模糊;其次,因为在书发售后发生的事情。
那大约是在发售的一个月多后。我依旧处于对故事突然风靡的惊讶中,试着习惯于暴露在聚光灯下的新生活。在结束一场极为苛刻的采访后,我怀抱着痛快得喝一场,然后缩回被窝的憧憬回到了家。然而,两个女人和一个男人正站在我的书房里。那男人拿着一本书。女人拿着刀子。
“你得到我们这儿来,”那个矮一点的金色头发女人说。刀看似无害的收在她一侧。我从刀上挪开视线,看向她,看向另一个女人,那个男人,然后回到刀。这时没有比听从更好的决定了。我被当头套上袋子,一双粗糙的手推着我出了门。继而,我被甩进了一辆马车。一行人在七拐八弯的路上颠簸了好几个小时,我才又被推了出去。罩住头的袋子被撕碎了。
我们处在一条狭小的后巷,但我无法认出具体的位置。那三人拦在了我前面。
“让他看看,”稍高的棕发女人说,“给他看!”
男人把一本翻开的书塞进了我的怀里,那书正是十七个红色故事。我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翻开的那页停在第六个故事,隐藏的小径,Samuel正拒绝骗子的第三次诱哄。书的边页被各种符号和涂鸦填满,字符挤挤挨挨,以至无法辨认。批注几乎写满了每一寸空白,只有仔细辨认,我才能读出印刷的原文。
“这是什么意思?”那男人说。他直直地瞪着我。
“我……我不明白。”我说,“你想让我看什么?”
男人咆哮着把书夺离我手中。“你知道它在说些什么!”他翻到另一页,又塞回我的手里。这一次,书页上是第二个故事,陌生人的忠告。文本的每一行都被划掉,而“饥饿”这个词被重复写满了书页顶端。
“这是谁做的?”我问。我翻动书页,发现每一页都被各异的方式涂抹。“你刚买到的时候,书就是这样的吗?”
“是我做的!”金发女人说,她跨出一步,“但这是什么意思?”
“那是-”我正要开口,但她的刀尖已经抵住了我的喉咙。
“我不识字。”她用手指戳着书页,“读给我听。”
“你不识……怎么会-”
“快读!”她叫道,“从头开始。”
我抖着手翻到了书的开头。她想让我读什么,故事还是批注?我清了清嗓子,开始从批注念起。“三十片陆地更迭三十个时令,三十双手曾扼死三十条生命,污秽的现实,龌龊的人民,匍匐的根茎,爬蹑的沙砾-”
“他没把这弄对。他不知道。”高个女人说。
“你怎么能确定?”男人道。
“听他念。他根本不明白。”她的声音很冷静,却透着威胁的气息。这个女人比其他两人更为危险。
金发女人收回了刀。她盯着我的眼睛狠狠咬牙。“我也反对。我觉得他在撒谎。”
“他没有撒谎,他只是个蠢人。”高个女人说着摇了摇头,“留在这里没有意义。我们该走了。 ”
“他还什么都没告诉我们,我们不能离开。”男人说。
“闭嘴,”高个女人说,“他没法告诉我们任何事,因为他自己都全然不知。现在,离开。 ”
那男人脸色阴沉,但还是退了回去。金发女人轻嗤了一声,把刀收进衣物中。一行人迅速离开了后巷,只留下我为脱险感恩于上帝的仁慈。
接下来的三个月安平无事。我把那晚的记忆赶出我的脑海,试图集中精力于创作第二本书。然而,创作并不成功。在那个梦境之前,我从未有过当作家的冲动。建筑永远是我的挚爱,但现在追求于它看起来前途渺茫。我的出版商不间断的问我,何时他能收到我第二本书的稿子。我的房子被各式各样的来信淹没,有粉丝的,有竞争对手的,也有来自其他作家的。每次我一走出房门,人们就像蝗虫一样拥上来,用问题把我蚕食成空洞。
再一次逃离人群之后,我找到了那封信。看见它被放在邮箱下的时候,我正逃进我的卧室,想要获得些安宁。然而,那封信激起了我的好奇心。因为来信的量实在太大,我已经将我的邮寄改到另一个地址。那封信没有寄件人地址,封面只有用扭曲的字母拼出的我的名字。
我本想毫不在意,把它扔进了垃圾桶。但数个小时过后,我的好奇心控制了我。信封里只有一页纸,字体之小我只有眯着眼才能阅读。
尊敬的先生,它的开头,
我最近受朋友的推荐,买了一本您最近著作的复刻本,十七个红色故事。我想,您会很高兴看见我描述从阅读中获得了多大的快乐。然而,这与我要叙述的截然不同。我写这封信(并且亲自寄放以确认您将读到它),是因为一些不同寻常的经历。而这些事,我认为,都和您的书有关。
读到第五个故事,雨的预兆,我开始觉得我在被人窥视。即使是一个人躺在卧室里,我也没法摆脱那种感觉。当那种窥视感更为强烈的时候,我开始无法入睡,难以工作, 甚至忽视我的朋友和家人。哪怕将自己锁在房间里,确认只有自己一人,那种感觉仍如芒在背。只有阅读那本书的时候,这种感觉才会消失不见。
我没用一天就读完了它,并且开始重读。因为唯有不停的阅读才能带来暂时的安宁。我不思茶饭,不顾工作,不管健康,在书页中画地为牢。逐渐的,我在重复的阅读中察觉到了另一种感知。真理的感知。
它像藤蔓般占据了我的大脑,每读完一遍故事时就变得更加茁壮。每句话,每个词,都在每次阅读中扭曲为新的形式,显示出更深层次的含义。加密模式上堆积的模式,在故事表面下展露的层层真实,你写下的明文延伸出曲折幽僻的真理。在第八遍阅读时,我看到的世界仿佛全然改变了。真理已经无保留的对我敞开。我不再感到我正被人窥视。相对的,是我在凝视着在我眼前徐徐展开的世界。我能看到人们保守的秘密,编织的谎言。我能看到他们竭力尝试主导人生,和这些尝试的千百遍失败。我能看到世界的律动,我们漂流于中的时间河流,星球散落的尘埃,和从星星伸出的根须,蔓延过我们思绪的沙砾。我知道万物为万物。
只有我们能理解。真神降落于世间,只有我们能察觉。你会和我一起加入他们吗?你会帮助我向这世间播撒种子吗?
信没有署名。我试图查找寄信人的线索,但一无所获。它提到了从星星伸出的根须。蔓延过我们思绪的沙砾。那伙绑架犯的书上,不是也有类似的词句吗?他们之间有联系吗?会是其中的一个留下的信件吗?但如果他们只是想表达这些,为什么不再抓我一次?
我决定让我的出版商看看这封信。当下次我们见面时,我给了他这封信,并告诉了他那个绑架的故事。但他并不惊讶。事实上,他看起来仿佛得到了宽慰。
“我以为我一定是疯了,”他说着,放下了信件。“我最近的感觉和这完全一样。我无法确定这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但一定是在你第一次给我看十七个红色故事稿件的前后。”
我又往茶里加了一勺糖,一边沉吟。“你有听过其他任何关于这的事情吗?”
他摇了摇头。“不。这只是件小事,我之前只觉得不值一提。如果任何人有类似的经历,我确信在开始时他们一定是这么想的。”
我们互相对视了一会儿。然后我站了起来,走向邻桌正在用餐的一对夫妇。“先生,女士,请原谅我的打扰,但我想问一个问题。二位中有人碰巧读过十七个红色故事吗?”
两人点头。“我们都读过。”男人说。
“那么是否你们曾,抱歉我知道这听起来很怪,曾感觉到,自从阅读后,就在被人窥视? ”
女人连眨了几下眼睛。男人不自觉张大了嘴。“你怎么知道?”他问。
“好吧,”我说。我继而俯下身来,以近乎窃语的音量说道,“我得承认,在那边的我的朋友,也有相似的感觉。”
“难以置信,”女人说道。
“如果是我,我也会这么想。”我道,“但事实确是如此。”
“这意味着什么?”男人问。
我耸了耸肩,“只有上帝知道。”
那夜我静坐在房中沉思。我从书柜上拿下了一本十七个红色故事,跳着翻阅。自从写作这本书起,我从未感受到过信件和熟人们描述的体验。我只有一种感受。恐惧。一种缓慢着,蹑蹑爬行的恐惧,无论我迈向何处都将跟随我的恐惧。我无法找出它的源头,也无从知晓它的目标,我所知的唯有它的存在。长久的存在。当我进食,当我入睡。而当我拿起这本书,它从不安蜕变为了恐怖。
当我翻开第一页时,我的手在颤抖。我在期待些什么?我不知道,我只看见了数月前我写下的熟悉字句。我翻到第二页,只看到了文本。就在这时,我的恐惧到了无法忍耐的地步。我快速翻过了整个故事,却什么也没有看到,在之后的故事也毫无所获。我打开了雨的预兆的第一页,几乎拿不住书本。
回看着我的是一只极恶的眼睛。它看起来占据了整个房间。它是我曾在某一细微处见过的所有颜色,却也几乎囊括了无数细微的点,包围了我。它洞穿了我,直抵我的骨髓。它看透了我的灵魂,哪怕我将书掷向墙壁,逃离了房间,我仍能感受到它的注视。三周以后,当我积攒了勇气,跨进房间并捡起书的时候,它的力量仍像我第一次打开时那般强横。而当我焚烧了书,灰尘随风散落,那种注视仍留存着。
现在我已难以分辨时间。我近来睡的不多,时间仿佛模糊成一团。这已经是我烧掉那本书的三个月之后了,我估计,我第一次听说了第五教会。它偎在日报第七页的边角。“伦敦贫民窟一男子宣称自己为先知,聚集流浪人口。”文章中说。文章提到他们在公园中举行的每周集会,规模已经扩张至数百人,以及被他们崇拜的一本书籍。十七个红色故事。记者提到这个小团体的细节时,描述显得含糊不清。我在他的行文中感到了一丝不安。有太多他知道的事情没有被写下来。太多问题没有得到解答。他提到他参与了其中一次集会,但略去了活动的所有细节,只描述为“一次活动”。文章也没有提到群体对十七个红色故事的热衷程度,只说他们如此如此的态度。
那一周后(也许是两周),一个男人带着书的复刻本登门拜访。他说,他想和那个改变了他人生的男人交谈。我的书让他看到了这世界真实的极致,他说,不同于过去显现的摸样。他试图强行进入,但我把他推了出去。他声称,他能感受到我屋子里的某个存在。宇宙的瞳孔正在凝视着他。我锁上了门。几个小时后,他离开了。
更多的人来了,试图见我一面。他们想看看先知。造物者。虹膜。1许多不同的称谓。当一切显得无法承受时,我逃出了家。但只用了几个礼拜,他们就又找到了我。他们停止了强行闯入的尝试,但这不意味着他们离开了。他们陆陆续续的抵达,被阻止进入后坐在房子的外面。没有任何动作,也没有交谈。只是看着房子,等待着。
我的食物耗尽之后,我试图从后门悄悄溜出去。我立刻就被找到了,但他们没有攻击我。相反的,他们站起来成群结队的跟在我身后。当我走进肉铺以后,他们站在外面等待,然后跟随我走回家。没有人试图靠近我或者与我交谈。
当在我的屋子外待了一周后,他们开始离去。起初只有一两个,但三天后除了少数人,其余都离开了。很快,那少部分人也离开了。
最后一个留守者也离开的那天,我做了另一个梦。那种被凝视的感觉在大多数晚上仍使我不能入睡,但这段睡眠到来的很轻易。我闭上了双眼,当我睁开双眼,我站在血红的星辰之下。面对着我的是之前的那个男人。
你开始觉醒了,那个声音说。
“你对我做了什么?”我问。
我什么都没有做。是你向我走来。你在宇宙的层叠间找到了我。一切后果都出于你的举动。随着声音的起伏,周围的陆地也开始震动。
“我没有找你!你第一次对我说话的时候,我什么都没有做。我何德何能,能做出这些事? ”
世界变换了。山丘消失,沧海涌现。海水如黑玉般漆黑,反射着千百点红色的星辰。我们滑出了数米,仿佛脚下踩着的是一层玻璃。
你无法视若无睹收入眼帘的事实。我现在是你的一部分了。我从眼角看到了什么,但当我转眼看去,又空无一物。你将会散播我于世间。这一切都无法避免。你看到的事物,即会熄灭人性的火焰。它就在那里。就在我眼角的视野,一只巨大的怪物撕扯冲撞着世界,身躯遮蔽天空。我能瞥见它的动作,但只要我试图直直看住它,它便消失了。
“我不会,”我说。
你会的,那声音说。你已经这么做了。无论你如何辩解,你既成第三位先知。
我眼角的怪物突然向前冲来,而恐惧冲刷过我的整个身躯。它濒临崩溃,在那时。它无法再支持更久。
我张开嘴想说些什么,然而在字句吐出之前的一瞬,我已醒来。
我曾尝试对抗那种冲动。从梦境开始,我就感受到了它,那种再度写作的需要,灼人的去构造另一个故事的欲望。而我告诉自己我不能。我不能屈从于这造物,我不会传播它的话语,不会履行所谓先知的职责。我是人类,不是动物。我不可被操控。
但我不能坚持更多。我是软弱的,而那种需要过于强烈。写作沦为我最后的稻草。我曾尝试挽大厦之将倾,但我毫无把握。如果有人发现了这些,我希望你有比我更好的头脑。也许,你将知道如何阻止一切。
上帝这真该死,因为我已将所有世人送入死穴。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