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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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开古旧的大门,于是走进到荒草丛生的宅院中去。

节肢动物和藤本植物欢快地鸣叫着,看石像鬼坐在眼前宏伟阴森建筑的复式斜顶上不怀好意的笑。你的冷汗不自觉地滴下来,浑身的皮肤都彻底震悚。继续前进,那种不祥的险恶气息愈发浓烈。

门口的铭牌的的确确刻着你所熟知的某人家族所共有的名字:道格拉斯。宅院中的一草一木你仿佛也能辨识,却只徒增了诡异的空洞感,全然不能添加分毫亲切。空有人的痕迹,而无人的气息。细细看过门口每块石砖上的纹路,都使你魂灵中一些沉睡的东西开始剧烈脉搏、已经冻结的血液重新涌动起来,心脏如马达般地运作。

终于,你的过去找上你了。没错,没错!你曾有过一个至交好友。但自从那天的彻底决裂后,你再也没有和他联系过,甚至于后来你的事业生活都与他毫无瓜葛。这简直不能再稀松平常了,难道有人从未经历过志不同道不合不欢而散的离别吗?而且拜托!这个沉默寡言、城府深不可测的人真的值得你付出吗。当然不。让他研究操蛋的神秘学去吧,反正不会殃及至你。

然而,你还是来了。鬼使神差,又命中注定,你来了。只是因为一个十八年未见的故友,和一封极其不可靠的急信。就让你乘坐自己的私人轿车、穿越人迹罕至的密林小径,到达他继承祖上财富的堡垒、你曾在此度过一段时光的老宅院里来。

接着你下定决心,用自己的手推开那扇真正属于建筑本体的门,然后继续行进。几百年前,工匠们切开坚硬的巨石,把它们砌进墙壁;几十万年前,火山把地心深处致密的岩石抛向地表;几亿年前,最早的生命从海底热泉的朦胧中睁开双眼……最终的结果是这座建筑,这座阴森的宅院。烛台在阴影里闪烁,地毯好像在蠕动。

还是在这座年久失修的宅邸里,你颤颤巍巍地踏着嘎嘎作响的木楼梯、扶着摇摇欲坠的木护栏、走上岌岌可危的二楼。

你笃定是猫的生物鬼祟地移过屋顶,墙壁中叽叽喳喳的声音顿时畏避许多。皮鞋磕在地面发出的响亮声音没有吸引到你隐于世外的东道主一点注意。看来你是等不到他的亲自迎接了,这可真是非常礼貌。

不要心慌。你喃喃自语道,继续在这座错综复杂的建筑里乱撞。

你疑心这座建筑的布局是否被道格拉斯精心地调换过:不然怎么可能变化这么大。你完全不能记清楚任何一条走廊,同一扇窗户后的景色似乎时时刻刻在变动;一个大厅或许本就可以联通不同的房间,不同拐角处的盔甲架多半是孪生兄弟。你迷路了,而且毫无疑问。

没有任何声响,安静地可怕。这可正常?你闯入一间怪诞的房间里。

这间房间堆满了各种物品。最先映入眼帘的背景是一排排置物架和书柜,数量众多的器皿与大量书籍。瓶瓶罐罐里都是异常的令人反胃或不可理解的生物质及物品,其上的标签亦晦涩难懂,而你完全无法辨认其中词汇——任何富有理智的正直的人都应该避免和它们有任何的联系。在这些东西的背后,是数量庞大的无名仪器。有些似乎是多个蒸馏器、烧瓶和试管的结合体,有些显然和所谓的“炼金术”“异常”“神秘学”脱不了干系,还有些则看起来像气象天线或者奇术分析台——你怎会知道?不过可以确定的是更多仪器都是刻着怪诞文字和标志的金属盒子,根本没有张绪地旋转着,妄图做出一些断解和分析。

在诸如此类的物品后,低矮的天花板和闭塞的墙壁起到了决定性的压抑作用,使你感到头晕目眩。唯一令人感觉到放松的窗户紧紧封着,只能透出一些微弱的光线来。

但舞台终究只是舞台,把镜头对准演员吧。没错,就在这气氛的顶点、就在这疯狂闹剧的正式开场,站在那门口的正是你许久未见的故友,道格拉斯·D·道得尔。

你骇然一惊。即使是卓尔卡布拉般的吸血怪物也会在他的呵斥下灰溜溜地逃窜;就算有外星人对人类图谋不轨,也必须看他的脸色。眼前的人有着与众不同,你余生中再也找不到的歪鼻子、凸眼睛和或扭曲或膨胀的脑瓜。如果此时他告诉你他生了肿瘤、得了百万种罕见的疑难杂症都不足为奇——他是癌症堆砌起来的物种,是达尔文没能预料到的活生生的弗兰肯斯坦和蛇发女妖的混合奇行种;另外,如果有人试图证明人和猿猴毫无关联,直接由两栖类演变而来的话,他可是极好的证据。

当然,从事实角度讲他并没有什么出乎意料的非人的面目,也不那么可怖。但那种神情、那种不可思议的绝望和背悲伤是你永远无法用疯狂的大脑描述,用贫乏的语言形容复述的。在巨大冲击之下,你不由得瘫坐在地上,并且将这种印象曲解为了恐怖骇人的魔鬼才拥有的外貌。

“欢迎回家。”他低下身子、凑近你的身旁,用温柔深沉的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声音说。

他用力将你一把抓了起来。现在你终于冷静下来,颤颤巍巍地看清他的身形:那是一个消瘦的男人。他的头发似乎用锉刀一根根削过、在他宽阔的头颅上显得更加浓密杂乱;身穿着一件不合身而较长的白大褂,其上写着一行行难以辨认而生僻的话语,似乎有着耐腐蚀的性质,沾了大量的灰尘、红色的斑点和可疑的焦炭痕——手上什么也没有拿,戴着纯黑色的手套,似乎表现出蠢蠢欲动的样子。现在,他已不知何时转过去,背对着你,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移动到窗口去、将手搭在窗沿上。

长时间的沉默。你可能想表达久别重逢的愉快,但更可能是想仓皇逃窜。无论如何,你什么都说不出来。那个陌生的故人在凝望远方。他究竟是要干什么?

你何曾对不起他了。你从未。你的脊背上有冰冷的汗水流淌,而你的脑中却更加地冷。你只是将手不自觉地搭下去。

“你回来了,你到底是回来了。”歇斯底里的男人说,“走后,你曾忏悔吗?你曾犹豫吗?我想答案是否定的。你是一个难得的懦夫,万中无一的。”

道格拉斯愈来愈激动,使你感到莫名其妙。不,某种感觉回来了。你激烈地否定着某些记忆,将手伸进口袋里了。“还记得吗,我们的学生时代。你曾告诉在我们所依存、所熟知的常态下,有某些更加深层的东西。我是那样地相信你、我是那样的清晰的认识到你的天才,我对你的见解和思想心悦诚服。那时,你是我唯一的朋友。”

既然知道,那就放我走吧!别站在那里吓我!你几乎在祈求着。不过你为什么要祈求?忘掉它吧。目前的情况是道格拉斯终于受困于自己的终身“事业”,彻底陷入无可救药的癫狂,甚至把十几年未见的老友叫出来听他说点胡话。可悲,想到这里你差点笑了出来。这个疯老头。你汗如雨下。

指针突然开始转动,某些仪器运转起来,发出微弱的白噪声。

“你告诉我,形而上的东西并非始终虚拟,有些我们忽视的东西甚至我们自身更加真实……”道格拉斯双手托腮,继续自顾自地演说,“你告诉我,有一些‘组织将我们限制于帷幕之内’,唯有破除他们方可窥见真相;你告诉我,表象下埋藏着更加深层次的秘密;你告诉我,有一个巨大的阴谋、有一些巨大的动荡将会发生。一定有些人在对抗它们,对抗限制人类探寻真理道路、维护腐朽世界的人或组织。”

他要干嘛?!你感到一阵惊恐。忍着强烈的恐惧,你拔出了口袋中的那把武器。仪器发出的噪声提高了一个等级,显著地让你有些难以集中注意力。

“没错,我找到他们了!你说的狱卒和你说的破局者。你说的秘密和你说的末日。”

你拔出那杆忠于主人的武器,将它对准了道格拉斯,一个危险的疯子。窗外的雷鸣和房间里的节拍相得映彰。那疯子却向你走过来,一步,一步、又一步。最终到你的面前,你微微仰着头,看着那个人,却扣不下扳机。“终究,你不会开枪。即使残忍和无情是你的专长。”

道格拉斯击落了你的配枪,将它扔出窗外。房间里的声响越来越大,几乎达到了无法容忍的地步。

“长话短说。我在那么多实验和探索中发现了那个秘密。最大的秘密。所有未知的可怕事实导向的最终节点,那个超自然现象的漩涡中心。”道格拉斯的神情逐渐平和下来,你莫名感到一种熟悉,一如对这座宅院的感觉。“我一直以为仅仅只要去完成你口中曾经说的‘解放’即可使人类长存、即可让人类了解那片未知,重新发展起来。但我终于惊骇地发觉我们所知只是汪洋上的孤独小岛,残缺而且滑稽。事实上,很多我们以为是操局者——狱卒所导致的退步、异常的消退、虚无主义抬头的征兆都是另一更黑暗真相导致的。”

噪声震耳欲聋,绝对超过了80分贝,但道格拉斯好像没听到似的,继续步步紧逼。你感到头痛欲裂,不自觉地后退。他在说什么?一点也不能听懂。然而却非常熟悉……又是熟悉,你究竟忘掉了什么?你有意忘却了什么?……你什么时候已经贴到窗边?

“只有你能做到,因为从始至终,你才真正是那个天赋异禀的神秘学家!我要某些事情的发展——我都记在你需要的本子里面。我的时日无多……很抱歉,我不得不去死去,突兀地死去。原因很多,你终将会知道的,”道格拉斯仿佛压抑着极大的痛苦说道,“无论为了自由、为了真理,还是为了我,为了你的那点铜臭。去吧,去洞见那个秘密。”

“去把真实带给人类。‘点燃烛火,划破夜幕’。”那个男人全力嘶吼咆哮着,“快去!快!”

房间中的喧闹达到了一个绝对的高潮,随即无可挽回地消沉下去。你被道格拉斯——迄今为止最好的博物学家、科学家、神秘学家、伟大的学者,你最好的朋友、唯一挚友——推下窗沿,在充满静电的空气中下落……下落……

“再也不见。”他笑道。

长夜终尽。所有的黑夜破除了,鸟儿在树上蹦蹦跳跳,古往今来从来如此。

你睁开疲惫的眼,并自自己所在的草垛上探起头。此后的一生中,你再也忘怀不了那种非欧几何的、惨白色的火焰。真相已遭火焚,站在火海中的,空余你一个人。道格拉斯、宅院、昨晚发生的一切都如同幻梦般。唯有你切实的疼痛和那些荒谬的、尘封的,你刻意逃避的记忆和责任还证明着这一切,这一出荒诞的戏剧。

现在,你大可以回到正常的生活中去,继续行走、排泄、进食,从而维持生存,最终碌碌无为过完你的一生,在正当的场合被埋入大地;当然也可以走上那条从未有人涉足的道路,沐浴在繁星若尘的天空下、与阴影中的组织或恶魔作战,最终死在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里。

你将怎么选?

你果断地拾起自己的配枪、披上道格拉斯那身正合适你甚至原本就属于你的白大褂、捡起燃了一个角的笔记,望向那个远方。橙黄色的光晕在云端浮现。无论“狱卒”是怎样的,无论道格拉斯所说的末日是怎样的……你想、并且命中注定地要去会会他们。你必将出发,去挽回你昔日的逃避。

空气如此清新,过往已然成灰。重获新生的来客从同样新生的废墟中站起,然后决定去寻找不切实际的奇迹——去杀死太阳;去与风车决斗。

你,来客、道格拉斯口中的天才、那个曾仿徨的人,或者说——华年,窥向了远方。天将拂晓,赤裸裸的太阳正在向你挑衅。

天空与群山是相同的颜色。你向未知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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