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闷的乌云遮蔽了天空,往日奇妙世界珍兽店的招牌上,那无比瑰丽的花体标志,此刻也在正瑟瑟发抖的宠物们呜咽声中,与它们的毛发一并失去光辉。店子大门紧闭,抵御外面不断扑打玻璃的寒风。然而寒风并不喧闹,或者说它的咆哮声早已经淹没在围在宠物店旁的人群里了。这些人既不是纨绔子弟带着情人闲逛,也不是贵妇们带着子女慕名前来。更何况,正常时候这个点,普通人早就匆匆进入了狭窄的房间里,在月寒日暖中将自己的寿命煎出剩余的油水给他们的上头了。当然,不会有多少油水的。
小动物们又一次盯着那群奇怪的人,眼里依旧是带着惊恐。那群人打着横幅,扛着锁链,沸反盈天,嚷嚷着要还小动物以自由。有些家伙还当众脱光衣服,钻进笼子里,真让人怀疑他们是不是某些超常艺术家的徒弟。不过嘛,火候还不够,就像隔壁苏珊店里刚烤出来的华夫饼一样,味道还不够。这时候就需要加些佐料,比如鲜红的辣椒酱。辣椒酱叩开牙关,迸发出火花,一阵灼热唤醒了笨拙的味蕾,宛如惊雷般在翻滚的长舌上奔腾。不待躁动蔓延到每一个角落,就随着香软可爱之物一同下咽,整个消化道都会为美妙的消逝而感到惋惜。尔后,将化郁的浊气长长呼出,随着寒风各自消散在天地之间。
酝酿了许久的雨终究还是没有下成,不过玻璃渣倒是像白雪一样洒满了宠物店。宠物店二楼的百叶窗里突然撑开了一道缝,外面那群人的背影顿时就滑入了深渊般的眸子身处。那群人吹着口哨,提着笼子进入小巷,又背着大包裹出来。他们笑得挺高兴的,真希望在被套上头套强行推入车里时他们还笑得出来。听口音,对方应该是芝加哥鬼灵那帮人。被这群家伙盯上可不是什么好事,你永远无法语料他们会拿出什么“玩具”(也许会是旧的)对付你。况且,他们做事一向干净,没有人能从他们手中逃出,没有人的记忆里会留下对方曾经存在于世界上的痕迹。挣扎是无意义的,不一会,就重见光明了。左右望了一下,此地应该是个市场,奇炫的灯光下泛着不同寻常的货物。嚯,这里还有新鲜的独角兽角、卖相不错的时令鸟蛋,甚至还有魔像,记个笔记,也许以后会再来。
帮鬼灵拎了些东西。那是一桶不知名生物的血液,里面似乎蕴含着某些魔力。跟着鬼灵顺着不大稳定的门径,就来到了一个空阔的房间中。是奸商马歇尔的地盘。里面人来人往,有个打扮得很像大拖把的老头,伸出虬结出许多大小不一的疙瘩脓肿的手臂,估计是他是那落迦崇拜者,在指挥着看起来像是仆人的家伙鼓捣着某些仪式道具,不时还发出斥责声。又帮可怜的仆人用血画了下老套的法阵。法阵周围摆放了野兽的爪子皮毛之类的物品,是要搞巫毒么?不久就看见有受锁链束缚的人被推到法阵中心,是早上那帮家伙的头头,有点意思。
法阵启动了,没有什么酷炫的效果,就只有几个老头子咿咿呀呀地吟颂咒语,连点声光效果都没有。好在最后看到了几条蓝色的光带,从残肢射了出来,并牵引着它们向那人冲去。残肢一碰到那人,就像沉入水般渐渐融了进去。那人看起来很痛苦,鼻子挤做一团,嘴角歪斜流涎,四肢扭曲着想要拼命挣扎,但喘息间突然角弓反张,身体被莫名的力量给掰弯了,就这么僵住在那里,只是瞪着涣散的瞳孔。接着在几声咔哒后,这人的骨头一节节地向内折叠,身子终于不堪重负,随着锁链一同垮塌在地上。忽然,有什么东西将其腹部撑大,翻滚出了肠蠕动波。咕噜咕噜,他喉咙里发不出呻吟来,因为肿胀之物早就快速泵到其胸口后冲直他的头颈,宛如喷泉般从其口中喷涌出了血肉糊糊。他眼睁睁地望着大概是内脏或者别的什么,惊恐万分。但也看不了多久,他的黄疸色眼睛就从眼眶中滑落,滴在地上爆出了浓浆,只留下视神经还在摇摆着,某种意义上来说是瓜熟蒂落。
然而他还没死,靠近点就能听到细微的捻发音和小水泡爆裂声。不久就剧烈了起来,就像把肥肉沾水后拍到砧板上,再抓另一块肉叠上去一样。那家伙的皮肤正在收缩,指甲和毛发倒是在一点点、一条条地抽了出来,不过不是像尸体缩水而导致看起来变长那样,而是实实在在地生长着,不一会灰白色的软毛就覆盖了他全身。他的眼眶中再度吹大了个白色熟圆果,圆果中间的蓝斑撕开了一条缝隙——竖瞳。尔后仿佛有什么东西按着古老的正小儿骨法揉搓着他仅剩不多的头骨,他的头骨挤压变形,从嘴部突出了被一坨血肉堆叠着的熏焦色骨头,骨头下缘则不规则折断,密排着细碎的小型锥状物,看起来应该是牙齿,还挂着几条口水浊丝,也许能勾着牵出几米。
紧接着它便举起不大熟悉的新手,用填充替换其原本手指的角质爪子,生疏地用力撕扯原先面部的脸皮,耷拉地挂在脑后,露出了半个被骨头覆盖着的蜥蜴状头部。那面皮在风中摇摆几下后,断裂处便通过红色冻胶状分泌物粘在了破裂的天灵盖处,随着血管丝从裸露的前端血肉向后方蔓延覆盖,就变成了三角形耳朵样的附肢。吻部下的皮肤倒还完好。而它的脊骨一块块地踊跃着,从头部弹到尾椎骨处,并刺破皮肤牵扯处内部的血肉,发出了撕烂破布的声音。些许时间,银色的软毛覆盖了它的全身,血肉重新填充了其皮囊,内脏也搭在了合适的位置。就这样,在变化消停之时,它陷入了沉睡,看起来很安详。但没过多久,它从不安的梦魇中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地上变成了一只娇小的银色角狐,却什么也干不了。它只是抽搐地挠着头,抓起它多余的部件,既痛苦,又不知所措,张着口依然麻痹的口,颓然地呜呜咕哝着。
这时,就有人过去给它喂了点大麻,虽然它依旧很呆滞。不久它就在被擦拭干净后,包裹到毛巾内被拎到了某些房间里去,仪式依旧继续。去到那个房间看了一下,里面无外乎是驯兽工具,和几位面目狰狞的大老粗。不过无论是谁,无论做了什么,只消用皮鞭和食物,就能被驯服得服服帖帖的。这之后没什么好看的,也不值一提。然而倒是有一项有点意思,可能富人们多多少少好这口。
经过悉心调教了几日后,那家伙被调教得会看脸色去蹭人和粘人,尽管依然有些呆滞。培训完了,是时候进入笼子里了。车辆在细雨中兜兜转了一圈,又回到了奇妙世界珍兽店。车门开了,从里面下来一位打伞的西装人士。那人随手推了下车门后,从后座提起了笼子,转交给店主。店主和对方握了握手,便转身回到店里,将笼子里的家养野兽放进橱窗里。小兽开始了它的新工作,它的身体将会是它最大的贡献,店主也对它每一处的可爱能给大家带来喜悦而感到自信。
最近店外出现了一个衣衫褴褛的小男孩,名字叫做马纳,因为饥饿而消瘦晦哀。每次经过店外的时候,都强挺着腰板,假装路过,但目光却是斜倾到了小兽身上。也许是不善于伪装,来来往往过于频繁的小男孩还是被店主注意到了。店主邀请他进店中,得知他非常喜欢小动物,尤其是小兽,又是个孤儿,便收了留他,让他照看宠物们。那个小孩终于能穿上了一套新衣服,打扮得干干净净,焕然一新。每天早早地起来打理店面,宛如一位虔诚的信徒为小兽进行洗礼,一丝不苟。看上去他很享受抚摸那堪比苏西家华夫饼那样松软的毛发,弄得小兽被迫营业,去蹭人时也一脸不情愿。不过闹小脾气的宠物莫名有一种可爱,瞧马纳为它气鼓鼓地举起小爪子,笑得多天真。倘若他知道他曾经酗酒暴躁的父亲,就在他手下被揉搓滚球球的话,大概会笑得更开心吧,至少他父亲的拳头不再是恐惧的代称。
在摆脱了压抑后,小男孩善良的天性得以温暖这片橱窗。马纳对待每个人都很友好,十分关爱大家,大家都很欣赏他。店长看到了自己传递大爱的理想很有可能会在他身上进一步发扬光大,便打算资助他和同样富有爱心的学徒小威尔逊,一同前往大城市去深造。不过小男孩以后再也不能和他喜爱着的小兽陪伴在一起了,因为有一个富家公子走进了宠物店,将其买了下来。那位公子名叫威廉,是当地有名的企业家。他不像他的同行那样蓄奴或者拧住佃户的脖子,反而不知道从哪里学了些怪理论,居然让雇佣们自己决定工头,并鼓励他们互相交流,还不时给其食物和新衣服。人们还为这个善良的年轻人迟早会因其远大得接近空想的理念而倍感担忧,毕竟这么好的老板可不多了。不过要是老威廉知道他儿子那么败家子,他绝对会从墓地里蹦出来给其一拐杖。威廉注意到小男孩对小兽恋恋不舍,但毕竟生意就是生意,他微笑了一下,没有因为小男孩的不舍而回头欣慰地把宠物送回来,而是提着笼子登上小车后远去。
车子驶出了平整的砖石路,开进了积满厚厚煤灰的乡间土道。在车上放眼望周围,午后的太阳在底下裁出了一片片朦胧的僵硬削瘦的剪影,正向这边掠过来并扑倒在后方。那是一排排粘着稀疏叶子的行道树,熏烟蒸黑了其外皮。车子停在了一座庄园外。庄园叠着不高的围墙,修得也很随意,似乎很容易就能翻过去一样。更何况也没有大门,真不知道修墙有什么意义。年轻人提着笼子叩开了小小庄园里的房间的大门,开门迎接他的是一位花白胡子。威廉摘下帽子,给对方行了个礼。惹得他笑了一声,道声别见外,接着半转着身子,向后喊了一声:“喂,朵薇,有客人来啦!”
咚咚咚咚,从室内传来了一阵急忙的脚步声。一位妙龄少女“衣冠不整”地冲到了门口,痴痴地看着威廉,气得老头连忙摇头,指责她五大三粗。女士立在一旁,优雅而尴尬地泛着微笑。威廉挥了挥手,劝断了老爷子。“看,我给你带来了礼物。”他提起了放到地上的笼子,并打开它。不料笼中的小兽一看见自由的光芒,就突然弓起了身子,快速弹射自己出去,还没跑几步,就在急转弯中撞到了右边的箱子,摔得个四爪朝天,身子一蹬,便迷迷糊糊地站了起来兜兜转转后再度倒下。
哎呀呀,这个淘气的小家伙,真是不知道说什么好,没有人不为此而哈哈大笑。笑声冲破了拘谨,朵薇起初大步走着,顿了顿,再迈着小碎步前去抱起小兽,又转过头来对着威廉挤眉弄眼地致谢,再慢腾腾地站到一边。现在是男人们的生意时间了。老爷子伸手搭在威廉背后,半推半拍地一起坐到茶几旁,聊起了关于购买南方土地和大量牲畜,并修建几个大庄园的计划。白胡子从桌上让朵薇从他房间里取来地图。她抱着小兽进入深处,不久便拿了一卷地图出来,行了个礼,又悄悄退到了一旁。
老爷子大手一挥,摊开了大地图,将其铺展到桌上,拿了些东西压住边角。然后,他们俩就对着地图指指点点,比划来比划去。听他们说,他们似乎打算筹办一个独立的自给自足新社会,筹办了很久。威廉作为主办者,目前拉了十三位在各个领域上都有一定建树的年轻精英加入这个计划里,那些人都有着共同的理想和志向,都想构筑一个属于自己的世外桃源。而老爷子则是位退休的大工程师和设计师,已经设计了被他们称为“新世界引擎”的一台据称能提供大量能源并可根据输入内容进行最优排列的类似差分机的庞然大物,现在已经交给其老熟人,制造商芭珑私去安排生产和组装了,相信不日就能完成。
按照他们的设想,他们要建立一个“人人都有土地、大家共同劳动共同生活。”的理想社会。一旦引擎投入使用后,能源就可满足日常需要,计算力便能帮助大家摆脱繁杂的分配问题。如此一来,大家便不用辛苦而又盲目的劳动与生活了,就有时间充实知识,与同事一起增进情感。没有压迫,没有剥削,人人都是平等,灵魂归属于自己,肉身不再是他人的枷锁。本该如此,但有点过于理想。
这时,朵薇为他们斟了刚泡好的茶。可能是味道不够,年轻的绅士小小地啜了一口,便从桌边舀了两块方糖随意抛进去。朵薇默默地返回了房间。跟着来到她房间,看着她将试图逃跑的小兽再度抓到床上,把弄开的蝴蝶结重新绑好,再用小梳子细细地帮它捋顺柔软的银色毛发。它不敢反抗,只好配合着伸过身子,任由其摆布。她微笑着说:“你一定很喜欢吧,小公主。”并按照自己的审美将其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兴高采烈的她和一脸丧气的它相映成趣。向四周看了看,她房间里面除了书架还是书架,不过书架里的书籍大部分嘛,看名字就能估计是那种由落魄诗人编写的骑士小说。几束鲜花插在书台边的花架上,似乎在挑逗着旁边的玩偶。而窗外,如血的残阳正流淌进这间屋子内,为苍白的墙壁染上了一抹深红。
一天又要被晚风磨去了。不知这些试图寻求改变的人,会如何撬动这个陈旧的世界?也许不久,人们可能就会迎来更美好的明天了吧。