熄梦之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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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只巨大的蜘蛛,高耸如其环绕周身的山峦。已经看不出死活,口器和足部似是已经无法运动,但其吐出的丝线仍光滑如故。

逆模因部的最后成员自行驾车驶过丝网间的空隙,抵达了Site-41的入口广场附近,在这无人铭记的平凡日子里,进行此人一年一度的祭奠。

蜘蛛感知到此人的来临,若有若无地动了一下,丝线向道路中央缓慢延伸,试图将此人包裹其中。总会如此的,但不是今天。此人心里默默念道。

此人还犹记得,当此人不知道第几次从昏迷中醒来,看到O5-8站在自己的床前,宣称此人由于其杰出贡献与终身残疾被授予基金会之星,并让逆模因部最后一位雇员解散这个部门时异乎寻常的平静与空洞感。

此人已经变成了一具活尸,脑子里所带着的,只有二十年来反复练习获得的肌肉本能,还有不成段的回忆,属于之前与永远的同事,还有那些即使再见也无法相识的家人了。此人曾试图使用记忆强化剂,但无论何种药剂,何种剂量,都不起作用,如糖水一样溶化消失在了血液之中,连一点噩梦的副作用都不留下——甚至,连做梦的权利都被剥夺了。

而造成这种情况的罪魁祸首,正在前方。那是一只蜘蛛,它是战争的败者,用光滑的丝线将自身固定于山谷之间,使身躯不致崩塌;这是一具活尸,此人是战争的败者,用残缺的记忆使自身固定于时间之间,使心智不致崩塌。

逆模因部对SCP-3125的收容尝试可称之为惨烈,即使是面对最奇异之物的基金会,连看一眼从数据的空洞中拼出的怪物轮廓都震悚不已。因为在基金会——至少是此人印象中的这个基金会里,基金会仍只是一个“公司”,一所“研究院”,面对牺牲仍保持着平民应有的不安与悲伤。

不过,似乎正是这种心态让他们最终能够成功。基金会的员工们即使已经在各个方向上接触到改造世界之力的边缘,也只是用着童真与好奇(还有些混职称的功利心),让神圣的堕入秽亵,让恐怖的终于破解,遁入平常之中。

向着太阳升起的方向看去,那座布满方块的黑曜石碑清晰可见。从Site-41建立开始,这个东西就是“最难以忽视的逆模因实体”了。十二亿一千七百三十万七千块方块,十二万年的历史,从内向外爆开,沿着裹于其表的丝线溯流而上,指向那吞尽万物的蜘蛛之身。

地方到了。逆模因部的最后成员机械地将车停下,下了车。


在Site-41的另一侧,另一个人,在山野之间行走。芹泽千枝实持着一把非法改装的猎枪,廉价的常服外套着如同两百年前肖肖尼首长般的各种挂饰——这是她对抗超自然力量的能力的证明。虽然她其实得被算作那些远古传说中的“弑神者”,但她一次次所遇见的情况,都是受邀或被迫去超度某些将死未死,可恨而又可怜的孱弱之神,好似这世界的神明都被某种连祂们也无法抵抗的力量击倒了,她目前所见到的蜘蛛也是如此。

SCP-3125的濒死让Site-41周围的区域陷入了一种似时间停止而非时间停止、似永恒而又非永恒的状态:Site-41内失去一切身份的已经正在或将要不存在之人瘫坐在通道的两侧,对视而无言;墙壁上附着枯死但从不腐烂的爬山虎,好似连它们的分解者都已经“忘记”了自身该如何运作一般;蜘蛛的每一次悖动都使覆盖在万物之上的网厚实一分——蜘蛛要以概念为食,但它的口器已不再锋利,足部已无法支撑自身,于是只有延绵不绝的网,使万物堕于五里雾内。科罗拉多的山谷如果能说话,那它便是沉默不语的。

芹泽千枝实记起,她曾于另一处,另外的时间里观看过这样的蜘蛛、停滞的景观、还有迷雾般的白网。她被(另一只蜘蛛的)白网般的迷雾封进守墓人的山谷里,反复无休地体会生造扭曲的迷信,如衔尾蛇般不断跌入不远的过去,(曾经或将要)浸没于遗忘的恶海。蛛网将她与身边的众人包裹于五月中的大梦之中。

一条改道的大河(以科罗拉多的标准)将水流拍打在某座黑色的方形构造上,水漫过那些似乎有所塌方的基底,初夏的阳光于其上打出了金白色的光泽,有些晃眼。那像是某种碑,刻满名字的碑石。

她从那些“教会”的同事得知,这里曾经是“学会”的一个据点,但剩下的他们便一无所知了。他们不是没有去做过调查,而是调查的结果是完全的无——“学会”行踪隐秘,这并不令人惊奇;“教会”内有具备伟力的超能力者(所谓“魔性”或“人造魔性”),对各种异常也有进行保护和遏制的把握;但遭遇这种行事后将一切信息的痕迹抹去,乃至让受影响者记忆抹消殆尽的存在,他们仍然只能对此饱含疑惑和不安,令其放任自流。

于是芹泽千枝实孤身一人朝科罗拉多的山谷走去,如往常一样,去见证未完传说的真相,并为其画上句号。


可能是因为受恶性逆模因影响的植物都已经或正在枯萎,每年逆模因部的最后成员走到Site-41门口的速度都会快上一点,而此人脚下的枯枝残叶也越来越干而脆,踩踏发出的声响也越来越顺畅悦耳,让此人总能莫名有一种自己是在野营的感受。话说自己小时候真的野营过吗?无所谓了,谁知道呢。

蜘蛛的网沿着Site-41的水泥外墙铺展着,中间留出一个四方的缺口,表示着Site-41的门扉——好吧,这不是正式入口,这原本是装卸货物与垃圾的车库,不过去正门的路有一段被河冲垮了,只能从这边进去了。

风声猎猎作响,枯叶吹起飘散,此人从灼人的光芒走入阴影之中。树叶可以飘散离去,但逆模因部成员的意识仍为SCP-3125,以及诸多其他一同被遗忘在Site-41的存在所困。

SCP-3125曾是一切,排山倒海要将世界吞噬,这蜘蛛曾只是它无限显现形式中的一种,而现在却是唯一一种——它将一切知晓它的事物统统抹除。而当它被数学解构成狂乱的光子时,仅有那些知晓其存在却抢先被其它逆模因吞食之人脑内还存在着有关它的概念,它只能以这些概念保证其自身最后的生存。

所谓Site-41内部的尸体是“不忍视之”的说法,其实并非是说这些尸体到底有多恶心:细菌都“忘了”分解他们的遗体,没有腐烂和恶臭,只有被风干的骨肉为他们的死相进行着一种不完美的复刻与保存。

这种恐惧的来源其实是他们怪异的死相向人揭示着他们曾遇到了某种无可名状的存在,对这种存在的“对未知的恐惧”远远超出了人们对这种恐惧应有程度的印象,所以才有这种说法。而当这存在的性质已被揭示,被削弱乃至这存在本身被击至濒死之时,这种恐惧又如何能抵达能令众人惊骇之程度呢?

所以这位逆模因部的最后成员走过此人身旁无数同事的尸体,不安、悲伤,却不为所动。有的人是被SCP-3125杀死的,他们的存在已逐渐显露;有的人是被别的逆模因杀死的,他们的存在还被掩藏。


芹泽千枝实走到了那黑曜石碑的跟前。她一言不发,山野间也无鸟鸣兽嚎之声,而高悬头顶、偶尔略过的同步轨道卫星更不可能对这个场景做出什么评判,这一切衬得冲刷石碑基底的河流吵的不合时宜,闹的令人浮躁不安。

她站在未被水漫过的那一侧,静静地抚摸着那些正方形的黑色凹槽。

要准确概括芹泽千枝实现在的所思所想并不容易:她曾信过神,也是见证过狂信徒所思所言所行之人。这种整齐突兀的构造,绝非“自然”能够所为。这构造是,也只能是人类的杰作。而人类所制造之物,十有八九将他们的思想或感情注入其中,而思想与感情幻化为了“信仰”,信仰唤出各式样的神明,令祂们崛起或衰败,显现或隐藏。

大致而言,她所想的便是一个问题,“这是为护卫神所作,还是为毁灭神所作?”

作为大学生的她、作为弑神者的她、作为被神怜悯与折磨者的她,一齐因这个问题向一处看去,所见的是一只手、铺展在整齐划一的黑色凹槽中。

不同的声音在她脑内回响,或欣喜若狂、或愤怒万分、或带着无穷尽的恐惧。如舔䑛碑身的河水,思想在颅骨上冲刷,带起酥麻的质感。她长久不言,直到海浪的循环次数达到了它们频率的最小公约数,聚于一处,扬起一道大潮。这潮如此言到:

无论如何,斯人已逝,往事沉默不言。

于是她将手缩回,与此同时发觉前方有一座遗迹,年代明显比这碑石要好确定。这建筑明显废弃已久,看不出它外表的破败到底是因为其曾经历过一次大爆炸,还是这只是纯粹因为其废弃已久。芹泽千枝实认定,这栋建筑的建造者与曾经居住其中的人很可能与这座碑石的设计与建造有关,或者至少对这座碑石有所了解。

倘若说斯人已逝,而他们的过去(即使肉身已经消亡,但是遗留的物品和笔记仍然存在)正沉睡在不远之处,那么去探寻这些过去便是了解他们的不二之选。于是芹泽千枝实向这建筑的缺口处走去。


尽管Site-41的其他部分被炸了个底朝天,但电梯中还是有一大部分可以运作。逆模因部的最后成员不知该惊叹于电梯井的坚固还是备用电源的耐用——虽然当初此人很可能是制订Site-41内各种用具的品质标准的那些人,至少是之一。

此人在蛛网覆盖的迷宫之中穿行,越过墙壁坍塌而成的瓦砾,越过裸露的电线,越过散落的文件,越过扭打在一起的尸体,其中一个倒在地上蜷缩着摆出痛苦的表情,嘴里似乎在呼唤不成型的话语,而另一个手里拿着刀,漠然而狂热地要向某处扎去,但只是颓然倒在前者的身体身上,如此等等。此人向前一直走去,越过不可计数之物。

黑暗中仅有安全标识的微光,绿与橙黄交织透过网显露出来。于是此人按照残破的指引,并依靠让自己忽略一切苦痛,只是不断走下去的麻木感,越过一道道已经失效,被曾经与现在的他徒手搬开的气密门,最终达到那一切终结之处,深渊的底层——

那逆模因炸弹的原爆点。

在那辆卡车跟前的房间和走廊里,零零散散地躺了有几十具干尸。他们是被Marion Wheeler吸引到逆模因炸弹跟前,然后被逆模因炸弹一并抹消一切意识的前逆模因部成员,或者“非逆模因部成员”。

Marion Wheeler的遗体不知所踪,但逆模因部的最后成员没有注意到这点——或者说,她的功绩本就注定埋藏于黑暗,于是她也成了Oblitus人所铸的那黑曜石碑的黑色方块之一,只能以如此隐晦的方式,表述着过往的存在与记述的缺失。

这些人之中,有些人身上附着蛛网,有些没有,而离那卡车,那逆模因炸弹最近的一具躯体则身上附着的蛛网最为密集,甚至看着像是蛛网正从他体内翻涌而出。这躯体随身携带的身份标识已经脱落在地,正好使其避免被蛛网覆盖。这标识上面写着一个名字:Paul Kim。

SCP-3125曾是一切,排山倒海要将世界吞噬,而当它被数学解构成狂乱的光子时,仅有那些知晓其存在却抢先被其它逆模因吞食之人脑内还存在着有关它的概念,让它得以存续下去。尽管Paul Kim与其他逆模因的遭遇并未让他被这些存在吞噬殆尽,但已让他的一小片意识被那些存在之一夺走,而那一点未被SCP-3125占据而后消陨的意识正让SCP-3125的网(存在)在他身上显现与增生。


“第一天真糟糕,”那存在开口说话,伸出一只手。“我是Alastair Grey。带E的那个。你是谁?”

刚刚走到Site-41门口的芹泽千枝实狐疑地看着这个在她面前突然出现的男人。在这样一个荒无人烟的地方出现一个西装革履的男子就很可疑了,而如果这个男人在一堆干尸中间,(在美国的科罗拉多)用日语跟她搭话便是可疑的无以复加了。千枝实用她那蛇般的眼睛看着这存在的身躯,发现这存在周身似乎环绕着某种巨大而无可名状之物,隐隐约约地透出某些生物的肢体,这是她从未见过的。

不过要说这是她的“第一天”的话,或许此言不虚,这正是她加入“教会”的第一天,受其委托来探索这个未知之地。

“教会”的信息给她的世界观带来了不小的冲击,了解到那些精灵鬼怪有很大一部分是真实存在,并且人类的执念能够造出神明(等等,这点是他们说的还是她以前就知道的?)为敌人降下灾祸,乃至部分地影响与操纵世界法则时……怎么样了?

Grey又说到,“你似乎有点疑惑,不能很好的回答问题。你有点紧张。”

芹泽千枝实是紧张着,她把她挂在肩上的猎枪端起,紧紧握住,缓慢划起枪口。但她心里一阵慌张,因为她突然忘了该怎么瞄准和开枪了。

她脑内的记忆仍然存在——在抵抗遗忘这方面,她的能力虽不完善,但已然不能忽视了——但都变得模模糊糊,如同做梦一般。

“你回答不了问题,但我已经有了答案。”Grey的嘴唇一张一合,闪动以致视觉上无法看清。

“你是热衷于故事的人。你从未完整地绕过地球一圈,但你所行的路途已然超越诸多将终身精力投入于探寻异国之人。你喜欢见证各式各样的传说与民俗,即使是一村一镇的故事也要找到。你喜欢将故事捕获,然后剥其皮去其骨,再献给那一村一镇的人类,因为故事能杀人。”

“你注意到,故事正在逐渐消失,对故事的狩猎变成了收尸。你一直好奇这是为什么,但……”

芹泽千枝实脑海内一片迷茫,几乎没能注意到Grey突然停止了他的话语。她本能的感受到她的记忆正在被面前这个男人样貌的存在吸走,震惊与恐惧使她差点忘了自己正拿着一把猎枪,萌生了拔腿就跑的心思,而这时她手中的猎枪因为她抓握的过于紧张而走火了,打在了Grey的右肩上,让Grey一个趔趄差点朝后倒在地上。

Grey的西装完好无损,但右臂则不自然地下垂着,像是肌腱和神经被打烂了一样。Grey发出兼顾懊丧与恼怒的古怪声音,说道:“你的记忆中充斥着一次又一次地将人开膛破肚的场景,那些人曾是也正是你的亲人、好友、熟人与爱人,他们曾有十……二个,马上就会一个也不剩了。”Grey读“十二”时愣了整整五秒钟,刚好让芹泽千枝实发现了Grey话语中的不对劲——或者说,通过Grey想吸取却一下子没吃干抹净的那些记忆残片反推出了这一点。

Grey不确定她边杀边爱(这事说来话长,真的。)的人数具体有多少,这到并不是很意外。正如Grey所说,“一次又一次”,同样场景下她的不同操作的记忆层叠在一起,无论谁来读取这些记忆(包括她自己)都会将不同时间发生的事情混为一团。如果说Grey像是一个野兽那样捕食她的记忆的话,那么她那时的记忆便是缠绕揉捏在一起的一个毛线团,将这野兽的喉咙噎住,无法继续吞咽。

但这野兽显然贪得无厌,被噎住之后非但没有将这食之无味的毛线团吐出,连拉回口腔捋顺再下咽的心思都没有,想要直接生吞下去。她在这种强势和蛮横之中隐隐约约地感受到了一丝急躁和恐惧,然后她的直觉指向了那个问题:

故事为何逐渐消失?

她觉得答案就在那里,乃至于正一直伴随于她的身躯上。但她正被Grey吞噬,像是在海里越沉越深,乃至要溺死在水和野兽的气息里一般。

(野兽的气息?)

Grey又一个踉跄,这次不是她猎枪走火了,而是有什么存在猛挖了这存在一爪,一小块遗失的记忆突然灌回了她的脑海,那是她第一次检验自己“弑神”能力的场景。于是她上膛、开枪,命中Grey的胸口。

最开始我是这么让故事消失的。

Grey瘫倒在地,一个语气清冷,带着一种疏离的玩味感的女声在芹泽千枝实脑内响起:“哦呀哦呀,干得好,但这存在离死亡还差的远,切忌大意。”

芹泽千枝实朝着Grey的头再补了一枪,与此同时问到:“休水的山神,您怎么来了?”不过她对于这个被认知为貉狸之神的远古邪灵“能来到这里”并不是很意外:她本是居住于被人类认知为冥界的荒原的存在。无鸟兽声的山野等能令人感到孤独的那些地方,从古到今一直被当作“人界与冥界的缝隙”用于通神,即所谓“山即黑暗、黑暗即黄泉、黄泉即梦……”

山神似乎叹了一口气,插入她的思考,答到:“你还记得我能读取你这样的神镜信徒的所思所想吧?你无意中走到这个现世与黄泉相交的地方,我当然能注意到你。我看到你来这边了,本不想打扰的,但我见你刚才的思维非常……狂乱,令我非常之疑惑与好奇。”

芹泽千枝实没有接话,拿猎枪的枪托狠狠砸向Grey的头颅,Grey的身躯完好无损,那些环绕于其周身的动物肢体的影像仍然未曾变淡,但也与Grey本尊一样渐渐瘫软在原地,不再动弹。

“这东西到底是何方神圣?根本看不出它身上依附的神明究竟是何物……要杀掉那东西我也无从下手。”

山神兴奋起来,带着某种野性的恨意大笑道:“这存在根本没有一丝一毫为信仰提供的基底情感与对正确与道德的认知!连野兽都能体会简单的喜怒哀乐,这存在连野兽都不如!它身上能依附什么成型的神明么!”

“这东西啊,是外面那大蜘蛛在此钻出两界的缝隙后,在这里土生土长的‘什么’,它一生都没出去过这个曾被那些理解灾厄之人‘学会’/SCP基金会建造,藏身其中的地方。我曾靠近过它,但它完全没法交谈,只是朝着人类一次又一次的搭话,然后一次又一次地把他们的记忆吞食,只留下毫无生气的干尸。”

千枝实看着那些影像,疑惑不已。

“不是——不是你现在看到的那些!那是那蜘蛛所影响的人。在层层叠叠的可见尸体之下,还藏着层层叠叠未可见的尸体。他们的灵魂从未被超度,而是被填在了种种像这个‘古瑞’一样的连野兽也算不得的存在之中,你看到的神明,是那些死者所信的神明,而这东西就以这些灵魂和意识支撑自己那什么也不是的空壳!”

“你不是知道的吗?所谓神灵和故事概念性存在/模因是相通的,我可以将这东西的核心暴露在外,但必须由你完成最后一击,因为你有屠戮故事弑神的资格。”

倘若此时让正在Site-41底部的那逆模因部的最后成员,或是随便别的什么人来看,他们是看不出任何的门道来的。而千枝实则是震撼地看着Grey身旁笼罩的迷雾与动物肢体被粗暴地扒开撕碎,像是有一条貉狸在其上进行泄愤般的破坏。血肉骨如红色的浪潮铺散开,场景惨烈的程度已然超过了她曾在那些无尽的轮回中所能制造出来的任何场面,动物肢体的骨架被抽出,平展开来,层叠似红白色的莲花。最后,从层层包围的血肉与雾气中显露出来的是一个暗色的,坚硬而晶莹剔透的东西,千枝实上膛、开枪,而自称为Grey的逆模因异常,连带着这存在所吞食的一切意识与记忆魂飞魄散,陷入彻底而无梦的死亡。


逆模因部的最后成员走出藏在逆模因部底部的那辆卡车,将那逆模因炸弹,那些无尽的与这个炸弹的设计、建造与使用的文书表格,以及此人在卡车中设下的小小祭坛(因为这房间的结构能保持长久的稳定,事实上是最适合用于保存什么东西的地方)留在身后,重新走到那些干尸面前。

突然,一阵几乎细不可察的嗡鸣在整个空间内震动,似乎是预示着什么充斥了整个空间的存在永远消失了。

随着Grey的彻底死亡,Kim的最后一点意识终于得以安息,而他身上得以承载SCP-3125的基底不复存在。所以原先密密麻麻铺在他身上的蛛丝突然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萎缩和消散,如此化为白烟,又匿藏于空气中,最终变幻为全然的无。

逆模因部的最后成员隐隐约约地记起来了一点事情,是他们之前遇到的一个逆模因,穿着西装打着领带,不紧不慢地吞食了他们数十个同僚的存在。此人记起Kim曾经击溃了这个逆模因,但他仍不敢保证这东西不会重新归来,他曾这么说:“概念不会死。”

但倘若他记起了这些,那么那个概念便已然死亡了,而且很可能是刚刚死亡的。此人对此百思不得其解,追问着自己Grey究竟是为何而死。

于是此人注视着Kim的尸体,令万物放任自流,在这似永恒非永恒的时间中度过,直到Grey的气息彻底消散不见,Kim的尸体开始逐渐由内向外朽败腐烂,让此人感觉Site-41内已然停滞的时间重新开始运转之时。


在刚才的这段时间里,芹泽千枝实逐渐恢复了正常的记忆,朝着Site-41的更深处走去,从山神的口中大致了解了情况。

山神所知的并非完整,所以千枝实所获知的也是一个不完整的故事:根据这位所言,像Grey那样掩藏自己身份的存在还有许多,它们与寻求人祭的那类神明形态类似,但其存在依靠的是“完全的神秘性”,故任何形式的崇拜乃至任何形式的认知都会使得它们有被消解杀死的可能,所以它们逐渐演化成了此类通过吞食记忆和数据来同时保守自身秘密和进行掠食的概念巨兽。

曾经有一个概念巨兽达到了某种极其恐怖的存在,近乎将人类世界的意识一扫而空(美佐峰美辻提及过类似的事情,不过“教会”内部对此的相关讨论讳莫如深,原来千枝实以为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看来他们只是真的不清楚,反倒方便点了,千枝实想。),连如山神这样原居住于黄泉的邪灵也被震慑,退避开来,在无物可及之荒原蛰伏了一段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时间,然后那个实体的绝大部分“散乱成无序的微光,四射入河底烂泥之中不见踪影”(对于千枝实而言这句不太好转译),最终只剩下这一只大蜘蛛和它四散而开的网。

至于这个设施和设施里面的人,山神也不清楚他们具体是为何以现在这种状态存在于此,只清楚他们曾是探寻这些概念巨兽的存在,而陆陆续续地被其各个击破,分别杀死。但尽管如此,这些人似乎还是拿出了不少真正的研究成果,最终都用来和这些概念巨兽同归于尽——“故意将怪物唤醒,而又搏命将其提前杀死,真是一出不可理喻却又叹为观止的大戏啊。”山神半嘲讽半敬畏地感叹着。

芹泽千枝实不断向Site-41的深处走去,走过不时在角落出现的尸体,走过SCP基金会的标志,走过文字内容受逆模因影响而淡化乃至消失的各种文件。然后她看到了——是“教会”先遣队员的尸体,明显刚死不久,似乎是意识被Grey吞食了。

看来,她的任务已经完成,事变已经结束,此处的大致情况她可以向“教会”报告,然后就此抛在脑后,不再管这里的事情了。但他心中还有诸多疑问未曾解答——这些问题山神可能有答案,而山神可不是什么能随叫随到的存在,千枝实决定抓住此次机会。

“刚才Grey试图吞食我时,似乎非常着急,这才露出破绽,它为什么会着急呢?”先从最好概括的问题问起吧,千枝实想。

“因为它们也需要进食——虽然难以杀死,但它们和一般的神明一样,失去人思想的供养会使它们衰弱、失去力量。这东西至少已有十数年之久未曾见过一个思维完整且有趣的人类了,所以才如此急迫。”

“……那么这里有过思维不完整、不有趣的人类?”

“有一个。那人曾是试图理解灾厄之人中的一个先驱者,与这种巨兽打过很多年的交道。那人……似乎在那场未曾有人记忆的战斗中以某种方式幸存下来了。此人曾是个风趣的人,我曾与其搭话交流,互相交换了很多有趣的情报,尽管双方都知道对方不怀好意。但现在此人失去了一切,家人、朋友、知识、乃至于自己的性别和名字都模糊不清。也幸亏那帮人还有一个记得一切的逃兵给此人兜底,让此人得以活下去,每年都来这里祭拜一次。”

“每年一次?”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此人和你现在都在这里,只是你从此人口中得不到任何答案。我试过了。”

“……你知道外面的那个黑曜石碑是谁建造的吗?”

“那些探寻灾厄之人也问过我这个问题,我的回答是我不知道,它似乎在我诞生以前已经出现了。”

千枝实感觉这个话题无法继续下去了,于是只能继续向前走去。

她正在目睹的是跌入事件视界前不断红移,逐渐消亡的剪影,这剪影映着这件事所有相关的信息最终死亡的前一刻,将死未死者在无限拖长的结局中缓慢地受苦,以致最后归于某种无可奈何的麻木。

具备逆模因属性的网爬满整个Site-41,这熄梦之网将噩梦扑灭,但美梦无处可寻,于是仅余安宁永恒的沉眠,任谁也无法唤醒,任谁也无法扰动。

“但他们似乎很喜欢拿那个碑来标榜什么,或是认为自己死后也会成为那些方块之一,或是说他们就是建造碑的那些基石。他们的话语毫无恶意,但却令我极其厌恶。”山神再次发言,这次是自顾自的说到。

“……好吧,我承认,我怕了,就像是我当初跟你接触时感觉到的一样,他们手中也握着杀死神明的力量,虽然比你的更为微弱和模糊。”

“我本以为他们只是被科学之神洗脑,于是进行用一种信仰对其他的信仰进行杀戮的行为,就像是我在你出生之前目睹多次的那样。但他们所做的更加可怕,他们让一切神明从人的脑内逐渐淡出,不以什么作为填充,而是放任空洞的滋生。”

“这种可怕而又新奇之物,让我不得不好奇,你们人类究竟能走到哪里,尤其是在你们人类赢得了这场战斗之后。”

于是芹泽千枝实明白了:神明的衰弱是人类意图求知的结果,而黑曜石碑的那些方块并非实际标明数字,它代表着一切与已被遗忘之物的搏斗者,一切在遗忘中缓慢消亡的孤独者。空白的烈士纪念碑,也是无铭的墓。这里的人,都是这场战争中的烈士。

斯人已逝,往事沉默不语。他们只能传达“曾有事发生”,其余的只能靠后人自身发掘。

不知何时,她的身上多了一块暗色的,水晶一样的物品,既像是黑曜石碑的一快碎片,也像是将外层全部剥下以后,Grey的核心部分。一般来说,这是她超度那些虚弱之神后,自然的灵们给她的信物或是赠礼。于是千枝实知道这里是真的没有什么可探索的了,抑或是有些东西本就不该彻底发掘。

于是千枝实朝着无人的空间行了礼,就此离开。


最终,逆模因部的最后成员只是叹了口气,姑且认定这是时间的胜利,而自己将孤独地看着那些曾试图或已经杀死他们的东西这样一个一个熄灭下去,最后不留任何痕迹。

于是此人向外走去,走过那些被Grey杀死后一直处于逆模因影响下,刚刚显现真身,尚未腐烂与风干的尸体,走入科罗拉多阳光明媚的群山中。蛛丝相比进来时变得淡薄了不少,而蜘蛛的姿态更加瘫软,更加接近那无可避免之死亡。

蜘蛛的网将一切梦境与事物阻隔在外,但网正逐渐朽坏,现实将逐渐渗入Site-41,即使真相无法大白天下,但总有生灵会发现此处,总有人会安葬遗体,将废墟扰乱,将荒野复生。

有求知欲的人将会去问,“这里发生了什么?”但斯人已逝,往事沉默不言。就像黑曜石碑上的方块一样,仅有纪念,却无任何解释。好像将语言分裂,以此摧毁通天之塔的神明。

但在人们的恐惧、焦虑与疲倦的眼神之下潜藏着童真与好奇,于是他们让神圣的堕入秽亵,让恐怖的终于破解,遁入平常之中。于是人们将野外与脑内的邪灵杀死,让逝者死而无憾,让生者重得通天。

自此,繁杂的思绪化作红色的洪水,冲破熄灭梦境的网,创造崭新的事物,推动着时间继续前进,哪怕斯人已逝,往事沉默不言,哪怕胜冠徒然,万物只是归于原点。

如此,鲜红的潮浪升起,凶狠地澎湃着,拍打向一切过去的门扉;如此,它将涌起,永无止境地散播而去,淹没一路上所有裹足不前的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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